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夜天人流,龙章混土木。太初关中来,鬈鬓骑白鹿。
恢恢天网外,玉立青山独。倒着莲花巾,虹霓恣成服。
腰头虎鞶囊,自诧神仙箓。高餐太白雪,屡憩车箱谷。
层云荡其胸,溟渤空两目。雄谈豁古今,饥鼠窜深屋。
赋诗声殷殷,月黑魍魉伏。铿鍧钟律应,突兀崖障矗。
斯人则云亡,古调竟谁复。天马不受衔,孤星堕南陆。
安石竟殒鸡,贾谊终遭鵩。草堂漭何在,落日玄猿哭。
惟昊天之大旱兮,失精和之正理。
遥望白云之蓬勃兮,滃澹澹而妄止。
运清浊之澒洞兮,正重沓而并起。
嵬隆崇以崔巍兮,时仿佛而有似。
屈卷轮而中天兮,象虎惊与龙骇。
相抟据而俱兴兮,妄倚俪而时有。
遂积聚而合沓兮,相纷薄而慷慨。
若飞翔之从横兮,杨侯怒而澎濞。
正帷布而雷动兮,相击冲而破碎。
或窈窕而四塞兮,诚若雨而不坠。
阴阳分而不相得兮,更惟贪邪而狼戾。
终风解而霰散兮,陵迟而堵溃。
或深潜而闭藏兮,争离而并逝。
廓荡荡其若涤兮,日照照而无秽。
隆盛暑而无聊兮,煎砂石而烂渭。
汤风至而含热兮,群生闷满而愁愦。
畎亩枯槁而失泽兮,壤石相聚而为害。
农夫垂拱而无聊兮,释其锄耨而下泪。
忧疆畔之遇害兮,痛皇天之靡惠。
惜稚稼之旱夭兮,离天灾而不遂。
怀怨心而不能已兮,窃讬咎于在位。
独不闻唐虞之积烈兮,与三代之风气?时俗殊而不还兮,恐功久而坏败。
何操行之不得兮,政治失中而违节。
阴气辟而留滞兮,猒暴至而沉没。
嗟乎!惜旱大剧,何辜于天无恩泽?忍兮啬夫,何寡德矣!既已生之,不与福矣。
来何暴也,去何躁也!孳孳望之,其可悼也。
憭兮栗兮,以郁怫兮。
念思白云,肠如结兮。
终怨不雨,甚不仁兮;布而不下,甚不信兮。
白云何怨?奈何人兮!。
谊为长沙王傅三年,有鵩飞入谊舍。
鵩似鸮,不祥鸟也。
谊即以谪居长沙,长沙卑湿,谊自伤悼,以为寿不得长,乃为赋以自广也。
其辞曰:单阏之岁兮,四月孟夏,庚子日斜兮,鵩集予舍。
止于坐隅兮,貌甚闲暇。
异物来萃兮,私怪其故。
发书占之兮,谶言其度,曰:“野鸟入室兮,主人将去。
”请问于鵩兮:“予去何之?吉乎告我,凶言其灾。
淹速之度兮,语予其期。
”鵩乃叹息,举首奋翼;口不能言,请对以臆: “万物变化兮,固无休息。
斡流而迁兮,或推而还。
形气转续兮,变化而蟺。
沕穆无穷兮,胡可胜言!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
彼吴强大兮,夫差以败;越栖会稽兮,勾践霸世。
斯游遂成兮,卒被五刑;傅说胥靡兮,乃相武丁。
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纆;命不可说兮,孰知其极!水激则旱兮,矢激则远;万物回薄兮,振荡相转。
云蒸雨降兮,纠错相纷;大钧播物兮,坱圠无垠。
天不可预虑兮,道不可预谋;迟速有命兮,焉识其时。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小智自私兮,贱彼贵我;达人大观兮,物无不可。
贪夫殉财兮,烈士殉名。
夸者死权兮,品庶每生。
怵迫之徒兮,或趋西东;大人不曲兮,意变齐同。
愚士系俗兮,窘若囚拘;至人遗物兮,独与道俱。
众人惑惑兮,好恶积亿;真人恬漠兮,独与道息。
释智遗形兮,超然自丧;寥廓忽荒兮,与道翱翔。
乘流则逝兮,得坻则止;纵躯委命兮,不私与己。
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澹乎若深渊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
不以生故自宝兮,养空而浮;德人无累兮,知命不忧。
细故蒂芥兮,何足以疑!”。
遭众忌贾谊被迁 正阃仪袁盎强谏
却说丞相陈平,专任数月,忽然患病不起,竟至谢世。文帝闻讣,厚给赙仪,赐谥曰献,令平长子贾袭封。平佐汉开国,好尚智谋,及安刘诛吕,平亦以计谋得功。平尝自言我多阴谋,为道家所禁,及身虽得幸免,后世子孙,恐未必久安。后来传至曾孙陈何,擅夺人妻,坐法弃市,果致绝封。可为好诈者鉴。这且不必细表。惟平既病死,相位乏人,文帝又记起绛侯周勃,仍使为相,勃亦受命不辞。会当日蚀告变,文帝因天象示儆,诏求贤良方正,直言极谏。当由颍阴侯骑士贾山,上陈治乱关系,至为恳切,时人称为至言。略云:
臣闻为人臣者,尽忠竭愚,以直谏主,不避死亡之诛,臣山是也。臣不敢虚稽久远,愿借秦为喻,唯陛下少加意焉!夫布衣韦带之士,修身于内,成名于外,而使后世不绝息。至秦则不然,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赋敛重数,音朔百姓任罢,音疲赭衣半道,群盗满山,使天下之人,戴目而视,倾耳而听。一夫大呼,天下响应,盖天罚已加矣。臣闻雷霆之所击,无不摧者,万钧之所压,无不靡者,今人主之威,非特雷霆也,势重非特万钧也,开道而求谏,和颜色而受之,用其言而显其身,士犹恐惧而不敢自尽,又况于纵欲恣暴,恶闻其过乎!昔者周盖千八百国,以九州之民,养千八百国之君,君有余财,民有余力,而颂声作。
秦皇帝以千八百国之民自养,力罢不能胜其役,财尽不能胜其求,身死才数月耳,天下四面而攻之,宗庙灭绝矣。秦皇帝居灭绝之中,而不自知者何也?亡无也辅弼之臣,亡直谏之士,天下已溃而莫之告也。今陛下使天下举贤良方正之士,天下之士,莫不精白以承休德,今已在朝廷矣,乃选其贤者,使为常侍诸吏,与之驰骋射猎,一日再三出,臣恐朝廷之懈弛,百官之堕于事也。陛下即位,亲自勉以厚天下,振贫民,礼高年,平狱缓刑,天下莫不喜悦。臣闻山东吏布诏令,民虽老羸癃疾,扶杖而往听之,愿少须臾毋死,思见德化之成也。今功业方就,名闻方昭,四方向风,乃从豪俊之臣,方正之士,与之日日猎射,击兔伐狐,以伤大业,绝天下之望,臣窃悼之!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臣不胜大愿,愿少衰射猎,以夏岁二月,定明堂,造大学,修先王之道,风行俗成,万世之基定,然后唯陛下所幸耳。古者大臣不得与宴游,方正修絜音洁之士,不得从射猎,使皆务其方以高其节,则群臣莫敢不正身修行,尽心以称大礼。如此则陛下之道,得所尊敬,然后功业施于四海,垂于万世子孙矣。
原来文帝虽日勤政事,但素性好猎,往往乘暇出游,猎射为娱,所以贾山反复切谏。文帝览奏,颇为嘉纳,下诏褒奖,嗣是车驾出入,遇着官吏上书,必停车收受,有可采择,必极口称善,意在使人尽言。当时又有一个通达治体的英材,与贾山同姓不宗,籍隶洛阳,单名是一谊字。少年卓荦,气宇非凡。贾谊是一时名士,故叙入谊名,比贾山尤为郑重。尝由河南守吴公,招置门下,备极器重。吴公素有循声,治平为天下第一,文帝特召为廷尉。随笔带过吴公,不没循吏。吴公奉命入都,遂将谊登诸荐牍,说他博通书籍,可备咨询,文帝乃复召谊为博士。谊年才弱冠,朝右诸臣,无如谊少年,每有政议,诸老先生未能详陈,一经谊逐条解决,偏能尽合人意,都下遂盛称谊才。文帝也以为能,仅一岁间,超迁至大中大夫。谊劝文帝改正朔,易服色,更定官制,大兴礼乐,草成数千百言,厘举纲要,文帝却也叹赏,不过因事关重大,谦让未遑。谊又请耕籍田、遗列侯就国,文帝乃照议施行。复欲升任谊为公卿,偏丞相周勃,太尉灌婴,及东阳侯张相如,御史大夫冯敬等,各怀妒忌,交相诋毁,常至文帝座前,说是洛阳少年,纷更喜事,意在擅权,不宜轻用。文帝为众议所迫,也就变了本意,竟出谊为长沙王太傅。谊不能不去,但心中甚是怏怏。出都南下,渡过湘水,悲吊战国时楚臣屈原,屈原被谗见放,投湘自尽。作赋自比。后居长沙三年,有鵩鸟飞入谊舍,停止座隅。鵩鸟似鸮,向称为不祥鸟,谊恐应己身,益增忧感,且因长沙卑湿,水土不宜,未免促损寿元,乃更作鵩鸟赋,自述悲怀。小子无暇抄录,看官请查阅《史》《汉》列传便了。
