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秦孝公據崤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窺周室,有席捲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併吞八荒之心。
當是時也,商君佐之,內立法度,務耕織,修守戰之具;外連衡而斗諸侯。
於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沒,惠文、武、昭襄蒙故業,因遺策,南取漢中,西舉巴、蜀,東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
諸侯恐懼,會盟而謀弱秦,不愛珍器重寶肥饒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從締交,相與為一。
當此之時,齊有孟嘗,趙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
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賢而重士,約從離衡,兼韓、魏、燕、楚、齊、趙、宋、衛、中山之眾。
於是六國之士,有寧越、徐尚、蘇秦、杜赫之屬為之謀,齊明、周最、陳軫、召滑、樓緩、翟景、蘇厲、樂毅之徒通其意,吳起、孫臏、帶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頗、趙奢之倫制其兵。
嘗以十倍之地,百萬之眾,叩關而攻秦。
秦人開關延敵,九國之師,逡巡而不敢進。
秦無亡矢遺鏃之費,而天下諸侯已困矣。
於是從散約敗,爭割地而賂秦。
秦有餘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屍百萬,流血漂櫓。
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
強國請服,弱國入朝。
延及孝文王、莊襄王,享國之日淺,國家無事。
及至始皇,奮六世之餘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南取百越之地,以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頸,委命下吏。
乃使蒙恬北築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餘里。
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
於是廢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殺豪傑,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鏑,鑄以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
然後踐華為城,因河為池,據億丈之城,臨不測之淵,以為固。
良將勁弩守要害之處,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
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為關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也。
始皇既沒,餘威震於殊俗。
然陳涉瓮牖繩樞之子,氓隸之人,而遷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賢,陶朱、猗頓之富;躡足行伍之間,而倔起阡陌之中,率疲弊之卒,將數百之眾,轉而攻秦,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天下雲集響應,贏糧而景從。
山東豪俊遂並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崤函之固,自若也。
陳涉之位,非尊於齊、楚、燕、趙、韓、魏、宋、衛、中山之君也;鋤耰棘矜,非銛於鈎戟長鎩也;謫戍之眾,非抗於九國之師也;深謀遠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向時之士也。
然而成敗異變,功業相反,何也?試使山東之國與陳涉度長絜大,比權量力,則不可同年而語矣。
然秦以區區之地,致萬乘之勢,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餘年矣;然後以六合為家,崤函為宮;一夫作難而七廟隳,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中篇秦滅周祀,並海內,兼諸侯,南面稱帝,以養四海。
