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灤陽消夏錄一(1)

閱微草堂筆記

〔子部〕

乾隆己酉夏,以編排秘籍,於役灤陽,時校理久竟,特督視官吏,題簽庋架而已,晝長無事,追錄見聞,憶及即書,都無體例,小說稗官,知無關於著述。街談巷議,或有益於勸懲,聊付抄胥存之,命曰:灤陽消夏錄云爾。

胡 御史牧亭言,其里有人畜一豬,見鄰叟輒瞋目狂吼,奔突欲噬,見他人則否。鄰叟初甚怒之,欲買而啖其肉。既而憬然省曰:此殆佛經所謂夙冤耶?世無不可解之冤,乃以善價贖得,送佛寺為長生豬,後再見之,弭耳昵就,非復曩態矣。嘗見孫重畫伏虎應真,有巴西李衍題曰:至人騎猛虎,馭之猶騏驥,豈伊本馴良,道力消其鷙,乃知天地間有情皆可契,共保金石心,無為多畏忌。可為此事作解也。

滄州劉士玉孝廉,有書室為狐所據。白晝與人對語,擲瓦石擊人,但不睹其形耳。知州平原董思任良吏也,聞其事,自往驅之。方盛陳人妖異路之理,忽檐際朗言曰:公為官,頗愛民,亦不取錢,故我不敢擊公,然公愛民乃好名,不取錢乃畏後患耳,故我亦不避公。公休矣,毋多言取困。董狼狽而歸,咄咄不怡者數日。劉一僕婦甚粗蠢,獨不畏狐。狐亦不擊之,或於對語時,舉以問狐。狐曰:彼雖下役,乃真孝婦也,鬼神見之猶斂避,況我曹乎。劉乃令僕婦居此室,狐是日即去。

愛堂先生言,聞有老學究夜行,忽遇其亡友,學究素剛直,亦不怖畏,問君何往,曰:吾為冥吏,至南村有所勾攝,適同路耳,因並行至一破屋。鬼曰:此文士廬也,問何以知之,曰:凡人白晝營營,性靈汩沒,唯睡時一念不生,元神朗徹,胸中所讀之書,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竅而出,其狀縹渺繽紛,爛如錦繡。學如鄭孔,文如屈宋班馬者,上燭霄漢,與星月爭輝;次者數丈,次者數尺,以漸而差,極下者亦螢螢如一燈照映戶牖,人不能見,唯鬼神見之耳。此室上光芒高七八尺,以是而知。學究問,我讀書一生,睡中光芒當幾許?鬼囁嚅良久曰:昨過君塾,君方晝寢,見君胸中高頭講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經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為黑煙,籠罩屋上,諸生誦讀之聲 ,如在濃雲密霧中,實未見光芒,不敢妄語。學究怒斥之,鬼大笑而去。

東光李又聃先生嘗至宛平相國廢園中,見廊下有詩二首,其一曰:颯颯西風吹破欞,蕭蕭秋草滿空庭,月光穿漏飛檐角,照見莓苔半壁青,其二曰:耿耿疏星幾點明,銀河時有片雲行,憑欄坐聽譙樓鼓,數到連敲第五聲。墨痕慘澹,殆不類人書。

董曲江 先生名元度,平原人,乾隆壬申進士,入翰林,散館改知縣,又改教授,移疾歸。少年夢人贈一扇,上有三絕句曰:曾公飲馬天池日,文采西園感故知,至竟心情終不改,月明花影上旌旗/尺五城南並馬來,垂楊一例赤鱗開,黃金屈戍雕胡 錦,不信陳王八斗才/蕭鼓冬冬畫燭樓,是誰親按小涼洲,春風豆蔻知多少,並作秋江一段愁。語多難解。後亦卒無徵驗,莫明其故。

平定王孝廉執信,嘗隨文宦榆林,夜宿野寺經閣下,聞閣上有人絮語,似是論詩,竊訝此間少文士,那得有此?因諦聽之,終不甚了了,後語聲漸出閣廊下,乃稍分明。其一曰:唐彥謙詩格不高,然禾麻地廢生邊氣,草木春寒起戰聲,故是佳句;其一曰:仆嘗有句雲,陰磧日光連雪白,風天沙氣入雲黃,非親至關外不睹此景;其一又曰:仆亦有一聯雲,山沉邊氣無情碧,河帶寒聲亘古秋,自謂頗肖邊城日暮之狀,相與吟賞者久之。寺鐘忽動,乃寂無聲。天曉起視,則扃鑰塵封。山沉邊氣一聯,後於任總鎮遺稿見之。總鎮名舉,出師金川時,百戰陣歿者也,陰磧一聯,終不知為誰語,即其精靈長在,得與任公同游,亦決非常鬼矣。

滄州城南上河涯,有無賴呂四,兇橫無所不為,人畏如狼虎。一日薄暮與諸惡少村外納涼,忽隱隱聞雷聲,風雨且至。遙見似一少婦 避入河干古廟中。呂語諸惡少曰:彼可婬也。時已入夜,陰雲黯黑,呂突入掩其口,眾共褫衣相嬲。俄雷光穿牖,見狀貌似是其妻,急釋手問之,果不謬。呂大恚,欲提妻擲河中,妻大號曰:汝欲婬人,致人婬我,天理昭然,汝尚欲殺我耶?呂語塞,急覓衣褲,已隨風入河流矣。旁皇無計,乃自負裸婦歸。雲散月明,滿村譁笑,爭前問狀。呂無可置對,竟自投於河,蓋其妻歸寧,約一月方歸,不虞母家遘回祿,無屋可棲,乃先期返。呂不知而遘此難,後妻夢呂來曰:我業重,當永墮泥犁,緣生前事母尚盡孝,冥官檢籍得受蛇身,今往生矣。汝後夫不久至,善視新姑嫜,陰律不孝罪至重,毋自蹈冥司湯鑊也。至妻再醮日,屋角有赤練蛇,垂首下視,意似眷眷。妻憶前夢,方舉首問之,俄聞門外鼓樂聲,蛇於屋上跳擲數回,奮然去。

