歲在壬午,余與晦木澤望入四明,自雪竇返至過雲。
雰靄淟濁,蒸滿山谷,雲亂不飛,瀑危弗落,遐路窈然。
夜行撤燭,霧露沾衣,嵐寒折骨,相視褫氣。
呼嗟咽續,忽爾冥霽地表。
雲斂天末,萬物改觀,浩然目奪。
小草珠圓,長條玉潔,瓏松插於幽篁,纓絡纏於蘿闕。
琮俯仰,金奏石搏。
雖一葉一莖之微,亦莫不冰纏而霧結。
余愕眙而嘆曰:「此非所謂木冰乎?春秋書之,五行志之,奈何當吾地而有此異也?」言未卒,有居僧笑於傍曰:「是奚足異?山中苦寒,才入冬月,風起雲落,即凍飄山,以故霜雪常積也。
」 蓋其地當萬山之中,囂塵沸響,扃人間。
屯煙佛照,無殊陰火之潛,故為葕陽之所不入。
去平原一萬八千丈,剛風疾輪,侵鑠心骨。
南箕哆口,飛廉弭節;土囊大隧,所在而是。
故為勃鬱煩冤之所不散,溪回壑轉,蛟螭蠖蟄,山鬼窈窕,腥風之衝動,震瀑之敲嗑。
天呵地吼,陰崖冱穴,聚雹堆冰,故為玄冥之所長駕;群峰灌頂,北斗墮脅,藜蓬臭蔚,雖焦原竭澤,巫吁魃舞。
常如夜行秋爽,故為曜靈之所割匿。
且其怪松入楓,礜石罔草,碎碑埋甎,枯胔碧骨,皆足以興吐雲雨。
而仙宮神治,山嶽炳靈,高僧懸記,冶鳥木客,窅崒幽深。
其氣皆斂而不揚,故恆寒而無燠。
余乃喟然曰:「嗟乎!同一寒暑,有不聽命於造化之地;同一過忒,有無關于吉凶之占。
居其間者,亦豈無凌峰掘藥,高言畸行,無與於人世治亂之數者乎?」余方齟齬世度,將欲過而問之。
。
州城西南隅,有黃鶴樓者。
《圖經》云:「費禕登仙,嘗駕黃鶴返憩於此,遂以名樓。
」事列《神仙》之傳,跡存《述異》之志。
觀其聳構巍峨,高標巃嵸,上倚河漢,下臨江流;重檐翼館,四闥霞敞;坐窺井邑,俯拍雲煙:亦荊吳形勝之最也。
何必瀨鄉九柱、東陽八詠,乃可賞觀時物、會集靈仙者哉。
刺使兼侍御史、淮西租庸使、荊岳沔等州都團練使,河南穆公名寧,下車而亂繩皆理,發號而庶政其凝。
或逶迤退公,或登車送遠,游必於是,宴必於是。
極長川之浩浩,見眾山之累累。
王室載懷,思仲宣之能賦;仙蹤可揖,嘉叔偉之芳塵。
乃喟然曰:「黃鶴來時,歌城郭之並是;浮雲一去,惜人世之俱非。
」有命抽毫,紀茲貞石。
時皇唐永泰元年,歲次大荒落,月孟夏,日庚寅也。
自予歸江寧,愛其山川奇勝,間嘗與客登石頭,歷鍾阜,泛舟於後湖,南極芙蓉、天闕諸峰,而北攀燕子磯,以俯觀江流之猛壯。
以為江寧奇勝,盡於是矣。
或有邀予登覽者,輒厭倦,思舍是而他游。
而四望有掃葉樓,去吾家不一里,乃未始一至焉。
辛酉秋,金壇王中子訪予於家,語及,因相攜以往。
是樓起於岑山之巔,土石秀潔,而旁多大樹,山風西來,落木齊下,堆黃疊青,艷若綺繡。
及其上登,則近接城市,遠挹江島,煙村雲舍,沙鳥風帆,幽曠瑰奇,畢呈於幾席。
雖向之所謂奇勝,何以加此?凡人之情,鶩遠而遺近。
蓋遠則其至必難,視之先重,雖無得而不暇知矣;近則其至必易,視之先輕,雖有得而亦不暇知矣。
予之見,每自謂差遠流俗,顧不知奇境即在半里外,至厭倦思欲遠遊,則其生平行事之類乎是者,可勝計哉!雖然,得王君而予不終誤矣,此古人之所以貴益友與。
崑山徐健菴先生,築樓於所居之後,凡七楹。
間命工斫木為櫥,貯書若干萬卷,區為經史子集四種。
經則傳注義疏之書附焉,史則日錄、家乘、山經、野史之書附焉,子則附以卜筮、醫藥之書,集則附以樂府詩餘之書。
