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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帝殤帝附

讀通鑑論

〔史部〕

司馬遷有言:「伯夷雖賢,得孔子而名益著。」吾於泰伯亦云。三代以下不乏賢者,而無與著,賢不著而民不興行,世無有師聖人樂善之心者也。漢清河上慶其賢矣。夫慶之廢,章帝之私也。慶廢而安於廢,母以誣死而不怨,怡然與和帝相友愛而篤其敬,竇後沒,和帝崇梁氏之禮,慶垂涕念母,欲求作祠堂而守禮不敢言,和帝崩,立襁褓之子於民閉,而無所窺望,庶幾乎知命而安土以敦仁者乎!

當東漢時,兄弟以相讓為誼,劉愷、丁鴻皆聞東海王疆之風以起,然而逃匿顛沛,效伯夷、泰伯而徇其跡,則謂之好名非苛也。慶從容於章、和之世悍後之旁,優遊輦轂,徐就藩封,執臣禮而處之若忘,德彌隱,志彌深,禮彌謹,行彌庸,其不膺至德之稱,天下後世無有師聖人樂善之心為心者也。慶之所為,亦可謂「民無得而稱」矣。

東海王之安於廢也,母氏固存而不失其尊養也,然且山陽王荊假之以稱亂,無抑彊有可乘之閉,而荊乘之。安帝以赤子臥天下之上,而無有擁慶以起者,慶有以弭之也,非彊之所能逮也。唐宋王成器委順於玄宗之世,其近之矣。乃玄宗以戡亂之大功,雖嗣睿宗而若其自致,成器固不敢幹,非若慶之以私愛相妨而坐廢。成器雖不爭,豈能望慶之項背乎?三代以下未嘗無賢也,人不知也。殤帝夭,慶子祐終嗣天位,人所不知,天佑之矣。

延平之詔曰:「郡縣欲獲豐穰之譽,多張墾田,競增戶口,不畏於天,不媿於人,自今以後,將糾其罪。」庶幾乎仁者之怒矣。

墾田之不足為守令功,不待再思而知也。田蕪而思墾之,民之不能一夕安寢而忘焉者,而特力不足耳。其能墾與,吏雖窳,不能奪也;其不能墾矣,吏雖勤,不能勸也。病而不甘食者,慈父不能得之於子,無亦防其強食而噎焉耳。必欲勸之墾也,則無如任其墾而姑不以聞之縣官也。張墾田而民愈不敢墾,欺天罔人,毒流原野而田終以蕪,國終以貧,此孝宣之世,竊循吏之名者,禍之所延,而貪君利之,糾以罰面害其弭乎!

若夫戶口之增,其為欺謾也尤甚。春秋、戰國之世。列國爭民以相傾,則以小惠誘鄰國之民而歸己,國遂以疆,非四海平康之道也。郡縣之天下,生齒止於其數,人非茂草灌木,蹶然而生,實於此者虛於彼,飛鴻偶有所集,哀鳴更苦,非可藉為士著也。曷抑問所從來而知增者之為耗乎?不然,抑將析人父子兄弟而賦及老稚,虐莫甚焉。貪君以為利,酷吏以為名,讀延平之詔,知章、和之世,守令之賊民以邀賞者多矣。張伯路之援棘矜而起,非一朝一夕之故也。

母后臨朝,未有不亂者也。鄧後之視馬後也為尤賢,馬後賢以名,鄧後較有實矣。厚清河王慶而立其子,詔有司撿敕鄧氏家門非過,遣鄧騭兄弟還第,皆實也,宜乎其賢無以愈也。然而聽政十年,國用不足,至於鬻爵,張伯路起於內,羌叛於外,三輔流亡,天下大困,非後致之而孰使然邪?