獻縣周氏仆周虎,為狐所媚,二十餘年如伉儷,嘗語仆曰:吾鍊形已四百餘年,過去生中,於汝有業緣當補,一日不滿,即一日不得生天,緣盡吾當去耳。一日囅然自喜,又泫然自悲,語虎曰:月之十九日吾緣盡當別,已為君相一婦,可聘定之。因出白金付虎,俾備禮,自是狎昵燕婉,逾於平日,恆形影不離。至十五日忽晨起告別,虎怪其先期,狐泣曰:業緣一日不可減,亦一日不可增。惟遲早則隨所遇耳。吾留此三日緣,為再一相會地也。越數年,果再至,歡洽三日而後去。臨行嗚咽曰:從此終天訣矣。陳德音先生曰:此狐善留其有餘,惜福者當如是。劉季箴則曰:三日後終須一別,何必暫留。此狐鍊形四百年,尚未到懸崖撒手地位,臨事者不當如是。余謂二公之言,各明一義各有當也。

獻縣令明晨,應山人,嘗欲申雪一冤獄,而慮上官不允,疑惑未決。儒學門斗有五半仙者,與一狐友,言小休咎多有驗,遣往問之,狐正色曰:明公為民父母,但當論其冤不冤,不當問其允不允,獨不記制府李公之言乎?門斗返報,明為悚然。因言制府李公衛未達時,嘗同一道士渡江 ,適有與舟子爭詬者,道士太息曰:命在須臾,尚較計數文錢耶?俄其人為帆腳所掃墮江 死,李公心異之,中流風作,舟欲覆,道士禹步誦咒,風止得濟,李公再拜謝更生,道士曰:適墮江 者命也,吾不能救,公貴人也,遇阨得濟,亦命也。吾不能不救,何謝焉。李公又拜曰:領師此訓,吾終身安命矣。道士曰:是不盡然,一身之窮達當安命,不安命則奔競排軋,無所不至,不知李林甫、秦檜即不傾陷善類,亦作宰相,徒自增罪案耳。至國計民生之利害,則不可言命。天地之生才,朝廷之設官,所以補救氣數也。身握事權,束手而委命,天地何必生此才,朝廷何必設此官乎?晨門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諸葛武侯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成敗利鈍非所逆睹。此聖賢立命之學,公其識之。李公謹受教,拜問姓名。道士曰:言之恐公駭。下舟行數十步,翳然滅跡。昔在會城,李公曾話是事,不識此狐何以得知也。

北村鄭蘇仙,一日夢至冥府,見閆羅王方錄囚。有鄰村一媼至殿前,王改容拱手,賜以杯茗,命冥吏速送生善處。鄭私叩冥吏曰:此農家老婦,有何功德?冥吏曰:是媼一生無利己損人心。夫利己之心,雖賢士大夫或不免,然利己者必損人,種種機械因是而生,種種冤愆因是而造,甚至貽臭萬年,流毒四誨,皆此一念為害也。此一村婦而能自制其私心,讀書講學之儒對之多愧色矣。何怪王之加禮乎?鄭素有心計,聞之惕然而寤。鄭又言此媼未至以前,有一官公服昂然入,自稱所至但飲一杯水,今無愧鬼神。王哂曰:設官以治民,下至驛丞閘官,皆有利弊之當理,但不要錢即為好官,植木偶於堂,並水不飲,不更勝公乎?官又辯曰:某雖無功亦無罪。王曰:公一身處處求自全,某獄某獄避嫌疑而不言,非負民乎?某事某事畏煩重而不舉,非負國乎?三載考績之謂何,無功即有罪矣。官大踧踖,鋒棱頓減。王徐顧笑曰:怪公盛氣耳,平心而論,要是三四等好官,來生尚不失冠帶。促命即送轉輪王。觀此二事,知人心微曖,鬼神皆得而窺。雖賢者一念之私,亦不免於責備。相在爾室,其信然乎?

雍正壬子有宦家子婦,素無勃谿狀。突狂電穿牖,如火光激射,雷楔貫心而入,洞左脅而出,其夫亦為雷焰燔燒,背到尻皆焦黑,氣息僅屬,久之乃蘇,顧婦屍泣曰:我性剛勁,與母爭論或有之;爾不過私訴抑鬱,背燈掩淚而已,何雷之誤中爾耶?是未知律重主謀,幽明一也。

無雲和尚,不知何許人。康熙中掛單河間資勝寺,終日默坐,與語亦不答。一日忽登禪床 ,以界尺拍案一聲,泊然化去。視案上有偈曰:削髮辭家淨六塵,自家且了自家身,仁民愛物無窮事,原有周公孔聖人,佛法近墨,此僧乃近於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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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閱微草堂筆記
      《閱微草堂筆記》原名《閱微筆記》,是清朝翰林院庶吉士出身的於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至嘉慶三年(1798年)間以筆記形式所編寫成的文言短篇志怪小說。在時間上,《閱微草堂筆記》主要搜輯各種狐鬼神仙、因果報應、勸善懲惡等當時代前後的流傳的鄉野怪譚,或親身所聽聞的奇情軼事;在空間地域上,其涵蓋的範圍則遍及全中國,遠至烏魯木齊、伊寧、滇黔等地。同時《閱微草堂筆記》有意模仿宋代筆記小說質樸簡淡的文風,曾在歷史上一時享有同《紅樓夢》、《聊齋志異》並行海內的盛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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