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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妄聽之二(1)

閱微草堂筆記

〔子部〕

天下事情理而已。然情理有時而互妨,里有姑虐其養媳者,慘酷無人理,遁歸母家。母憐而匿別所,詭雲未見,因涉訟,姑以朱老與比鄰,當見其來往引為證,朱私念言女已歸,則驅人就死,言女未歸,則助人離婚,疑不能決,乞簽於神,舉筒屢搖簽不出,奮力再搖,簽乃全出,是神亦不能決也。辛彤甫先生聞之曰:神殊憒憒。十歲幼女,而日日加炮烙,恩義絕矣,聽其逃死不為過。

戈孝廉仲坊,丁酉鄉試後,夢至一處,見屏上書絕句數首,醒而記其兩句曰:知是蓬萊第一仙,因何清淺幾多年。壬子春在河間見景州李生,偶話其事,李駭曰:此余族弟屏上近人題梅花作也,句殊不工,不知何以入君夢?前無因緣,後無徵驗,周官六夢竟何所屬乎?

新齊諧,即子不語之改名,載雄雞卵事,今乃知竟實有之。其大如指,頂形似閩中落花生,不能正圓,外有斑點,向日映之,其中深紅如琥珀,以點目眚甚效。德少司空成,汪副憲承霈,皆嘗以是物合藥。然不易得,一枚可以值十金。阿少司農迪斯曰:是雖罕睹,實亦人力所為。以肥壯雄雞閉籠中,縱群雌繞籠外,使相近,而不能相接,久而精氣摶結,自能成卵。此亦理所宜然,然雞秉巽風之氣,故食之發瘡毒,其卵以盛陽不泄,鬱積而成,自必蘊熱,不知何以反明目。又本草之所不載,醫經之所未言,何以知其能明目,此則莫明其故矣。汪副憲曰:有以蛇卵售欺者,但映日不紅,即為偽托。亦不可不知也。

沈媼言:里有趙三者,與母俱傭於郭氏,母歿後年余,一夕,似夢非夢,聞母語曰:明日大雪,牆頭當凍死一雞,主人必與爾,爾慎勿食。我嘗盜主人三百錢,冥司判為雞,以償今生,卵足數而去也。次日,果如所言。趙三不肯食,泣而埋之。反覆窮詰,始吐其實,此數年內事也。然則世之供車騎受屠煮者,必有前因焉。人不知耳,此輩之狡黠攘竊者,亦必有後果焉,人不思耳。

餘十一二歲時,聞從叔燦若公言:里有齊某者,以罪戍黑龍江 ,歿數年矣。其子稍長,欲歸其骨,而貧不能往,恆蹙然如抱深憂。一日,偶得豆數升,乃屑以為末,水摶成丸,衣以赭土,詐為賣藥者以往,姑以紿取數文錢供口食耳。乃沿途買其藥者,雖危症亦立愈。轉相告語,頗得善價,竟藉是達戍所,得父骨以篋負歸。歸途於窩集遇三盜,急棄其資斧,負篋奔。盜追及,開篋見骨,怪問其故,涕泣陳述,共憫而釋之,轉贈以金。方拜謝間,一盜忽擗砞大慟曰:此人孱弱如是,尚數千里外求父骨,我堂堂丈夫,自命豪傑,顧及不能耶?諸君好住,吾今往肅州矣。語訖,揮手西行,其徒呼使別妻子,終不反顧。蓋所感者深矣,惜人往風微,無傳於世,余作灤陽消夏錄諸書,亦竟忘之。癸丑三月三日,宿海淀直廬,偶然憶及,因錄以補志乘之遺,儻亦潛德未彰,幽靈不泯,有以默啟余衷乎?