蓋後之得賢名者,小物之儉約、小節之退讓而已,此里婦之炫其修謹者也。所見所聞,不出閨闥,其擇賢辨不肖,審是非,度利害,一唯瑣瑣姻亞之是庸。故任尚屢敗而不黜,一得罪於鄧氏而死不旋踵,徙民蹙地,唯鄧騭之意而人不能爭。其尤忮害者,杜根、成翊世進歸政之諫,而撲殺於廷。則擅國暱私,糜國於無名之費以空國計,人不得而知者多矣。張禹、尹勤、梁鮪、徐防、張敏、李脩、司馬苞、馬英,皆以庸劣之才,取容鄧氏,而致三公,袁敞錚錚而早不能容,則崇佞替忠,上下相蒙以釀亂而不自覺者多矣。嗚呼!後之始立以賢名,後之終總大政以賢著,干愚賤之譽,而蠹隱於中,蝕木不覺,陰始凝而履霜,亦孰知堅冰之至哉?

故獎婦賢者,非良史之辭也;事女主者,非丈夫之節也。司馬溫公曆鑑於漢、唐,而戴宣仁後以行其志,佞者為之說曰:母改子道。豈非過乎?

利之所在,害之所興,抑之已極,其縱必甚。故屈伸相感而利生,情偽相感而害起,屈伸利害之相為往復,而防之於早,以無不利。智者知之明也,而庸愚不知。知者則立法以遠害,不知則徇利以致凶,利害之樞機在此矣。

永元之後,降羌布在郡縣,為吏民豪右所徭役,積以愁怨,及迎段禧之役,徵發羌騎,諸羌犇潰,因結聚人寇,而龍右、三輔、並、益皆殘殺破敗,內亂乘之,漢因以衰。制之不早,火郁極而燎原,屈伸必然之數也。

中國之智,以小慧制戎狄;戎狄之智,以大險覆中國;中國之得勢而驕,則巧以漁其財力;戎狄之得勢而逞,則很以恣其殺掠;此小勝而大不勝之固然也。役其力,聽役矣;侵其財,聽侵矣;債帥、墨更、猾胥、豪民,施施自得,而不知腰領妻孥之早已在其鋒刃羈絡閉矣。

制吏民而使勿虐之者,下策也。貪猾者幸快其須臾之意欲,刑罰非所畏也。或且獻其佞說,曰「何事苦珵民以獎異類」,如汲黯之言矣。力可役,財可侵,大險之伏,不敵小慧,貪猾者何知,近取股掌而弗利之邪?迨及郁極而熺,蒙其利者死骨已朽,而後生食報於毒,亦痛矣哉!

故王者之於戎狄,暴則懲之,順則遠之,各安其所,我不爾侵,而後爾不我虐。旅獒之戒,白雉之卻,聖人之慮,非中主具臣所測也。

賞以春夏,刑以秋冬。賞者,封國受爵之錫命也;刑者,五刑大辟之即市也。天有恆經,王有恆政,順天以不違其溫肅之氣,王道之精微也。而夷狄盜賊之主,逞喜怒而不為之節,則干天而傷民。然其為義,止此而已。進忠賢者,引之若不及;賞軍功者,勸之使復効;秋冬不舉萬一汰先朝露,王者之心惻矣,賢者功臣之心亦沮矣。若夫聽訟斷獄,易固曰「明慎用刑而不留獄」。留獄者,法之所為大擾也。留以俟秋冬,而枉者直者交困於心而不能釋,怨且繇是而深,而變計滋起矣。

且其留而待時也,將拘禁之與?徽纆叢棘之苦,劇於笞杖,逮連證佐,浸以賄而游移其初心。若縱之與?自知不免,幾何而不逋也!故夫子取子路之無宿諾,諾不宿,獄不留矣。唯大辟抵罪已定,囚之以待秋冬,緩死而不拂天之和氣;肉刑未除,劓、刖、宮、墨,有事刀鋸,不可戾溫和之化;王者之慎,慎以此爾。夫豈流刑使即三居,撲刑旋施教誡,縱證佐於南畝,省簿書於掾史之謂哉?

