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
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独以为未也。
曰安且治者,非愚则谀,皆非事实知治乱之体者也。
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本末舛逆,首尾衡决,国制抢攘,非甚有纪,胡可谓治!陛下何不一令臣得熟数之于前,因陈治安之策,试详择焉!夫射猎之娱,与安危之机孰急?使为治劳智虑,苦身体,乏钟鼓之乐,勿为可也。
乐与今同,而加之诸侯轨道,兵革不动,民保首领,匈叙宾服,四荒乡风,百姓素朴,狱讼衰息。
大数既得,则天下顺治,海内之气,清和咸理,生为明帝,没为明神,名誉之美,垂于无穷。
《礼》祖有功而宗有德,使顾成之庙称为太宗,上配太祖,与汉亡极。
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以承祖庙,以奉六亲,至孝也;以幸天下,以育群生,至仁也;立经陈纪,轻重同得,后可以为万世法程,虽有愚幼不肖之嗣,犹得蒙业而安,至明也。
以陛下之明达,因使少知治体者得佐下风,致此非难也。
其具可素陈于前,愿幸无忽。
臣谨稽之天地,验之往古,按之当今之务,日夜念此至孰也,虽使禹舜复生,为陛下计,亡以易此。
夫树国固,必相疑之势也,下数被其殃,上数爽其忧,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
今或亲弟谋为东帝,亲兄之子西乡而击,今吴又见告矣。
天子春秋鼎盛,行义未过,德泽有加焉,犹尚如是,况莫大诸侯权力且十此者乎! 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
数年之后,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气方刚,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彼自丞尉以上徧置私人,如此,有异淮南、济北之为邪?此时而欲为治安,虽尧舜不治。
黄帝曰:“日中必熭,操刀必割。
”今令此道顺,而全安甚易;不肯早为,已乃堕骨肉之属而抗刭之,岂有异秦之季世乎!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时,因天之助,尚惮以危为安,以乱为治,假设陛下居齐桓之处,将不合诸侯而匡天下乎?臣又以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
假设天下如曩时,淮阴侯尚王楚,黥布王淮南,彭越王梁,韩信王韩,张敖王赵,贯高为相,卢绾王燕,陈狶在代,令此六七公者皆亡恙,当是时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
天下肴乱,高皇帝与诸公倂起,非有仄室之势以豫席之也。
诸公幸者乃为中涓,其次仅得舍人,材之不逮至远也。
高皇帝以明圣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诸公,多者百余城,少者乃三四十县,德至渥也,然其后十年之间,反者九起。
陛下之与诸公,非亲角材而臣之也,又非身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岁为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
然尚有可诿者,曰疏。
臣请试言其亲者。
假令悼惠王王齐,元王王楚,中子王赵,幽王王淮阳,共王王梁,灵王王燕,厉王王淮南,六七贵人皆亡恙,当是时陛下即位,能为治乎?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
若此诸王,虽名为臣,实皆有布衣昆弟之心,虑无不帝制而天子自为者。
擅爵人,赦死罪,甚者或戴黄屋,汉法令非行也。
虽行不轨如厉王者,令之不肯听,召之安可致乎!幸而来至,法安可得加!动一亲戚,天下圜视而起,陛下之臣虽有悍如冯敬者,适启其口,匕首已陷其胸矣。
陛下虽贤,谁与领此?故疏者必危,亲者必乱,已然之效也。
其异姓负强而动者,汉已幸胜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
同姓袭是迹而动,既有徵矣,其势尽又复然。
殃祸之变未知所移,明帝处之尚不能以安,后世将如之何!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顿者,所排击剥割,皆众理解也。
至于髋髀之所,非斤则斧。
夫仁义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权势法制,人主之斤斧也。
今诸侯王皆众髋髀也,释斤斧之用,而欲婴以芒刃,臣以为不缺则折。
胡不用之淮南、济北?势不可也。
臣窃迹前事,大抵强者先反,淮阴王楚最强,则最先反;韩信倚胡,则又反;贯高因赵资,则又反;陈狶兵精,则又反;彭越用梁,则又反;黥布用淮南,则又反;卢绾最弱,最后反。
长沙乃在二万五千户耳,功少而最完,势疏而最忠,非独性异人也,亦形势然也。
曩令樊、郦、绛、灌据数十城而王,今虽以残亡可也;令信、越之伦列为彻侯而居,虽至今存可也。
然则天下之大计可知已。
欲诸王之皆忠附,则莫若令如长沙王,欲臣子之勿菹醢,则莫若令如樊郦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
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亡邪心。
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
诸侯之君不敢有异心,辐凑并进而归命天子,虽在细民,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
割地定制,令齐、赵、楚各为若干国,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孙毕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尽而止,及燕、梁它国皆然。
其分地众而子孙少者,建以为国,空而置之,须其子孙生者,举使君之。
诸侯之地其削颇入汉者,为徙其侯国,及封其子孙也,所以数偿之;一寸之地,一人之众,天子亡所利焉,诚以定治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
地制壹定,宗室子孙莫虑不王,下无倍畔之心,上无诛伐之志,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
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贯高、利几之谋不生,柴奇、开章不计不萌,细民乡善,大臣致顺,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义。
卧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遗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乱。
当时大治,后世诵圣。
壹动而五业附,陛下谁惮而久不为此?天下之势方病大瘇。
一胫之大几如要,一指之大几如股,平居不可屈信,一二指搐,身虑亡聊。
失今不治,必为锢疾,后虽有扁鹊,不能为已。
病非徒瘇也,又苦蹠戾。
元王之子,帝之从弟也,今之王者,从弟之子也。
惠王之子,亲兄子也;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
亲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权以逼天子,臣故曰非徒病瘇也,又苦蹠戾。
可痛哭者,此病是也。
天下之势方倒县。