李蟠木言,其鄉有灌園叟,年六十餘矣,與客作數人同屋寢,忽聞其啞啞作顫,聲又呢呢作媚語,呼之不應。一夕,燈未盡,見其布衾蠕蠕掀簸,如有人交 接者。問之亦不言,既而白晝或忽趨僻處,或無故閉門,怪而覘之,輒有瓦石飛擊。人方知其為魅所據,久之不能自諱,言初見一少年至園中,似曾相識,而不能記憶,邀之坐,問所自來,少年言有一事告君,祈君勿拒,君四世前與我為密友,後忽藉胥魁勢豪奪我田,我訴官,反遭笞,鬱結以死,盄於冥官,主者以契交 隙末,當以歡喜解冤,判君為我婦二十年,不意我以業重,遽墮狐身,尚有四年未了。比我鍊形成道,君以再入輪迴,轉生今世,前因雖昧,舊債難消,夙命牽纏,遇於此地,業緣湊合,不能待君再墮女身,便乞相償,完此因果。我方駭怪,彼遽噓我以氣,惘惘然如醉如夢,已受其污,自是日必一兩至,去後亦自悔恨,然來時又帖然意肯,竟自忘為老翁,不知其何以故也。一夜 ,初聞狎昵聲,漸聞呻吟聲,漸聞悄悄乞緩聲,漸聞切切求免聲,至雞鳴後,乃噭然失聲,突樑上大笑曰:此足抵笞三十矣。自是遂不至。後葺治草屋,見樑上皆白粉所畫圈,十圈為一行,數之,得一千四百四十,正合四年之日數。乃知為所記婬籌,計其來去,不滿四年,殆以一度抵一日矣。或曰:是狐欲媚此叟,故造斯言。然狐之媚人,悅其色,攝其精耳,雞皮鶴髮,有何色之可悅,有何精之可攝。其非相媚也明甚。且以扶杖之年,講分桃之好,逆來順受,亦太不情。其為身異性存,夙根未泯,自然相就,如磁引針,亦明甚。狐之所云殆非虛語,然則怨毒糾結,變端百出,至三生之後而未已,其亦慎勿造因哉。

文水李秀升言,其鄉有少年山行,遇少婦 獨騎一驢,紅裙藍帔,貌頗嫻雅,屢以目側睨。少年故謹厚,慮或招嫌,恆在其後數十步,挽首未嘗一視。至林谷深處,婦忽按轡不行,待其追及,語之曰:君秉心端正,大不易得,我不欲害君,此非往某處路,君誤隨行,可於某樹下繞向某方,斜行三四里,即得路矣。語訖,自驢背一躍,直上木杪,其身漸漸長丈余,俄風起葉飛,瞥然已逝。再視其驢,乃一狐也。少年悸幾失魂,殆飛天野叉之類歟?使稍與狎昵,不知作何變怪矣。

癸丑會試,陝西一舉子,於號舍遇鬼,驟發狂疾,眾掖出歸寓,鬼亦隨出,自以首觸壁,皮骨皆破,避至外城,鬼又隨至,卒以刃自刺死。未死間手書片紙,付其友,乃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八字。雖不知所為何事,其為冤報則鑿鑿矣。

南皮郝子明言,有士人讀書僧寺,偶便旋於空院,忽有飛瓦擊其背,俄聞屋中語曰:汝輩能見人,人則不能見汝輩,不自引避,反嗔人耶?方駭愕間,屋內又語曰:小婢無禮,當即笞之,先生勿介意,然空屋多我輩所居,先生凡遇此等處,宜面牆便旋,勿對門窗,則兩無觸忤矣。此狐可謂能克己。余嘗謂僮僕吏役,與人爭角而不勝,其長恆引以為辱,世態類然。夫天下至可恥者,莫過於悖理,不問理之曲直,而務求我所隸屬,人不能犯以為榮,果足為榮也耶?昔有屬官私其胥魁,百計袒護,余戲語之曰:吾儕身後,當各有碑誌一篇,使蓋棺論定,撰文者奮筆書曰:公秉正不阿,於所屬吏役,犯法者一無假借,人必以為榮。諒君亦以為榮也。又或奮筆書曰:公平生喜庇吏役,雖受賕砠法,亦一一曲為諱匿,人必以為辱,諒君亦以為辱也。何此時乃以辱為榮,以榮為辱耶?先師董文恪曰:凡事不可載入行狀,即斷斷不可為。斯言諒矣。