月令非三代之書,然其曰「孟夏斷薄刑」。孟夏,正陽之月也,可以斷刑,則春夏之餘月可知矣。魯恭之言,有得有失,言治理者不可不辨。若呴呴之仁,緩之乃以賊之,以是為順天而愛民,豈理也哉?哀矜清問,則四時皆春,不徒以其文也。

和、安之世,漢所任將者,任尚也,軍安得不覆,亂安得不極也!尚嚴急而不知兵,見於班超之說。而猶不僅此。章帝以來,歷三世而國事屢變,竇憲盛,尚則為憲之爪牙;鄧騭興,尚則為騭之心膂;憲敗,賓客皆坐,而尚自若;西域叛亂,北邊喪師,漢法嚴矣,而尚自若;尚者。一後世之債帥也。平襄之敗,死者八千餘人,羌遂大盛而不可制;尚翱翔漢陽者三載,坐視羌人之暴,罰謫弗及,復以侍御史將兵於上黨,遷中郎將,屯於三輔,保祿位、怙兵權而不懼。尚何以得此哉?其輦金帛以曲媚宮闈戚里者可知矣。然則其嚴急也,乃以漁獵吏士而為結納之資也。三輔殘,國帑空,並、涼、益士死不收,徙不復,羌人力盡而瓦解,尚乃起而與鄧遵爭功以死,天殛之也。尚之誅也,賕髒千萬以上。憲與騭所為議尚以稔其惡者在此矣。債帥之興,其始於東漢乎!而鄧騭之為漢蟊賊可知矣。母后聽政而內外交寇,其所繇來亦可知矣。

盜賊之興,始於王莽之世。莽篡,天下相師以寇攘,而抑劉崇、翟義以草澤起義先之,未足開盜賊窺天之徑也。張伯路一起而濱海九郡陷沒,孫恩、竇建德、黃巢、方臘、李自成踵興,而四海鼓動,張伯路實為之嚆矢焉。

三代之盛,大權在天子也。已而在諸侯矣,已而在大夫矣,已而在陪臣矣,浸以下移而在庶人矣。郡縣之天下,諸侯無土,大夫不世,天子與庶人密邇;自宰執以至守令,所為尊者,榮富而已,其他未有尊也。上姓百家相雄長而莫能制,豐凶不能必之於天,貪廉不能必之於吏,風會移之,怨毒乘之,歘然狂起,抑將何法以弭之哉!

易曰:「天險不可升也。」謂上下之分相絕,而無能陵也。易國而郡縣,易侯而守令矣;安守令也有體,嚴守令也有道。守令之仁暴,天子之所操也;其次,廷臣之所衡也;其次,省方之使所糾也;非百姓之所可與持也。賕吏興,上下蔽,天子大臣弗能廉察,激民之重怨,而假民以告訐之權,制守令之黜陟誅賞,是進廡人而分天子之魁柄。不肖之吏,弱者偷合於民,彊者相仇而競,豪民視守令如雞豚,可豢也、可圈也、可訐也、斯可殺也,而何弗可稱兵以脅天子也?盜之所以死此而又興彼也。

易曰:「上天下澤,履,君子以辨上下、定民志」又曰:「小人而乘君子之器,盜思奪之矣。」上下不辨,民志不定,乘君子之器者,無大別於小人。侯王豈有種哉?人可奡岸以制守令之榮辱生死,則人可侯王,而抑可天子矣。察吏不嚴於上,而聽民之訟上,搖動人心而猶謂能達庶人之情,非審於天綱人紀者,莫知其弊也。陵夷天險而授之升,立國者尚知所懲乎!

國帑屢空,軍興不足,不獲已而加賦於民,病民矣,而猶未甚也;以官鬻錢穀而減其俸,民病乃篤。鄧後婦人米鹽銖桑之計也,後人師之,視為兩利之術,狂愚不可瘳矣。

萬不獲已而加賦也,抑必有則。吏方苦其不易微,未有能因而溢者也。獺不飢,不可使捕;鷹不飢,不可使逐;誘取其錢穀於前,而聽其取償於民,吝予之以生計,而委之以日掠,雖欲懲貪,詞先訥澀矣。不能使徒步布衣草屢糲食凍老餒幼以為國效功也,則烏能禁飢鷹獺之攫而無厭哉!乃人主且曰:吾未嘗加賦以於民,民如之何而不急公。上下交怨而國必亡矣。

