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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孽海花

〔子部〕

遣長途醫生試電術 憐香伴愛妾學洋文

卻說諸親友正交頭接耳,議論彩雲妝飾越禮,忽人叢中夫人盛服走出,卻聽她說道:「諸位親長,今日見此舉動,看此妝飾,必然詫異,然願聽妾一言:此次雯青出洋,妾本該隨侍同去,無奈妾身體荏弱,不能前往;今日所娶的新人,就是代妾的職分。而且公使夫人是一國觀瞻所系,草率不得,所以妾情願從權,把誥命補服暫時借她,將來等到復命還朝時,少不得要一概還妾的。諸尊長以為如何?」言次,聲音朗朗,大家都同聲稱讚。於是傳齊吹手,預備祭祖。雯青與夫人在前,傅彩雲在後。行禮畢,彩雲叩見雯青夫婦,大家送入洞房。雯青這一喜,直喜得心花怒放,意蕊橫飛,感激夫人到十二分,自己就從新房出來,應酬外客。那潘勝芝、貝效亭、謝山芝一班熟人,擺擂台、尋唐僧,翻天覆地的鬧起酒來,想要叫局,只礙着雯青如今口銜天語,身膺使旄,只好罷休。雯青陪着暢飲,到漏靜更深,方始散去。雯青進來,自然假意至夫人房中,夫人卻早關了門。雯青只得自回新房,與彩雲敘舊。久別重逢,綢繆備至,自不消說。

正是芳時易過,倏滿假期,便別了夫人,帶了彩雲,出了蘇州城,一徑到上海。其時蘇滬航路還沒有通,不像現在有大東、戴生昌許多公司船,朝來暮往的便捷。雯青因是欽差大臣,上海道特地派了一隻官輪來接,走了一夜,次早就抵埠頭。雯青先把家眷安排上岸,自己卻與一班接差道縣,酬應一番。行轅中又送來幾封京里書札,雯青一一檢視,也有親友尋常通賀的;也有大人先生為人說項的;還有一班名士黎石農、李純客、袁尚秋諸人寄來送行詩詞,清詞麗句,覺得美不勝收。翻到末了一封,卻是莊小燕的,雯青連忙拆開,暗想此人的手筆倒要請教。你道雯青為何見了莊小燕姓名,就如此鄭重呢?這莊小燕,書中尚未出現過,不得不細表一番。原來小燕是個廣東人,佐雜出身,卻學富五車,文倒三峽,而且深通西學,屢次出洋,現在因交涉上的勞績,保舉到了侍郎,聲名赫赫,不日又要出使美、日、比哩!雯青當時拆開一看,卻是四首七律道:

詔持龍節度西溟,又捧天書問北庭。

神禹久思窮亥步,孔融真遣案丁零。

遙知汃極雙旌駐,應見神州一發青。

直待車書通絕徼,歸來扈蹕禪雲亭。

聲華藕藕侍中君,清切承明出入廬。

早擅多聞箋豹尾,親圖異物到邛虛。

功名兒勒黃龍艦,國法新銜赤雀書。

爭識威儀迎漢使,吹螺伐鼓出穹閭。

竹枝異域詞重譜,敕勒風吹草又低。

候館花開赤瓔珞,周廬瓦復碧琉璃。

異魚飛出天池北,神馬徠從雪嶺西。

寫入夷堅支乙志,殺青他日試標題。

不嫌奪我鳳池頭,譚思珠玲佐廟謀。

敕賜重臣雙白璧,圖開生絹九瀛洲。

茯苓賦有林牙誦,苜蓿花隨驛使稠。

接伴中朝人第一,君家景伯舊風流。

雯青看罷,拍案叫絕道:「真不愧白衣名士,我輩愧死了!」遂即收好,交與管家。一面喊伺候上岸。坐着雙套馬車,沿途還拜各官,並德、俄諸領事,直到回天后宮行轅,已在午牌時候。