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何也?上也。
蛮夷者,天下之足,何也?下也。
今匈奴嫚娒侵掠,至不敬也,为天下患,至亡已也,而汉岁金絮采缯以奉之。
夷狄征令,是主上之操也;天子共贡,是臣下之礼也。
足反居上,首顾居下,倒县如此,莫之能解,犹为国有人乎?非亶倒县而已,又类辟,且病痱。
夫辟者一面病,痱者一方痛。
今西边北边之郡,虽有长爵不轻得复,五尺以上不轻得息,斥候望烽燧不得卧,将吏被介胄而睡,臣故曰一方病矣。
医能治之,而上不使,可为流涕者此也。
陛下何忍以帝皇之号为戎人诸侯,势既卑辱,而祸不息,长此安穷!进谋者率以为是,固不可解也,亡具甚矣。
臣窃料匈奴之众不过汉一大县,以天下之大困于一县之众,甚为执事者羞之。
陛下何不试以臣为属国之官以主匈奴?行臣之计,请必系单于之颈而制其命,伏中行说而笞其背,举匈奴之众唯上之令。
今不猎猛敌而猎田彘,不搏反寇而搏畜菟,玩细娱而不图大患,非所以为安也。
德可远施,威可远加,而直数百里外威令不信,可为流涕者此也。
今民卖僮者,为之绣衣丝履偏诸缘,内之闲中,是古天子后服,所以庙而不宴者也,而庶人得以衣婢妾。
白縠之表,薄纨之里, 以偏诸,美者黼绣,是古天子之服,今富人大贾嘉会召客者以被墙。
古者以奉一帝一后而节适,今庶人屋壁得为帝服,倡优下贱得为后饰,然而天下不屈者,殆未有也。
且帝之身自衣皁绨,而富民墙屋被文绣;天子之后以缘其领,庶人孽妾缘其履:此臣所谓舛也。
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欲天下亡寒,胡可得也?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天下亡饥,不可得也。
饥寒切于民之肌肤,欲其亡为奸邪,不可得也。
国已屈矣,盗贼直须时耳,然而献计者曰“毋动”,为大耳。
夫俗至大不敬也,至亡等也,至冒上也,进计者犹曰“毋为”,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商君遗礼义,弃仁恩,并心于进取。
行之二岁,秦俗日败。
故秦人家富子壮则出分,家贫子壮则出赘。
借父耰鉏,虑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谇语。
抱哺其于,与公并倨;妇姑不相说,则反唇而相稽。
其慈子耆利,不同禽兽者亡几耳。
然并心而赴时犹曰蹶六国,兼天下。
功成求得矣,终不知反廉愧之节,仁义之厚。
信并兼之法,遂进取之业,天下大败,众掩寡,智欺愚,勇威怯,壮陵衰,其乱至矣,是以大贤起之,威震海内,德从天下。
曩之为秦者,今转而为汉矣。
然其遗风余俗,犹尚未改。
今世以侈靡相竞,而上亡制度,弃礼谊,捐廉耻日甚,可谓月异而岁不同矣。
逐利不耳,虑非顾行也,今其甚者杀父兄矣。
盗者剟寝户之帘,搴两庙之器,白昼大都之中剽吏而夺之金。
矫伪者出几十万石粟,赋六百余万钱,乘传而行郡国,此其亡行义之尤至者也。
而大臣特以簿书不报,期会之间,以为大故。
至于俗流失,世坏败,因恬而不知怪,虑不动于耳目,以为是适然耳。
夫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而乡道,类非俗吏之所能为也。
俗吏之所务,在于刀笔筐箧,而不知大体。
陛下又不自忧,窃为陛下惜之。
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礼,六亲有纪,此非天之所为,人之所设也。
夫人之所设,不为不立,不植则僵,不修则坏。
《管子》曰:“礼义廉耻,是谓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使管子愚人也则可,管子而少知治体,则是岂可不为寒心哉!秦灭四维而不张,故君臣乖乱,六亲殃戮,奸人并起,万民离叛,凡十三岁,而社稷为虚。
今四维犹未备也,故奸人几幸,而众心疑惑。
岂如今定经制,令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亲各得其宜,奸人亡所几幸,而群臣众信,是不疑惑!此业一定,世世常安,而后有所持循矣。
若夫经制不定,是犹度江河亡维楫,中流而遇风波,舩必覆矣。
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夏为天子,十有余世,而殷受之。
殷为天子,二十余世,而周受之。
周为天子,三十余世,而秦受之。
秦为天子,二世而亡。
人性不甚相远也,何三代之君有道之长,而秦无道之暴也?其故可知也。
古之王者,太子乃生,固举以礼,使士负之,有司齐肃端冕,见之南郊,见于天也。
过阙则下,过庙则趋,孝子之道也。
故自为赤子而教固已行矣。
昔者成王幼在襁抱之中,召公为太保,周公为太傅,太公为太师。
保,保其身体;傅,传之德义;师,道之教训:此三公之职也。
于是为置三少,皆上大夫也,曰少保、少傅、少师,是与太子宴者也。
故乃孩子提有识,三公、三少固明孝仁礼义以道习之,逐去邪人,不使见恶行。
于是皆选天下之端士孝悌博闻有道术者以卫翼之,使与太子居处出入。
故太子乃生而见正事,闻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后皆正人也。
夫习与正人居之,不能毋正,犹生长于齐不能不齐言也;习与不正人居之,不能毋不正,犹生长于楚之地不能不楚言也。
故择其所耆,必先受业,乃得尝之;择其所乐,必先有习,乃得为之。
孔子曰:“少成若天性,习贯如自然。
”及太子少长,知妃色,则入于学。
学者,所学之官也。
《学礼》曰:“帝入东学,上亲而贵仁,则亲疏有序而恩相及矣;帝入南学,上齿而贵信,则长幼有差而民不诬矣;帝入西学,上贤而贵德,则圣智在位而功不遗矣;帝入北学,上贵而尊爵,则贵贱有等而下不 矣;帝入太学,承师问道,退习而考于太傅,太傅罚其不则而匡其不及,则德智长而治道得矣。
此五学者既成于上,则百姓黎民化辑于下矣。
”及太于既冠成人,免于保傅之严,则有记过之史,彻膳之宰,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敢谏之鼓。
瞽史诵诗,工诵箴谏,大夫进谋,士传民语。
习与智长,故切而不媿;化与心成,故中道若性。
三代之礼:春朝朝日,秋暮夕月,所以明有敬也;春秋入学,坐国老,执酱而亲馈之,所以明有孝也;行以鸾和,步中《采齐》,趣中《肆夏》,所以明有度也;其于禽兽,见其生不食其死,闻其声不食其肉,故远庖厨,所以长恩,且明有仁也。
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以其辅翼太子有此具也。
及秦而不然。
其俗固非贵辞让也,所上者告讦也;固非贵礼义也,所上者刑罚也。
使赵高傅胡亥而教之狱,所习者非斩劓人,则夷人之三族也。
故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忠谏者谓之诽谤,深计者谓之妖言,其视杀人若艾草菅然。
岂惟胡亥之性恶哉?彼其所以道之者非其理故也。
鄙谚曰:“不习为吏,视已成事。
”又曰:“前车覆,后车诫。
”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其已事可知也;然而不能从者,是不法圣智也。
秦世之所以亟绝者,其辙迹可见也;然而不避,是后车又将覆也。
夫存亡之变,治乱之机,其要在是矣。
天下之命,县于太子;太子之善,在于早谕教与选左右。
夫心未滥而先谕教,则化易成也;开于道术智谊之指,则教之力也。
若其服习积贯,则左右而已。
夫胡、粤之人,生而同声,耆欲不异,及其长而成俗,累数译而不能相通,行者有虽死而不相为者,则教习然也。
臣故曰选左右早谕教最急。
夫教得而左右正,则太子正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
《书》曰:“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此时务也。
凡人之智,能见已然,不能见将然。