三代之世,方百里之國,君卿大夫士世食其祿,下逮於胥史者數百人。饔餮瞥帛車乘吊車乘芻糧奔走於四方而有餘。一郡之大,或兼數圻,祿於朝者幾何人?官於其地者幾何人?官司於結修公私交際所資於民者幾何事?今之天下,其薄取也,視古而什之二三耳。而古之民足,今之民貧;古之國有餘,今之國不足。下不在民,上不在君,居其閉者為獺為鷹,又使飢而教之攫;金死於一門,而粟賤於四海,則終歲歲耕耘,幸無水旱,而道殣相望必矣。

「無野人莫養君子。一上節宣野人之餘以養賢,而使觀人朵頤,以惟攫取之巧拙為貧富哉!鬻官爵以賤之,減俸以貧之,吏既賤而終不肯貧,廉恥隨,貧寠相迫,避加賦之名,蹈朘削之實,愚者之虐,虐於暴君,曾不自知其殃民,民亦不知也。怨不知所自起而益亟矣。

漢之彊也,北卻匈奴,西收三十六國。未數十年,羌人一梗於河湟,其志止於掠奪,未有窺覦漢鼎之心也。而轉徙五郡,流離其民,僵仆載道,如孤豚之避猛虎。悲哉!誰為謀國者,而彊弱相貿至此極也!任尚債帥也,郅隲紈夸也,鄧後婦人也;婦人屍於上,紈袴擅於廷,債帥老於邊,三者合而亡國之道備焉。幸而不亡,民之死也,誰恤之哉?天下未有婦人制命,而紈夸債帥不興者也。未有陰氣凝於上,而干戈之慘不流於天下者也。故曰:「鶴嗚於九皋,聲聞於野。」氣相召,禍相應,而龐參之邪說始乘之,以愞縮消生人之氣,可不戒哉!

一○

鄧後為鄧氏近親開邸第教學,而躬自試之,史稱之以為美談。漢武開博望苑,而太子弄兵;唐高開天策府選文士,而宮門蹀血;天子之子且以召難,況後族乎?諺有之曰:「婦人識字則誨淫,俗子通文則健訟。」詩書者,君子所以調性情而忠孝,小人所以啟小慧而悖逆者也。故曰:「民可使繇之,不可使知之。」不然,三代王者豈以仁義禮樂吝予斯人;而內不及於宮闈,外不私於姻黨,何為也哉?

鄧後之約飭子弟也屢矣,其辭若足觀者。乃豫章唐檀告其太守曰:「方今外戚豪盛,君道微弱」。則後之寵私親以紊朝綱可知矣。假之兵權,復假之以文教,先王經緯天下之大用,一授之匪人,國尚孰與立也!言治者,知兵權之不可旁落,而不知文教之不可下移,未知治道之綱也。一道德,同風俗,教出於上之謂也。

一一

有其始之,則已之也難,是以君子慎乎其始之也。西域通塞,初無當於中國與匈奴之彊弱。乃自張開始之,班超繼之,中國震而矜之曰:吾以斷匈奴之右臂。於是匈奴亦因而曰:是可以為吾右臂也。迨安帝之世,羌寇起,隴西隔絕,涼州幾棄,匈奴於是因車師攻殺後部司馬,又殺墩煌長史索班,蓋至是而西城不可棄矣。公卿乃始欲閉玉門、絕西域,置河西、隴右剝床及膚之禍於不恤,班勇力爭其不可,勇之策賢於其父超矣。非勇之果賢也,時異而勢不容已也。乃超之出,無撓之者,而重撓勇。勇策不用,漢師不出,匈奴寇抄不息,沈氐因之而亂。害極於鄧騭之庸愞,而禍始於張騫之挑引。故曰有其始之,則已之也尋也。

鄭於台、楚,非果系重輕。而楚爭之晉因爭之;晉爭之,楚益爭之;疲天下之兵力百餘年,而兩皆無據。高歡、宇文泰之玉璧,朱友貞、李存勗之楊劉,一旦而以存亡系之;非其存亡之果系也,力盡於此,而餘地皆虛,徒使其土之民人蹂躪而殆無遺種,皆始之者貽之,孰有能包舉興亡勝敗之大而游心於餘地者乎?易曰:「非所據而據焉,身必危。」凡見可據者,皆非據也,游士炫其謀,武人張其功,後欲已之而不能,故君子必慎乎其始之也。