天下之士,斐然向風。
若是,何也?曰:近古之無王者久矣。
周室卑微,五霸既滅,令不行於天下。
是以諸侯力政,強凌弱,眾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罷弊。
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
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虛心而仰上。
當此之時,專威定功,安危之本,在於此矣。
秦王懷貪鄙之心,行自奮之智,不信功臣,不親士民,廢王道而立私愛,焚文書而酷刑法,先詐力而後仁義,以暴虐為天下始。
夫兼併者高詐力,安危者貴順權,此言取與守不同術也。
秦離戰國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無異也。
孤獨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也。
借使秦王論上世之事,並殷、周之跡,以制御其政,後雖有淫驕之主,猶未有傾危之患也。
故三王之建天下,名號顯美,功業長久。
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領而觀其政。
夫寒者利裋褐,而飢者甘糟糠。
天下囂囂,新主之資也。
此言勞民之易為仁也。
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賢,臣主一心而憂海內之患,縞素而正先帝之過;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後,建國立君以禮天下;虛囹圄而免刑戮,去收孥污穢之罪,使各反其鄉里;發倉廩,散財幣,以振孤獨窮困之士;輕賦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約法省刑,以持其後,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節修行,各慎其身;塞萬民之望,而以盛德與天下,天下息矣。
即四海之內皆歡然各自安樂其處,惟恐有變。
雖有狡害之民,無離上之心,則不軌之臣無以飾其智,而暴亂之奸弭矣。
二世不行此術,而重以無道:壞宗廟與民,更始作阿房之宮;繁刑嚴誅,吏治刻深;賞罰不當,賦斂無度。
天下多事,吏不能紀;百姓困窮,而主不收恤。
然後奸偽並起,而上下相遁;蒙罪者眾,刑戮相望於道,而天下苦之。
自群卿以下至於眾庶,人懷自危之心,親處窮苦之實,咸不安其位,故易動也。
是以陳涉不用湯、武之賢,不借公侯之尊,奮臂於大澤,而天下響應者,其民危也。
故先王者,見終始不變,知存亡之由。
是以牧民之道,務在安之而已矣。
下雖有逆行之臣,必無響應之助。
故曰:「安民可與為義,而危民易與為非」,此之謂也。
貴為天子,富有四海,身在於戮者,正之非也。
是二世之過也。
下篇秦兼諸侯山東三十餘郡,脩津關,據險塞,繕甲兵而守之。
然陳涉率散亂之眾數百,奮臂大呼,不用弓戟之兵,鉏耰白梃,望屋而食,橫行天下。
秦人阻險不守,關梁不閉,長戟不刺,強弩不射。
楚師深入,戰於鴻門,曾無藩籬之難。
於是山東諸侯並起,豪俊相立。
秦使章邯將而東征,章邯因其三軍之眾,要市於外,以謀其上。
群臣之不相信,可見於此矣。
子嬰立,遂不悟。
借使子嬰有庸主之材而僅得中佐,山東雖亂,三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廟之祀宜未絕也。
秦地被山帶河以為固,四塞之國也。
自繆公以來,至於秦王,二十餘君,常為諸侯雄。
此豈世賢哉?其勢居然也。
且天下嘗同心併力攻秦矣,當此之世,賢智並列,良將行其師,賢相通其謀,然困於阻險而不能進,秦乃延入戰而為之開關,百萬之徒逃北而遂壞。
豈勇力智慧不足哉?形不利,勢不便也。
秦小邑並大城,守險塞而軍,高壘毋戰,閉關據厄,荷戟而守之。
諸侯起於匹夫,以利合,非有素王之行也。
其交未親,其下未附,名曰亡秦,其實利之也。
彼見秦阻之難犯也,必退師。
案土息民,以待其敝,收弱扶罷,以令大國之君,不患不得意於海內。
貴為天子,富有四海,而身為禽者,其救敗非也。
秦王足己而不問,遂過而不變。
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禍。
子嬰孤立無親,危弱無輔。
三主之惑,終身不悟,亡不亦宜乎?當此時也,也非無深謀遠慮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盡忠指過者,秦俗多忌諱之禁也,——忠言未卒於口而身糜沒矣。
故使天下之士傾耳而聽,重足而立,闔口而不言。
是以三主失道,而忠臣不諫,智士不謀也。