早有自己的參贊、翻譯、隨員等等這一班人齊集着,都要謁見。。手本進去,不一時,就見管家出來傳話:「單請匡朝鳳匡大人、戴伯孝戴老爺進去,有公事面談。其餘老爺們,一概明日再見吧。」大家聽見這話,就紛紛散了。只剩匡次芳、戴伯孝二人,低着頭,跟那管家往裡邊去。到了客廳,雯青早在等着,見他們進來,連忙招呼道:「次兄,伯兄,這幾日辛苦了!快換了便服,我們好長談。」次芳等上前見了,早有阿福等幾個俊童,上去替他們換衣服。次芳一面換,一面說走:「這裡分內的事,算什麼辛苦。」說着,主賓坐了。雯青問起乘坐公司船,次芳道:「正要告訴老前輩,此次出洋,既先到德國,再到俄、奧諸國,自然坐德公司的船為便。前十數日德領事來招呼,本月廿二日,德公司有船名薩克森的出口,這船極大。船主名質克,晚生都已接頭過了。」伯孝道:「卑職和匡參贊商量,替大人定的是頭等艙,匡參贊及黃翻譯、塔翻詩等坐二等,其餘隨員學生都是三等。」雯青道:「我聽說外國公司船,十分寬敞,就是二等艙,也比我們招商局船的大餐間大得多哩。其實就是我也何必一定要坐頭等呢!」次芳道:「使臣為一國代表,舉動攸關國體,從前使德的劉錫洪、李葆豐,使俄的嵩厚、曾繼湛,使德、意、荷、奧的許鏡澄,我們的前任呂萃芳,晚生查看過舊案,都是坐頭等艙,不可惜小費而傷大體。」次芳說時,戴會計湊近了雯青耳旁,低聲道:「好在隨員等坐的是三等,都開報了二等,這裡頭核算過來差不多,大人樂得舒服體面。」雯青點點頭。次芳順手在靴統里拔出一個摺子,遞到雯青手裡道:「這裡開報啟程日期的摺子,謄寫已好,請老前輩過目後,填上日子,便可拜發了。」雯青看着,忽然面上躊躇了半晌道:「公司船出口是廿二,這天的日子……」這句話還沒有說出,戴伯孝接口道:「這不用大人費心,卑職出門就是一、二百里,也要揀一個黃道吉日。況大人銜命萬里,關着國家的禍福,那有輕率的道理!這日子是大人的同衙門最精河圖學的余笏南檢定的,恰好這日有此船出口,也是大人的洪福照臨。」雯青道:「原來笏南在這裡,他揀的日子是一定好的,不用說了。」看看天色將晚,次芳等就退了出來。當日無話。

次日,雯青不免有宴會拜客等事,又忙了數日,直到廿二日上午,方把諸事打掃完結。午後大家上了薩克森公司船,慢慢地出了吳淞口,口邊俄、德各國兵輪,自然要升旗放炮的致敬。出口後,一路風平浪靜,依着歐、亞航路進行。彩雲還是初次乘坐船,雖不顛簸,終覺頭眩眼花,終日的困臥。雯青沒事,便請次芳來談談閒天,有時自己去找他們。經過熱鬧的香港、新加坡、錫蘭諸埠頭,雯青自要與本埠的領事紳商交接,彩雲也常常上去遊玩,不知看見多少新奇的事物,聽見了多少怪異的說話,倒也不覺寂寞。不知不覺,已過了亞丁,入了紅海,將近蘇彝士河地方。