一二

潁川杜根上書鄧後歸政安帝,後怒,撲殺之,得蘇,逃宜城山中為酒家保,積十五年,後死乃出。或問以何不投知故而自苦,根言:「發露,禍及親故。」智哉根乎!何也?親故之能托生死者不易得也。非謂夫叛而執之也,為根之知交者應不至此也。好義之心苟不敵其私利之情,則其氣先餒;好義之心與私利之情相半,即不相半而不能忘,其神必亂;氣餒神亂,耳目不能自主,周旋卻顧,示人以可疑,則愈密而愈疏,故義利交戰於胸者,必交受其禍。今有人於此,而人或投之,鄰里鄉黨不問焉者,以適然聽之也。唯大勇者,為能以適然處變;不然,則如酒家之本不覺而固適然者也。非此而必不能矣。

嗚呼!士不幸而處亂世,不屈於邪,而抑未可以死,緩急固時有矣,而可不慎所依乎!好苛禮而不簡者,恤小利而形於色者,多疑而好謀者,貌願謹而勤小物者,吊死問疾而多為容者,皆不可依者也,可弗慎邪?

一三

處士之徵而不受命者多矣:或志過亢而不知時者也;或名高而藏其拙者也;或覬公孤師保之尊而躐級以不屑小官者也;吾於薛包獨有取焉。包以至行聞,盡孝友、飭門內之修而已;自盡以求仁,而無矯畢驚人之節,初未嘗規畫天人,謂己有以利天下也。漢征之而拜侍中,非其事也,固非其志也。包曰:吾以盡吾門內之修,天子知我征我以風示天下,而德不孤矣;吾未嘗有匡濟之心,而何用仕為!

奚以知其然也?以包之所為,皆循循乎父子兄弟之閉,非襄楷、郎凱、樊英窺測天人,舍己而求諸人者比也。而漢之授以侍中,抑非其道。侍中者,出入諷議之臣也。當安帝之世,外羌戎,內盜賊,外戚、阿母、宦寺,交相煽搆,此大人搏捖斡運見功之地,而包之志略固不及此。非天下有不可為之時,而非包敦篤修能所堪之任也,則漢任之固不以其道矣。善處包者,使分司徒之教職,而任之癢序,則得矣。不則使治一郡,以興教化、撫貧弱,敷其潔己愛物之德,治績懋焉。如之何以侍中任之邪!包之以死乞免,度己量時之道允協矣;豈志亢名高薄小位而覬公孤者類哉?

龍有潛也,有見也,有亢也。孔子知不可而為,聖人之亢也;伊呂之興,大人之見也;包之終隱,君子之潛也。潛者,非必他日之見也,道在潛,終身潛焉可矣。

一四

安帝之不德,豈至如昌邑王賀之荒悖哉!立十五年矣,鄧後寵平原王翼,欲廢帝而立之;杜根請帝親政,而撲殺之;視天位如置棊,任其喜怒,後之惡烈於呂、武矣。伊尹之放太甲,未嘗他有援立,示必反之也。昌邑王之不可一日為君,霍光之不幸,而又幸得宣帝之賢也。且昌邑既廢,始求宣帝於民閉,未嘗豫扳宣帝而後廢昌邑也。鄧後以婦人而輔以碌碌之鄧騭,予奪在手,唯意所授,瀆大倫,玩神器,君子所必誅勿赦也。鄧後死,王聖、李閏乘權而亂政,繇安帝之不君,可謂後之先識而志安社稷乎?

乃抑稽聖、閏之得以蠱帝而逞者,誰使然也?十五載見郊見廟之天子,不能自保,大臣弗能救也,小臣越位孤鳴而置之死也,舍保母宦寺而誰依邪?易位之僇辱,與死接踵,自非上哲反己自彊以潛消內釁,則免己於死而固其位,奚暇擇阿母宦寺之非,而不以為恩哉!宦寺之終亡漢,李閏、江京始之也,而實鄧後之反激以延進之也。

一五

建元中,守相坐髒,禁錮二世。劉愷以謂「惡惡止其身,春秋之義,請除其禁」,持平之論也。抑書曰:「刑亂國、用重典。」從重以挽極重之勢,施之亂國,亦詎不可哉?