夫礼者禁于将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己然之后,是故法之所用易见,而礼之所为生难知也。
若夫庆赏以劝善,刑罚以惩恶,先王执此之政,坚如金石,行此之令,信如四时,据此之公,无私如天地耳,岂顾不用哉?然而曰礼云礼云者,贵绝恶于未萌,而起教于微眇,使民日迁善远罪而不自知也。
孔于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毋讼乎!”为人主计者,莫如先审取舍,取舍之极定于内,而安危之萌应于外矣。
安者非一日而安也,危者非一日而危也,皆以积渐然,不可不察也。
人主之所积,在其取舍,以礼义治之者,积礼义;以刑罚治之者,积刑罚。
刑罚积而民怨背,札义积而民和亲。
故世主欲民之善同,而所以使民善者或异。
或道之以德教,或殴之以法令。
道之以德教者,德教洽而民气乐;殴之以法令者,法令极而民风哀。
哀乐之感,祸福之应也。
秦王之欲尊宗庙而安子孙,与汤武同,然而汤武广大其德行,六七百岁而弗失,秦王治天下,十余岁则大败。
此亡它故矣,汤武之定取舍审而秦王之定取舍不审矣。
夫天下,大器也。
今人之置器,置诸安处则安,置诸危处则危。
天下之情与器亡以异,在天子之所置之。
汤武置天下于仁义礼乐,而德泽洽,禽兽草木广裕,德被蛮貊四夷,累子孙数十世,此天下所共闻也。
秦王置天下于法令刑罚,德泽亡一有,而怨毒盈于世,下憎恶之如仇,祸几及身,子孙诛绝,此天下之所共见也。
是非其明效大验邪!人之言曰:“听言之道,必以其事观之,则言者莫敢妄言。
”今或言礼谊之不如法令,教化之不如刑罚,人主胡不引殷、周、秦事以观之也?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众庶如地。
故陛九级上,廉远地,则堂高;陛亡级,廉近地,则堂卑。
高者难攀,卑者易陵,理势然也。
故古者圣王制为等列,内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后有官师小吏,延及庶人,等级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
里谚曰:“欲投鼠而忌器。
”此善谕也。
鼠近于器,尚惮不投,恐伤其器,况于贵臣之近主乎!廉耻节礼以治君子,故有赐死而亡戮辱。
是以黥劓之罪不及太夫,以其离主上不远也,礼不敢齿君之路马,蹴其刍者有罚;见君之几杖则起,遭君之乘车则下,入正门则趋;君之宠臣虽或有过,刑戮之罪不加其身者,尊君之故也。
此所以为主上豫远不敬也,所以体貌大臣而厉其节也。
今自王侯三公之贵,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礼之也,古天子之所谓伯父、伯舅也,而令与众庶同黥劓 刖笞 弃市之法,然则堂不亡陛乎?被戮辱者不泰迫乎?廉耻不行,大臣无乃握重权,大官而有徒隶亡耻之心乎?夫望夷之事,二世见当以重法者,投鼠而不忌器之习也。
臣闻之,履虽鲜不加于枕,冠虽敝不以苴履。
夫尝已在贵宠之位,天子改容而体貌之矣,吏民尝俯伏以敬畏之矣,今而有过,帝令废之可也,退之可也,赐之死可也,灭之可也;若夫束缚之,系緤之,输之司寇,编之徒官,司寇小吏詈骂而榜笞之,殆非所以令众庶见也。
夫卑贱者习知尊贵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此也,非所以习天下也,非尊尊贵贵之化也。
夫天子之所尝敬,众庶之所尝宠,死而死耳,贱人安宜得如此而顿辱之哉!豫让事中行之君,智伯伐而灭之,移事智伯。
及赵灭智伯,豫让衅面吞炭,必报襄子,五起而不中。
人问豫子,豫子曰:“中行众人畜我,我故众人事之;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
”故此一豫让也,反君事仇,行若狗彘,已而抗节致忠,行出乎列士,人主使然也。
故主上遇其大臣如遇犬马,彼将犬马自为也;如遇官徒,彼将官徒自为也。
顽顿亡耻, 诟亡节,廉耻不立,且不自好,苟若而可,故见利则逝,见便则夺。
主上有败,则因而挺之矣;主上有患,则吾苟免而已,立而观之耳;有便吾身者,则欺卖而利之耳。
人主将何便于此?群下至众,而主上至少也,所托财器职业者粹于群下也。
俱亡耻,俱苟妄,则主上最病。
故古者礼不及庶人,刑不至大夫,所以厉宠臣之节也。
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废者,不谓不廉,曰“簠簋不饰”;坐污秽淫乱男女亡别者,不曰污秽,曰“帷薄不修”,坐罢软不胜任者,不谓罢软,曰“下官不职”。
故贵大臣定有其罪矣,犹未斥然正以呼之也,尚迁就而为之讳也。
故其在大谴大何之域者,闻谴何则白冠 缨,盘水加剑,造请室而请罪耳,上不执缚系引而行也。
其有中罪者,闻命而自弛,上不使人颈 而加也。
其有大罪者,闻命则北面再拜,跌而自裁,上不使捽抑而刑之也,曰:“子大夫自有过耳!吾遇子有礼矣。
”遇之有礼,故群臣自憙;婴以廉耻,故人矜节行。
上设廉礼义以遇其臣,而臣不以节行报其上者,则非人类也。
故化成俗定,则为人臣者主耳忘身,国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苟就,害不苟去,唯义所在。
上之化也,故父兄之臣诚死宗庙,法度之臣诚死社稷,辅翼之臣诚死君上,守圄扞敌之臣诚死城郭封疆。
故曰圣人有金城者,比物此志也。
彼且为我死,故吾得与之俱生;彼且为我亡,故吾得与之俱存;夫将为我危,故吾得与之皆安。
顾行而忘利,守节而仗义,故可以托不御之权,可以寄六尺之孤。
此厉廉耻行礼谊之所致也,主上何丧焉!此之不为,而顾彼之久行,故曰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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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昊天之大旱兮,失精和之正理。
遥望白云之蓬勃兮,滃澹澹而妄止。
运清浊之澒洞兮,正重沓而并起。
嵬隆崇以崔巍兮,时仿佛而有似。
屈卷轮而中天兮,象虎惊与龙骇。
相抟据而俱兴兮,妄倚俪而时有。
遂积聚而合沓兮,相纷薄而慷慨。
若飞翔之从横兮,杨侯怒而澎濞。
正帷布而雷动兮,相击冲而破碎。
或窈窕而四塞兮,诚若雨而不坠。
阴阳分而不相得兮,更惟贪邪而狼戾。
终风解而霰散兮,陵迟而堵溃。
或深潜而闭藏兮,争离而并逝。
廓荡荡其若涤兮,日照照而无秽。
隆盛暑而无聊兮,煎砂石而烂渭。
汤风至而含热兮,群生闷满而愁愦。
畎亩枯槁而失泽兮,壤石相聚而为害。
农夫垂拱而无聊兮,释其锄耨而下泪。
忧疆畔之遇害兮,痛皇天之靡惠。
惜稚稼之旱夭兮,离天灾而不遂。
怀怨心而不能已兮,窃讬咎于在位。
独不闻唐虞之积烈兮,与三代之风气?时俗殊而不还兮,恐功久而坏败。
何操行之不得兮,政治失中而违节。
阴气辟而留滞兮,猒暴至而沉没。
嗟乎!惜旱大剧,何辜于天无恩泽?忍兮啬夫,何寡德矣!既已生之,不与福矣。
来何暴也,去何躁也!孳孳望之,其可悼也。
憭兮栗兮,以郁怫兮。
念思白云,肠如结兮。
终怨不雨,甚不仁兮;布而不下,甚不信兮。
白云何怨?奈何人兮!。
冯婕妤挺身当猛兽 朱子元仗义救良朋
却说石显专权,怙恶横行。当时有个待诏贾捐之,为前长沙太傅贾谊曾孙,屡言石显过恶,因此待诏有年,未得受官。永光元年,珠崖郡叛乱不靖,朝廷发兵往讨,历久无功。郡在南粤海内,岛屿纷歧。自从武帝平定南越,编为郡县,居民叛服无常,屡劳征伐。元帝因连年未定,拟大举南征,为荡平计,贾捐之独上书谏阻道:“臣闻秦劳师远攻,外强中干,终致内溃。武帝秣马厉兵,从事四夷,役赋繁重,盗贼四起。前事可鉴,不宜蹈辙。现今关东饥荒,百姓多卖妻鬻子,法不能禁,这乃是社稷深忧。若珠崖道远,素居化外,不妨弃置。愿陛下专顾根本,抚恤关东为是。”不务殖民远地,但以弃置为宜,亦非良策。元帝将原书颁示群臣,群臣多半赞成,遂下诏罢珠崖郡,不复过问。