天下已亂,奸不上聞,豈不悲哉!先王知壅蔽之傷國也,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飾法設刑而天下治。
其強也,禁暴誅亂而天下服;其弱也,王霸征而諸侯從;其削也,內守外附而社稷存。
故秦之盛也,繁法嚴刑而天下震;及其衰也,百姓怨而海內叛矣。
故周王序得其道,千餘載不絕;秦本末並失,故不能長。
由是觀之,安危之統相去遠矣。
鄙諺曰:「前事之不忘,後事之師也。
」是以君子為國,觀之上古,驗之當世,參之人事,察盛衰之理,審權勢之宜,去就有序,變化因時,故曠日長久而社稷安矣。
秦孝公據崤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窺周室,有席捲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併吞八荒之心。
當是時也,商君佐之,內立法度,務耕織,修守戰之具,外連衡而斗諸侯。
於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沒,惠文、武、昭襄蒙故業,因遺策,南取漢中,西舉巴、蜀,東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
諸侯恐懼,會盟而謀弱秦,不愛珍器重寶肥饒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從締交,相與為一。
當此之時,齊有孟嘗,趙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
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賢而重士,約從離衡,兼韓、魏、燕、楚、齊、趙、宋、衛、中山之眾。
於是六國之士,有寧越、徐尚、蘇秦、杜赫之屬為之謀,齊明、周最、陳軫、召滑、樓緩、翟景、蘇厲、樂毅之徒通其意,吳起、孫臏、帶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頗、趙奢之倫制其兵。
嘗以十倍之地,百萬之眾,叩關而攻秦。
秦人開關延敵,九國之師,逡巡而不敢進。
秦無亡矢遺鏃之費,而天下諸侯已困矣。
於是從散約敗,爭割地而賂秦。
秦有餘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屍百萬,流血漂櫓;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
強國請服,弱國入朝。
延及孝文王、莊襄王,享國之日淺,國家無事。
及至始皇,奮六世之餘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南取百越之地,以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頸,委命下吏。
乃使蒙恬北築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餘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
於是廢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殺豪傑;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鏑,鑄以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
然後踐華為城,因河為池,據億丈之城,臨不測之淵,以為固。
良將勁弩守要害之處,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
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為關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也。
始皇既沒,餘威震於殊俗。
然陳涉瓮牖繩樞之子,氓隸之人,而遷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賢,陶朱、猗頓之富;躡足行伍之間,而倔起阡陌之中,率疲弊之卒,將數百之眾,轉而攻秦;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天下雲集響應,贏糧而景從。
山東豪俊遂並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崤函之固,自若也。
陳涉之位,非尊於齊、楚、燕、趙、韓、魏、宋、衛、中山之君也;鋤櫌棘矜,非銛於鈎戟長鎩也;謫戍之眾,非抗於九國之師也;深謀遠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向時之士也。