人之貪墨無厭、罪罟不恤者,豈其性然?抑其習之浸淫者不能自拔也。身為王臣,已離饑寒之苦,而漁獵不已,愚之不瘳,何至於是!斥田廬,藏珠玉,飾第宅,侈婚嫁,潤及子孫,姻亞族黨稱弗絕,則相尚以迷,雖身受歐刀而忘之矣。妻妾子女環向以相索,始於獻笑,中於垂泣,終則怨謫交加而無日得安於其室;則自非卓然自立者,且求徽纆叢棘之不加於身,勿寧他日之系項伏鑕以偷免於且夕也。一行為吏,身為子孫之仆隸,驅使死辱而莫能逃,乃伏法以還,彼且握爵銜憲,施施自得,不復憶祖父之慘傷。嗚呼!孱柔者內偪於淫威,甚於國憲,亦大可矜也已!

故貪墨者,其人也;所以貪墨者,其子孫也;拔本憲源,施以禁錮之罰,俾得謝入室之遍謫,亦詎不可哉?為子孫者,雖擁肥奡立,而士類弗齒;即甚不肖,忘情仕進,然世胄恥與為婚姻,人士羞與為朋侶,守令可持法以相按治,仇怨可抗顏以相報復。則子孫先怵,妻妾內憂,庸謹之夫,亦可藉手以寡怨於百姓。則非但弭生民之蟊賊,且以旌則善類,曲全中材,而風俗亦繇之易矣。

惡惡止其身,非此之謂也。三代世祿,士不憂貧,雖貪而無為子孫計者,先世之澤,不可自一人而斬也。

一六

治天下之綱紀,非徒以其名也。其實在,其名雖易,綱紀存焉。其實亡,其名存,獨爭其名,奚益哉!

宰相之任,唐、虞之百揆合於一,周之三公分於三;其致治者,非分合之為之,君正於上,而任得其人也。其合也,位次於天子;其分也,職別於專司。然而雖分,必有統之者以合其分。要因乎上所重,而天下之權歸之。天子孚以一心,而躬親重任,唯待贊襄則一也。自漢以後,名數易而權數移,移之有得有失,論者舉而歸功過於名;,天豈其名哉?操之者之失其實,則末繇以治也。

西漢置丞和而無實,權移於大將軍;故昌邑之廢,楊敞委隨,而生死莫能自必。東漢立三公而無實,權移於尚書;故陳忠因災畢策免三公,上書力爭,言選舉誅賞不當一繇尚書。兩漢之畢,丞相合而三公分,然其權之上移於將軍、下移於尚書同也。晉之中書監,猶尚書也。唐之三省,猶三公也。宋以參知分宰相之權,南宋立左右相,而移權於平章。永樂以降,名為分任九卿,而權歸內閣。或分或合,或置或罷,互相為監,而互相為因。

若其所以或治或亂者,非此也;人不擇則望輕,心不孚則事礙,天子不躬親,而旁撓之者,非外戚則宦寺也。使大將軍而以德選,則任大將軍可矣。使尚書中書而以德進,則任兩省可矣。丞相三公其名也,唐、虞、殷、周不相師也。懲權奸而分任於參知,下移於內閣,惡在參知內閣之不足以擅權而懷奸也?上移於大將軍,而僅以寵外戚;下移於內閣,而實以授宦寺;豈其名之去之哉?實去之耳。天子不躬親,而日與居者,婢妾之與奄腐;不此之防,徒以虛名爭崇卑分合之得失,亦末矣。

為公輔爭名不如爭實;其爭實也,爭權不如爭道:非勵精親政而慎選有德,皆末也。熒惑守心而翟方進賜死,地震而陳褒策免,其時獨無天子乎?