贾谊既去,周勃等当然快意,不过勃好忌人,人亦恨勃,最怨望的就是朱虚侯刘章,及东牟侯刘兴居。先是诸吕受诛,刘章实为功首,兴居虽不及刘章,但清宫迎驾,也算是一个功臣。周勃等与两人私约,许令章为赵王,兴居为梁王,及文帝嗣位,勃未尝替他奏请,竟背前言,自己反受了第一等厚赏,因此章及兴居,与勃有嫌。文帝也知刘章兄弟,灭吕有功,只因章欲立兄为帝,所以不愿优叙。好容易过了两年,有司请立皇子为王,文帝下诏道:“故赵幽王幽死,朕甚怜悯,前已立幽王子遂为赵王,见四十七回。尚有遂弟辟彊,及齐悼惠子朱虚侯章,东牟侯兴居,有功可王。”这诏一下,群臣揣合帝意,拟封辟彊为河间王,朱虚侯章为城阳王,东牟侯兴居为济北王,文帝当然准议。惟城阳济北,俱系齐地,割封刘章兄弟,是明明削弱齐王,差不多剜肉补疮,何足言惠!这三王分封出去,更将皇庶子参,封太原王,揖封梁王。梁赵均系大国,刘章兄弟,希望已久,至此终归绝望,更疑为周勃所卖,啧有烦言。文帝颇有所闻,索性把周勃免相,托称列侯未尽就国,丞相可为倡率,出就侯封。勃未曾预料,突接此诏,还未知文帝命意,没奈何缴还相印,陛辞赴绛去了。
文帝擢灌婴为丞相,罢太尉官。灌婴接任时,已在文帝三年,约阅数月,忽闻匈奴右贤王,入寇上郡,文帝急命灌婴调发车骑八万人,往御匈奴,自率诸将诣甘泉宫,作为援应。嗣接灌婴军报,匈奴兵已经退去,乃转赴太原,接见代国旧臣,各给赏赐,并免代民三年租役。留游了十余日,又有警报到来,乃是济北王兴居,起兵造反,进袭荥阳。当下飞调棘蒲侯柴武为大将军,率兵往讨,一面令灌婴还师,自领诸将急还长安。兴居受封济北,与乃兄章同时就国,章郁愤成病,不久便殁。了过刘章。兴居闻兄气愤身亡,越加怨恨,遂有叛志,适闻文帝出讨匈奴,总道是关中空虚,可以进击,因即骤然起兵。那知到了荥阳,便与柴武军相遇,一场大战,被武杀得七零八落,四散奔逃。武乘胜追赶,紧随不舍,兴居急不择路,策马乱跑,一脚踏空,马竟蹶倒,把兴居掀翻地上。后面追兵已到,顺手拿住,牵至柴武面前,武把他置入囚车,押解回京。兴居自知不免,扼吭自杀。兴居功不及兄,乃敢造反,怎得不死。待武还朝复命,验明尸首,文帝怜他自取灭亡,乃尽封悼惠王诸子罢军等七人为列侯,惟济北国撤销,不复置封。
内安外攘,得息干戈,朝廷又复清闲,文帝政躬多暇,免不得出宫游行。一日带着侍臣,往上林苑饱看景色,但见草深林茂,鱼跃鸢飞,却觉得万汇滋生,足快心意。行经虎圈,有禽兽一大群,驯养在内,不胜指数,乃召过上林尉,问及禽兽总数,究有若干?上林尉瞠目结舌,竟不能答,还是监守虎圈的啬夫,官名从容代对,一一详陈,文帝称许道:“好一个吏目,能如此才算尽职哩?”说着,即顾令从官张释之,拜啬夫为上林令。释之字季,堵阳人氏,前为骑郎,十年不得调迁,后来方进为谒者。释之欲进陈治道,文帝叫他不必高论,但论近时。释之因就秦汉得失,说了一番,语多称旨。遂由文帝赏识,加官谒者仆射,每当车驾出游,辄令释之随着。此时释之奉谕,半晌不答,再由文帝重申命令,乃进问文帝道:“陛下试思绛侯周勃,及东阳侯张相如,人品若何?”文帝道:“统是忠厚长者。”释之接说道:“陛下既知两人为长者,奈何欲重任啬夫。彼两人平时论事,好似不能发言。岂若啬夫利口,喋喋不休。且陛下可曾记得秦始皇么?”文帝道:“始皇有何错处?”释之道:“始皇专任刀笔吏,但务苛察,后来敝俗相沿,竞尚口辩,不得闻过,遂致土崩。今陛下以啬夫能言,便欲超迁,臣恐天下将随时尽靡哩!”君子不以言举人,徒工口才,原是不足超迁,但如上林尉之糊涂,亦何足用!文帝方才称善,乃不拜啬夫,升授释之为宫车令。
既而梁王入朝,与太子启同车进宫,行过司马门,并不下车,适被释之瞧见,赶将过去,阻住太子梁王,不得进去,一面援着汉律,据实劾奏。汉初定有宫中禁令,以司马门为最重,凡天下上事,四方贡献,均由司马门接收,门前除天子外,无论何人,并应下车,如或失记,罚金四两。释之劾奏太子梁王,说他时常出入,理应知晓,今敢不下公门,乃是明知故犯,以不敬论。这道弹章呈将进去,文帝不免溺爱,且视为寻常小事,搁置不理,偏为薄太后所闻,召入文帝,责他纵容儿子,文帝始免冠叩谢,自称教子不严,还望太后恕罪。薄太后乃遣使传诏,赦免太子梁王,才准入见。文帝究是明主,并不怪释之多事,且称释之守法不阿,应再超擢,遂拜释之为中大夫,未几又升为中郎将。会文帝挈着宠妃慎夫人,出游霸陵,释之例须扈跸,因即随驾同行。霸陵在长安东南七十里,地势负山面水,形势甚佳,文帝自营生圹,因山为坟,故称霸陵,当下眺览一番,复与慎夫人登高东望,手指新丰道上,顾示慎夫人道:“此去就是邯郸要道呢。”慎夫人本邯郸人氏,听到此言,不由的触动乡思,凄然色沮。文帝见她玉容黯淡,自悔失言,因命左右取过一瑟,使慎夫人弹瑟遣怀。邯郸就是赵都,赵女以善瑟著名,再加慎夫人心灵手敏,当然指法高超,既将瑟接入手中,便即按弦依谱,顺指弹来。文帝听着,但觉得嘈嘈切切,暗寓悲情,顿时心动神移,也不禁忧从中来,别增怅触。于是慨然作歌,与瑟相和。一弹一唱,饶有余音,待至歌声中辍,瑟亦罢弹。文帝顾语从臣道:“人生不过百年,总有一日死去,我死以后,若用北山石为椁,再加纻絮杂漆,涂封完密,定能坚固不破,还有何人得来摇动呢。”文帝所感,原来为此。从臣都应了一个是字,独释之答辩道:“臣以为皇陵中间,若使藏有珍宝,使人涎羡,就令用北山为椁,南山为户,两山合成一陵,尚不免有隙可寻,否则虽无石椁,亦何必过虑呢!”文帝听他说得有理,也就点头称善。时已日昃,因即命驾还宫。嗣又令释之为廷尉。
释之廉平有威,都下惮服。
惟释之这般刚直,也是有所效法,仿佛萧规曹随。他从骑尉进阶,是由袁盎荐引,前任的中郎将,并非他人,就是袁盎。盎尝抗直有声,前从文帝游幸,也有好几次犯颜直谏,言人所不敢言。文帝尝宠信宦官赵谈,使他参乘,盎伏谏道:“臣闻天子同车,无非天下豪俊,今汉虽乏才,奈何令刀锯余人,同车共载呢!”文帝乃令赵谈下车,谈只好依旨,勉强趋下。已而袁盎又从文帝至霸陵,文帝纵马西驰,欲下峻阪,盎赶前数步,揽住马缰。文帝笑说道:“将军何这般胆怯?”盎答道:“臣闻千金之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不侥幸,今陛下驰骋六飞,亲临不测,倘或马惊车复,有伤陛下,陛下虽不自爱,难道不顾及高庙太后么?”文帝乃止。过了数日,文帝复与窦皇后慎夫人,同游上林,上林郎署长预置坐席。待至帝后等入席休息,盎亦随入。帝后分坐左右,慎夫人就趋至皇后坐旁,意欲坐下,盎用手一挥,不令慎夫人就坐,却要引她退至席右,侍坐一旁。慎夫人平日在宫,仗着文帝宠爱,尝与窦皇后并坐并行。窦后起自寒微,经过许多周折,幸得为后,所以遇事谦退,格外优容。俗语说得好,习惯成自然,此次偏遇袁盎,便要辨出嫡庶的名位,叫慎夫人退坐下首。慎夫人如何忍受?便即站立不动,把两道柳叶眉,微竖起来,想与袁盎争论。文帝早已瞧着,只恐慎夫人与他斗嘴,有失阃仪,但心中亦未免怪着袁盎,多管闲事,因此勃然起座,匆匆趋出。明如文帝,不免偏爱幸姬,女色之盅人也如此!窦皇后当然随行,就是慎夫人亦无暇争执,一同随去。文帝为了此事,打断游兴,即带着后妃,乘辇回宫。袁盎跟在后面,同入宫门,俟帝后等下辇后,方从容进谏道:“臣闻尊卑有序,方能上下和睦,今陛下既已立后,后为六宫主,无论妃妾嫔嫱,不能与后并尊。慎夫人就是御妾,怎得与后同坐?就使陛下爱幸慎夫人,只好优加赏赐,何可紊乱秩序,若使酿成骄恣,名为加宠,实是加害。前鉴非遥,宁不闻当时‘人彘’么!”文帝听得“人彘”二字,才觉恍然有悟,怒气全消。时慎夫人已经入内,文帝也走将进去,把袁盎所说的言语,照述一遍。慎夫人始知袁盎谏诤,实为保全自己起见,悔不该错怪好人,乃取金五十斤,出赐袁盎。妇女往往执性,能如慎夫人之自知悔过,也算难得,故卒得保全无事。盎称谢而退。
会值淮南王刘长入朝,诣阙求见,文帝只有此弟,宠遇甚隆。不意长在都数日,闯出了一桩大祸,尚蒙文帝下诏赦宥,仍令归国,遂又激动袁盎一片热肠,要去面折廷争了。正是:
明主岂宜私子弟,直臣原不惮王侯。
究竟淮南王长为了何事得罪,文帝又何故赦他,待至下回说明,自有分晓。
贾谊以新进少年,得遇文帝不次之擢,未始非明良遇合之机。惜乎才足以动人主,而智未足以绌老成也。绛灌诸人,皆开国功臣,位居将相,资望素隆,为贾谊计,正宜与彼联络,共策进行,然后可以期盛治。乃徒絮聒于文帝之前,而于绛灌等置诸不顾,天下宁有一君一臣,可以行政耶!长沙之迁,咎由自取,吊屈原,赋鵩鸟,适见其无含忍之功,徒知读书,而未知养气也。张释之之直谏,语多可取,而袁盎所陈三事,尤为切要。斥赵谈之同车,所以防宵小;戒文帝之下阪,所以范驰驱;却慎夫人之并坐,所以正名义。诚使盎事事如此,何至有不学之讥乎?惟文帝从谏如流,改过不吝,其真可为一时之明主也欤!