然而成敗異變,功業相反,何也?試使山東之國與陳涉度長絜大,比權量力,則不可同年而語矣。
然秦以區區之地,致萬乘之勢,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餘年矣;然後以六合為家,崤函為宮;一夫作難而七廟隳,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案《祭法》,天子諸侯宗廟,皆月祭之。又有《月令》「皆薦新」,並雲「先薦寢廟」。此皆是月祭正文。《國語》云:「古者先王月祭日祀,雖諸侯不得祖天子。」而宗廟在都,匈奴未滅,拊心長叫,萬恨不追。昔魯國孔氏有仲尼,車輿冠服。漢明帝錫東平王蒼,光烈皇后假髻,巾衣一篋。王沈集稱日垂泣於甘泉之畫,揚雄獻頌於麒麟之圖。遂畫先君先妣之像,傅咸集畫贊曰,敬圖先君先妣之容像,畫之丹青。曹休畫其父像,對之流泣,誠可悲也。陸機有丞相像讚,大司馬夫人像讚,即其例焉。竊尋《孝經》所說,必稱先王,蓋是先王之行,不敢以不行也。伏見台內別造至敬殿,甘旨百品,月祭日祀,又為寢室,昏定晨省,如平生焉。先帝朔望,盡哀慟哭。又宣修容奉造二親像,朝夕禮敬,虔事孜孜,四十年中,聿修功德,追薦繼孝,丁蘭無以尚此。繹竊慕考妣之盛,則立尊像,供養於道場,內設花幡燈燭,使僧尼頂禮,正以烏鳥之心,繫戀罔極。不厭丁年之內,遭此百憂,一同見似,甘心殞越。雖復於禮經無文,家門之內,行之已久。故月祭日祀,用遵祭法,車輿篋衣,謹同魯聖。止令朋友知余此心。潘岳賦云:「太夫人御板輿,乘輕軒,柳垂陰,車結軌,或宴於林,或宴於。兄弟斑白,兒童稚齒。稱福壽以獻觴,咸一懼而一喜。嗟夫,天下之至樂,唯斯而已矣!天下之至樂,唯斯而已矣!忽忽窮生,百年之內,曷由復如此矣。痛矣過隙,哀哉逝川,淚盡而繼之以血,不知復何從陳也。」
與人善言,暖於布帛;傷人以言,深於矛戟。贈人以言,重於金石珠玉;觀人以言,美於黼黻文章;聽人以言,樂於鐘鼓琴瑟。
儉約之德,其義大哉。齊之遷衛於楚丘也,衛文公大布之服,大帛之冠,務材訓農,敬教勤學,元年有車三十乘,季年三百乘也。豈不宏之在人。
明月之夜,可以遠視,不可以近書;霧露之朝,可以近書,不通以遠視。人才性亦如是,各有不同也。
君子無邑邑於窮,無勿勿於賤。譽之而不加動,非之而不加沮,定外內之分,夷榮辱之心,立不易方,斯有恆也。
夫言行在於美,不在於多。出一美言美行,而天下從之,或見一惡意醜事,而萬民違之,可不慎乎?《易》曰:「言行,君子之樞機。」樞機之發,榮辱之主也。昔成湯教民去三面之網,而諸侯向之;齊宣王活釁鐘之牛,而孟軻以王道求之;周文王掘地得死人骨,哀憫而收葬,而天下嘉之也。
《易》言:「不恆其德,或承之羞。」《論語》言:「無恆之人,不可卜筮。」故知人之為行,不可不恆。《詩》言:「無恆之人,其如飄風。胡不自南,胡不自北」者也。般輸不為拙工改繩准,逄羿不為拙射變弦,君子懷道德之有檢。《詩》云:「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孔子稱:「大哉中庸之為德,其至矣乎!」又曰:「君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伯樂教其所憎者相千里馬,其所愛者相駑馬。千里之馬不時有,其利緩;駑馬日售,其利急。所謂下言而上用者也。
君子以宴安為鴆毒,富貴為不幸。故溺於情者忘月滿之虧,在乎道者知日損之為貴。斯固誹謗之木,唐虞之道,與瓊瑤之台。辛癸之祚亡,酣歌終日,求數刻之歡,耽淫長夜,聘亡歸之樂。而或四知必顯,五美常在,譬金舟不能凌陽侯之波,玉馬不能偶騏之跡。是猶炙冰使燥,清柿令熾,不可得也。夫驕奢者眾,縱逸者多,如輕埃之應風,似宵蠹之赴燭也。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若雖有天縱,曾無學術,猶若伯牙空彈,無七弦則不悲;王良失轡,處駟馬則不疾。晉平公問師曠曰:「吾年已老,學將晚耶?」對曰:「少好學者如日盛陽,老好學者如炳燭夜行。」追味斯言,可為師也。《淮南》言:「蕭條者形之君,寂寞者身之主。」又云:「教者生於君子,以被小人;利者興於小人,以潤君子。」孟子言:「禹惡旨酒而樂善言。」又云:「若我得志,不為食前方丈,妾數百人。」斯言至矣。故原憲之袍賢於季孫之狐貉,趙宣之肉食旨於智伯之芻豢,子思之銀佩美於虞公之垂棘。嬌淫之理,豈可恣歟!人非有柳下延陵之才,蒙莊柱史之志,其以此者,蓋有以焉。雖復拔山蓋世之雄,回天倒地之力,玉幾為樽,金湯設險,驪山無罪之囚,五嶺不歸之戍,一有驕奢,三代同滅,鐫金石者難為力,摧枯朽者易為功,居得其勢也。