凡為櫥者七十有二,部居類匯,各以其次,素標緗帙,啟鑰燦然。
於是先生召諸子登斯樓而詔之曰:「吾何以傳女曹哉?吾徐先世,故以清白起家,吾耳目濡染舊矣。
蓋嘗慨夫為人之父祖者,每欲傳其土田貨財,而子孫未必能世富也;欲傳其金玉珍玩、鼎彝尊斝之物,而又未必能世寶也;欲傳其園池台榭、舞歌輿馬之具,而又未必能世享其娛樂也。
吾方以此為鑑。
然則吾何以傳女曹哉?」因指書而欣然笑曰:「所傳者惟是矣!」遂名其樓為「傳是」,而問記於琬。
琬衰病不及為,則先生屢書督之,最後復於先生曰:甚矣,書之多厄也!由漢氏以來,人主往往重官賞以購之,其下名公貴卿,又往往厚金帛以易之,或親操翰墨,及分命筆吏以繕錄之。
然且裒聚未幾,而輒至於散佚,以是知藏書之難也。
琬顧謂藏之之難不若守之之難,守之之難不若讀之之難,尤不若躬體而心得之之難。
是故藏而勿守,猶勿藏也;守而弗讀,猶勿守也。
夫既已讀之矣,而或口與躬違,心與跡忤,采其華而忘其實,是則呻占記誦之學所為譁眾而竊名者也,與弗讀奚以異哉!古之善讀書者,始乎博,終乎約,博之而非誇多鬥靡也,約之而非保殘安陋也。
善讀書者根柢於性命而究極於事功:沿流以溯源,無不探也;明體以適用,無不達也。
尊所聞,行所知,非善讀書者而能如是乎!今健菴先生既出其所得於書者,上為天子之所器重,次為中朝士大夫之所矜式,藉是以潤色大業,對揚休命,有餘矣,而又推之以訓敕其子姓,俾後先躋巍科,取宦仕,翕然有名於當世,琬然後喟焉太息,以為讀書之益弘矣哉!循是道也,雖傳諸子孫世世,何不可之有? 若琬則無以與於此矣。
居平質駑才下,患於有書而不能讀。
延及暮年,則又跧伏窮山僻壤之中,耳目固陋,舊學消亡,蓋本不足以記斯樓。
不得已勉承先生之命,姑為一言復之,先生亦恕其老誖否耶?。
虎丘去城可七八里,其山無高岩邃壑,獨以近城故,簫鼓樓船,無日無之。
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遊人往來,紛錯如織,而中秋為尤勝。
每至是日,傾城闔戶,連臂而至。
衣冠士女,下迨蔀屋,莫不靚妝麗服,重茵累席,置酒交衢間。
從千人石上至山門,櫛比如鱗,檀板丘積,樽罍雲瀉,遠而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鋪江上,雷輥電霍,無得而狀。
布席之初,唱者千百,聲若聚蚊,不可辨識。
分曹部署,竟以歌喉相鬥,雅俗既陳,妍媸自別。
未幾而搖手頓足者,得數十人而已;已而明月浮空,石光如練,一切瓦釜,寂然停聲,屬而和者,才三四輩;一簫,一寸管,一人緩板而歌,竹肉相發,清聲亮徹,聽者魂銷。
比至夜深,月影橫斜,荇藻凌亂,則簫板亦不復用;一夫登場,四座屏息,音若細發,響徹雲際,每度一字,幾盡一刻,飛鳥為之徘徊,壯士聽而下淚矣。
劍泉深不可測,飛岩如削。
千頃雲得天池諸山作案,巒壑競秀,最可觴客。
但過午則日光射人,不堪久坐耳。
文昌閣亦佳,晚樹尤可觀。
而北為平遠堂舊址,空曠無際,僅虞山一點在望,堂廢已久,余與江進之謀所以復之,欲祠韋蘇州、白樂天諸公於其中;而病尋作,余既乞歸,恐進之之興亦闌矣。
山川興廢,信有時哉! 吏吳兩載,登虎丘者六。