中行说叛国降虏庭 缇萦女上书赎父罪
却说淮南王刘长被废,徙锢蜀中,行至中道,淮南王顾语左右道:“何人说我好勇,不肯奉法?我实因平时骄纵,未尝闻过,故致有今日。今悔已无及,恨亦无益,不如就此自了吧。”左右听着,只恐他自己寻死,格外加防。但刘长已愤不欲生,任凭左右进食,却是水米不沾,竟至活活饿死。左右尚没有知觉,直到雍县地方,县令揭开车上封条,验视刘长,早已僵卧不动,毫无气息了。赵姬负气自尽,长亦如此,毕竟有些遗传性。当下吃了一惊,飞使上报。文帝闻信,不禁恸哭失声,适值袁盎进来,文帝流涕与语道:“我悔不用君言,终致淮南王饿死道中。”盎乃劝慰道:“淮南王已经身亡,咎由自取,陛下不必过悲,还请宽怀。”文帝道:“我只有一弟,不能保全,总觉问心不安。”盎接口道:“陛下以为未安,只好尽斩丞相御史,以谢天下。”盎出此言,失之过激,后来不得其死,已兆于此。文帝一想,此事与丞相御史,究竟没甚干涉,未便加诛。惟刘长经过的县邑,所有传送诸吏,及馈食诸徒,沿途失察,应该加罪,当即诏令丞相御史,派员调查,共得了数十人,一并弃市。冤哉枉也。并用列侯礼葬长,即就雍县筑墓,特置守冢三十户。
嗣又封长世子安为阜陵侯,次子勃为安阳侯,三子赐为周阳侯,四子良为东成侯,但民间尚有歌谣云:“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文帝有时出游,得闻此歌,明知暗寓讽刺,不由的长叹道:“古时尧舜放逐骨肉,周公诛殛管蔡,天下称为圣人,无非因他大义灭亲,为公忘私,今民间作歌寓讥,莫非疑我贪得淮南土地么?”乃追谥长为厉王,令长子安袭爵,仍为淮南王。惟分衡山郡封勃,庐江郡封赐,独刘良已死,不复加封,于是淮南析为三国。
长沙王太傅贾谊,得知此事,上书谏阻道:“淮南王悖逆无道,徙死蜀中,天下称快。今朝廷反尊奉罪人子嗣,势必惹人讥议,且将来伊子长大,或且不知感恩,转想为父报仇,岂不可虑!”文帝未肯听从,惟言虽不用,心中却记念不忘,因特遣使召谊。谊应召到来,刚值文帝祭神礼毕,静坐宣室中。宜室即未央宫前室。待谊行过了礼,便问及鬼神大要。谊却原原本本,说出鬼神如何形体,如何功能,几令文帝闻所未闻,文帝听得入情,竟致忘倦,好在谊也越讲越长,滔滔不绝,直到夜色朦胧,尚未罢休。文帝将身移近前席,尽管侧耳听着,待谊讲罢出宫,差不多是月上三更了。文帝退入内寝,自言自叹道:“我久不见贾生,还道是彼不及我,今日方知我不及彼了。”越日颁出诏令,拜谊为梁王太傅。
梁王揖系文帝少子,惟好读书,为帝所爱,故特令谊往傅梁王。谊以为此次见召,必得内用,谁知又奉调出去,满腔抑郁,无处可挥,乃讨论时政得失,上了一篇治安策,约莫有万余言,分作数大纲。应痛哭的有一事,是为了诸王分封,力强难制;应流涕的有二事,是为了匈奴寇掠,御侮乏才;应长太息的有六事,是为了奢侈无度,尊卑无序,礼义不兴,廉耻不行,储君失教,臣下失御等情。文帝展诵再三,见他满纸牢骚,似乎祸乱就在目前,但自观天下大势,一时不致遽变,何必多事纷更,因此把贾谊所陈,暂且搁起。
只匈奴使人报丧,系是冒顿单于病死,子稽粥嗣立,号为老上单于。文帝意在羁縻,复欲与匈奴和亲,因再遣宗室女翁主,汉称帝女为公主,诸王女为翁主。往嫁稽粥,音育。作为阏氏。特派宦官中行说,护送翁主,同往匈奴。中行说不欲远行,托故推辞,文帝以说为燕人,生长朔方,定知匈奴情态,所以不肯另遣,硬要说前去一行。说无法解免,悻悻起程,临行时曾语人道:“朝廷中岂无他人,可使匈奴?今偏要派我前往,我也顾不得朝廷了。将来助胡害汉,休要怪我!”小人何足为使,文帝太觉误事。旁人听着,只道他是一时愤语,况偌大阉人,能有甚么大力,敢为汉患?因此付诸一笑,由他北去。
说与翁主同到匈奴,稽粥单于见有中国美人到来,当然心喜,便命说住居客帐,自挈翁主至后帐中,解衣取乐。翁主为势所迫,无可奈何,只好拚着一身,由他摆布。这都是娄敬害她。稽粥畅所欲为,格外满意,遂立翁主为阏氏,一面优待中行说,时与宴饮。说索性降胡,不愿回国,且替他想出许多计策,为强胡计。先是匈奴与汉和亲,得汉所遗缯絮食物,视为至宝,自单于以至贵族,并皆衣缯食米,诩诩自得。说独向稽粥献议道:“匈奴人众,敌不过汉朝一郡,今乃独霸一方,实由平常衣食,不必仰给汉朝,故能兀然自立。现闻单于喜得汉物,愿变旧俗,恐汉物输入匈奴,不过十成中的一二成,已足使匈奴归心相率降汉了。”稽粥却也惊愕,惟心中尚恋着汉物,未肯遽弃,就是诸番官亦似信非信,互有疑议。说更将缯帛为衣,穿在身上,向荆棘中驰骋一周,缯帛触着许多荆棘,自然破裂。说回入帐中,指示大众道:“这是汉物,真不中用!”说罢,又换服毡裘,仍赴荆棘丛中,照前跑了一番,并无损坏。乃更入帐语众道:“汉朝的缯絮,远不及此地的毡裘,奈何舍长从短呢!”众人皆信为有理,遂各穿本国衣服,不愿从汉。说又谓汉人食物,不如匈奴的膻肉酪浆,每见中国酒米,辄挥去勿用。番众以说为汉人,犹从胡俗,显见是汉物平常,不足取重了。本国人喜用外国货,原是大弊,但如中行说之教导匈奴,曾自知为中国人否?
