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灤陽消夏錄六(4)

閱微草堂筆記

〔子部〕

戈東長前輩官翰林時,其太翁傅齋先生,市上買一慘綠袍,一日鐍戶出,歸失其鑰,恐誤遺於床 上,隔窗視之,乃見此袍挺然如人立,聞驚呼聲乃仆。眾議焚之,劉嘯谷前輩時同寓,曰:此必亡人衣,魂附之耳。鬼為陰氣,見陽光則散。置烈日中反覆曝數日,再置屋中,密覘之,不復為祟矣。又東長頭早童,恆以假髮續辮,將罷官時,假髮忽舒展,蜿蜓如蛇掉尾,不久即歸田。是亦亡人之發,感衰氣而變幻也。

德清徐編修開厚,亦壬戍前輩,初入館時,每夜讀書,則宅後空屋有讀書聲,與琅琅相答。細聽所誦,亦館閣律賦也。啟戶則無睹。一夕,躡足屏息,窺之,見一少年,着青半臂,藍綾衫,攜一卷背月坐,搖首吟哦,若有餘味。殊不似為祟者,後亦無休咎。唐小說載天狐超異科、策二道,皆四言韻語,文頗古奧,或此狐亦應舉者歟?此戈東長前輩說,戈徐同年進士也。

烏魯木齊八蜡祠道士,年八十餘,一夕,以錢七千布薦下,臥其上而死,眾議以是錢營葬。夜見夢於工房吏鄔玉麟曰:我守官廟,棺應官給,錢我辛苦所積,乞納棺中,俟來生我自取,玉麟憫而從之,葬訖,太息曰:以錢貯棺,埋於曠野,是以胔蒐斂也,必暴骨。余曰:以錢買棺,尚能見夢,發棺攘奪,其為厲必矣,誰能為七千錢,以性命與鬼爭?必無恙。眾皆囅然。然玉麟正論也。

辛卯春,余自烏魯木齊歸至巴里坤,老僕咸寧,據鞍睡大霧中,與眾相失。誤循野馬蹄跡入亂山中,迷不得出,自分必死,偶見崖下伏屍,蓋流人逃竄凍死者,背束布橐有餱糧,寧藉以充飢,因拜祝曰:我埋君骨,君有靈,其導我馬行,乃移屍岩竇中。遇亂石緊窒,惘惘信馬行,越十餘里,忽得路出山,則哈密境矣。哈密游擊徐君,在烏魯木齊舊相識,因投其署以待余,余遲兩日始至。相見如隔世,此不知鬼果有靈,導之以出,或神以一念之善,佑之使出,抑偶然僥倖而得出。徐君曰:吾寧歸功於鬼神,為掩甃埋骼者勸也。

董曲江 前輩言,顧俠君刻元詩選成,家有五六歲童子,忽舉手外指曰:有衣冠者數百人望門跪拜。嗟乎!鬼尚好名哉。余謂剔扶幽沉, 羅放佚,以表章之力,發冥漠之光,其銜感九泉,固理所宜。有至於交 通聲氣,號召生徒,渴棗災梨,遞相神聖,不但有明末造,標榜多誣,即月泉吟社諸人,亦病未離乎客氣。蓋植黨 者多,私爭名者相軋,即蓋棺以後,論定猶難,況乎文酒流連,唱予和汝之日哉。昭明文選,以何遜見存,遂不登一字。古人之所見遠矣。

余次女適長山袁氏,所居曰焦家橋,今歲歸寧,言距所居二三里許,有農家女歸寧,其父送之還夫家。中途入墓林便旋,良久乃出,父怪其形神稍異,聽其語音,亦不同,心竊有疑,然無以發也。至家後,其夫私告父母曰:新婦相安久矣,今見之心悸,何也?父母斥其妄語,使歸寢,所居與父母隔一牆,夜忽聞顛撲膈膈聲。驚起竊聽 ,乃聞子大號呼,家眾破扉入,見一物如黑驢,沖人出,火光爆射,一躍而逝。視其子,唯余殘血。天曙,往覓其婦,竟不可得,疑亦為所啖矣。此與太平廣記所載羅剎鬼事全相似,殆亦是鬼歟?觀此知佛典不全誣,小說稗官亦不全出虛構:。

河間一婦性佚盪,然貌至陋,日靚妝倚門,人無顧者,後其夫隨高葉飛官天長,甚見委任,豪奪巧取,歲以多金寄歸。婦藉其財,以招誘少年,門遂如市。迨葉飛獲譴,其夫遁歸,則囊篋全空,器物斥賣亦略盡,唯存一醜婦,婬瘡遍體而已。人謂其不擁厚貲,此婦萬無墮節理。豈非天道哉。

伯祖湛元公,從伯君章公,從兄旭升,三世皆以心悸不寐卒。旭升子汝允,亦患是疾,一日治宅,匠睨樓角而笑曰:此中有物,破之則甃磚如小龕,一故燈檠在焉。雲此物能使人不寐,當時壇者之魔術也。汝允自是遂愈,丁末春從侄汝倫為余言之,此何理哉?然觀此一物藏壁中,即能操主人之生死,則宅有吉凶,其說當信矣。

戴戶曹臨,以工書供俸內廷,嘗夢至冥司,遇一吏故友也,留與談,偶揭其簿,正見己名下硃筆草書,似一犀字,吏遂奪而掩之。意似薄怒,問之亦不答,忽惶遽而醒,莫測其故。偶告裘文達公,文達沉思曰:此殆陰曹簡便之籍,如部院之略節,戶中二字,連寫頗似犀字。君其終於戶部郎中乎?後竟如文達之言。