最後與江進之、方子公同登,遲月生公石上。
歌者聞令來,皆避匿去。
余因謂進之曰:「甚矣,烏紗之橫,皂隸之俗哉!他日去官,有不聽曲此石上者,如月!」今余幸得解官稱吳客矣。
虎丘之月,不知尚識余言否耶? 。
十八日,與黎蓴齋游狼山,坐萃景樓望虞山,樂之。
二十一日,買舟渡江,明晨及常熟。
時趙易州惠甫適解官歸,居於常熟,遂偕往游焉。
虞山尻尾東入熟城,出城迤西,綿二十里,四面皆廣野,山亘其中。
其最勝為拂水岩,巨石高數十尺,層積駢疊,若累芝菌,若重巨盤為台,色蒼碧丹赭斑駁,晃耀溢目。
有二石中分,曰劍門,騞擘屹立,詭異殆不可狀。
踞岩俯視,平疇廣衍數萬頃。
澄湖奔溪,縱橫盪潏其間,繡畫天施。
南望毗陵、震澤,連山青以相屬,厥高鑱雲,雨氣日光參錯出諸峰上。
水陰上薄,盪摩闔開,變滅無瞬息定。
其外蒼煙渺靄圍繚,光色純天,決眥窮睇,神與極馳。
岩之麓為拂水山莊舊址,錢牧齋之所嘗居也。
嗟夫!以茲丘之勝,錢氏惘不能藏於此終焉,余與易州乃樂而不能去雲。
岩阿為維摩寺,經亂,泰半毀矣。
出寺西行少折,逾嶺而北,雲海豁工,杳若天外,而狼山忽焉在前,今指謂易州:「一昔游其上也。
」又西下,為三峰寺,所在室宇,每每可憩息。
臨望多古樹,有羅漢松一株,剝脫拳禿,類數百年物。
寺僧俱酒果筍而餉余兩人已,日昃矣。
循山北過安福寺,唐人常建詩所謂破山寺者也。
幽邃稱建詩語。
寺多木樨花,自寺以往,芳馥載塗。
返自常熟北門,至言子、仲雍墓,其上為辛峰亭。
日已夕,山徑危仄不可上,期以翼日往。
風雨,復不果。
二十四日遂放舟趣吳門。
行數十里,虞山猶蜿蜒在蓬戶,望之瞭然,令人慾反棹復至焉。
虞山去吳城才百里,屢欲游,未果。
辛丑秋,將之江陰,舟行山下,望劍門入雲際,未及登。
丙午春,復如江陰,泊舟山麓,入吾谷,榜人詭云:「距劍門二十里。
」仍未及登。
壬子正月八日,偕張子少弋、葉生中理往游,宿陶氏。
明晨,天欲雨,客無意往,余已治筇屐,不能阻。
自城北沿緣六七里,入破山寺,唐常建詠詩處,今潭名空心,取詩中意也。
遂從破龍澗而上,山脈怒坼,赭石縱橫,神物爪角痕,時隱時露。
相傳龍與神斗,龍不勝,破其山而去。
說近荒惑,然有跡象,似可信。
行四五里,層折而度,越巒嶺,躋蹬道,遂陟椒極。
有土坯磈礧,疑古時冢,然無碑碣志誰某。
升望海墩,東向凝睇。
是時雲光黯甚,迷漫一色,莫辨瀛海。
頃之,雨至,山有古寺可駐足,得少休憩。
雨歇,取徑而南,益露奇境:齦齶摩天,嶄絕中斷,兩崖相嵌,如關斯劈,如刃斯立,是為劍門。
以劍州、大劍、小劍擬之,肖其形也。
側足延,不忍捨去。
遇山僧,更問名勝處。
僧指南為太公石室;南而西為招真宮,為讀書台;西北為拂水岩,水下奔如虹,頹風逆施,倒躍而上,上拂數十丈,又西有三杳石、石城、石門,山後有石洞通海,時潛海物,人莫能名。
余識其言,欲問道往游,而雲之飛浮浮,風之來冽冽,時雨飄灑,沾衣濕裘,而余與客難暫留矣。
少霽,自山之面下,困憊而歸。
自是春陰連旬,不能更游。
噫嘻!虞山近在百里,兩經其下,為踐游屐。
今之其地矣,又稍識面目,而幽邃窈窕,俱未探歷。
心甚怏怏。
然天下之境,涉而即得,得而輒盡者,始焉欣欣,繼焉索索,欲求餘味,而了不可得,而得之甚艱,且得半而止者,轉使人有無窮之思也。
