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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游日記四

徐霞客遊記

〔史部〕

戊寅(公元1638年)九月初一日雨達旦不休。起觀兩界山,已出峽口,碧峒在西南山下,其北山岡上即紅板橋,為貴州界。

復去黔而入滇,高枕一宵矣。就火炊飯欲行,主人言:「此去黃泥河二十里,水漲舟莫能渡,須少需等待之。」蓋是河東岸無居廬,先有去者,亦俱反候於此。余見雨勢不止,憚於往返,乃掃剔片地,拭木板為幾,匡坐正坐敝茅中,冷則與彝婦同就濕焰。蓋一茅之中,東半畜馬,西半則主人之捐,榻前就地煨濕薪以為爂cuàn即雲南的火塘,爂北即所置幾地也,與其榻相隔止一火。夜則鋪茅以臥,日則傍火隱几。雨雖時止,檐低外濘,不能一舉首辨群山也。

初二日夜雨仍達旦。主人言:「今日漲愈甚,舟益難渡。明日為街子,貴州為」場「,雲南為」街子「,廣西為」墟「。候渡者多,彼舟不得不至。即余亦同行也。」余不得已,復從之。匡坐如昨日,就火煨粥,日三啜焉,枯腸為潤。是日當午,雨稍止。忽聞西嶺喊聲,寨中長幼俱遙應而馳。詢之,則豺狼來負羊也,幸救者,傷而未死。夫日中而凶獸當道,余夜行叢薄中,而僥倖無恐,能忘高天厚地之靈祐哉!

碧峒在亦佐縣東百里。蓋滇南勝境之界山南走東轉,包明月所又稱平彝所之南橫過,為火燒鋪南山。

按滇南勝境,乃分界山也,而老脊尚在其東火燒鋪西嶺。余前過明月所,即平彝所,詢土人,言其水南下亦佐。

則明月所東,火燒鋪西,乃為分水之脊,即轉為火燒、亦資孔之南山,東走而北轉,經樂民所,北繞歸順、狗場之間,而東南下安籠所,入廣西泗城州境,又東過思恩府北,東峙為太明山,而盡於潯州,為黔、郁二江之界。其滇南勝境之南,所度火燒鋪南山者,其峽中尚有明月水出焉,界從其口東度兩分而已。老脊從此分為兩支。正支東由亦資孔南,東北繞樂民所北,而轉安籠所,下泗城州。旁一支南下東轉,而黔、滇之界因之,南抵此峒,又南至於江底,又南盡於南盤之北焉。是黔界越老脊之西南,不以老脊為界,而以南支為界也。若以老脊,則樂民所、狗場營、黃草壩俱當屬滇。以老脊東行而黔隘小,故褻(póu減少)滇益黔,以補不足。

碧峒北與新興城遙對,南與柳樹遙對。此地又滇凸而東者。

碧峒寨有民哨,有薙薙,共居一寨門之內。其西為民寨,即余所棲者;其東為薙薙寨。

自黃草壩至此,米價最賤,一升止三四文而已。

初三日子夜寒甚。昧爽起,雨仍霏霏。既飯,出寨門,路當從小岐南上山,誤西從大石徑行。

初有塢西北去,以為狗場道。隨石徑西南轉,二里,東界石山南去,塢轉而西,隨之。

二里,峽中禾遂盈隴,望北山崖畔有四五家懸坡上,相去尚一里,而塢南遂絕,乃莽蒼橫陟其塢而西北,一里,抵北山村麓,有兩人耕於其下,亟趨而問之。尚隔一小溪,其人輒牽牛避去。

余為停趾即停止行進,遂告以問道意。

其人始指曰:「往黃泥河應從來處。此誤矣。」在問以誤在何處,其人不告去。乃返,行泥塍間,路倏斷倏續。二里余,至前轉塢處,猶疑以為當從南峽入。方惆悵無路,忽見塢邊一牧馬者,呼之,即碧峒居停主人也,問何以至此?蓋黃泥河之道,即從碧峒後東南逾嶺,乃轉西峽,正與此峽東界石山,南北相隔,但茅寨無路,故必由碧峒始得通行。遂復二里余,返至碧峒西南,傍其寨門,東南逾嶺而下。一里,東南徑塢,半里復上,又半里,又東南逾一嶺,有峽自南西墜,而路則直西出坳。半里始下,又半里抵西峽中,遂由峽西行。屢陟岡窪,三里,有石峰踞峽之中,為當關之標,由其北逾脊而下。