哲人君子戒盈思沖者何也?政以戒懼所不睹,恐畏所不聞,況其甚此者乎?夫生自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憂懼之所不加,寵辱之所未至。粵自齠齔,便作邦君,其天姿卓爾,則河間所以高步,窮凶極悖,廣川所以顯戮,致之有由者也。錫瑞蕃圖,執玉秉圭,春朝則驅馳千乘,秋謁則儀百辟,江都廣川,可以意者耳。請論之,一曰驕,二曰富,三曰淫,四曰忌。幼饗尊貴,驕也;名田縣道,富也;歌鐘盈室,淫也;殺戮無辜,忌也。夫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況倍此者邪?夫貴而不驕者鮮矣,驕則輕於憲網,富則恃於金寶,淫則惑於昏縱,忌則輕於生殺。既不知稼穡之艱難,又不知民天之有本,徒見珠璣犀甲之玩,金錢翠羽之奇。動容則燕歌鄭舞,顧眄則秦箏齊瑟。謂與椿鵠齊齡,寧知華易晚,覆其宗社,曾不三省;損其身名,不逢八議。異矣哉,古之欲月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無為不善而怨人。刑已至而呼天,身不善而怨人,不亦反乎?刑至而呼天,不亦晚乎?太公曰:「夫為人惡聞其情,而喜聞人之情;惡聞已之惡,喜聞人之惡。是以不必治也。」
鳥與鳥遇則相躅,獸與獸遇則相角,馬與馬遇則是,愚與愚遇則相傷。天之生此物,多其力而少其智。智者之謀,萬有一失;狂夫之言,萬有一得。是以君子取狂夫之言,補萬得之一失也。行人不休息於松柏而止於楊柳者,以松柏有幽僻之窮,楊柳有路側之勢故也。
君子當去二輕取四重:言重則有法,行重則有德,貌重則有威,好重則有觀;言輕則招罪,貌輕則招辱。
周公沒五百年有孔子,孔子沒五百年有太史公。五百年運,余何敢讓焉?但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斯言至矣。正當不窮似智,正諫似直,應諧似優,穢德似隱。嘗謂人曰:「諸葛武侯桓宣武並翼贊王室,宣威遐外,此鄙夫之所以慕也;董仲舒劉子政深精《洪範》,妙達《公羊》,鄙夫之所以希也;榮啟期擊磬縱酒行歌,斯為至樂,鄙夫之所以重也。何者?請試論之:夫以武侯之賢,宣武之智,自天佑之,蓋有以然也。假使逢文明之後,值則哲之君,不足為鄙夫扶轂,豈青紫之可望邪?東方鼠虎之諭,斯得之矣。及仲舒之學術,子政之探微,見重元光之初聲,高建始之末,通宵忘寐,終日下帷,不有學術,何以成器?川溜決石,可不勉乎?馳光不留,逝川倏忽。尺璧非寶,寸陰可惜。文武二途,並得儔匹。啟期擊磬,彼獨何人,寧止伯鸞之詩,將同威輦之詠。一以我為馬,一以我為牛,莊周往矣,嗣宗長逝。吾知宇宙之內,更有人哉。
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途,何者?夫儒者列君臣父子之禮,序夫婦長幼之別;墨者堂高三尺,土階三等,茅茨不剪,采椽不斫,冬日以鹿裘為禮,盛暑以葛衣為貴;法家不殊貴賤,不別親疏,嚴而少恩,所謂法也;名家苛察繳繞,檢而失真,是謂名也;道家虛無為本,因循為務,中原喪亂,實為此風,何鄧誅於前,裴王滅於後,蓋為此也。
裴幾原問曰:「西伯拘而闡《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孫子之遇龐涓,韓非之值秦後;虞卿窮愁,不韋遷蜀,士嬴疾行,夷齊潛隱,皆心有不悅,爾乃著書。夫子實尊千乘,搴帷萬里,地得周旦,聲齊燕,豪匹四君,威同五伯。玳簪之客,雁行接踵;珠劍之賓,肩隨鱗次。下帷著書,其義何也?殊為牴牾,良用於邑。予答曰:「吾於天下亦不賤也,所以一沐三握髮,一食再吐哺,何者?正以名節未樹也。吾嘗欲棱威瀚海,絕幕居延,出萬死而不顧,必令威振諸夏,然後度聊城而長望,向陽關而凱入。盡忠盡力,以報國家,此吾之上願焉。次則清酒一壺,彈琴一曲,有志不遂,命也如何?脫略刑名,蕭散懷抱,而未能為也。但性過抑揚,恆欲權衡稱物,所以隆暑不辭熱,凝冬不憚寒,著《鴻烈》者,蓋為此也。又問之曰:「子何不詢之有識,共著此書,曷為區區自勤如此?」予答曰:「夫荷旃被毳者,難與道純綿之緻密;羹藜含糗者,不足論太牢之滋味。故服之涼者,不苦盛暑之郁煩;襲貂狐之暖者,不知至寒之悽愴。子之術業,豈賓客之能。斯蓋以莛撞鐘,以蠡測海也。予嘗切齒淮南不韋之書,謂為賓游所制,每至著述之間,不令賓客之也。
余見宰人嘆曰:「伊尹與易牙同知調鼎,而有賢不肖之殊。」既而嘆曰:「無識之徒,尚以伊尹方易牙,余何有哉?」退而復嘆曰:「碧廬似玉,猗頓別之;白骨似牙,離婁別之。猗頓離婁,千年不曾遇,牙骨之怨,何時當弭?余見人為,嘆曰:」龍之為物也,謂之四靈,而亦為;魚之為物,謂之五協,而又為。抑乃有萃之調鼎,瀟湘之開國歟!退而復嘆曰:「靈龜五色似玉金,不免為霍,余何有哉,余何有哉!」
飽食高臥,立言何求焉?修德履道,身何憂焉?居安慮危,戚也;見險懷懼,憂也。紛紛然,榮枯寵辱之動也,人其能不動乎?仲尼其人也,抑吾其次之,有佞而進,有直而退,其寧退乎?予不喜游宴淹留,每宴輒早罷,不復沽酌矣。
大虛所以高者,以其輕而無累也。人生苟清而無欲,則飄飄之氣凌焉。
搗衣清而徹,有悲人者,此是秋士悲於心。搗衣感於外,內外相感,愁情結悲,然後哀怨生焉。苟無感,何嗟何怨也?