嗚呼!豈獨尋山也哉! 。
東南山水,餘杭郡為最。
就郡言,靈隱寺為尤。
由寺觀,冷泉亭為甲。
亭在山下,水中央,寺西南隅。
高不倍尋,廣不累丈,而撮奇得要,地搜勝概,物無遁形。
春之日,吾愛其草薰薰,木欣欣,可以導和納粹,暢人血氣。
夏之夜,吾愛其泉渟渟,風泠泠,可以蠲煩析酲,起人心情。
山樹為蓋,岩石為屏,雲從棟生,水與階平。
坐而玩之者,可濯足於床下;臥而狎之者,可垂釣於枕上。
矧又潺湲潔沏,粹冷柔滑。
若俗士,若道人,眼耳之塵,心舌之垢,不待盥滌,見輒除去。
潛利陰益,可勝言哉!斯所以最餘杭而甲靈隱也。
杭自郡城抵四封,叢山復湖,易為形勝。
先是領郡者,有相里君造虛白亭,有韓僕射皋作候仙亭,有裴庶子棠棣作觀風亭,有盧給事元輔作見山亭,及右司郎中河南元藇最後作此亭。
於是五亭相望,如指之列,可謂佳境殫矣,能事畢矣。
後來者雖有敏心巧目,無所加焉。
故吾繼之,述而不作。
長慶三年八月十三日記。
菱溪之石有六,其四為人取去,而一差小而尤奇,亦藏民家。
其最大者,偃然僵臥於溪側,以其難徒,故得獨存。
每歲寒霜落,水涸而石出,溪旁人見其可怪,往往祀以為神。
菱溪,按圖與經皆不載。
唐會昌中,刺史李漬為《荇溪記》,雲水出永陽嶺,西經皇道山下。
以地求之,今無所謂荇溪者。
詢於滁州人,曰此溪是也。
楊行密有淮南,淮人諱其嫌名,以荇為菱;理或然也。
溪旁若有遺址,雲故將劉金之宅,石即劉氏之物也。
金,偽吳時貴將,與行密俱起合淝,號三十六英雄,金其一也。
金本武夫悍卒,而乃能知愛賞奇異,為兒女子之好,豈非遭逢亂世,功成志得,驕於富貴之佚欲而然邪?想其葭池台榭、奇木異草與此石稱,亦一時之盛哉!今劉氏之後散為編民,尚有居溪旁者。
予感夫人物之廢興,惜其可愛而棄也,乃以三牛曳置幽谷;又索其小者,得於白塔民朱氏,遂立於亭之南北。
亭負城而近,以為滁人歲時嬉遊之好。
夫物之奇者,棄沒於幽遠則可惜,置之耳目則愛者不免取之而去。
嗟夫!劉金者雖不足道,然亦可謂雄勇之士,其平生志意,豈不偉哉。
及其後世,荒堙零落,至於子孫泯沒而無聞,況欲長有此石乎?用此可為富貴者之戒。
而好奇之士聞此石者,可以一賞而足,何必取而去也哉。
金陵自北門橋西行二里,得小倉山,山自清涼胚胎,分兩嶺而下,盡橋而止。
蜿蜒狹長,中有清池水田,俗號干河沿。
河未乾時,清涼山為南唐避暑所,盛可想也。
凡稱金陵之勝者,南曰雨花台,西南曰莫愁湖,北曰鐘山,東曰冶城,東北曰孝陵,曰雞鳴寺。
登小倉山,諸景隆然上浮。
凡江湖之大,雲煙之變,非山之所有者,皆山之所有也。
康熙時,織造隋公當山之北巔,構堂皇,繚垣牖,樹之荻千章,桂千畦,都人游者,翕然盛一時,號曰隨園。
因其姓也。
後三十年,余宰江寧,園傾且頹弛,其室為酒肆,輿台嚾呶,禽鳥厭之不肯嫗伏,百卉蕪謝,春風不能花。
余惻然而悲,問其值,曰三百金,購以月俸。
茨牆剪園,易檐改途。
隨其高,為置江樓;隨其下,為置溪亭;隨其夾澗,為之橋;隨其湍流,為之舟;隨其地之隆中而欹側也,為綴峰岫;隨其蓊鬱而曠也,為設宧窔。
或扶而起之,或擠而止之,皆隨其豐殺繁瘠,就勢取景,而莫之夭閼者,故仍名曰隨園,同其音,易其義。