说见匈奴已不重汉物,更教单于左右,学习书算,详记人口牲畜等类。会有汉使至匈奴聘问,见他风俗野蛮,未免嘲笑,中行说辄与辩驳,汉使讥匈奴轻老,说答辩道:“汉人奉命出戍,父老岂有不自减衣食,赍送子弟么?且匈奴素尚战攻,老弱不能斗,专靠少壮出战,优给饮食,方可战胜沙场,保卫家室,怎得说是轻老哩!”汉使又言匈奴父子,同卧穹庐中,父死妻后母,兄弟死即取兄弟妻为妻,逆理乱伦,至此已极。说又答辩道:“父子兄弟死后,妻或他嫁,便是绝种,不如取为己妻,却可保全种姓,所以匈奴虽乱,必立宗种。一派胡言。今中国侈言伦理,反致亲族日疏,互相残杀,这是有名无实,徒事欺人,何足称道呢!”这数语却是中国通弊,但不应出自中行说之口。汉使总批驳他无礼无义,说谓约束径然后易行,君臣简然后可久,不比中国繁文缛节,毫无益处。后来辩无可辩,索性厉色相问道:“汉使不必多言,但教把汉廷送来各物,留心检点,果能尽善尽美,便算尽职,否则秋高马肥,便要派遣铁骑,南来践踏,休得怪我背约呢!”可恶之极。汉使见他变脸,只得罢论。
向来汉帝遗匈奴书简,长一尺一寸,上面写着,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随后叙及所赠物件,匈奴答书,却没有一定制度。至是说教匈奴制成复简,长一尺二寸,所加封印统比汉简阔大,内写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云云。说既帮着匈奴主张简约,何以复书上要这般夸饰。汉使携了匈奴复书,归报文帝,且将中行说所言,叙述一遍,文帝且悔且忧,屡与丞相等议及,注重边防。梁王太傅贾谊,闻得匈奴悖嫚,又上陈三表五饵的秘计,对待单于。大略说是:
臣闻爱人之状,好人之技,仁道也,信为大操常义也,爱好有实,已诺可期,十死一生,彼将必至,此三表也。赐之盛服车乘以坏其目,赐之盛食珍味以坏其口,赐之音乐妇人以坏其耳,赐之高堂邃宇仓库奴婢以坏其腹,于来降者尝召幸之,亲酌手食相娱乐以坏其心,此五饵也。
谊既上书,复自请为属国官吏,主持外交,谓能系单于颈,笞中行说背,说得天花乱坠,议论惊人。未免夸张。文帝总恐他少年浮夸,行不顾言,仍将来书搁置,未尝照行。一年又一年,已是文帝十年了,文帝出幸甘泉,亲察外情,留将军薄昭守京。昭得了重权,遇事专擅,适由文帝遣到使臣,与昭有仇,昭竟将来使杀死。文帝闻报,忍无可忍,不得不把他惩治。只因贾谊前上治安策中,有言公卿得罪,不宜拘辱,但当使他引决自裁,方是待臣以礼等语。于是令朝中公卿,至薄昭家饮酒,劝使自尽。昭不肯就死,文帝又使群臣各著素服,同往哭祭。昭无可奈何,乃服药自杀。昭为薄太后弟,擅戮帝使,应该受诛,不过文帝未知预防,纵成大罪,也与淮南王刘长事相类。这也由文帝有仁无义,所以对着宗亲,不能无憾哩。叙断平允。
越年为文帝十一年,梁王揖自梁入朝,途中驰马太骤,偶一失足,竟致颠蹶。揖坠地受伤,血流如注,经医官极力救治,始终无效,竟致毕命。梁傅贾谊,为梁王所敬重,相契甚深,至是闻王暴亡,哀悲的了不得,乃奏请为梁王立后。且言淮阳地小,未足立国,不如并入淮南。惟淮阳水边有二三列城,可分与梁国,庶梁与淮南,均能自固云云。文帝览奏,愿如所请,即徙淮阳王武为梁王,武与揖为异母兄弟,揖无子嗣,因将武调徙至梁,使武子过承揖祀。又徙太原王参为代王,并有太原。武封淮阳王,参封太原王,见四七、四八回中。这且待后再表。
惟贾谊既不得志,并痛梁王身死,自己为傅无状,越加心灰意懒,郁郁寡欢,过了年余,也至病瘵身亡。年才三十三岁。后人或惜谊不能永年,无从见功,或谓谊幸得蚤死,免至乱政,众论悠悠,不足取信,明眼人自有真评,毋容小子絮述了。以不断断之。
且说匈奴国主稽粥单于,自得中行说后,大加亲信,言听计从。中行说导他入寇,屡为边患,文帝十一年十一月中,又入侵狄道,掠去许多人畜。文帝致书匈奴,责他负约失信,稽粥亦置诸不理。边境戍军,日夕戒严,可奈地方袤延,约有千余里,顾东失西,顾西失东,累得兵民交困,鸡犬不宁。当时有一个太子家令,姓鼌名错,音措初习刑名,继通文学,入官太常掌故,进为太子舍人,转授家令。太子启喜他才辩,格外优待,号为智囊。他见朝廷调兵征饷,出御匈奴,因即乘机上书,详陈兵事。无非衒才。大旨在得地形、卒服习、器用利三事,地势有高下的分别,匈奴善山战,中国善野战,须舍短而用长;士卒有强弱的分别,选练必精良,操演必纯熟,毋轻举而致败;器械有利钝的分别,劲弩长戟利及远,坚甲铦刃利及近,贵因时而制宜。结末复言用夷攻夷,最好是使降胡义渠等,作为前驱,结以恩信,赐以甲兵,与我军相为表里,然后可制匈奴死命。统篇不下数千言,文帝大为称赏,赐书褒答。错又上言发卒守塞,往返多劳,不如募民出居塞下,教以守望相助,缓急有资,方能持久无虞,不致涣散。还有入粟输边一策,乃是令民纳粟入官,接济边饷,有罪可以免罪,无罪可以授爵,就入粟的多寡,为级数的等差。此说为卖官鬻爵之俑,最足误国。文帝多半采用,一时颇有成效,因此错遂得宠。
错且往往引经释义,评论时政。说起他的师承,却也有所传授。错为太常掌故时,曾奉派至济南,向老儒伏生处,专习尚书。伏生名胜,通尚书学,曾为秦朝博士,自秦始皇禁人藏书,伏生不能不取书出毁,只有尚书一部,乃是研究有素,不肯缴出,取藏壁中。及秦末天下大乱,伏生早已去官,避乱四徙,直至汉兴以后,书禁复开,才敢回到家中,取壁寻书。偏壁中受着潮湿,将原书大半烂毁,只剩了断简残编,取出检视,仅存二十九篇,还是破碎不全。文帝即位,诏求遗经,别经尚有人民藏着,陆续献出,独缺尚书一经。嗣访得济南伏生,以尚书教授齐鲁诸生,乃遣错前往受业。伏生年衰齿落,连说话都不能清晰,并且错籍隶颍川,与济南距离颇远,方言也不甚相通,幸亏伏生有一女儿,名叫羲娥,夙秉父传,颇通尚书大义。当伏生讲授时,伏女立在父侧,依着父言,逐句传译,错才能领悟大纲。尚有两三处未能体会,只好出以己意,曲为引伸。其实伏生所传尚书二十九篇,原书亦已断烂,一半是伏生记忆出来,究竟有无错误,也不能悉考。后至汉武帝时,鲁恭王坏孔子旧宅,得孔壁所藏书经,字迹亦多腐蚀,不过较伏生所传,又加二十九篇,合成五十八篇,由孔子十二世孙孔安国考订笺注,流传后世。这且慢表。
惟鼌错受经伏生,实靠着伏女转授,故后人或说他受经伏女,因父成名,一经千古,也可为女史生色了。不没伏女。当时齐国境内,尚有一个闺阁名姝,扬名不朽,说将起来,乃是前汉时代的孝女,比那伏女羲娥,还要脍炙人口,世代流芳。看官欲问她姓名,就是太仓令淳于意少女缇萦。从伏女折入缇萦,映带有致。淳于意家居临淄,素好医术,尝至同郡元里公乘阳庆处学医。公乘系汉官名,意在待乘公车,如征君同义。庆已七十余岁,博通医理,无子可传,自淳于意入门肄业,遂将黄帝扁鹊脉书,及五色诊病诸法,一律取授,随时讲解。意悉心研究,三年有成,乃辞师回里,为人治病,能预决病人生死,一经投药,无不立愈,因此名闻远近,病家多来求医,门庭如市。但意虽善医,究竟只有一人精力,不能应接千百人,有时不堪烦扰,往往出门游行。且向来落拓不羁,无志生产,曾做过一次太仓令,未几辞去,就是与人医病,也是随便取资,不计多寡。只病家踵门求治,或值意不在家中,竟致失望,免不得愤懑异常,病重的当即死了。死生本有定数,但病人家属,不肯这般想法,反要说意不肯医治,以致病亡。怨气所积,酿成祸祟。至文帝十三年间,遂有势家告发意罪,说他借医欺人,轻视生命。当由地方有司,把他拿讯,谳成肉刑。只因意曾做过县令,未便擅加刑罚,不能不奏达朝廷,有诏令他押送长安。为医之难如此。