長沮浴,桀溺問焉:「今日浴佳耶?」曰:「佳。」長沮曰:「浴須浴其內,然後其表。五臟六腑,尚有未潔,四支八體,何為者耶?夫浴者,將使表里潔也。內苟含瑕,何遽浴耶?」
孔子東遊,見兩小兒相鬥。一兒曰:「我以日初出去人近。」一兒曰:「日中近。」一兒曰:「日初出如車蓋,至中裁如盤盂,豈不近者大,遠者小?」一兒曰:「日初出,滄滄涼涼,至日中有如探湯,此非遠者涼,近者熱耶?」孔子亦不知。日中天而小,落扶桑而大,為政亦如是矣。須日用不知,如中天之小也,雖赫赫然,此蓋落日之治,不足稱也。
居家治理,可移於官,何也?治國須如治家,所以自家刑國。石奮之為家可矣,若謂治國異治家者,則條章不治,民無依焉。故治國者親民,若治家也。心不可欺物,不可示物。不欺不示,得其衷也。欺之則物不信,示之則民驕矣。自家刑國,自國刑家,可無失矣。
見善則喜,聞惡則憂,民之情也。苟無憂喜,其惟聖人乎!若無喜而不喜,無憂而不憂,蓋何足稱也?
白鳥蚊也,齊桓公臥於柏寢,謂仲父曰:「吾國富民殷,無餘憂矣。一物失所,寡人猶為之悒悒,今白鳥營營,飢而未飽,寡人憂之。」因開翠紗之幬,進蚊子焉。其蚊有知禮者,不食公之肉而退,其蚊有知足者,觜公而退;其蚊有不知足者,遂長噓短吸而食之,及其飽也,腹腸為之破潰。公曰:「嗟乎,民生亦猶是。」乃宣下齊國,修止足之鑑,節民玉食,節民錦衣,齊國大化。
夫斗者,忘其身也,忘其親者也。行須臾之怒,而斗終身之禍,然而為之,是忘其身也。
入是國也,言信乎群臣,則可留也;行忠乎群臣,則可仕也;澤乎百里,則富可安也。
鳳無司晨之善,麟乏警夜之功,日月不齊光,參辰不並見,冰炭不同室,粉墨不同橐,有之矣。
古語云:「不鑑於鏡而鑑於人,鑒鏡則辨形,鑒人則懸知善惡。」是知鑑於人勝鑒乎鏡矣。
楚王之食楚也,故愛楚四境之民;越王之食越也,故愛越四境之民。天子之食天下也,吾是以知兼愛天下之民矣。
成瓦者炭,而瓦不可以得炭;潤竹者水,而竹不可以得水。蒿艾有火,不燒不燃;土中有水,不掘無泉。百梅能使百人酸,一梅不足成味也。
孔文舉言:「武王伐紂而懸之白旗,漢祖入關,子嬰不死。武王歷年,止有白魚之瑞;漢祖祥應,其瑞不一。是則漢祖優而武王劣也。」殷洪遠云:「魏武興師,本由親舉;漢祖初起,本是亂兵。此則魏武優於漢帝。」蔣子通言:「漢祖取天下如登山,光武取天下如走丸。當尋邑百萬,振古未聞,滹沱河冰,身面流血,豈其易也?」凡如此例,有書不如無書,委之煨燼,於事為宜矣。
往者承華殿災,詔問高堂隆:「此何災?」隆曰:「殿名崇華,而為天災所除。是天欲使節儉,勿復興崇華之飾也。」
君子有三患:未之聞,患弗得聞。既聞之,患弗能學。既學之,患弗能行。君子有四恥:有其位無其言,君子恥之;無其行,君子恥之;既得之又失之,君子恥之;地有餘而民不足,君子恥之。
制將之法,必使馳張從時。事疑則爭生,勢侔則亂起。所以蕭樊被於縲紲,信布見於誅夷。馭將之間,可不深慎之?