落成嘆曰:「使吾官於此,則月一至焉;使吾居於此,則日日至焉。
二者不可得兼,舍官而取園者也。
」遂乞病,率弟香亭、甥湄君移書史居隨園。
聞之蘇子曰:「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
」然則余之仕與不仕,與居茲園之久與不久,亦隨之而已。
夫兩物之能相易者,其一物之足以勝之也。
余竟以一官易此園,園之奇,可以見矣。
己巳三月記。
。
匡廬奇秀,甲天下山。
山北峰曰香爐,峰北寺曰遺愛寺,介峰寺間,其境勝絕,又甲廬山。
元和十一年秋,太原人白樂天見而愛之,若遠行客過故鄉,戀戀不能去。
因面峰腋寺,作為草堂。
明年春,草堂成。
三間兩柱,二室四牖,廣袤豐殺,一稱心力。
洞北戶,來陰風,防徂暑也;敞南甍,納陽日,虞祁寒也。
木斫而已,不加丹;牆圬而已,不加白。
砌階用石,冪窗用紙,竹簾紵幃,率稱是焉。
堂中設木榻四,素屏二,漆琴一張,儒、道、佛書各兩三卷。
樂天既來為主,仰觀山,俯聽泉,傍睨竹樹雲石,自辰至酉,應接不暇。
俄而物誘氣隨,外適內和。
一宿體寧,再宿心恬,三宿後頹然嗒然,不知其然而然。
自問其故, 答曰:是居也,前有平地,輪廣十丈,中有平台,半平地;台南有方池,倍平台。
環池多山竹野卉,池中生白蓮、白魚。
又南抵石澗,夾澗有古松老杉,大僅十人圍,高不知幾百尺。
修柯戛雲,低枝拂潭,如幢豎,如蓋張,如龍蛇走。
松下多灌叢,蘿蔦葉蔓,駢織承翳,日月光不到地。
盛夏風氣如八、九月時。
下鋪白石,為出入道。
堂北五步,據層崖積石,嵌空垤堄,雜木異草,蓋覆其上。
綠陰蒙蒙,朱實離離,不識其名,四時一色。
又有飛泉、植茗,就以烹燀,好事者見,可以銷永日。
堂東有瀑布,水懸三尺,瀉階隅,落石渠,昏曉如練色,夜中如環佩琴築聲。
堂西倚北崖右趾,以剖竹架空,引崖上泉,脈分線懸,自檐注砌,累累如貫珠,霏微如雨露,滴瀝飄灑,隨風遠去。
其四傍耳目杖屨可及者,春有錦繡谷花,夏有石門澗雲,秋有虎溪月,冬有爐峰雪。
陰晴顯晦,昏旦含吐,千變萬狀,不可殫紀。
覶縷而言,故云甲廬山者。
噫!凡人豐一屋,華一簀,而起居其間,尚不免有驕矜之態;今我為是物主,物至致知,各以類至,又安得不外適內和,體寧心恬哉?昔永、遠、宗、雷輩十八人,同入此山,老死不返;去我千載,我知其心以是哉!矧予自思:從幼迨老,若白屋,若朱門,凡所止,雖一日、二日,輒覆簣土為台,聚拳石為山,環斗水為池,其喜山水病癖如此!一旦蹇剝,來佐江郡,郡守以優容撫我,廬山以靈勝待我,是天與我時,地與我所,卒獲所好,又何以求焉?尚以冗員所羈,余累未盡,或往或來,未遑寧處。
待予異日弟妹婚嫁畢,司馬歲秩滿,出處行止,得以自遂,則必左手引妻子,右手抱琴書,終老於斯,以成就我平生之志。
清泉白石,實聞此言!時三月二十七日始居新堂;四月九日與河南元集虛、范陽張允中、南陽張深之、東西二林寺長老湊公、朗滿、晦、堅等凡二十二人,具齋施茶果以落之,因為《草堂記》。
登百丈山三里許,右俯絕壑,左控垂崖,壘石為磴,十餘級乃得度。
山之勝,蓋自此始。
循磴而東,即得小澗。
石樑跨於其上。
皆蒼藤古木,雖盛夏亭午無暑氣。
水皆清澈,自高淙下,其聲濺濺然。
度石樑,循兩崖曲折而上,得山門。