意无子嗣,只有五女,临行时都去送父,相向悲泣。意长叹道:“生女不生男,缓急无所用。”为此两语,激动那少女缇萦的血性,遂草草收拾行李,随父同行。好容易到了长安,意被系狱中,缇萦竟拚生诣阙,上书吁请。文帝听得少女上书,也为惊异,忙令左右取入。展开一阅,但见书中有要语云:
妾父为吏,齐中尝称其廉平,今坐法当刑,妾伤夫死者不可复生,刑者不可复属,虽欲改过自新,其道莫由,终不可得。妾愿没入为官婢,以赎父刑罪,使得改过自新也。
文帝阅毕,禁不住凄恻起来,便命将淳于意赦罪,听令挈女归家。小子有诗赞缇萦道:
欲报亲恩入汉关,奉书诣阙拜天颜,
世间不少男儿汉,可似缇萦救父还。
既而文帝又有一诏,除去肉刑。欲知诏书如何说法,待至下回述明。
与外夷和亲,已为下策,又强遣中行说以附益之,说本阉人,即令其存心无他,犹不足以供使令,况彼固有言在先,将为汉患耶!文帝必欲遣说,果何为者?贾谊三表五饵之策,未尽可行,即如鼌错之屡言边事,有可行者,有不可行者。要之御夷无他道,不外内治外攘而已,舍此皆非至计也。错受经于伏生,而伏女以传;伏女以外,又有上书赎罪之缇萦,汉时去古未远,故尚有女教之留遗,一以传经著,一以至孝闻,巾帼中有此人,贾鼌辈且有愧色矣。
冯婕妤挺身当猛兽 朱子元仗义救良朋
却说石显专权,怙恶横行。当时有个待诏贾捐之,为前长沙太傅贾谊曾孙,屡言石显过恶,因此待诏有年,未得受官。永光元年,珠崖郡叛乱不靖,朝廷发兵往讨,历久无功。郡在南粤海内,岛屿纷歧。自从武帝平定南越,编为郡县,居民叛服无常,屡劳征伐。元帝因连年未定,拟大举南征,为荡平计,贾捐之独上书谏阻道:“臣闻秦劳师远攻,外强中干,终致内溃。武帝秣马厉兵,从事四夷,役赋繁重,盗贼四起。前事可鉴,不宜蹈辙。现今关东饥荒,百姓多卖妻鬻子,法不能禁,这乃是社稷深忧。若珠崖道远,素居化外,不妨弃置。愿陛下专顾根本,抚恤关东为是。”不务殖民远地,但以弃置为宜,亦非良策。元帝将原书颁示群臣,群臣多半赞成,遂下诏罢珠崖郡,不复过问。
捐之言虽见用,仍然不得一官,郁郁久居,不堪久待。闻得长安令杨兴,新邀主眷,正好托他介绍,代为吹嘘。当下投刺请谒,互相往来,兴见捐之口才敏捷,文采风流,且是贾长沙后人,自然格外契合。彼此缔交多日,适值京兆尹出缺,捐之乘间语兴,呼兴表字道:“君兰雅擅吏才,正好升任京兆尹,若使我得见主上,必然竭力保荐。”兴亦呼捐之表字道:“君房下笔,言语妙天下,倘使君房得为尚书令,应比五鹿充宗,好得多了。”原来五鹿充宗,系顿丘地方的经生,与显为友,显曾引为尚书令,故兴特借着充宗,称美捐之。捐之闻言大笑道:“果使我得代充宗,君兰得为京兆尹。我想京兆系郡国首选,尚书关天下根本,有我两人,求贤佐治,还怕不天下太平么!”大言不惭。兴答说道:“我两人若要进见,却也不难,但教打通中书令关节,便可得志了。”捐之不禁愕然道:“中书令石显么!此人奸横得很,我甚不愿与他结欢。”兴微哂道:“慢着!显方贵宠,非得彼欢心,我等无从超擢。今且依我计议,暂投彼党,这也是枉尺直寻的办法呢!”捐之求官情急,不得已屈志相从,兴即与商定,联名保荐石显,请赐爵关内侯。并召用显兄弟为卿曹,再由捐之自出一奏,举兴为京兆尹。两奏先后进去,谁知早被石显闻知,先将贾杨二人密谋,奏达元帝。元帝尚有疑意,待二人奏入,果如显言,乃即饬逮二人下狱,使后父王禁与显究治。禁与显复称贾杨隐怀诈伪,更相荐誉,欲得大位,罔上不道,应即加严刑,有诏坐捐之死罪,兴减死一等,髡为城旦。可怜捐之热中富贵,反落得身首异处,兴虽免死,丢去了长安令,做了一个刑徒,求福得祸,何苦为此?可为钻营奔竞者鉴。
越年日食地震,变异相寻。东海郡经生匡衡,方入为给事中,元帝问以地震日食的原因,衡答言天人相感,下作上应,陛下能祗畏天戒,哀悯元元,省靡丽,考制发,近中正,远巧佞,崇至仁,匡失俗,自然大化可成,休征即至云云。元帝因衡奏对称旨,擢为光禄大夫,已而地又震,日又食,自永光二年至四年,迭遭警变。元帝因记起周堪张猛,被贬在外,实是衔冤,乃责问群臣道:“汝等前言天变相仍,咎在堪猛,今堪猛外谪数年,何故天变较甚,试问将更咎何人?”群臣无词可答,只好叩首谢罪。元帝因复征拜堪为光禄大夫,领尚书事;猛为大中大夫,兼给事中。堪猛再入朝受职,总道元帝悔悟,此次总可吐气扬眉,那知朝上尚书,先有四人,统是石显私党。一个就是五鹿充宗,官拜少府,兼尚书令,第二个是中书仆射牢梁,第三第四叫作伊嘉陈顺,并皆典领尚书。堪与四人位置相同,口众我寡,怎能敌得过四奸?再加元帝连年多病,深居简出,堪有要事陈请,反要石显代为奏闻,累得堪不胜郁愤,有口难言。俗语说得好,忧能伤人,况堪已垂老,如何禁受得起?一日忽然病頟,噤不成声,未几即殁。张猛失了师援,越觉孤危,遂被石显谗构,传诏逮系。猛不肯受辱,竟在宫车门前,拔剑自刭。石显未去,师弟何苦复来。显是自己寻死。刘更生闻知堪猛死亡,倍增伤感,特仿楚屈原《离骚经》体,撰成“疾谗救危及世颂”凡八篇,聊寄悲怀;
还幸自己命不该绝,未被害死,也好算是蒙泉剥果了。
且说元帝后宫,除王皇后外,要算冯傅两婕妤,最为宠幸。傅婕妤系河南温县人,早年丧父,母又改嫁,婕妤流离入都,得事上官太后,善伺意旨,进为才人。上官太后赐给元帝,元帝即位,拜为婕妤。凭着那柔颜丽质,趋承左右,深得主欢,就是宫中女役,亦因她待遇有恩,并皆感激,常饮酒酹地,代祝延穀。好几年生下一女一男,女为平都公主;男名康,永光三年,封为济阳王,傅婕妤得进号昭仪。元帝对她母子两人,非常怜爱,甚至皇后太子,亦所未及。光禄大夫匡衡,曾上书规谏,劝元帝辨明嫡庶,不应得新忘故,移卑逾尊。元帝因令衡为太子太傅,但宠爱傅昭仪母子,仍然如故。傅昭仪外,便是冯婕妤最为得宠。冯婕妤的家世,与傅昭仪贵贱不同,乃父就是光禄大夫冯奉世。奉世曾讨平莎车,只因矫诏的嫌疑,未得封侯。见八十三回。元帝初年,始迁官光禄勋。既而陇西羌人,为了护羌校尉辛汤,嗜酒性残,激怒羌众,复致造反。元帝因奉世夙谙兵法,特使为右将军,领兵出击。丞相韦玄成,御史大夫郑弘等,主张屯戍,只肯发兵万人,奉世谓宜出兵六万,方可平羌。元帝初意尚如丞相御史所言,令率万二千人西行,及奉世到了陇西,绘呈地形,再申前议,元帝乃使太常任千秋为奋威将军,领兵六万,前往策应。奉世既得大队人马,果然一鼓破羌,斩首数千级,余羌并皆遁去,陇西复平。奉世班师复命,得受爵关内侯,调任左将军。子野王为左冯翊,父子并登显阶,望重一时。冯婕妤系奉世长女,由元帝纳入后宫,生子名兴,得拜婕妤,受宠与傅昭仪相似。