夫陶犬無守夜之警,瓦雞無司晨之益。塗車不能代勞,木馬不中馳逐。
勢者君之輿,威者君之策,臣者君之馬,民者君之輪。勢固則輿安,威定則策勁,臣從則馬良,民和則輪利。
獵猛虎者,不於北苑;釣鯨魚者,不於南池。何則?園非猛虎之藪,池非鯨鯢之處也。責罷者以舉千鈞,督跛者以及走兔,驅騏驥於庭,求猿猱於檻,猶倒裘而索領也。
諸子興於戰國,文集盛於二漢,至家家有制,人人有集。其美者足以敘情志,敦風俗;其弊者祗以煩簡牘,疲後生。往者既積,來者未已。翹足志學,白首不遍。或昔之所重今反輕,今之所重,古之所賤。嗟我後生博遠之士,有能品藻異同,刪整蕪穢,使卷無瑕玷,覽無遺功,可謂學矣。
夫聰明疏通者戒於太察,寡聞少見者戒於壅蔽,勇猛剛強者戒於太暴,仁愛溫良者戒於無斷也。
世有習干戈者賤乎俎豆,修儒行者忽行武功。范寧以王弼比桀紂,謝混以簡文方赧獻。李長有顯武之論,文莊有廢莊之說。余以為不然。余以孫吳為營壘,以周孔為冠帶,以老莊為歡宴,以權實為稻糧,以卜筮為神明,以政治為手足。一圍之木持千鈞,五寸之扌建制開闔,總之者明也。
顏回希舜,所以早亡;賈誼好學,遂令速殞。揚雄作賦,有夢腸之談;曹植為文,有反胃之論。生也有涯,智也無涯,以有涯之生,逐無涯之智,余將養性養神,獲麟於金樓之制也。夫石田不生五穀,構山不游麋鹿,何哉?以其無所因也。故龍藉風而飛,龜由火而兆,有其資焉。常善利物,無棄人也。富貴不可以傲貧,賢明不可以輕暗。夷吾侈而鮑叔廉,其性不同也;張竦潔而陳遵污,其行不齊也。然而終能相善者,蓋無棄人之謂也。或說人須才學,不資矜素。余謂不然。昔孔文舉有言:三人同行,兩人聰雋,一夫底下,飢年無食,謂宜食底下者,譬猶蒸一猩猩,煮一鸚鵡耳。此蓋悖道之言也,寧有是乎!禰衡云:荀強可與語,餘人皆酒瓮飯囊。魏時劉陶語人曰:智者弄愚人,如弄一丸於掌中。
晉中朝庚道季云:廉頗藺相如,雖千載死人,凜凜如有生氣;曹蜍李志,雖久在世,厭厭如九泉下人。皆如此,便可結繩而理,並抑抗之論也。
魏長高有雅體,而才學非所經。初官出,虞存嘲之曰:「與卿約法三章,談死、文筆刑、商略抵罪。」魏怡然而笑,無忤色。更覺長高之為高,虞存之為愚也。
卞彬為《禽獸決綠》云:「羊淫而狠,豬卑而攣,鵝頑而傲,狗險而出」皆指斥貴勢。其《蝦蟆科斗賦》云:「紆青拖紫,出入苔中」,以比當時令仆也;「科斗唯唯,群浮暗水。唯朝繼夕,聿役如鬼」比令史咨事也。非不才也,然復安用此才乎?
蕭賁忌日拜官,又經醉自道父名。有人譏此事,賁大笑曰:「不樂而已,何妨拜官;溫酒之談,聊慕言在。」了無怍色。賁頗讀書而無行,在家徑偷祖母袁氏物,及問其故,具道其母所偷。祖母乃鞭其母。出貨之,所得余錢,乞問乃沽酒供醉。本名渙,兄弟共以其忄僉,因為呼賁,此人非不學,然復安用此學乎?