一七

周之進士也,雖雲鄉舉里選,而必貢自諸侯與卿大夫;非諸侯與卿大夫,未有能達於天子者也。已而大夫執政,士之仕也,必於大夫;非大夫,未有能達於諸侯者也。漢之辟召自州郡,非州郡,未有能達於三公者也;非三公,未有能達於天子者也。魏、晉之選舉,中正司九品之升降;非中正,未有能達於吏部者也。隋設進士科,而唐以下因之,益以明經、學究、童子諸科,與太學上舍之選,學校歲貢之士;逮及任子掾吏,皆特達而登仕籍;士無不可自達於天子。而猶有依附權門、失身匪類、墮其召節者,此尚何所委咎哉!

周末之政在大夫也,聖門之賢,亢志陋巷,顏、閔而已;冉有之失身季氏,子路之失身孔悝,夫豈有康衢之可繇而趨邪徑哉!士之仕也,猶農夫之耕也;無畇畇之隰,則阪田雖確,而不能已於薦蓘。故自隋以上,清直端潔之士,限以地,迫以時,失身於薦辟之匪人,而不免於公論之彈射,士之不幸也,古之不今若也。

楊伯起之剛方,而譖之者以鄧氏故吏為其罪;鄧騭辟震,而震不能辭,時使然也。崔瑗之持正,欲說閻顯立濟陰王,不能見顯,因陳禪以進說,禪不代達,猶以顯累,終身被斥;瑗受顯之辟召,而不能辭,時使然也。夫二子皆有求、路不可奪之節,而浮雲之翳,白日減輝。自非蟄龍屈蠖,學顏、閔而終潛德,遭世末流,亦將如之何哉!

後世貢舉法行,舉主門生雖有不相忘之雅,而一峰之於南陽,念菴之於江陵,抗疏劾之,而不以為嫌。然且有別托蹊徑以呈身邪黨者;使當晉、漢以上,其不為郗慮、賈充之躬任弒逆者幾何也?覽伯起、子玉之始終,為之深悼,而士可以不恤其身故?

一八

人之至不仁而欲賴以為寵,人之至不祥而欲附以為援,天下之至愚,成天下之大惡,終陷天下之大刑,其能免乎?

人主即至愚且忍,未有不欲其子為天子者也。其或有所廢者,必有所立,類皆私嬖妾、寵庶孽,而要亦授於其子。安帝僅一子爾,旁無嬖庶,年甫十歲,性猶婉順,而惑於宦寺,忍棄之鐘下,而不恤己之無苗裔,此誠古今之至不仁者矣。奄人之崇惡也,毒螫善類,攻畢己以行私爾。即至傷及元良,如伊戾、趙高之為,亦陰有攀附,仍不舍其君之子,而但逞於一時。王聖、江京、樊豐之瑣瑣懷忿於王男、邴吉,而怨及國本,吾君僅有一子,而敢摧折以瀕於死亡,此誠天下之至不祥者矣。而耿寶無知,喪心失志,徇至不祥之人,行至不仁之事,惑古今至愚至忍之安帝,賴其寵祿,而附險毒之奄妾以為援;帝死未寒,寶先死於閻顯之手,與聖、豐而俱爐。嗚呼!不可與為父子者:必不可與為君臣。不可與為君臣者,必不可與為朋友。寶也、顯也、京也、豐也,歧首之蛇,還自相噬,而閻後亦因以斃。按順帝雖納周舉之諫,復朝閻後,而數日後閻後輒崩,其死於見迫可知,史諱言之耳。不仁之尤,不祥之甚,未有能終日者也。劉授、劉熹、馮石之為三公,緘默不言,辱人賤行,身逸鉄鉞,而恥心蕩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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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通鑑論
    《讀通鑑論》是清代所著的一部史論。王畢其一生心血,從69歲開始動筆寫作在其逝世前才完成。全書約60餘萬字,分為50卷,每卷之中以朝代為別;每代之中以帝王之號為目,共30目;目下又分作一個個專題;另在卷末附有敘論四篇。該書文采飛揚,議論縱橫,新見迭出,論點精到,堪稱傳統史論中最系統最精彩的傑作,同時也全面地反映王夫之進步的歷史觀和政治思想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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