這日雯青剛與彩雲吃過中飯,彩雲要去躺着,勸雯青去尋次芳談天。彩雲喊阿福好好伺候着,恰好阿福不在那裡,雯青道:「不用叫阿福。」就叫三個小童跟着,到二等艙來,聽見裡面人聲鼎沸,不知何事。雯青叫一個小童,先上前去探看,只聽裡面阿福的口聲,叫着這小童道:「你們快來看外國人變戲法!」正喊着,雯青已到門口,向里一望,只見中間一排坐着三個中國人,都垂着頭,閉着眼,似乎打盹的樣子;一個中年有須的外國人,立在三人前頭,矜心作意地凝神注視着;四面圍着許多中西男女,仰着頭望,個個面上有驚異之色。次芳及黃、塔兩翻譯也在人叢里,看見雯青進來,齊來招呼。次芳道:「老前輩來得正巧,快請看畢葉發生的神術!」雯青茫然不解。那個外國人早已搶上幾步來,與雯青握着手,回顧次芳及兩翻譯道:「這便是出使敝國的金大人麼?」雯青聽這外國人會說中國話,便問道:「不敢,在下便是金某,沒有請教貴姓大名。」黃翻譯道:「這位先生叫畢葉士克,是俄國有名的大博士,油畫名家,精通醫術,還有一樣奇怪的法術,能拘攝魂魄。一經先生施術之後,這人不知不覺,一舉一動,都聽先生的號令,直到醒來,自己一點也不知道。昨日先生與我們談起,現在正在這裡試驗哩!」一面說,一面就指着那坐的三個人道:「大人,看這三個中國工人,不是同睡去的一樣嗎?」雯青聽了,着實稱異。畢葉笑道:「這不是法術,我們西國叫做Hypnotisme,是意大利人所發明的,乃是電學及心理學裡推演出來的,沒有什麼稀奇。大人,你看他三人齊舉左手來。」說完,又把眼光注射三人,那神情好象法師畫符念咒似的,喝一聲:「舉左手!」只見那三人的左手,如同有線牽的一般,一齊高高豎起。又道:「我叫他右手也舉起!」照前一喝,果然三人的右手,也都跟着他雙雙並舉了。於是滿艙喝采拍掌之聲,如雷而起。雯青、次芳及翻譯隨員等,個個伸着舌頭,縮不進去。畢葉連忙向眾人搖手,叫不許喧鬧,又喊道:「諸君看,彼三人都要仰着頭、張着嘴、伸着舌頭、拍着手,讚嘆我的神技了!」他一般的發了口令,不一時果然三人一齊拍起手來,那神氣一如畢葉所說的,引得大家都大笑起來。次芳道:「昨日先生說,能叫本人把自己隱事,自己招供,這個可以試驗麼?」畢葉道:「這個試驗是極易的。不過未免有傷忠厚,還是不試的好。」大家都要再試。雯青就向畢葉道:「先生何妨挑一個試試。」畢葉道:「既金公使要試,我就把這個年老的試一試。」說着,就拉出三人中一個四五十歲的老者,單另坐開。畢葉施術畢,喝着叫他說。稍停一回,這老者忽然垂下頭去,嘴裡咕嚕咕嚕地說起來,起先不大清楚,忽聽他道:「這個欽差大人的二夫人,我看見了好不傷心呀!他們都道欽差的二夫人標緻,我想我從前那個雪姑娘,何嘗不標緻呢!我記得因為自己是底下人,不敢做那些。雪姑娘對我說:『如今就是武則天娘娘,也要相與兩個太監,不曾聽見太監為着自己是下人推脫的。聽說還有拚着腦袋給朝里的老大們砍掉,討着娘娘的快活哩!你這沒用的東西,這一點就怕麼?』我因此就依了。如今想來,這種好日子是沒有的了。」大家聽着這老者的話,愈說愈不像了,恐怕雯青多心,畢葉連忙去收了術,雯青倒毫不在意,笑着對次芳道:「看不出這老頭兒,倒是風流浪子。真所謂『莫道風情老無分,桃花偏照夕陽紅』了。」大家和着笑了。雯青便叫阿福來裝旱煙。一個小童回道:「剛才那老者說夢話的當兒,他就走了。」雯青聽了無話。正看畢葉在那裡鼓搗那三個人,一會兒,都揩揩眼睛,如夢初覺,大家問他們剛才的事,一點也不知道。畢葉對雯青及眾人道:「這術還可以把各人的靈魂,彼此互換。現在這幾人已乏了,改日再試吧。」

雯青正聽着,忽覺眼前一道奇麗的光彩,從艙西犄角里一個房門旁邊直射出來,定睛一看,卻是一個二十來歲非常標緻的女洋人,身上穿着純黑色的衣裙,頭戴織草帽,鼻架青色玻璃眼鏡,雖妝飾樸素得很,而粉白的臉、金黃的發,長長的眉兒、細細的腰兒,藍的眼、紅的唇,真是說不出的一幅絕妙仕女圖,半身斜倚着門,險些鈎去了這金大人的魂靈。雯青不知不覺地看呆了,心想何不請畢先生把這人試一試,倒有趣,只不好開口。想了半天,忽然心生一計,就對畢葉道:「先生神術,固然奇妙極了,但兄弟尚不能無疑。這三個中國人,安見不是先生買通的呢?」畢葉聽罷,面上大有怫然之色。雯青接着道:「並非我不信先生,我想請先生再演一遍。」說着,便指着女洋人低聲道:「倘先生能借這個女洋人一試妙技,那時兄弟真死心塌地的佩服了。」次芳及兩個翻譯也附和着雯青。畢葉怫然道:「這有何難!我立刻請這位姑娘,把那東邊桌子上的一盆水果搬來,放在公使面前好麼?」這句話原被雯青那一句激出來的。大凡歐洲人性情是直爽不過,又多好勝,最恨人家疑心他作偽,總要明白了方肯歇手,別的都顧不得了。畢葉被雯青這一激,也不問那位姑娘是誰,就冒冒失失地施起他的法術來。他的法術又是百發百中,頓時見那姑娘臉上呆一呆,就裊裊婷婷地走到東邊桌子上,伸出纖纖玉手,端着那盆冰梨雪藕,款步而來,端端正正地放在雯青坐的那張桌上,含笑斜睇,嫣然傾城。雯青這一樂非同小可,比着那金殿傳臚、高唱誰某的時候,還加十倍!那裡知道這邊施術的畢葉,這一驚也不尋常,卻比那死刑宣告牽上刑台的當兒彷佛一般,連忙摘了帽子,向滿船的人致敬,先說西話,又說中國話,叮囑大家等姑娘醒來,切不可告訴此事。大家答應了。那時船主質克,因聽見喧鬧的聲音,也來艙查看,畢葉也給他說了。質克微笑應諾。畢葉方放了心,慢慢請那位姑娘自回房中去,把法術解了。雯青諸人看見畢葉慌張情形,倒弄得莫名其妙,問他何故。畢葉吞吞吐吐道:「這位姑娘是敝國有名的人物,學問極好,通十幾國的語言學,實在是不敢瀆犯。」次芳道:「畢葉先生知道她的名姓嗎?」畢葉道:「記得叫夏雅麗。」雯青道:「她能說中國話麼?」畢葉道:「聽說能作中國詩文,不但說話哩!」雯青聽了,不覺大喜。原來雯青自見了這姑娘的風度,實在羨慕,不過沒法親近。今聽見會說中國話,這是絕好的引線了,當時就對畢葉道:「兄弟有句不知進退的話,只是不敢冒昧。」畢葉道:「金大人不用客氣,有話請講!」雯青道:「就是敝眷,向來願學西文,只是沒有女師傅,總覺不便。現據先生說,貴國姑娘精通語言學,還會中文,沒有再巧的好機會了。現在舟中沒事,正好請教。先生既然跟夏姑娘同國,不曉得肯替兄弟介紹介紹麼?」畢葉想一道:「這事既蒙委託,哪有不盡力的道理!不過這姑娘的脾氣古怪,只好待小可探探口氣,明日再行奉復吧!」當時次芳及黃、塔兩翻譯,又替雯青幫腔了幾句,畢葉方肯着實答應,於是大家都散歸。