侍鷺川言--侍氏未詳所出,疑本侍其氏,明洪武中,凡複姓皆令去一字,因為侍氏也--有賈於淮上者,偶行曲巷,見一女姿色明艷,殆類天人,私訪其近鄰,曰:新來未匝月,只老母攜婢數人同居 ,未知為何許人也。賈因賂媒媼覘之,其母言杭州金姓,同一子一女往依其婿,不幸子遘疾,卒於舟,二仆又乘隙竊貲逃,煢煢孤砡,懼遭強暴,不得已稅屋權住,此待親屬來迎,尚未知其肯來否。語訖泣下,媒舔以既無所歸,又無地主,將來作何究竟,有女如是,何不於此地求佳婿,暮年亦有所依?母言:甚善,我亦不求多聘幣,但弱女嬌養久,亦不欲草草,有能製衣飾奩具,約值千金者,我即許之。所辦仍是渠家物,我惟至彼一閱視,不取纖芥歸也。媒以告賈,賈私計良得,旬日內趣辦金珠錦繡,殫極華美,一切器用,亦事事精好。先親迎一日,邀母來觀,意甚愜足。次日,簫鼓至門,乃堅閉不啟。候至數刻,呼亦不應,詢問鄰舍,又未見其移居,不得已矴牆入視,則闃無一人,遍索諸室,惟破床 堆髑髏數具,乃知其非人,回視家中,一物不失,然無所用之,重鬻僅能得半價,懊喪不出者數月,意莫測此魅何所取。或曰:魅本無意惑賈,賈妄生窺伺,反往覘魅,魅故因而戲弄之,是於理當然。或又曰:賈富而慳,心計可以析秋毫,犯鬼神之忌,故魅以美色顛倒之,是亦理所宜有也。

宣室志載,隴西李生左乳患癰,一日癰潰,有雉自乳飛出,不知所之。聞奇錄載,崔堯封外甥李言吉,左目患瘤,剖之有黃雀鳴噪而去。其事皆不可以理解。札閣學郎阿,親見其親串家小婢,項上生瘡,瘡中出一白蝙蝠。知唐人記二事非虛,豈但六合 之外,存而不論哉。

曹慕堂宗丞,有乩仙所畫醉鍾馗圖,余題以二絕句曰:一夢荒唐事有無,吳生粉本幾臨摹,紛紛畫手多新樣,又道先生是酒徒,午日家家蒲酒香,終南進士亦壺觴,太平時節無妖癘,任爾閒遊到醉鄉。畫者題者,均弄筆狡獪而已。一日午睡初醒,聽窗外婢媼悄語說鬼,有王媼家在西山,言曾月夕守瓜田,遙見雙燈自林外冉冉來,人語嘈雜,乃一大鬼醉欲倒,諸小鬼掖之踉蹌行,安知非醉鍾馗乎?天地之大,無所不有,隨意畫一人,往往遇一人與之肖,隨意命一名,往往有一人與之同,無心暗合,是即化工之自然也。

相傳魏環極先生嘗讀書山寺,凡筆墨几榻之類,不待拂拭,自然無塵。初不為意,後稍稍怪之,一日晚歸,門尚未啟,聞室中窸窣有聲,從隙竊覘,見一人方整飭書案,驟入掩之,其人瞥穿後窗去。急呼令近,其人遂拱立窗外,意甚恭謹,問汝何怪,磬折對曰:某狐之習 儒者也,以公正人,不敢近,然私敬公,故日日竊執仆隸役,幸公勿訝。先生隔窗與語,甚有理致。自是雖不敢入室,然遇先生不甚避。先生亦時時與言。一日偶問,汝視我能作聖賢乎?曰:公所講者道學,與聖賢各一事也。聖賢依乎中庸,以實心勵實行,以實學求實用;道學則務語精微,先理氣,後彝倫,尊性命,薄事功,其用意已稍別。聖賢之於人有是非心,無彼我心,有誘導心,無苛刻心;道學則各立門戶,不能不爭,既已相爭,不能不巧詆以求勝,以是意見,生種種作用,遂不盡可令孔孟見矣。公剛大之氣,正直之情,實可質鬼神而不愧,所以敬公者在此。公率其本性,為聖為賢亦在此。若公所講,則固各自一事,非下愚之所知也。公默然遣之,後以語門人曰:是蓋因明季黨 禍,有激而言,非篤論也。然其抉摘情偽,固可警世之講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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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閱微草堂筆記
      《閱微草堂筆記》原名《閱微筆記》,是清朝翰林院庶吉士出身的於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至嘉慶三年(1798年)間以筆記形式所編寫成的文言短篇志怪小說。在時間上,《閱微草堂筆記》主要搜輯各種狐鬼神仙、因果報應、勸善懲惡等當時代前後的流傳的鄉野怪譚,或親身所聽聞的奇情軼事;在空間地域上,其涵蓋的範圍則遍及全中國,遠至烏魯木齊、伊寧、滇黔等地。同時《閱微草堂筆記》有意模仿宋代筆記小說質樸簡淡的文風,曾在歷史上一時享有同《紅樓夢》、《聊齋志異》並行海內的盛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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