永光六年,改元建昭。好容易到了冬令,元帝病体已痊,满怀高兴,挈着后宫妃嫱,亲至长杨宫校猎,文武百官,一律从行。既至猎场,元帝在场外高坐,左有傅昭仪,右有冯婕妤,此外如六宫美人,不可胜述。文官远远站立,武官多去猎射,约莫有三五时辰,捕得许多飞禽走兽,俱至御前报功。元帝大悦,传谕嘉奖。到了午后,还是余兴未尽,更至虎圈前面,看视斗兽,傅昭仪冯婕妤等当然随着。那虎圈中的各种野兽,本来是各归各栅,不相连合,一经汇集,种类不同,立即咆哮跳跃,互相蛮触。正在爪牙杂沓,迷眩众目的时候,忽有一个野熊,跃出虎圈,竟向御座前奔来。御座外面,有槛拦住,熊把前两爪攀住槛上,意欲纵身跳入。吓得御座旁边的妃嫔媵嫱,魂魄飞扬,争相后面窜逸。傅昭仪亦逃命要紧,飞动金莲,乱曳翠裾,半倾半跌的跑往他处。只有冯婕妤并不慌忙,反且挺身向前,当熊立住。却是奇突!元帝不觉大惊,正要呼她奔避,却值武士趋近,各持兵器,把熊格死。冯婕妤花容如旧,徐步引退,元帝顾问道:“猛兽前来,人皆惊避,汝为何反向前立住?”冯婕妤答道:“妾闻猛兽攫人,得人便止。意恐熊至御座,侵犯陛下,故情愿拚生当熊,免得陛下受惊。”元帝听了,赞叹不已。此时傅昭仪等已经返身趋集,听着冯婕妤的答议,多半惊服。只有傅昭仪不免怀惭,由愧生妒,遂与冯婕妤有嫌。妇女性情往往如此。冯婕妤怎能知晓,侍辇还宫。元帝就拜冯婕妤为昭仪,封婕妤子兴为信都王。昭仪名位,乃是元帝新设,比皇后仅差一级,前只有一傅昭仪,至此复有冯昭仪,位均势敌,差不多如避面尹邢,两不相下了。尹邢为武帝时婕妤,事见前文。
中书令石显,见冯昭仪方经得宠,冯奉世父子,又并列公卿,便拟倚势献谀。特将野王弟冯逡,代为揄扬,荐入帷幄。逡已为谒者,由元帝即日召见,欲将他擢为侍中。偏逡见了元帝,极言石显专权误国,触动元帝怒意,斥令退去,反将他降为郎官。石显闻知,当然快意,但与冯氏亦从此有仇,把从前援引的意思,变作排挤。
当时有一郎官京房,通经致用,屡蒙召问。房本与五鹿充宗,同为顿丘人氏,又同学易经,惟充宗师事梁邱贺,房师事焦延寿,师说不同,讲解互异。且充宗阿附石显,尤为房所嫉视,尝欲乘间进言,锄去邪党。一日由元帝召语经学,旁及史事,房遂问元帝道:“周朝的幽厉两王,陛下可知他危亡的原因否?”元帝道:“任用奸佞,所以危亡。”房又问道:“幽厉何故好用奸佞?”元帝道:“他误视奸佞为贤人,因此任用。”房复道:“如今何故知他不贤?”元帝道:“若非不贤,何至危乱?”房便进说道:“照此看来,用贤必治,用不贤便乱。幽厉何不别求贤人,乃专任不贤,自甘危乱呢?”元帝笑道:“乱世人主,往往用人不明。否则自古到今,有甚么危亡主子哩?”房说道:“齐桓公与秦二世,也尝讥笑幽厉,偏一用竖刁,一信赵高,终致国家大乱,彼何不将幽厉为戒,早自觉悟呢?”已是明斥石显。元帝道:“这非明主不能见及,齐桓秦二世,原不得算做明君。”房见元帝尚是泛谈,未曾晓悟。当即免冠叩首道:“春秋二百四十年间,迭书灾异,原是垂戒将来。今陛下嗣位数年,天变人异,与春秋相似,究竟今日为治为乱?”元帝道:“今日也是极乱呢!”房直说道:“现在果任用何人?”元帝道:“我想现今任事诸人,当不致如乱世的不贤。”房又道:“后世视今,也如今世视古,还求陛下三思!”元帝沈吟半晌道:“今日有何人足以致乱?”房答道:“陛下圣明,应自知晓。”元帝道:“我实不知,已知何为复用。”房欲说不敢,不说又不忍,只得说是陛下平日最所亲信,与参秘议的近臣,不可不察。元帝方接口道:“我知道了!”房乃起身退出,满望元帝从此省悟,驱逐石显诸人。那知石显等毫不摇动,反将房徙为魏郡太守。房自知为石显等所忌,隐怀忧惧,但乞请毋属刺史,仍得乘传奏事,元帝倒也允许,房只得出都自去。
才阅月余,便由都中发出缇骑,逮房下狱。案情为房妇翁张博所牵连,因致得罪。博系淮阳王刘钦舅,钦即元帝庶兄。尝从房学易,以女妻房。房每经召对,退必与博具述本末。博儇巧无行,便将宫中隐情,转报淮阳王钦,且言朝无贤臣,灾异屡见,天子已有意求贤,请王自求入朝,辅助主上等语。钦竟为所惑,为博代偿债负二百万,博又报书敦促,诈言已贿托石显,从中说妥,费去黄金五百斤,钦复如数赉给。不料为石显所闻,当即讦发,博兄弟三人,并皆系狱,连京房亦被株连,系入都中定罪,案情为翁婿通谋,诽谤政治,诖误诸侯王,狡猾不道,一并弃市。房原姓李氏,推易得数,改姓为京。前从焦延寿学易,延寿尝谓京生虽传我道,后必亡身,及是果验。御史大夫郑弘,与房友善,房前为元帝述幽厉事,曾出告郑弘,弘亦深表赞成。所以房弃市后,弘连坐免官,黜为庶人,进任匡衡为御史大夫。惟淮阳王钦,不过传诏诘责,由钦上表谢罪,幸得无恙。
接连又兴起一场冤狱,也是石显一手做成。坐罪的是御史中丞陈咸,与槐里令朱云。咸字子康,为前御史大夫陈万年子。万年好交结权贵,独咸与乃父不同,十八岁入补郎官,便是抗直敢言。万年恐他招祸,往往夜半与语,教他宽厚和平。咸在床前立着,听了多时,全与己意不合,但又不便反抗,索性置若罔闻,朦胧睡去。一个打盹,把头触着屏风,竟致震响,万年不禁怒起,起床取杖,意欲挞咸。咸方惊醒跪叩道:“儿已备聆严训,无非教儿谄媚罢了!”原是一言可蔽。这语说出,累得万年无词可驳,也只得将咸喝退,上床就寝,不复与言。未几万年病死,咸刚直如前,元帝却重他材能,累迁至御史中丞。还有萧望之门生朱云,与咸气谊相投,结为好友,两人有时晤谈,辄诋斥石显诸人,不遗余力,可巧显党五鹿充宗,开会讲经,仗着权阉势力,无人敢抗,独朱云摄衣趋入,与充宗互相辩论,驳得充宗垂头丧气,怅然退去。都人士有歌谣云:“五鹿岳岳,朱云折其角。”嗣是云名遂盛,连元帝也有所闻,特别召见,拜为博士,旋出任杜陵令,辗转调充槐里令。云因石显用事,丞相韦玄成等,依阿取容,不如先劾玄成,然后再弹石显,于是拜本进去,具言韦玄成怯懦无能,不胜相位。看官试想,区区县令,怎能扳得倒当朝宰相,徒被玄成闻知,结下冤仇。会云因事杀人,被人告讦,谓云妄杀无辜,元帝因问韦玄成。玄成正怨恨朱云,便答言云政多暴,毫无善状。凑巧陈咸在旁,得闻此言,不由的替云着急,慌忙还家,写成一封密书,通报朱云。云当然惊惶,复书托咸,代为设法,咸即替云拟就奏稿,寄将过去,教云依稿缮成,即日呈进,请交御史中丞查办。计实未善。云如言办理,偏被五鹿充宗看见奏章,欲报前日被驳的羞辱,当即告知石显,批交丞相究治。陈咸见计画不成,又复通告朱云,云便逃入都门,与咸面商救急的计策。越弄越错。丞相韦玄成,派吏查讯朱云,不见下落,再差人探听消息,知云在陈咸家中,当下劾咸漏泄禁中言语,并且隐匿罪人,应一并捕治,下狱论罪。
元帝准奏,饬廷尉拘捕二人,二人无从奔避,尽被拿住,入狱拷讯。咸不肯直供,受了好几次嫽掠,困惫不堪,自思受伤已重,死在眼前,忍不住呻吟悲楚。忽有狱卒走报,谓有医生入视,咸即令召入,举目一瞧,并不是甚么良医,乃是好友朱博。当下视同骨肉,即欲向他诉苦,博忙举手示意,佯与诊视病状,使狱卒往取茶水,然后问明咸犯罪略情,至狱卒将茶水取至,当即截住私谈,珍重而别。博字子元,杜陵人氏,慷慨好义,乐与人交,历任县吏郡曹,复为京兆府督邮。自闻咸得罪下狱,即移名改姓,潜至廷尉府中,探听消息。一面买嘱狱卒,假称医生,亲向狱中询问明白,然后求见廷尉,为咸作证,言咸冤屈受诬。廷尉不信,笞博数百,博终咬定前词,极口呼冤。好在韦玄成得了一病,缠绵床缛,也愿放宽咸案,咸才得免死,髡为城旦。朱云也得出狱,削职为民。但非朱博热心救友,恐尚未易解决,这才可称得患难至交呢!小子有诗赞道:
临危才见旧交情,仗义施仁且热诚,
谁似朱君高气节,救人狱底得全生。
越年,韦玄成病死,后任丞相,当然有人接替。欲知姓名,试看下回便知。
冯婕妤之当熊,绰有父风,彼虽一娉婷弱质,独能奋身不顾,拚死直前,殆与乃父之袭取莎车,同一识力。彼傅昭仪辈,宁能得此。然傅昭仪因是衔嫌,而冯婕妤卒为所倾,天胡不吊。反使妒功忌能者之得逞其奸,是正足令人太息矣!不宁唯是,天下之为主效忠者,往往为小人所构陷。试观元帝一朝,二竖擅权,正人义士,多被摧锄,除贾捐之死不足惜外,何一非埋冤地下。陈咸之不死,赖有良朋,否则石显韦玄成,朋比相倾,几何不流血市曹也。宣圣有言,女子与小人为难养,诚哉其然!