雯青回房,就把畢葉奇術,告訴彩雲。彩雲道:「這沒什麼奇。那些中國人,一定是他的同黨,跟我們蘇州的變戲法一樣騙人。」雯青又把那個女洋人的事情告訴她,說:「這女洋人是我叫他試的,難道也是通同的麼?」彩雲於是也稀奇起來。雯青又把學洋文的話,從頭述了一遍,彩雲歡喜得了不得。原來彩雲早有此意,與雯青說過幾次。當晚無話。

次早,雯青剛剛起來,次芳已經候在大餐間。雯青見面,就問:「昨天的事怎麼了?」次芳道:「成了。昨日老前輩去後,他就去跟這位姑娘攀談,灌了多少米湯,後來慢慢說到正文。姑娘先不肯,畢先生再四說合,方才允了。好在這姑娘也往德國,說在德國或許有一兩個月耽擱,隨後至俄。與我們的路途到是相仿的,可以常教。不過要如夫人去就她的,每月薪水要八十馬克。」雯青說:「八十馬克,不貴不貴,今天就去開學麼?」次芳道:「可以,她已等候多時了。」雯青道:「等小妾梳洗了就來,你去招呼一聲。」次芳答應着去了。雯青進來,次芳的話彩雲早已聽得明白,趕着梳好頭。雯青就派阿福過去伺候,自己也來二等艙,與次芳等閒談,正對着夏雅麗的房間。說說之間,時時偷看那邊。彩雲見了那位姑娘,倒甚投契。夏雅麗叫她先學德文,因德文能通行俄、德諸國緣故。從此之後,每日早來暮歸。彩雲資性聰明,不到十日,語言已略能通曉。夏雅麗也甚歡喜。

一日,薩克森船正過地中海,將近意大利的火山,時正清早,曉色蒼然。雯青與彩雲剛從床上跨下,共倚船窗,隱約西南一角雲氣鬱蔥,島嶼環青,殿閣擁翠,奇景壯觀,怡魂養性。正在流連賞玩,忽見一人推門直入,左手攬雯青之袖,右手執彩雲之臂,發出一種清冽之音,說道:「我要問你們倆說話哩!如不直說,我眼睛雖認得你們,我的彈子可不認得你們!」雯青同彩雲兩人抬頭一看,嚇得目瞪口呆,不知何意。正是:

一朝魂落幻人手,百丈濤翻少女風。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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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孽海花
      《孽海花》,長篇譴責小說之一,清朝金松岑、曾樸著。35回,最早見於《江蘇》雜誌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後由曾樸續寫而成於1928年前後。小說採用隱喻的手法,以蘇州狀元金汮和名妓傅彩雲的經歷為線索,展現了同治初年至甲午戰爭三十年中國社會政治文化生活的歷史變遷。書中筆墨最為集中也最成功的是對封建知識分子與官僚士大夫的刻畫,突出虛偽造作和庸腐無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