世人有才學不勝朋友,而好作文章,苦辱朋友,此謂學螳螂之,運吉蜣之甲,何足以雲?吾少讀兵書,三十餘年,搜纂數千,止為一帙。菁華領袖,備在其中。性頗尚仁,每宏解網,重囚將死,或許伉儷自看,城樓夜寒,必綈袍之賜。狴牢並遣,犴圉空虛。盜者更鳴,還取將軍之帳;姦夫改往,復錫舍人之車。由來此事,差非一揆。但性頗狷急,或有不堪,不欲蘊蓄胸襟,須令豁然無滯。將令士庶文武,見我所懷,兵法軍令,省而不煩,此言當矣。乃為法三章:一曰叛者,去燕就楚,從魏入韓,說趙王之陰謀,燒鄴都之倉廩,故曰叛者死。二曰不附,夫不附者,功成欲受其祿,事亂欲避其禍,玉節猶建,或可畏威,金湯倘覆,急須奔走,雖招厚祿,常欺脂膏,空加隆遇,不酬國士。當小寇馮陵,勤王以及,豈可見拒?抑揚橫議,出入異辭,故曰不附者死。三曰違令,麾之不進,鼓之不止,應追白虎,反入青龍,我舉正正之旗,彼往亭亭之地,我攻卻月,彼向橫雲,百萬之師,復何益也?然而李廣數奇,或非深失;龐涓戰死,偶值伏兵。故曰違令者抵罪。
曾子曰:「昔楚人掩口而言,欲以說王,王以為慢,遂加之誅。」衛太子以紙閉鼻,漢武帝謂聞己之臭,又致大罪。二者事殊而相似,時異而怨同。
三朝元老國蓍龜,山立精神虎豹姿。高步瓊林開宦轍,早登華省被恩私。
棟樑材器明堂用,台閣文章聖主知。輦下懇辭郎署久,斗南爭望使星移。
諫垣屢賞朱雲節,宣室重陳賈誼辭。錦綬還鄉迎駟馬,繡衣行部去襜帷。
談經秘閣重裀坐,扈蹕甘泉載橐隨。玉節引班朝謁早,金蓮擁騎夜歸遲。
尚書曳履登鸞閣,給事含香近鳳池。冰檗操持心似鐵,廟廊贊畫鬢成絲。
久聞陸贄頻憂國,盡許匡衡喜說詩。百世斯文開絕學,四門胄子得名師。
弦歌濟濟承周禮,冠佩蹌蹌舉漢儀。掌故傳經編竹簡,諸生脫穎擅囊錐。
鄙人自致慚無術,男子平生謾負奇。久望車塵空感激,欲趨門屏愧驅馳。
王陽豈待彈冠慶,孺子還應下榻思。輒效詩人陳賦頌,敢從閽吏候旌麾。
何蕃獨重陽司業,嚴武深憐杜拾遺。懷寶山林當一出,平津正在禮賢時。
鄭君夙抱青雲志,十載未能施利器。束書曾向西南遊,漢蜀山川歸攬轡。
名藩大府幣郊迎,肯屈大材從小試。下幃涵潤百氏言,閉戶研窮六經義。
胸中蘊蓄既汪洋,筆底文詞轉滂沛。長風驟疾掛高帆,峻坂崎嶇奔逸驥。
潛淵神彩竟難藏,沖斗虹光終莫閟。我皇嗣位握乾符,詔遣軺車求俊乂。
幡然遠應薦章來,闕下才華推賈誼。玉堂編纂列群英,金匱抽書發中秘。
嘉謨盛訓與討論,聖德神功煩載紀。詞林本自號神仙,象服矧兼金豸貴。
編成上獻黼座前,寶匣封緘貽永世。內帑盤花文綺霞,儀曹奉敕親頒賜。
金章紫誥出九重,全蜀黎民付專治。手持憲節望劍關,一路風霜變悽厲。
親知送別登鳳台,四座喧呼增意氣。嗟予識君雖恨遲,每讀雄文如舊契。
人生相知良獨難,浮世佳逢亦非易。樽前興發酒再沽,橐內金空衣可質。
志士誰當嚴韅靷,丈夫不用多軒輊。長歌贈君情奈何,苦節冰霜勸君勵。
建隼罷鳴珂,初傳來暮歌。漁樵識太古,草樹得陽和。
東道諸生從,南依遠客過。天清婺女出,土厚絳人多。
永日空相望,流年復幾何。崖開當夕照,葉去逐寒波。
眼暗經難受,身閒劍懶磨。似鴞占賈誼,上馬試廉頗。
窮分安藜藿,衰容勝薜蘿。只應隨越鳥,南翥托高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