時密雲釀雨,見細箐縈崖,深杳叵測,真豺虎之窟也。惴惴西下,一里度壑。又二里,忽有水自北峽出,下嵌壑中,繞東南而注,是為黃泥河。其河僅比瀘江水,不闊而深,不渾而急;其源發於樂民所、明月所,經狗場至此,東南與蛇場河同下江底而入盤江者也。時有小舟艤停泊西,稍待之,得渡,遂西上坡。一里半,逾嶺坳,有岐自東南峽底來,為入小寨而抵板橋者,乃知板橋亦四達之區也。又西出峽,見群峰中圍一壑,而北峰獨稍開,即黃泥河所環。共一里余,抵聚落中。是日為市,時已散將盡。入肆覓飯。主人婦以地濘天雨,勸留莫前。問馬場尚四十里,度不能前,遂停杖焉。

黃泥河聚廬頗盛,但皆草房。其地四面環山,而北即河繞其後,復東南帶之。西又一小溪,自西南峽來,北注黃泥。

其中多盤塢環流,土膏豐沃,為一方之冠。亦佐之米,俱自此馬駝肩負而去。前擬移縣於此,至今稱為新縣,而名亦佐為舊縣雲。

初四日晨起雨止,四山雲氣勃勃。飯而行,西半里,度一木橋,其下溪流自南而北,即西小溪也。又西上坡,轉而南,溯流半里,入西峽。又半里,轉而北,其處又有北峽、西峽二流之交焉。

於是隨北峽溪,又溯流半里,乃西上山。

時東峰雲氣稍開,乃賈勇上躋。仰見西嶺最高,其上皆夾坡削箐,雲氣罩其頂,不能悉。躋二里,漸入濃霧中,遂從峰頭穿峽上,於是箐深霾黑,咫尺俱不可見。又一里陟其頂,平行嶺上。又二里乃下,下一里及西塢。涉塢而西,一里,度一小橋,橋下水北流。

乃南向西轉,一里,有岐交其南北:南乃入牛場村道,有小峰駢立,村隱其下焉;北乃其處趨狗場營者。又西半里,乃西上山,其坡峻且滑,無石級可循,有泥坎陷足,升躋極難。二里,陟峰頭,又平行峰頭一里,越其巔。時濃霧成雨,深茅交道,四顧皆彌淪完全被淹沒如銀海。

得峰頭一樹如擎蓋,下有列石如錯屏,乃就樹踞石而憩,止聞颼飀滴瀝之聲,而目睫茫如也。又西北平行者一里,下眺嶺西深墜而下,而杳不可見;嶺東屏峙而上,而出沒無常。

已從北下,始有石磴陡墜,箐木叢水。

共一里半,陟塢而西,亦中窪之宕也。半里,又逾西坳出,其壑大開,路乃稍平,尖峰旁立,若為讓道者。西向平行塢中一里半,有水橫瀦於前,以為溪也,涉之不流,乃壑底中窪之坑,蓄而成溪者。又西二里,復有一溪,北流甚急,波漲水深,涉之沒股焉。又西一里,乃飯於峽坡之下。既飯,遂西人竹峽。祟峰迴合,紆夾高下,深篁密箐,蒙密不容旁入,只中通一路,石徑逶迤,如披重雲而穿密幄也。其竹大可為管,瀰漫山谷,杳不可窮,從來所入竹徑,無此深密者。

其處名竹園箐。自黃泥河西抵馬場,人人捆負,家家獻客,皆此物也。客但出鹽瀹(用湯煮東西)之耳。其中坡陀屢更,三里,逾峽南下,其壑中開,又為霧障,止聞隔坡人語聲,然不辨其山形谷勢矣。南行壑中一里,轉而西半里,又越一坳。又半里,經峽而西,抵危坡下,復西向躋磴上,於是密箐仍縈夾壁懸崖間,其陟削雖殊,而深杳一如前也。攀陟三里,西逾嶺頭,竹箐既盡,循山南轉,皆從嶺上行。路東則屏峙而上,路西則深墜而下,然皆沉霧所翳,不能窮晰也。南向平陟嶺上者三里,轉而西行嶺脊者一里,其脊南北,俱深墜而下,第霧漫莫悉端倪。既而傍北嶺行,北屏峙而南深墜。又二里,雨復大至,適得羊場堡四五家當嶺頭,遂入宿焉。其家竹床竹戶,煨撃竟麾盟瘢雇纈曛嘁病?