捐之言虽见用,仍然不得一官,郁郁久居,不堪久待。闻得长安令杨兴,新邀主眷,正好托他介绍,代为吹嘘。当下投刺请谒,互相往来,兴见捐之口才敏捷,文采风流,且是贾长沙后人,自然格外契合。彼此缔交多日,适值京兆尹出缺,捐之乘间语兴,呼兴表字道:“君兰雅擅吏才,正好升任京兆尹,若使我得见主上,必然竭力保荐。”兴亦呼捐之表字道:“君房下笔,言语妙天下,倘使君房得为尚书令,应比五鹿充宗,好得多了。”原来五鹿充宗,系顿丘地方的经生,与显为友,显曾引为尚书令,故兴特借着充宗,称美捐之。捐之闻言大笑道:“果使我得代充宗,君兰得为京兆尹。我想京兆系郡国首选,尚书关天下根本,有我两人,求贤佐治,还怕不天下太平么!”大言不惭。兴答说道:“我两人若要进见,却也不难,但教打通中书令关节,便可得志了。”捐之不禁愕然道:“中书令石显么!此人奸横得很,我甚不愿与他结欢。”兴微哂道:“慢着!显方贵宠,非得彼欢心,我等无从超擢。今且依我计议,暂投彼党,这也是枉尺直寻的办法呢!”捐之求官情急,不得已屈志相从,兴即与商定,联名保荐石显,请赐爵关内侯。并召用显兄弟为卿曹,再由捐之自出一奏,举兴为京兆尹。两奏先后进去,谁知早被石显闻知,先将贾杨二人密谋,奏达元帝。元帝尚有疑意,待二人奏入,果如显言,乃即饬逮二人下狱,使后父王禁与显究治。禁与显复称贾杨隐怀诈伪,更相荐誉,欲得大位,罔上不道,应即加严刑,有诏坐捐之死罪,兴减死一等,髡为城旦。可怜捐之热中富贵,反落得身首异处,兴虽免死,丢去了长安令,做了一个刑徒,求福得祸,何苦为此?可为钻营奔竞者鉴。
越年日食地震,变异相寻。东海郡经生匡衡,方入为给事中,元帝问以地震日食的原因,衡答言天人相感,下作上应,陛下能祗畏天戒,哀悯元元,省靡丽,考制发,近中正,远巧佞,崇至仁,匡失俗,自然大化可成,休征即至云云。元帝因衡奏对称旨,擢为光禄大夫,已而地又震,日又食,自永光二年至四年,迭遭警变。元帝因记起周堪张猛,被贬在外,实是衔冤,乃责问群臣道:“汝等前言天变相仍,咎在堪猛,今堪猛外谪数年,何故天变较甚,试问将更咎何人?”群臣无词可答,只好叩首谢罪。元帝因复征拜堪为光禄大夫,领尚书事;猛为大中大夫,兼给事中。堪猛再入朝受职,总道元帝悔悟,此次总可吐气扬眉,那知朝上尚书,先有四人,统是石显私党。一个就是五鹿充宗,官拜少府,兼尚书令,第二个是中书仆射牢梁,第三第四叫作伊嘉陈顺,并皆典领尚书。堪与四人位置相同,口众我寡,怎能敌得过四奸?再加元帝连年多病,深居简出,堪有要事陈请,反要石显代为奏闻,累得堪不胜郁愤,有口难言。俗语说得好,忧能伤人,况堪已垂老,如何禁受得起?一日忽然病頟,噤不成声,未几即殁。张猛失了师援,越觉孤危,遂被石显谗构,传诏逮系。猛不肯受辱,竟在宫车门前,拔剑自刭。石显未去,师弟何苦复来。显是自己寻死。刘更生闻知堪猛死亡,倍增伤感,特仿楚屈原《离骚经》体,撰成“疾谗救危及世颂”凡八篇,聊寄悲怀;
还幸自己命不该绝,未被害死,也好算是蒙泉剥果了。
且说元帝后宫,除王皇后外,要算冯傅两婕妤,最为宠幸。傅婕妤系河南温县人,早年丧父,母又改嫁,婕妤流离入都,得事上官太后,善伺意旨,进为才人。上官太后赐给元帝,元帝即位,拜为婕妤。凭着那柔颜丽质,趋承左右,深得主欢,就是宫中女役,亦因她待遇有恩,并皆感激,常饮酒酹地,代祝延穀。好几年生下一女一男,女为平都公主;男名康,永光三年,封为济阳王,傅婕妤得进号昭仪。元帝对她母子两人,非常怜爱,甚至皇后太子,亦所未及。光禄大夫匡衡,曾上书规谏,劝元帝辨明嫡庶,不应得新忘故,移卑逾尊。元帝因令衡为太子太傅,但宠爱傅昭仪母子,仍然如故。傅昭仪外,便是冯婕妤最为得宠。冯婕妤的家世,与傅昭仪贵贱不同,乃父就是光禄大夫冯奉世。奉世曾讨平莎车,只因矫诏的嫌疑,未得封侯。见八十三回。元帝初年,始迁官光禄勋。既而陇西羌人,为了护羌校尉辛汤,嗜酒性残,激怒羌众,复致造反。元帝因奉世夙谙兵法,特使为右将军,领兵出击。丞相韦玄成,御史大夫郑弘等,主张屯戍,只肯发兵万人,奉世谓宜出兵六万,方可平羌。元帝初意尚如丞相御史所言,令率万二千人西行,及奉世到了陇西,绘呈地形,再申前议,元帝乃使太常任千秋为奋威将军,领兵六万,前往策应。奉世既得大队人马,果然一鼓破羌,斩首数千级,余羌并皆遁去,陇西复平。奉世班师复命,得受爵关内侯,调任左将军。子野王为左冯翊,父子并登显阶,望重一时。冯婕妤系奉世长女,由元帝纳入后宫,生子名兴,得拜婕妤,受宠与傅昭仪相似。
永光六年,改元建昭。好容易到了冬令,元帝病体已痊,满怀高兴,挈着后宫妃嫱,亲至长杨宫校猎,文武百官,一律从行。既至猎场,元帝在场外高坐,左有傅昭仪,右有冯婕妤,此外如六宫美人,不可胜述。文官远远站立,武官多去猎射,约莫有三五时辰,捕得许多飞禽走兽,俱至御前报功。元帝大悦,传谕嘉奖。到了午后,还是余兴未尽,更至虎圈前面,看视斗兽,傅昭仪冯婕妤等当然随着。那虎圈中的各种野兽,本来是各归各栅,不相连合,一经汇集,种类不同,立即咆哮跳跃,互相蛮触。正在爪牙杂沓,迷眩众目的时候,忽有一个野熊,跃出虎圈,竟向御座前奔来。御座外面,有槛拦住,熊把前两爪攀住槛上,意欲纵身跳入。吓得御座旁边的妃嫔媵嫱,魂魄飞扬,争相后面窜逸。傅昭仪亦逃命要紧,飞动金莲,乱曳翠裾,半倾半跌的跑往他处。只有冯婕妤并不慌忙,反且挺身向前,当熊立住。却是奇突!元帝不觉大惊,正要呼她奔避,却值武士趋近,各持兵器,把熊格死。冯婕妤花容如旧,徐步引退,元帝顾问道:“猛兽前来,人皆惊避,汝为何反向前立住?”冯婕妤答道:“妾闻猛兽攫人,得人便止。意恐熊至御座,侵犯陛下,故情愿拚生当熊,免得陛下受惊。”元帝听了,赞叹不已。此时傅昭仪等已经返身趋集,听着冯婕妤的答议,多半惊服。只有傅昭仪不免怀惭,由愧生妒,遂与冯婕妤有嫌。妇女性情往往如此。冯婕妤怎能知晓,侍辇还宫。元帝就拜冯婕妤为昭仪,封婕妤子兴为信都王。昭仪名位,乃是元帝新设,比皇后仅差一级,前只有一傅昭仪,至此复有冯昭仪,位均势敌,差不多如避面尹邢,两不相下了。尹邢为武帝时婕妤,事见前文。
中书令石显,见冯昭仪方经得宠,冯奉世父子,又并列公卿,便拟倚势献谀。特将野王弟冯逡,代为揄扬,荐入帷幄。逡已为谒者,由元帝即日召见,欲将他擢为侍中。偏逡见了元帝,极言石显专权误国,触动元帝怒意,斥令退去,反将他降为郎官。石显闻知,当然快意,但与冯氏亦从此有仇,把从前援引的意思,变作排挤。
当时有一郎官京房,通经致用,屡蒙召问。房本与五鹿充宗,同为顿丘人氏,又同学易经,惟充宗师事梁邱贺,房师事焦延寿,师说不同,讲解互异。且充宗阿附石显,尤为房所嫉视,尝欲乘间进言,锄去邪党。一日由元帝召语经学,旁及史事,房遂问元帝道:“周朝的幽厉两王,陛下可知他危亡的原因否?”元帝道:“任用奸佞,所以危亡。”房又问道:“幽厉何故好用奸佞?”元帝道:“他误视奸佞为贤人,因此任用。”房复道:“如今何故知他不贤?”元帝道:“若非不贤,何至危乱?”房便进说道:“照此看来,用贤必治,用不贤便乱。幽厉何不别求贤人,乃专任不贤,自甘危乱呢?”元帝笑道:“乱世人主,往往用人不明。否则自古到今,有甚么危亡主子哩?”房说道:“齐桓公与秦二世,也尝讥笑幽厉,偏一用竖刁,一信赵高,终致国家大乱,彼何不将幽厉为戒,早自觉悟呢?”已是明斥石显。元帝道:“这非明主不能见及,齐桓秦二世,原不得算做明君。”房见元帝尚是泛谈,未曾晓悟。当即免冠叩首道:“春秋二百四十年间,迭书灾异,原是垂戒将来。今陛下嗣位数年,天变人异,与春秋相似,究竟今日为治为乱?”元帝道:“今日也是极乱呢!”房直说道:“现在果任用何人?”元帝道:“我想现今任事诸人,当不致如乱世的不贤。”房又道:“后世视今,也如今世视古,还求陛下三思!”元帝沈吟半晌道:“今日有何人足以致乱?”房答道:“陛下圣明,应自知晓。”元帝道:“我实不知,已知何为复用。”房欲说不敢,不说又不忍,只得说是陛下平日最所亲信,与参秘议的近臣,不可不察。元帝方接口道:“我知道了!”房乃起身退出,满望元帝从此省悟,驱逐石显诸人。那知石显等毫不摇动,反将房徙为魏郡太守。房自知为石显等所忌,隐怀忧惧,但乞请毋属刺史,仍得乘传奏事,元帝倒也允许,房只得出都自去。
才阅月余,便由都中发出缇骑,逮房下狱。案情为房妇翁张博所牵连,因致得罪。博系淮阳王刘钦舅,钦即元帝庶兄。尝从房学易,以女妻房。房每经召对,退必与博具述本末。博儇巧无行,便将宫中隐情,转报淮阳王钦,且言朝无贤臣,灾异屡见,天子已有意求贤,请王自求入朝,辅助主上等语。钦竟为所惑,为博代偿债负二百万,博又报书敦促,诈言已贿托石显,从中说妥,费去黄金五百斤,钦复如数赉给。不料为石显所闻,当即讦发,博兄弟三人,并皆系狱,连京房亦被株连,系入都中定罪,案情为翁婿通谋,诽谤政治,诖误诸侯王,狡猾不道,一并弃市。房原姓李氏,推易得数,改姓为京。前从焦延寿学易,延寿尝谓京生虽传我道,后必亡身,及是果验。御史大夫郑弘,与房友善,房前为元帝述幽厉事,曾出告郑弘,弘亦深表赞成。所以房弃市后,弘连坐免官,黜为庶人,进任匡衡为御史大夫。惟淮阳王钦,不过传诏诘责,由钦上表谢罪,幸得无恙。