小屋三間,不能容十許人,然前瞰澗水,後臨石池,風來兩峽間,終日不絕。
門內跨池又為石樑。
度而北,躡石梯,數級入庵。
庵才老屋數間,卑庳迫隘,無足觀。
獨其西閣為勝。
水自西谷中循石罅奔射出閣下,南與東谷水並注池中。
自池而出,乃為前所謂小澗者。
閣據其上流,當水石峻激相搏處,最為可玩。
乃壁其後,無所睹。
獨夜臥其上,則枕席之下,終夕潺潺。
久而益悲,為可愛耳。
出山門而東十許步,得石台。
下臨峭岸,深昧險絕。
於林薄間東南望,見瀑布自前岩穴瀵涌而出,投空下數十尺。
其沫乃如散珠噴霧,目光燭之,璀璨奪目,不可正視。
台當山西南缺,前揖蘆山,一峰獨秀出,而數百裡間峰巒高下亦皆歷歷在眼。
日薄西山,餘光橫照,紫翠重迭,不可殫數。
旦起下視,白雲滿川,如海波起伏。
而遠近諸山出其中者,皆若飛浮來往。
或涌或沒,頃刻萬變。
台東徑斷,鄉人鑿石容磴以度,而作神祠於其東,水旱禱焉。
畏險者或不敢度。
然山之可觀者,至是則亦窮矣。
余與劉充父、平父、呂叔敬、表弟徐周賓游之。
既皆賦詩以紀其勝,余又敘次其詳如此。
而其最可觀者,石磴、小澗、山門、石台、西閣、瀑布也。
因各別為小詩以識其處,呈同游諸君。
又以告夫欲往而未能者。
子瞻遷於齊安,廬於江上。
齊安無名山,而江之南武昌諸山,陂陁蔓延,澗谷深密,中有浮圖精舍,西曰西山,東曰寒溪。
依山臨壑,隱蔽松櫪,蕭然絕俗,車馬之跡不至。
每風止日出,江水伏息,子瞻杖策載酒,乘漁舟,亂流而南。
山中有二三子,好客而喜游。
聞子瞻至,幅巾迎笑,相攜徜徉而上。
窮山之深,力極而息,掃葉席草,酌酒相勞。
意適忘反,往往留宿於山上。
以此居齊安三年,不知其久也。
然將適西山,行於松柏之間,羊腸九曲,而獲小平。
游者至此必息,倚怪石,蔭茂木,俯視大江,仰瞻陵阜,旁矚溪谷,風雲變化,林麓向背,皆效於左右。
有廢亭焉,其遺址甚狹,不足以席眾客。
其旁古木數十,其大皆百圍千尺,不可加以斤斧。
子瞻每至其下,輒睥睨終日。
一旦大風雷雨,拔去其一,斥其所據,亭得以廣。
子瞻與客入山視之,笑曰:「茲欲以成吾亭邪?」遂相與營之。
亭成而西山之勝始具。
子瞻於是最樂。
昔余少年,從子瞻游。
有山可登,有水可浮,子瞻未始不褰裳先之。
有不得至,為之悵然移日。
至其翩然獨往,逍遙泉石之上,擷林卉,拾澗實,酌水而飲之,見者以為仙也。
蓋天下之樂無窮,而以適意為悅。
方其得意,萬物無以易之。
及其既厭,未有不洒然自笑者也。
譬之飲食,雜陳於前,要之一飽,而同委於臭腐。
夫孰知得失之所在?惟其無愧於中,無責於外,而姑寓焉。
此子瞻之所以有樂於是也。
閣於山與湖之間,山圍如屏,湖繞如帶,山與湖交相襲也。
虞山,嶞山也。
蜿蜒西屬,至是則如密如防,環拱而不忍去。
西湖連延數里,繚如周牆。
湖之為陂為寖 者,彌望如江流。
山與湖之形,經斯地也,若胥變焉。
閣屹起平田之中,無垣屋之蔽,無藩離之限,背負雲氣,胸盪煙水,陰陽晦明,開斂變怪,皆不得遁去豪末。
閣既成,主人與客,登而樂之,謀所以名其閣者。
主人復於客曰:「客亦知河伯之自多於水乎?今吾與子亦猶是也。
嘗試與子直前楹而望,陽山箭缺,累如重甗。
吳王拜郊之 台,已為黍離荊棘矣。