初五日夜雨達旦不休。飯而行,遂南向稍下,已漸轉西。兩旁多中窪下陷之穴,或深墜無底,或瀦水成塘,或枯底叢箐,不一而足,然路猶時時陟岡逾嶺,下少上多也。

十里,見路北有深箐,有岐從箐中升,合併西去;有聚落當嶺頭,是曰水槽。其處聚落頗盛,夾道成衢,乃狗場營、安籠所、桃花大道所出。但岡頭無田,其上皆耕厓即崖鋤隴,只湛種粟,想稻畦在深坑中,霧翳不見也。升陟嶺頭,又西五里,是曰水井,其聚落與水槽同。由其西一里半,始歷磴下,遙望西塢甚深。

下箐中一里,由峽底西行二里,復逾坡而上。

一里,稍下坡西塢中。其中不深,而回峰四辟,霧倏開合,日色山光,遠近迭換,亦山中幻景也。

既復西向逾嶺,三里,見嶺西窪中,有水成塘。乃循峰西北行,稍下一里,而入亦佐縣東門。縣城磚甃,而城外草舍三四家,城中亦皆草舍,求瓦房寥寥也。一里,炊於縣前。飯後,半里出西門,乃西北行。計其地猶在群峰之頂,但四山霧塞,上下莫辨耳。從嶺頭西北行二里,乃西向歷峻級而下。其時霧影亦開,遂見西塢中懸,東界所下之山,與西界崇峰並夾,南北中辟深壑,而拐澤河自北而南,經其中焉;其形勢雖見,而河流猶深嵌不可窺。西山崇列如屏,南額尤高,雲氣尚平抹其頂,不令盡露。西山之南,復起一山,斜障而東,此則障拐澤而東南合蛇場者也。於是盤折西下,三里,抵坡而磴盡。復西北行坡陀間,一里,逾岡再下,數家茅舍在焉,然猶未瀕河流也。

又西半里,涉一東來小水,乃抵河岸。溯之北,又涉一東北來小水,約半里,有渡舟當崩崖下,渡之。是河發源干平彝衛及白水鋪以東,滇南勝境以西皆注焉。其勢半於江底,而兩倍於黃泥河,急流傾洞,南奔東轉,與蛇場合而東南會黃泥河水而為江底河者也。亦佐、羅平南北東西二處,俱以此為界。西登崖,崖岸崩頹,攀躋而上,遂西向陟嶺。時暮色將至,始以為既渡即有托宿處,而荒崖峻坂,絕無一人,登陟不已,暮雨復來。五里,遇一人趨渡甚急,執而問之。曰:「此無托宿處。雞場雖遙,亟趨猶可及也。」乃冒雨竭蹶,轉向西南上。五里逾坳而西,乃西轉北行峽中。稍降二里,得數家之聚焉。遂入宿焉。其家竹床竹戶,偎校晌筍,竟忘風雨之苦也。

初六日晨起雨止,四山猶氤氳不出。既飯,稍西下,渡窪。復西北上,漸露昨所望屏列崇峰在西南,而路盤其東北。三里逾一岡,坪間有墟地一方,則雞場是也,從坳北稍下,又得數家之聚焉,問之,亦雞場也。蓋昨所宿者,為雞場東村,此則雞場西村矣。從村北行,其峽西墜處,有石峰屼立,路從其北逾脊。稍東轉而北涉塢,共三里,遂西北躋嶺。盤折石磴西北上,二里而涉其巔,則夙霧頓開,日影煥發,東瞻群峰吐穎,眾壑盤空,皆昨所從冥漠中度之者。越嶺西下一里,抵盤壑中,見秋花懸隙,細流縈磴,遂成一幽異之境。西一里,有山橫披壑西,透其西北腋,似有耕雲樵石之棲,在西峰後;循其東南塢,則大路所從去也。乃隨塢南轉。塢東西山分兩界,余以為塢中水將南流,而不意亦懼中窪之穴也。南行三里,復逾脊而上,遂西轉,盤橫坡之南脊焉。