刘盆子乞怜让位 宋司空守义拒婚
却说光武帝即位以后,曾授大将军吴汉为大司马,使率朱鄗岑彭贾复坚谭等十一将军,往攻洛阳。洛阳为朱鲔所守,拚死拒战,数月不下。光武帝自鄗城出至河阳,招谕远近。刘玄部将廪邱王田立请降。前高密令卓茂,爱民如子,归老南阳,光武帝特征为太傅,封褒德侯。茂为当时循吏,故特夹叙。一面遣使至洛阳军前,嘱岑彭招降朱鲔。彭尝为鲔校尉,持帝书入洛阳城,劝鲔速降。鲔答说道:“大司徒被害时,鲔曾与谋。指刘縯冤死事。又劝更始皇帝,毋遣萧王北伐,自知罪重,不敢逃死,愿将军善为我辞!”彭如言还报,光武帝笑说道:“欲举大事,岂顾小怨?鲔果来降,官爵尚使保全,断不至有诛罚情事。河水在此,我不食言!”彭复往告朱鲔,鲔因孤城危急,且闻长安残破,无窟可归,乃情愿投诚。当由彭遣使迎驾,光武帝遂自河阳赴洛。鲔面缚出城,匍伏请罪。光武帝令左右扶起,替他解缚,好言抚慰。鲔当然感激,引驾入城。光武帝驻跸南宫,目睹洛阳壮丽,与他处郡邑不同,决计就此定都。洛阳在长安东,史称光武中兴为后汉,亦称东汉,便是为此。回应前文,语不厌烦。光武帝封朱鲔为扶沟侯,令他世袭。这也未免愧对乃兄。鲔不过一个寻常盗贼,侥幸得志,但教保全富贵,已是满意,此后自不敢再有贰心了。
御史杜诗,奉着诏命,安抚洛阳人民,禁止军士侵掠。独将军萧广,纵兵为虐,诗持示谕旨,令广严申军纪,广阳奉阴违,部兵骚扰如故。遂由诗面数广罪,把他格死,然后具状奏闻。光武帝嘉诗除害,特别召见,加赐棨戟。棨戟为前驱兵器,仿佛古时斧钺,汉时惟王公出巡,始得用此;杜诗官止侍御,也得邀赐,未始非破格殊荣。嗣是骄兵悍将,并皆敬惮,不复为非,洛阳大安。惟前将军邓禹,已由光武帝拜为大司徒,令他迅速入关,扫平赤眉。禹尚逗留栒邑,未肯遽进,但遣别将分攻上郡诸县;更征兵募粮,移驻大要,留住冯愔宗歆二将,监守栒邑。谁知冯愔宗歆,权位相等,彼此闹成意见,互相攻杀,歆竟被愔击毙。愔非但不肯服罪,反欲领兵攻禹。累得禹无法禁遏,不得已奏报洛阳。邓禹实非将才。光武帝顾问来使道:“冯愔所亲,究为何人?”使臣答称护军黄防。光武帝又说道:“汝可回报邓大司徒,不必担忧;朕料缚住冯愔,就在这黄防身上呢!”来使唯唯自去。光武帝便遣尚书宗广,持节谕禹,并嘱他暗示黄防。果然不到月余,防已将愔执住,交与宗广,押送都门。是时赤眉肆虐,凌辱降将,王匡成丹赵萌等,不为所容,走降宗广。广与共东归,行至安邑,王匡等又欲逃亡,为广所觉,一一诛死,但将冯愔缚献朝廷。愔膝行谢罪,叩首无数。光武帝欲示宽大,贷罪勿诛;叛命之罪,不可不诛,光武虽智足料人,究难为训。一面再促邓禹入关。
禹自冯愔抗命,军威稍损,又复徘徊河北,未敢南行。于是梁王刘永,自称为帝,见第九回。招致西防贼帅佼强,联络东海贼帅董宪,琅琊贼帅张步,据有东方。还有扶风人窦融,累代仕宦,著名河西,尝与酒泉太守梁统等友善,归附刘玄,授官都尉。至是因刘玄败死,为众所推,号为大将军,统领河西五郡,武威张掖酒泉敦煌金城,称为河西五郡。抚结豪杰,怀辑羌胡。此外又有安定人卢芳,诈称武帝曾孙刘文伯,煽惑愚民,占据安定,自称上将军西平王,且与匈奴结和亲约。匈奴迎芳出塞,立为汉帝,复给与胡骑,送归安定,声焰渐盛。就是隗嚣奔还天水,见第十回。仍然招兵买马,蟠踞故土,自为西州上将军。三辅耆老士大夫,避乱往奔,嚣无不接纳,引与交游。以范逡为师友,赵秉苏衡郑兴为祭酒,申屠刚杜林为持书,马援王元等为将军,班彪金丹等为宾客,人才济济,称盛一时。邓禹闻他名震西州,乃遣使奉诏,命嚣为西州大将军,使得专制凉州朔方事宜。嚣答书如礼,与禹连和。禹乃放心南下,往击赤眉。
赤眉将帅,虽奉刘盆子为主,但不过视同傀儡,无一禀命。建武元年腊日,赤眉等置酒高会,设乐张饮,刘盆子出坐正殿,中黄门等持兵后列。酒尚未行,大众离座喧呼,互相争论。大司农杨音,拔剑起詈道:“诸卿多系老佣,今日行君臣礼,反敢扰乱至此,难道宫殿中好这般儿戏么?若再不改,格杀毋悔!”大众听了,并皆不服,霎时间闹做一堆,口舌纷争,拳械并起。刘盆子慌得发抖,幸经中黄门扶他下座,躲入后廷。杨音见不可当,只好却走。乱众大掠酒肉,饱嚼一顿,还想入内杀音。卫尉诸葛稚,勒兵入卫,格毙乱党百余人,方得少定。余众陆续散去,稚始引兵退出,杨音亦得驰归。惟刘盆子遭此一吓,不敢出头,但与中黄门同卧同起,苟延性命。当时掖庭里面,尚有宫女数百人,赤眉置诸不问。不去掠做婢妾,还算有些礼义。可怜这班宫女,镇日幽居,无从得食,或在池中捕鱼,或就园中掘芦菔根,即萝卜根。胡乱煮食,终究是不得疗饥,死亡累累,积尸宫中。尚有乐工若干人,衣服鲜明,形容枯瘦,出见刘盆子,叩首求食。盆子使中黄门觅得粮米,每人给与数斗,才得一时救饥。未几又复绝粮,仍做了长安宫中的饿鬼。俗语说得好:“宁作太平犬,毋为乱世人。”照此看来,原非虚言。建武二年元旦,赤眉等又复大会,聚列殿廷。式侯刘恭,料知赤眉无成,已在前夜密教盆子,嘱使让位。是日樊崇以下,俱请盆子登殿受朝。盆子尚有惧意,勉强跟着刘恭,慢步出来。恭即开口语众道:“诸君共立恭弟为帝,厚意可感;但恭弟被立一年,扰乱日甚,恐将来徒死无益,情愿退为庶人,更求贤才为主,唯诸君省察!”崇等随声作答道:“这皆崇等罪愆,与陛下无涉!”恭复固请让位。突有一人厉声道:“这岂是式侯所得专主?请勿复言!”恭被他一驳,惶恐避去。盆子记着兄言,急解下玺绶,向众下拜道:“今蒙诸君推立天子,仍无一定纪律,党徒四掠,人民怨愤,盆子自知无能,所以愿乞骸骨,退避贤路。必欲杀死盆子,下谢臣民,盆子亦无从逃避。若承诸君不弃,曲赐矜全,贷我一死,感且无穷!”说着,涕洒如雨。亏他记忆,不忘兄教。樊崇等见他情词悱恻,不禁生怜,乃皆避席顿首道:“臣等无状,辜负陛下,从今以后,不敢放纵,请陛下勿忧!”语毕皆起,抱持盆子,仍将玺绶佩上,盆子号呼多时,终由樊崇等竭力劝解,护送入内。待大众退出后,各闭营自守,不复出掠。三辅同声称颂,所有避乱的百姓,争还长安,市无虚舍。不意赤眉等贼心未改,连日不得劫掠,已皆仰屋欷歔,且人民返集都中,免不得携筐提箧,载货同归。赤眉越加垂涎,又复出营打劫,一倡百和,索性大掠一番,无论财货粮食,一古脑儿取夺得来。蓦闻汉大司徒邓禹,领兵西来,大众无心对敌,遂收取珍宝,纵火焚阙,把宫庭付诸一炬,方将刘盆子载出,拔队西行。众号称百万,自南山转掠城邑,驰入安定北地,沿途所过,鸡犬皆空。邓禹已经入关,探得长安空虚,倍道进兵,径入长安,屯兵昆明池,大飨士卒。嗣率诸将斋戒三日,礼谒高庙,收集十一帝神主,遣使奉诣洛阳。光武帝加封禹为梁侯,此外各功臣亦晋封侯爵,各赐策文。文云:
在上不骄,高而不危;制节谨度,满而不溢。敬之戒之,传尔子孙,长为汉藩!