接连又兴起一场冤狱,也是石显一手做成。坐罪的是御史中丞陈咸,与槐里令朱云。咸字子康,为前御史大夫陈万年子。万年好交结权贵,独咸与乃父不同,十八岁入补郎官,便是抗直敢言。万年恐他招祸,往往夜半与语,教他宽厚和平。咸在床前立着,听了多时,全与己意不合,但又不便反抗,索性置若罔闻,朦胧睡去。一个打盹,把头触着屏风,竟致震响,万年不禁怒起,起床取杖,意欲挞咸。咸方惊醒跪叩道:“儿已备聆严训,无非教儿谄媚罢了!”原是一言可蔽。这语说出,累得万年无词可驳,也只得将咸喝退,上床就寝,不复与言。未几万年病死,咸刚直如前,元帝却重他材能,累迁至御史中丞。还有萧望之门生朱云,与咸气谊相投,结为好友,两人有时晤谈,辄诋斥石显诸人,不遗余力,可巧显党五鹿充宗,开会讲经,仗着权阉势力,无人敢抗,独朱云摄衣趋入,与充宗互相辩论,驳得充宗垂头丧气,怅然退去。都人士有歌谣云:“五鹿岳岳,朱云折其角。”嗣是云名遂盛,连元帝也有所闻,特别召见,拜为博士,旋出任杜陵令,辗转调充槐里令。云因石显用事,丞相韦玄成等,依阿取容,不如先劾玄成,然后再弹石显,于是拜本进去,具言韦玄成怯懦无能,不胜相位。看官试想,区区县令,怎能扳得倒当朝宰相,徒被玄成闻知,结下冤仇。会云因事杀人,被人告讦,谓云妄杀无辜,元帝因问韦玄成。玄成正怨恨朱云,便答言云政多暴,毫无善状。凑巧陈咸在旁,得闻此言,不由的替云着急,慌忙还家,写成一封密书,通报朱云。云当然惊惶,复书托咸,代为设法,咸即替云拟就奏稿,寄将过去,教云依稿缮成,即日呈进,请交御史中丞查办。计实未善。云如言办理,偏被五鹿充宗看见奏章,欲报前日被驳的羞辱,当即告知石显,批交丞相究治。陈咸见计画不成,又复通告朱云,云便逃入都门,与咸面商救急的计策。越弄越错。丞相韦玄成,派吏查讯朱云,不见下落,再差人探听消息,知云在陈咸家中,当下劾咸漏泄禁中言语,并且隐匿罪人,应一并捕治,下狱论罪。
元帝准奏,饬廷尉拘捕二人,二人无从奔避,尽被拿住,入狱拷讯。咸不肯直供,受了好几次嫽掠,困惫不堪,自思受伤已重,死在眼前,忍不住呻吟悲楚。忽有狱卒走报,谓有医生入视,咸即令召入,举目一瞧,并不是甚么良医,乃是好友朱博。当下视同骨肉,即欲向他诉苦,博忙举手示意,佯与诊视病状,使狱卒往取茶水,然后问明咸犯罪略情,至狱卒将茶水取至,当即截住私谈,珍重而别。博字子元,杜陵人氏,慷慨好义,乐与人交,历任县吏郡曹,复为京兆府督邮。自闻咸得罪下狱,即移名改姓,潜至廷尉府中,探听消息。一面买嘱狱卒,假称医生,亲向狱中询问明白,然后求见廷尉,为咸作证,言咸冤屈受诬。廷尉不信,笞博数百,博终咬定前词,极口呼冤。好在韦玄成得了一病,缠绵床缛,也愿放宽咸案,咸才得免死,髡为城旦。朱云也得出狱,削职为民。但非朱博热心救友,恐尚未易解决,这才可称得患难至交呢!小子有诗赞道:
临危才见旧交情,仗义施仁且热诚,
谁似朱君高气节,救人狱底得全生。
越年,韦玄成病死,后任丞相,当然有人接替。欲知姓名,试看下回便知。
冯婕妤之当熊,绰有父风,彼虽一娉婷弱质,独能奋身不顾,拚死直前,殆与乃父之袭取莎车,同一识力。彼傅昭仪辈,宁能得此。然傅昭仪因是衔嫌,而冯婕妤卒为所倾,天胡不吊。反使妒功忌能者之得逞其奸,是正足令人太息矣!不宁唯是,天下之为主效忠者,往往为小人所构陷。试观元帝一朝,二竖擅权,正人义士,多被摧锄,除贾捐之死不足惜外,何一非埋冤地下。陈咸之不死,赖有良朋,否则石显韦玄成,朋比相倾,几何不流血市曹也。宣圣有言,女子与小人为难养,诚哉其然!
第一折
(冲末扮白乐天同外扮贾浪仙、孟浩然上)(白诗云)宴游饮食渐无味,杯酒管弦徒绕身。宾客欢从童仆喜,始知官职为他人。小生姓白名居易,字乐天。太原人氏。现任吏部侍郎。这二位老兄,一位是贾浪仙,一位是孟浩然。他都是翰林院编修。方今大唐天下,宪宗即位。时遇春三月,在公廨中闷倦,待往街市上私行一遭。更了衣衫,只作白衣秀士。听的人说,这教坊司有个裴妈妈家一个女儿,小字兴奴。好生聪明,尤善琵琶是这京师出名的角妓。咱三人同访一遭去来。(贾浪仙云)咱三人去来。(诗云)高兴出尘外,携尊玩物华。(孟浩然诗云)偷将休沐暇,出访狭邪家。(老旦扮卜儿上,云)老身姓李,是这教坊司裴五之妻。夫主亡化已过,止生下一个女儿,叫做兴奴。生得颜色出众,聪明过人,吹弹歌舞,诗词书算,无所不通。自小时曾拜曹善才为师,学得一手琵琶。官员子弟,闻名都来吃酒。只是孩儿养的娇了,一来性儿好自在,二来有些拣择人。这早晚还不起来,只怕有人来吃酒。孩儿起来罢!(正旦扮裴兴奴引梅香上,云)妾身裴兴奴是也。在这教坊司乐籍中现应官妓。虽则学了几曲琵琶,争奈叫官身的无一日空闲。这门衣食,好是低微。大清早母亲叫,只得起来。天色还早哩。(唱)
【仙吕】【点绛唇】从天未拔白,酒旗挑在歌楼外。呀地门开,早送旧客迎新客。
【混江龙】好教我出于无奈,泼前程只办的好栽排。想着这半生花月,知他是几处楼台?经板似课名排日唤,落叶似官身吊名差。(带云)俺这老母呵,(唱)更怎当他银堆里舍命,银眼里安身,挂席般出落着孩儿卖。几时将缠头红锦,换一对插鬓荆钗!(做见科,云)母亲万福。唤你孩儿有何话说?(卜儿云)没甚么话说。只是咱这等人家,要早起些,光头净面,打扮的娇媚着些。倘有俊俫来,赚他几文钱养家。你只管里睡觉,谁送钱来与你!(正旦唱)
【油葫芦】俺娘不殢酒时常髱髻歪,一鼻凹衠是乖。看看两鬓雪霜般白,我则道过中年人老朱颜改,谁想他扑郎君虎瘦雄心在。折倒的我形似鬼,熬煎的我骨似柴。似恁的女残废不敢怨娘害,则叹自己年月日时该。
(卜儿云)你则管里说甚么?快打扮了,则怕有客来。(正旦唱)
【天下乐】则索倚定门儿手托腮,想别人家奴胎,也得个自在;轮到我根脚里,都世袭了烟月牌。他管甚桃李开,风雨筛,更问甚青春不再来。(白乐天同贾、孟上,云)走了这半日,人说道这是裴妈妈家。不好进去,我咳嗽一声。(卜儿云)是谁在外边?(出见科)原来是三位进士公,请里面坐。(白乐天同贾、孟云)妈妈祗揖。(卜儿云)兴奴孩儿,来陪三位进士公。快抬桌儿,看酒来!(正旦觑科,云)好是奇怪,娘见了三个秀才踏门,怎生便教看酒?(唱)
【醉扶归】送了几辈儿茶员外,都是这一副儿酒船台。俺娘吃不的荤腥教酒肉搋,待觅厌饫的新黄菜。他手里怎容得这几个酸寒秀才?(带云)我知道了也。(唱)俺娘八分里又看上他那条乌犀带。(正旦出见科)三位万福。(白乐天同贾、孟云)大姐祗揖了。(正旦唱)
【后庭花】这里是风尘花柳街,又不是王侯宰相宅。我忙着笑脸儿迎将去,学士是甚风儿吹到来?(白乐天云)我等久慕高名,特来一拜。(正旦唱)是几个俊秀才,偏他还咱一拜,怎做的内心儿不敬色。(云)敢问官人尊姓大名?(白乐天云)小生是侍郎白居易。这二位是学士贾浪仙、孟浩然。因此春日,公衙无事,换了衣服来街市闲行。久慕大姐德容,一径的来拜望。(正旦云)不敢不敢。学士大人不弃下贱,小酌三杯如何?(白乐天云)好便好,只是不敢取扰。(正旦把酒科)(贾浪仙云)今日幸遇大姐,咱多饮几杯。(孟浩然云)我还有人求的几首诗未了,少吃醉些。(正旦唱)
【金盏儿】一个笑哈哈解愁怀,一个酸溜溜卖诗才。休强波灞陵桥踏雪寻梅客,便是子猷访戴,敢也冻回来。咱这里酥烹金盏酒,香揾玉人腮;不强如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
(贾、孟作意科,云)我醉了也。咱回去罢。(白乐天云)再坐一会,怕做甚么!(正旦唱)
【后庭花】你待赚鳌鱼钓颊腮,怎想与刘伶装布袋?我这怪脸儿奸如鬼,你酒肠宽似海。(贾、孟云)我们都已醉了,不要过了酒戒,不吃罢。(正旦唱)畅开怀,都似你朦胧酒戒,那醉乡侯安在哉?(卜儿云)二位学士醉了,侍郎再坐一坐。(贾、孟云)乐天侍郎,咱且回去,明日再来。(白乐天云)平白里打扰了一日,怎生就空去了?(正旦唱)
【金盏儿】我不曾流水出天台,你怎么走马到章台。(乐天云)定害了你这一日。(正旦唱)更待要秦楼夜访金钗客,索甚么恶叉白赖闹了洛阳街。兀那酒丧门临本命,饿太岁犯家宅。虽是我管待这两个穷秀士,权当一百日血光灾!