一里,循橫坡南崖而西,其處山脊湊合,岡峽縱橫,而森石尤多娟麗。

又西一里,有岐自東南峽來合。

又西一里,乃轉北下,於是西向山遙豁,而路則循山西北向行矣。

四里,復北向逾岡,轉而西下,望西北塢中,有石壁下嵌,不辨其底。

已而降行塢中一里余,又直造其下,則亦中窪之峽也。由其南又西行,兩陟岡塢共三里,始涉一南流小水。

自渡拐澤河至此,俱行嶺上,未見勺水。又西逾一岡,一里,南望岡南,一峰西辟,洞門高懸,門有木橫列,而下隔一峽,遙睇無路,遂不及迂入。又半里,又涉一南流小水,西逾一岡,共二里而抵桃源村。其村百家之聚,與水槽相似,倚北山而居;前有深塢,羅平之道自塢中東南來;北東西三面,俱會其水南墜入崖洞,而南泄於蛇場江。故知拐澤西岸崇山,猶非南行大脊也。村多木皮覆屋以代茅。時日已午,就村舍瀹湯餐飯,而木濕難燃。

久之,乃西向行,渡西北峽石中小水。

一里,陟西塢而上。

又一里,逾岡而西,見西塢自西而東,其南有小山蜿蜒,亦自西而東界之。其山時露石骨崢崢,然猶未見溪流也。塢中雖旋窪成塘,或匯澄流,或瀦濁水,皆似止而不行者。又西一里,逾岡西下,有村當塢,倚南崖而居。於是繞村西行,始見塢中溪形曲折,且聞溪聲潺湲矣。由其北溯之西行,又一里,見塢中又有一村當塢而居,始見溪水自西來,從其村西,環其村北,又繞其東,其村中懸其北曲中,一溪而三面環之,南倚南山之崖,北置木橋以渡溪水。其水不甚大,而清澈不汩,是為清水溝雲。蓋發源於西山之回坎坡,經此而東出於桃源,始南去者也。

又西一里,復過一村,其村始在塢北。

又西一里,又經一村,曰小板村,有稅司在焉,蓋羅平北境,為桃花駝鹽之間道也。又西二里,始逾坡涉澗,屢有小水自北峽來,南注於清水溝,路截而逾之也。北峽中男婦二十餘人,各捆負竹筍而出,蓋土人群入箐采歸,淡熏為干,以待鬻yù賣人者。又西二里,直逼西山之麓,有村倚之,是為回窞dàn深坑坡。清水溝中民居峽塢,至此而止,以塢中有水。可耕也。

由此西南半里,過一小橋,其水自西北沿山而來,即清水溝上流之源矣。度之,即西上嶺。嶺頭有索哨者,不之與而過。

躡嶺一里半,西陟嶺脊。是脊始為分水之處,乃北自白水鋪西直南度此,迴環西南,而峙為大龜,以分十八寨、永安哨、江底河諸派者也,而羅平之界,亦至是而止焉。逾脊西,漸西北平下一里,漸轉而西,行塢中。其塢東西直亘,而南北兩界遙夾之,南山卑伏,而北山高聳,暮霧復勃勃籠北峰上,流泉亦屢屢自北注南。第南山之麓,似有墜澗橫其北,然不辨其為東為西,以意度之,以為必西流矣,然不可見也。塢中皆荒茅斷隴,寂無人煙。

西行六里,其西有山橫列塢口,塢始墜而西下,茅舍兩三家,依塢而棲,路乃逾塢循北山而西。

半里,有茅亭一龕當路旁,南與茅舍對,想亦哨守之處也。

又西一里稍下,有小水成溪,自北峽來,小石樑跨之,其水南注塢口而去。既度梁,即隨西山南向,隨流半里,轉而西上嶺,暮色合矣。

又上一里,而馬場之聚當嶺頭。

所投宿者,乃新至之家,百無一具。時日已暮,無暇他徙,煨濕薪,臥濕草,暗中就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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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霞客遊記
      《徐霞客遊記》是以日記體為主的地理著作,明末地理學家(一作宏祖,號霞客)經34年旅行,寫有天台山、雁盪山、黃山、廬山等名山遊記17篇和《浙游日記》、《江右游日記》、《楚游日記》、《粵西遊日記》、《黔游日記》、《滇游日記》等著作,除佚散者外,遺有60餘萬字遊記資料,死後由他人整理成《徐霞客遊記》。世傳本有10卷、12卷、20卷等數種,主要按日記述作者1613~1639年間旅行觀察所得,對地理、水文、地質、植物等現象,均作詳細記錄,在地理學和文學上卓有重要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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