東光霍易書先生,雍正甲辰,舉於鄉,留滯京師,未有成就。祈夢呂仙祠中,夢神示以詩曰:六瓣梅花插滿頭,誰人肯向死前休,君看矯矯雲中鶴,飛上三台閱九秋。至雍正五年,初定帽頂之制,其銅盤六瓣如梅花,始悟首句之意。竊謂仙鶴為一品之服,三台為宰相位,此句既驗,末二句亦必驗也。後由中書舍人官至奉天府尹,坐譴謫軍台,其地曰葵蘇圖,實第三台也。官牒省筆,皆書台為台,適符詩語,果九載乃歸。在塞外日,自署別號曰云中鶴,用詩中語也。後為姚安公述之。姚安公曰:霍字上為雲字頭,下為鶴字之半,正隱君姓,亦非泛語。先生喟然曰:豈但是哉,早年氣盛,銳於進取,自謂卿相可立致,卒致顛蹶,職是之由,第二句神戒我矣。惜是時未思也。

古以龜卜,孔子系易,極言蓍德。而龜漸廢,火珠林始以錢代蓍,然猶煩六擲,靈棋經始一擲成卦,然猶煩排列,至神祠之簽,則一掣而得,更簡易矣。神祠率有簽,而莫靈於關帝。關帝之簽,莫靈於正陽門側之祠。蓋一歲中,自元旦至除夕,一日中,自昧爽至黃昏,搖筒者恆琅琅然,一筒不給,置數筒焉。雜沓紛紜,倏忽萬狀,非惟無暇於檢核,亦並不容于思議,雖千手千目,亦不能遍應也。然所得之簽皆驗如面語,是何故歟?其最奇者,乾隆壬申鄉試,一南士於三月朔日齋沐以禱,乞示試題,得一簽曰:陰里相看怪爾曹,舟中敵國笑中刀,藩籬剖破渾無事,一種天生惜羽毛。是科孟子題為:曹交 問曰:人皆可以為堯舜,至湯九尺,應首句也;論語題為:夫子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應第二句也;中庸題為: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篤焉,應第四句也。是真不可測矣。

孫虛船先生言,其友嘗患寒疾,昏憒中覺魂氣飛越,隨風飄蕩,至一官署,諦視門內皆鬼神,知為冥府。見有人自側門入,試隨之行,無呵禁者。又隨眾坐廡下,亦無詰問者。竊睨堂上,訟者如織,冥王左檢籍,右執筆,有一兩言決者,有數十言數百言乃決者,與人世刑曹無少異。琅琯引下,皆帖服無後言。忽見前輩某公盛服入,冥王延坐,問訟何事,則訴門生故吏之辜恩,所舉凡數十人,意頗恨恨。冥王顏色似不謂然,俟其語竟,拱手曰:此輩奔競排擠,機械萬端,天道昭昭,終罹冥謫。然神殛之則可,公責之則不可。種桃李者得其實,種蒺藜者得其刺,公不聞乎?公所賞鑒,大抵附勢之流,勢去之後,乃責之以道義,是鑿冰而求火也。公則左矣。何暇尤人?某公憮然久之,逡巡竟退,友故與相識,欲近前問訊,忽聞背後叱咤聲,一回顧間,悚然已醒。

董文恪公老僕王某,性謙謹,善應門,數十年未忤一人,所謂王和尚者是也。言嘗隨文恪公宿博將軍廢園,月夜據石納涼,遙見一人倉皇隱避,一人邀遮而止之,捉其臂共坐樹下曰:以為汝生天久矣,乃在此相遇耶?因先述相交 之契厚,次責任事之負心。曰:某事乘我急需,故難其詞以勒我,中飽幾何;某事欺我不諳,虛張其數以紿我,乾沒又幾何。如是數十事,每一事一批其頰,怒氣坌涌,似欲相吞噬。俄一老叟自草間出,曰:渠今已墮餓鬼道,君何必相凌。且負債必還,又何必太遽。其一人彌怒曰:既已餓鬼,何從還債。老叟曰:業有滿時,則債有還日。冥司定律,凡稱貸子母之 錢,來生有祿則償,無祿則免,為其限於力也。若脅取誘取之財,雖歷萬劫,亦須填補。其或無祿可抵,則為六畜以償,或一世不足抵,則分數世以償,今夕董公所食之豚,非其於仆某之十一世身耶?其一人怒似略平。乃釋手各散,老叟疑其土神也。所言干仆,王某猶及見之,果最有心計雲。

福建曹藩司繩柱言,一歲,司道會議臬署,上食未畢,一仆攜一小兒過堂下,小兒驚怖不前,曰:有無數奇鬼,皆身長丈余,肩承樑柱。眾聞號叫,方出問,則承塵上落土簌簌,聲如撒豆,急躍而出,已棟摧仆地矣。咸額手謂鬼神護持也。湖廣定製府長,時為巡撫,聞話是事,喟然曰:既在在處處有鬼神護持,自必在在處處有鬼神鑑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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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閱微草堂筆記
      《閱微草堂筆記》原名《閱微筆記》,是清朝翰林院庶吉士出身的於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至嘉慶三年(1798年)間以筆記形式所編寫成的文言短篇志怪小說。在時間上,《閱微草堂筆記》主要搜輯各種狐鬼神仙、因果報應、勸善懲惡等當時代前後的流傳的鄉野怪譚,或親身所聽聞的奇情軼事;在空間地域上,其涵蓋的範圍則遍及全中國,遠至烏魯木齊、伊寧、滇黔等地。同時《閱微草堂筆記》有意模仿宋代筆記小說質樸簡淡的文風,曾在歷史上一時享有同《紅樓夢》、《聊齋志異》並行海內的盛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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