(贾、孟云)咱去罢,则管缠甚么?(卜儿云)白侍郎要住下,着这二位催逼的慌,好生败兴。(白乐天云)下官有心待住下,二位醉了,不好独回。待下官送他回去,明日自己再来。只是大姐费了茶酒,定害这一日,容下官陪补。(正旦云)侍郎说那里话。(唱)
【赚煞】稍似间有些钱,抵死里无多债,权做这场折本买卖。若信着俺当家老奶奶,把惜花心七事儿分开。哎,你个俏多才,不是我相择,你更怕辱没着俺门前下马台!俺娘山河易改,解元每少怪。(带云)侍郎记者,(唱)怕你再行踏,休引外人来。(同下)楔子
(外扮唐宪宗引内官上,诗云)励精图治在勤民,宿弊都将一洗新。虽则我朝词赋重,偏嫌浮藻事虚文。寡人唐宪宗皇帝是也。承祖宗基业,嗣守天位。自安史之乱,藩镇强盛,寡人用裴度之谋,渐次削夺。争奈文臣中多尚浮华,各以诗酒相胜,不肯尽心守职。中间白居易、刘禹锡、柳宗元等,尤以做诗做文误却政事。若不加谴责,则士风日漓矣。内侍每,传与中书省,可将白居易贬江州司马,柳宗元柳州司马,刘禹锡播州司马,如敕奉行。(内官云)领圣旨。(随下)(白乐天上,云)小官白乐天。平生以诗酒为乐,因号醉吟先生。目今主上图治心切,不尚浮藻,将其左迁江州司马,刻日走马之任。别事都罢,只是近日与裴兴奴相伴颇洽,谁料又成远别。须索与他说一声,我去的也放心。(正旦引梅香上,诗云)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妾身裴兴奴。自从与白侍郎相伴,朝来暮去,又早半年光景。相公在妾身上十分留意,妾身也有终身之托。近日闻的人说,白侍郎左迁江州司马,就要起行。天那,谁想有这一场恶别离也!梅香,安排下酒肴,待侍郎来时,与他奉饯一杯,多少是好。(梅香云)理会的。(白乐天上,云)早来到兴奴门首。无人在此,我自过去。(见旦科)大姐祗揖。(正旦云)相公万福。(白乐天云)大姐,实指望相守永久,谁想又成远别。(正旦云)妾之贱躯,得事君子,誓托终身。今相公远行,兀的不闪杀人也!(乐天云)下官这一去,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回来再相会也。(正旦云)只是一时间放心不下。梅香,将酒来,与相公奉饯一杯。(把酒科)(唱)
【仙吕】【端正好】有意送君行,无计留君住,怕的是君别后有梦无书。一尊酒尽青日暮,我揾翠袖泪如珠。你带落日践长途,情惨切意踌躇,你则身去心休去!
(云)相公,此别之后,妾身再不留人,专等相公早些回来。(白乐天云)大姐,则要着志者,下官决不相负。我去也。(旦随下)
第二折
(卜儿上,云)自从白侍郎去了,孩儿兴奴也不梳妆,也不留人,只在房里静坐。俺这唱的人家,再靠些甚么?昨日茶坊里张小闲来说,有个浮梁茶客刘一郎,要来和孩儿吃酒,孩儿百般不肯。今日他说要自来,等来时再做计较。(丑扮小闲引净刘一郎上,诗云)都道江西人,不是风流客。小子独风流,江西最出色。小子刘一郎是也,浮梁人氏。带着三千引细茶,来京师发卖。听的人说,教坊司裴妈妈家有个女儿,名兴奴。昨日央张二哥说知,老妈叫我今日自去。走了一会儿,来到门首也。张二哥,咱进去咱。(丑见卜科,云)妈妈,刘员外来了也,(卜儿云)请进来。(净见卜科,云)妈妈拜揖。(卜儿云)客官拜了。(净云)久闻令爱大姐大名,小子有三千引细茶,特来做一场子弟。(卜儿云)俺孩儿只为白侍郎,再不留人。我如今叫他出来,好歹教他伴你。若再不肯,你写一封假书,只说白侍郎已死,他可待肯了。(丑云)此计大妙。妈妈,你叫大姐出来陪着,我就去做假书,不要迟了。(下)(卜儿云)兴奴孩儿,有客在此,快来快来!(正旦上,云)妾身裴兴奴。自从白侍郎别后,尽着老虔婆百般啜哄,我再不肯接客求食。近日有一个茶客刘一郎,待要与我作伴,我那里肯从。争奈老虔婆被他钱买转了,似这般怎生是好?兀的不烦恼人也呵!(唱)
【正宫】【端正好】命轻薄,身微贱,好人死万万千。世间儿女别离遍,也敷不上俺那阳关怨!(带云)侍郎,不争你去了,教我倚靠何人?(唱)
【滚绣球】你好下得白解元,闪下我女少年。道不得可怜而见,他又不曾故违着天子三宣。(云)人说白侍郎吟诗吃酒误了政事,前人也有这等的。(唱)只那长安市李谪仙,他向酒里卧酒里眠,尚古自得贵妃捧砚,常走马在五凤楼前。偏教他江州迭配三千里,可不道吏部文章二百年,甚些的纳士招贤?(见卜科,云)母亲,叫你孩儿怎么?(卜儿云)白侍郎一去杳无音信,咱家柴没米没,怎生过活?如今浮梁刘官人有三千引茶,又标致又肯使钱。你留下他,赚些钱养家。(正旦云)母亲,我与白侍郎有约在前,我再不留人了。(卜儿云)我说你也不信,请刘官人自家来和你说。(净见旦科,云)大姐拜揖,小人久慕大名,拿着三千引茶来与大姐焐脚,先送白银五十两做见面钱。(正旦云)过一边去!好不知高低。我做了白侍郎之妻,休来缠我!(卜儿云)你不肯陪我刘员外,好个白侍郎夫人!如今白侍郎那里敢颓气了也。(正旦唱)
【倘秀才】这姻缘成不成在天,你休见兔儿起呵漾砖。情知普天下虔婆那一个不爱钱。(带云)刘员外呵,(唱)他便是贵公子、赵平原,你也要过遣。(净云)你家是卖俏门庭,我来做一程子弟,你不留我,如何倒拒绝我?(正旦唱)
【滚绣球】这的是我逆耳言,休厮缠、厮缠着舞裙歌扇,这两般儿曾风流断没了家缘。刘员外你若识空便,早动转,倒落得满门良贱。休觑着我这陷人坑,似误入桃源;我怕你两尖担脱了孤馆思乡客,三不归翻了风帆下水船,枉受熬煎。
(净云)小子世来你家,大姐不要说闲话,咱两个吃钟儿酒。(做劝酒科)(正旦云)拿开,我不吃!(卜儿怒科,云)好贱人!上门好客,你怎么不顺从?和钱赌鳖,打死你这奴才!(正旦唱)
【呆骨朵】我觑着眼前人,即世里休相见。我又不曾亸着你脸上直拳,好生地人也似揪他,他驴也似调蹇。他着酒儿将咱劝,我索屎做糕糜咽。我须打是惜骂是怜。娘呵,可休穷厮炒,饿厮煎!(卜儿云)这小贱人不听我说,只想白侍郎,他那里想着你哩!左右是左右,员外多拿些钱来,我嫁与你将去。(净云)随老妈妈要多少钱,小子出的起。(正旦起)我心在那里,你则管胡缠我。(唱)
【倘秀才】这些时但合眼早怀儿里梦见,则是俺吃倒赚江州乐天。(卜儿云)见钟不打,更去炼铜。乐天乐天,在那里?(净云)小子也看的过,咱做一程夫妻,怕做甚么?(正旦唱)谁教你闷向秦楼列管弦?(带云)刘员外,(唱)休信我,醉中言,说则说在前。(云)天那!怎生教我陪伴这样人也!(唱)