封赏已毕,便就洛阳建置宗庙社稷,并在城南设立郊天祭坛,始正火德,色仍尚赤。正在制礼作乐的时候,突接到真定警报,乃是真定王刘扬,与绵蔓县贼勾通,私下谋反。光武帝乃遣将军耿纯,持节往幽冀间,借着行赦为名,探验虚实,便宜行事。扬为郭夫人母舅,从前光武帝尝投依真定,得纳郭氏,结为姻亲。见第八回。至光武即位,扬忽阴生异志,不愿称臣。他与光武帝世系相同,均为高祖九世孙,又尝项上患瘿,故诡造谶文,说是赤九之后,瘿扬为主,意欲借此欺人,传闻远近。纯既至真定,留宿驿舍,探得扬造作讹言,谋反属实,乃邀扬相见。扬因纯母为真定刘氏,颇有亲谊,料纯不敢为难,且胞弟让与从兄绀,俱各拥兵万人,势亦不弱,怕甚么一介朝使?于是带领将士,及兄弟二人,昂然出城,亲至驿舍中拜会。纯出舍相迎,延扬入内,备极敬礼,复请扬兄弟一同面谈。扬兄弟不以为意,就令将士留待门外,大踏步趋入舍中。纯与他周旋片刻,只说有密诏到来,当闭门宣读,俟门已扃闭,立即指麾从吏,把扬兄弟三人拿下。扬兄弟还自称无罪,经纯详诘反状,说得他有口难分。诏命一传,三首骈落。当下开门径出,宣布扬兄弟逆案,举首示众,众皆瞠目无言。纯又谓汝曹无罪,应该奏闻天子,立扬亲属,仍为汝主。众情尤为悦服,喏喏连声,遂引纯入真定城。纯慰抚刘扬家属,叫他静听后命,方才还报。光武帝果封扬子德为真定王,使承宗祀,真定复平。想仍为了郭夫人面上。
上党太守田邑,举部请降。光武帝使邑持节,招降河东军将鲍永。永即前司隶校尉鲍宣子,宣为王莽所杀,永伏居上党,以文学知名。更始二年,征永出仕,迁擢尚书仆射,行大将军事,镇抚河东。永领兵赴任,击破青犊等贼,得超封中阳侯。至刘玄破败,三辅道绝,光武帝遣使招谕,永尚有难意,拘系使人。及田邑持节招降,方知刘玄已死,乃释放来使,遣散部曲,封上将军列侯印绶,但与故客冯衍等,幅巾束首,径诣河内见驾。光武帝召永入问道:“卿拥有重兵,今已何往?”永离席叩首道:“臣前事更始,不能保全故主,负惭实甚,若再拥众求荣,更觉无颜。所以一并遣散,束身来归。”光武帝作色道:“卿言亦未免自大呢!”说着,即挥永使退。时怀县守吏为刘玄亲将,负固不服,光武帝遣将往击,多日不克,乃更召永与语,使永招降。永与守吏素来相识,奉命往抚,片言即下。帝始大喜,拜永为谏议大夫,引令对食,且赐他上商里宅,永拜辞不受。寻闻东海盗帅董宪,分兵扰鲁,因拜永为鲁郡太守,拨兵数千,使他平乱。永受命即行,独永客冯衍,向有才名,与永来归,也想博取爵位,借展才能。偏光武帝恨他迟迟来降,废黜不用,衍未免失望。永就职时,私自慰衍道:“从前高祖诛丁公,赏季布,俱有微权,今我与君同遇明主,何必过忧?”衍意终未释。后来做了一任曲阳令,诛获剧盗,仍然不得超迁,坎终身,惟著述甚富,传诵当时。后人谓光武知人,尚失冯衍,几拟衍为贾长沙即贾谊。董江都一流人物,说亦难信,看官但阅《冯衍列传》,自有分晓,毋庸小子哓哓了。叙入鲍永,所以阐扬桓鲍夫妇之前行,至附评冯衍,阴短文人,亦自有特见。
且说光武帝援据谶文,始登大位,因见人心悦服,诸事顺手,乃将赤伏符作为秘本,事多仿行。符中曾有谶语云:“王梁主卫作玄武。”玄武系水神名号,光武帝以为司空一职,管领水土,想符中玄武名目,当是司空代词。可巧王梁为野王县令,当即遣使召入,擢梁为大司空。王梁履历已见第八回中。梁自随光武帝,平定邯郸,便令他出宰野王。至入任司空,才未称职,年余罢去,改用长安人宋弘。弘曾为哀平时侍中,王莽使为共工,及赤眉入关,胁弘就职,弘投入渭水,经家人救出,佯作死状,始得免归。光武帝闻他清正有操,特征为大中大夫。弘正色立朝,仪容端肃,更为光武帝所称赏,乃迁为大司空,使代王梁后任,加封栒邑侯。弘持身俭约,所得俸禄,分赡九族,因此位列公卿,不啻寒素。光武帝体贴入微,徙封弘为宜平侯。宜平采邑,比栒邑为多。弘仍分给族里,家无余资。尝荐沛人桓谭为给事中,为帝鼓琴,辄作繁声。弘朝服坐府第中,召谭加责,不稍徇情。既而光武帝大会群臣,复使谭入殿弹琴。弘正容直入,惹得谭手足失措,弹不成声。光武帝未免惊异,顾问桓谭。谭尚未及答,弘离席免冠,顿首谢罪道:“臣荐谭入侍,无非望他忠诚辅主,称职无惭。不料他诡道求合,反令朝廷耽悦郑声,这是臣所荐非人,理应坐罪!”光武帝闻言改容,仍令戴冠,嘱谭退席,不复听琴。弘更别求贤士,引为侍臣。一夕入宫进谒,见御座旁所列屏风,尽绘列女。光武帝屡次顾及,弘即从旁进规道:“未见好德如好色,圣训果不谬呢!”光武帝听着,即命将屏风撤去,向弘微笑道:“闻善即改,卿以为何如?”弘答说道:“陛下德业日新,臣不胜喜庆呢!”光武帝有二姊一妹,长姊名黄,次姊名元。元即邓晨妻室,先已殉难。见前文第四回。妹名伯姬,已嫁李通为继室。建武二年,追封次姊元为新野长公主,又封长姊黄为湖阳长公主,妹伯姬为宁平长公主。召通入卫,封固始侯,拜大司农。独湖阳长公主,方在寡居,光武帝怜她岑寂,特与语及大臣优劣,微窥姊意。公主说道:“我看朝上大臣,莫如大司徒宋公,威容德器,非群臣所可及!”光武点首道:“我知道了。”光武颇重名节,奈何欲姊再醮?待至宋弘进见,乃令公主坐在屏后,自出语弘道:“俗语有言:‘贵易交,富易妻,’这也是常有的人情,卿可知此否?”弘正色道:“臣闻贫贱交,不可忘;糟糠妻,不下堂!”光武帝不待说毕,便回顾公主道:“事不谐了!”公主怏怏返入,弘亦徐徐引退,一场婚议,从此打消。小子有诗赞宋弘道:
夫宜守义妇宜贞,礼教昌明化始成;
毕竟宋公能秉正,糟糠不弃两全名。
帝姊不得再婚,帝后却已册定。欲知何人为后,请看下回再详。
刘永刘扬,虽系汉家支裔,与盗贼不同,然皆非帝王气象,不足有为,遑问一刘盆子?但盆子固非欲为帝者。一介童子,为盗所掠,得充牧牛小吏,幸全生命,已自知足。无端被迫,胁使为帝,惶怖之念,出自真诚,观其承受兄教,向众宣言,亦非蚩蚩无知者比。厥后之得保首领,廪禄终身,亦天之所以报其谨厚耳。永、扬皆死,而盆子不死,有由来也。彼湖阳长公主之寡居,度其年已逾三十,就令不耐守孀,光武亦宜正言晓谕,完彼贞节。万一不可,亦惟有代为择偶已耳。乃使之自择大臣,且令其坐诸屏后,公然炫鬻,微宋弘之守正不阿,岂非导人为不义之行,使之易妻娶孀乎?光武为中兴令主,犹有此失,而宋公之威容德器,诚哉其不可及欤!
驴骏胜羸马,东川路匪赊。一缄论贾谊,三蜀寄严家。
澄彻霜江水,分明露石沙。话言声及政,栈阁谷离斜。
自著衣偏暖,谁忧雪六花。裹裳留阔襆,防患与通茶。
山馆中宵起,星河残月华。双僮前日雇,数口向天涯。
良乐知骐骥,张雷验镆铘。谦光贤将相,别纸圣龙蛇。
岂有斯言玷,应无白璧瑕。不妨圆魄里,人亦指虾蟆。
奉君千斛酒,不尽万古情。但令日日事狂醉,何用身后留空名。
汉家当时重公卿,天子亦复称圣明。相如徒为茂陵槁,贾谊终作长沙行。
听我歌,奉君酒,颠倒英雄古来有。朝客新丰暮帝庭,昨日负薪今结绶。
我怀磊块固不平,为尔作歌翻苦声。世无千金赏词赋,安得三顾求躬耕。
君才特达吾所惜,暂客风尘未为失。海雁南飞羽翮高,宛马西来汗毛赤。
君家自是山东人,将相所萃皆奇珍。著书未献明光殿,移家早住浔阳滨。
山东迢迢隔千里,不如浔阳好山水。九江翠色天边来,百叠云屏雾中起。
山有谷兮水有湫,昔人旧游今人愁。风湍云木石壁下,
嵩岳云峰近,高居水竹幽。筑堂依别墅,甃石带芳沟。
翠荇含风弱,红蕖著雨柔。菱歌花外发,兰桨月中游。
卷幔红云乱,开尊碧露浮。使君曾弭节,持斧照南州。
绿野池台暮,平泉草树秋。吾宗多秀发,公子独清修。
屡接何蕃武,长怀贾谊忧。拾萤供夜读,走马散春愁。
朋友频相过,琴觞每唱酬。籍通青琐贵,文擅省闱优。
归思劳清梦,高情忆故丘。卜邻端有约,岁晚共绸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