邐迤而西,江上諸山,參錯如眉黛,吳海國、康蘄國之壁壘,亦已盪為江流矣。
下上千百年,英雄戰爭割據,杳然不可以復跡,而況於斯閣 歟?又況於吾與子以眇然之軀,寄於斯閣者歟?吾與子登斯閣也,欣然騁望,舉酒相屬,已不免啞然自笑,而何怪於人世之還而相笑與?」客曰:「不然。
於天地之間有山與湖,於山與湖之間有斯閣,於斯閣之中有吾與子。
吾與子相與晞朝陽而浴夕月,釣清流而弋高風,其視人世之區區以井蛙相跨峙而以腐鼠相嚇也為何如哉?吾聞之,萬物莫不然,莫不非。
因其所非而非之,是以小河伯而大海若,少仲尼而輕伯夷,因其所然而然之,則夫夔蚿之相憐,鯈魚之出遊,皆動乎天機而無所待也。
吾與子之相樂也,人世之相笑也,皆彼是之兩行也,而又何間焉?」主人曰:「善哉!吾不能辯也。
」姑以秋水名閣,而書之以為記。
崇禎四年三月初五日。
陸子既老且病,猶不置讀書,名其室曰書巢。
客有問曰:「鵲巢於木,巢之遠人者;燕巢於梁,巢之襲人者。
鳳之巢,人瑞之;梟之巢,人覆之。
雀不能巢,或奪燕巢,巢之暴者也;鳩不能巢,伺鵑育雛而去,則居其巢,巢之拙者也。
上古有有巢氏,是為未有宮室之巢。
堯民之病水者,上而為巢,是為避害之巢。
前世大山窮谷中,有學道之士,棲木若巢,是為隱居之巢。
近時飲家者流,或登木杪,酣醉叫呼,則又為狂士之巢。
今子幸有屋以居,牖戶牆垣,猶之比屋也,而謂之巢,何耶?」陸子曰:「子之辭辯矣,顧未入吾室。
吾室之內,或棲於櫝,或陳於前,或枕藉於床,俯仰四顧,無非書者。
吾飲食起居,疾痛呻吟,悲憂憤嘆,未嘗不與書俱。
賓客不至,妻子不覿,而風雨雷雹之變,有不知也。
間有意欲起,而亂書圍之,如積槁枝,或至不得行,輒自笑曰:『此非吾所謂巢者邪。
』」乃引客就觀之。
客始不能入,既入又不能出,乃亦大笑曰:「信乎其似巢也。
」客去,陸子嘆曰:「天下之事,聞者不如見者知之為詳,見者不如居者知之為盡。
吾儕未造夫道之堂奧,自藩籬之外而妄議之,可乎?」因書以自警。
淳熙九年九月三日,甫里陸某務觀記。
黃岡之地多竹,大者如椽,竹工破之,刳去其節,用代陶瓦。
比屋皆然,以其價廉而工省也。
子城西北隅,雉堞圮毀,蓁莽荒穢,因作小樓二間,與月波樓通。
遠吞山光,平挹江瀨,幽闃遼夐,不可具狀。
夏宜急雨,有瀑布聲;冬宜密雪,有碎玉聲;宜鼓琴,琴調虛暢;宜詠詩,詩韻清絕;宜圍棋,子聲丁丁然;宜投壺,矢聲錚錚然;皆竹樓之所助也。
公退之暇,被鶴氅衣,戴華陽巾,手執《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慮。
江山之外,第見風帆沙鳥,煙雲竹樹而已。
待其酒力醒,茶煙歇,送夕陽,迎素月,亦謫居之勝概也。
彼齊雲、落星,高則高矣;井幹、麗譙,華則華矣;止於貯妓女,藏歌舞,非騷人之事,吾所不取。
吾聞竹工雲,竹之為瓦,僅十稔。
若重覆之,得二十稔。
噫,吾以至道乙未歲,自翰林出滁上,丙申移廣陵;丁酉又入西掖,戊戌歲除日有齊安之命,己亥閏三月到郡。
四年之間,奔走不暇,未知明年又在何處,豈懼竹樓之易朽乎!後之人與我同志,嗣而葺之,庶斯樓之不朽也!咸平二年八月十五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