【滚绣球】往常我春心寄锦笺,离情接断弦,风流煞谢家庭院。到如今刬地教共猪狗同眠。(净云)大姐,仕路上大官都是我乡亲,小子金银又多,又波俏,你不陪我,却伴那样人?(正旦唱)那厮正拽大拳,使大钱,这其间枉了我再三相劝。怎当他痴迷汉,苦死歪缠。想着那蒙山顶上春风细,肯分地扬子江心月正圆。也是天使其然。
(丑扮寄书人上,云)小人是江州一个皂隶。俺白司马老爹在任,偶感病症,写了这一封书,教我送与教坊司裴兴奴家。写下书,俺司马相公就死了。小人不免捎与他去。走了半月,方到京师。问人说,这里是他家,不免进去。(做见卜儿科,云)老人家作揖。(卜儿云)大哥是那里来的?(丑云)我是江州白司马老爹差来下书的。(卜儿云)你老爹好吗?(丑云)俺老爹打发了书,就死了也。(卜儿云)谁这等说?拿书来我看。(丑呈书科)(卜儿云)孩儿你看。(正旦接书,念云)寓江州知末白居易,书奉裴小娘子:向在宅上扰聒,自别来魂驰梦想,此心无时刻得离左右也。满望北归,以偿旧约,不料偶感时疾,医药不效,死在旦夕。专人走告,勿以死者为念。别结良缘,以图永久。临楮不胜哽咽,伏冀情谅。(旦裴科,云)兀的不痛杀我也!闪杀我也!(卜儿云)孩儿,白侍郎已死了,夫人也做不得了,再不必说。你如今可嫁刘员外去罢。(净云)小子可等着了。(丑云)小人去罢。(正旦云)吃了饭去。(丑云)不必了。(下)(正旦唱)
【叨叨令】我这两日上西楼,盼望三十遍;空存得故人书,不见离人面。听的行雁来也,我立尽吹箫院;闻得声马嘶也,目断垂杨线。相公呵,你原来死了也么哥?你原来死了也么哥?从今后越思量越想的冤魂儿现!
(净云)妈妈既许了亲事,小人奉白银五百两为聘礼。小子归家心切,就请小娘子上船。(卜儿云)老身已许了你,岂肯退悔?就打发孩儿去罢。(正旦云)罢罢罢,刘员外既要成亲,容我与侍郎瀽一碗浆水,烧一陌纸钱咱。(净云)这也使得。(正旦烧纸浇酒科,云)侍郎活时为人,死后为神。(哭科,云)则被你闪得我苦也!(唱)
【倘秀才】侍郎呵,你往常出入在皇宫内院,只合生死在京师帝辇,也落得个金水河边好墓田。(带云)刘员外,(唱)你且离了我跟前,他从来有些腼腆。
【滚绣球】你文章胜贾浪仙,诗篇压孟浩然。不能够侍君王在九间朝殿,怎想他短卒律命似颜渊。今日扑通的瓶坠井,支楞的琴断弦,怎能够眼前面死魂活现?你若有灵圣,显形影向月下星前。则这半提淡水招魂纸,侍郎也,当得你一盏阴司买酒钱。止不住雨泪涟涟。
(做化纸起旋风科)(云)这一阵旋风,兀的不是侍郎来了也。(做悲科)(唱)
【醉太平】烧一陌纸儿钱,叙几句儿衷言。待不啼哭,夫乃妇之天,抛闪杀我也少年!只见一个来来往往旋风足律即留转,吓的我慌慌张张手脚滴羞笃速战。一个俏魂灵不离了我打盘旋,我做人的解元。(净云)大姐,纸也烧了,夫妇之情也尽了,请上船罢。(正旦唱)
【一煞】兴奴也,你早则不满梳绀发挑灯剪,一炷心香对月燃。我心下情绝,上船恩断;怎舍他临去时舌奸,至死也心坚。到如今鹤归华表,人老长沙,海变桑田。别无些挂恋,须索何红蓼岸绿杨川。(净云)大姐去罢。这等哭,哭到几时?(正旦唱)
【二煞】少不的听那惊回客梦黄昏犬,聒碎人心落日蝉。止不过临万顷苍波,落几双白鹭;对千里青山,闻两岸啼猿。愁的是三秋雁字,一夏蚊雷,二月芦烟。不见他青灯黄卷,却索共渔火对愁眠。(卜儿云)员外等久了,云罢。(正旦唱)
【三煞】赤紧的大姨夫缘分咱身上浅,老太母心肠这壁厢偏。谁想司马坟边,彩云零落;茶客船头,明月团圆。娘呵,你早则皂裙儿拖地,柱杖儿过头,髱髻入稍天;却下的这拳槌不善,教我空捱那没程限的窦娥冤!
(云)母亲,我是你生亲之女,替你挣了一生。只为这几文钱,千乡万里卖了我去。母亲好狠也!(唱)
【四煞】怎想他能捱磨扇似风车转,更合着梦见槐花要黄袄儿穿。我虚度三旬,是这婆娘亲女;受用了十年,是这赵妈妈金莲。我也曾有厅上待客,后阁内留宾,只不曾坐车上当辕。偌来大穷坑火院,只央我一身填。
(云)罢罢罢,母亲,我也顾不的你了,我去也。(净云)妈妈,小子去也。多承厚意,来年捎细茶来吃。(正旦唱)
【尾煞】不甫能一声金缕辞哥扇,刬地听半夜钟声到客船。少年的人,苦痛也天;狠毒呵娘,好使的钱。你好随的方就的圆,可又分的愚别的贤?女爱的亲,娘不顾恋;娘爱的钞,女不乐愿。今日我前程事已然。有一日你无常到九泉,只愿火炼了你教镬汤滚滚煎,碓捣罢教牛头磨磨研。直把你念到关津渡口前,活咒到天涯海角边。都道这风尘是宿缘,明理会得穷神解不的冤。(带云)娘呵,(唱)你只把我早嫁浔阳一二年,怎到的他干贬去江州四千里远!(同下)
第三折
(白乐天引左右上,云)下官白居易。自左迁司马,来此江州,又早一年光景。昨日驿中报来,说故人元微之有事江南,打从这里经过。不免分付左右,预备饮馔,伺候则个。(外扮元微之上,云)小官姓元名稹字微之。现任廉访使之职。昨蒙圣恩,差来采访民风,经过江州。我想此处司马白乐天,乃某至交契友,不免上岸探望他一遭。来到这州衙门首。左右报复去,道有故人元稹来访。(左右报科,云)有故人元老爹来访。(白乐天云)道有请。(左右云)请。(进见科)(白乐天云)微之,甚风吹得你来?贵脚踏贱地,使下官喜从天降。(元微之云)乐天久居江乡,牢落殊甚,下官常切怀抱。奈拘职守,不得相从。今幸天假其便,再瞻眉宇,岂胜庆幸!(白乐天云)左右将酒过来。微之,少屈片时。(元微之云)不必留坐,下官行李俱在船上。下官正要与乐天文叙一会,可将这酒席称到船上,送我一程如何?(白乐天云)下官亦有此心,咱就同去。左右,快携酒肴来者。(同下)(净上,云)小子刘一郎。自从娶得裴兴奴,又早半年光景。众朋友日日置酒相招,无有虚日。今日又是王官人相邀。大姐,好生看家,小子吃酒去来。(下)(正旦引梅香上,云)妾身裴兴奴。不想狠毒虔婆贪钱,为我不肯留客求食,把我卖与茶客刘一郎为妻,随他茶船来到这里。问人说来,这里正是江州。那单俫吃酒去了,不在船上。对着这般江天景物,想起那故人乐天,不由人不感伤也呵。(唱)
【双调】【新水令】正夕阳天阔暮江迷,倚晴空楚山叠翠。冰壶天上下,云锦树高低。谁倩王维,写愁入画图内?
【驻马听】常教他尽醉方归,是他拂茶客青山沽酒旗;伴着我死心搭地,是兀那隐离人望眼钓鱼矶。(带云)这江那里是江,(唱)则是递流花草武陵溪,幽囚风月蓝桥驿。直恁的天阔雁来稀,莫不是衡阳移在江州北?
(云)天色将晚,那厮吃酒去了,甚时回来?梅香,拂了床,我自家睡去罢。(唱)
【步步娇】这个四幅罗衾初做起,本待招一个内流婿,怎知道如今命运低。长独自托冰鉴两头偎,恁的般受孤忄西,知他是谁唤你做鸳鸯被?(云)本待睡儿,怎生睡得着?梅香,将那琵琶过来,对此明月,写我愁怀咱。(做抱琵琶科)(唱)
【搅筝琵】都是你个琵琶罪,少欢乐足别离。为你引商妇到江南,送昭君出塞北。紫檀面拂金猊,越引的我伤悲。想故人何日回归,生被这四条弦拨俺在两下里,到不如清夜闻笛。
(做弹琵琶科)(白乐天同元微之上,云)来到这舟中,一江明月,万顷苍波,秋光可人。微之,咱慢慢地对饮几杯。(做听科)(元微之云)那里琵琶响?(左右云)是那对过客船上,有人弹的琵琶哩。(白乐天云)左右,你将船棹近些。(做移船科)(白乐天云)这琵琶不是野调,好似裴兴奴指拨。(元微之云)左右的,你去着他过来弹一曲,怕做甚么?(左右见旦科,云)小娘子,那边船上两位老爹请一见。(正旦云)我就去。(做见白乐天认科)(正旦唱)
【雁儿落】我则道是听琴钟子期,错猜作待月张君瑞;又不是归湖的越范蠡,却原来是遭贬的白居易!
(旦做怕回避科)(白乐天云)兴奴,你躲我怎么?(正旦唱)
【小将军】肯分的月色如白日,他不说,我的知道是鬼!相公呵,怕你要做好事,兴奴尽依得;你则休渐渐来跟底。
(白乐天云)兴奴,你是甚意思,越躲的远了。(正旦唱)
【沉醉东风】我观觑了衣服样势,审察了言语高低。你且自靠那边,俺须有生人气。远些儿个好生商议。(做取钱投水科)(白乐天云)你丢钱怎的?(正旦唱)我为甚将几陌黄钱漾在水里?便死呵,也博个团圆到底!
(白乐天云)兴奴,你近前来。(正旦又认科)(白乐天云)你如何来到这里?(正旦云)这等看来,还是活的。(叹科,云)相公,你做的好勾当!弄的我这等,还推不知哩。(唱)
【拨不断】但犯着吃黄虀,这不是好东西!想着那引萧娘写恨书千里,搬倩女离魂酒一杯,携文君逃走琴三尺,恁秀才每那一椿儿不该流递!(白乐天云)我自相别,来此江州。无时不思念大姐。只是无心腹人,不好寄书。你却等不的我回家,就跟着这商船来了,到说我的不是。(正旦悲科,云)苦死人也!教我一言难尽。(白乐天云)你说。(正旦云)自从与相公分别之后,妾再不留人求食,专等相公回来,以谐终身之托。不想老虔婆逐日吵闹,百般啜哄,妾身只是不从。那一日走进那茶客刘一郎,带的钱多,要来请我,妾抵死不肯。老虔婆和那蛮子设计,送到相公一封书,说相公病危死了。妾捱不过虔婆贪钱,把妾卖与他,来到这里。听的人说是江州,妾身正要打听相公的消息。今日那俫又吃酒去了,妾身思想无奈,对月弹一曲琵琶遣怀,不想得见相公,实天赐其便也。这位相公是谁?(白乐天云)是我心友廉访元微之。(做悲科)(元微之云)乐天不必烦恼,这厮捏写假书,妄称人死,骗人之妾,自有罪犯,慢慢治他。(白乐天云)适间我做了一篇《琵琶行》,写在这里,大姐试看咱。(正旦接科,念云)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别。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轻拢慢捻拨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曲终抽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自言家在京城住,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常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花等闲度。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岂无山歌与村笛,讴哑啁唽难为听。今夜闻君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却坐促弦弦转急,满座闻之皆掩泣。就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正旦云)相公好高才也!(梅香慌上,云)姐姐,员外回来了也!(正旦唱)
【挂搭沽】恰打算别离苦况味,见小玉言端的,又惊散鸳鸯两处飞。咱须索权回避。我这里淹粉泪,怀愁戚,忙蹙金莲,紧荡罗衣。
(白、元虚下)(净带酒上,云)大姐那里?我醉了,扶我一扶者。(正旦唱)
【咕美酒】我则道蒙山茶有价例,金山寺里说交易。每日江头如烂泥,把似噇不的少吃。则被你殃煞我吃敲贼!
【太平令】常教我羡鸂鶒鸳鸯贪睡,看落霞孤鹜齐飞。(净云)大姐过来,扶着我睡去。(正旦唱)听不上蛮声獠气,倒敢恁烦天恼地!搂只、抱只、爱你,休醉汉扶着越醉。
(净云)我娶到的老婆,如何不服侍我?我醉了。(正旦唱)
【川拨棹】厮禁持,这是谁跟前撒殢滞?吃得来眼脑迷希,口角涎垂。觑不的村沙样势,也是我前缘厮勘对。
【七兄弟】从早至晚夕,知他在那里,咱是甚夫妻?撇得我孤另另难存济。我凄凄楚楚告他谁,你朝朝日日醺醺地。
(净做醉睡科)(正旦云)这厮醉的睡着了。我如今就过白相公船上去罢!(唱)
【梅花酒】我只待便摘离,把头面收拾,倒过行李,休心意徘徊,正愁烦无了期。(白乐天上,云)大姐叫我怎的?(旦云)单俫沉醉睡着,妾随相公去罢。(唱)恰相逢在今夕,相公你还待要候甚的?和俺有情人一搭里。那俫正昏睡,囫囵课你拿只,江茶引我抬起,比及他觉来疾。
【收江南】我教他满船空载月明归,三更难拨棹歌齐。我把这画船权作望夫石,便去波莫迟,却不道五湖西子嫁鸱夷。
(白乐天云)趁此秋清夜静,咱过船撑将开去,他那里寻我?(元微之云)乐天,等小官回朝奏知圣人,取你上京,先奏辨此事,决得与兴奴明日完聚。(白乐天云)微之,若得如此,咱两个感恩非浅。(正旦唱)
【水仙子】再不见洞庭秋月浸玻璃,再不见鸦噪渔村落照低;再不听晚钟烟寺催鸥起,再不愁平沙落雁悲;再不怕江天暮雪霏霏,再不爱山市晴岚翠;再不被潇湘暮雨催,再不盼远浦帆归。
(白乐天云)谁想今日又重相会,使初心得遂,实天所赐也。(正旦唱)
【太清歌】莫不是片帆饱得西风力,怎能够谢安携出东山坡?此行不为鲈鱼脍,成就了佳期,无个外人知。那厮正茶船上和衣睡,黑娄娄地鼻息如雷。比及杨柳岸风唤起,人已过画桥西。
【二煞】咱两个离愁虽似茶烟湿,归心更比江流急。离江州谢天地,出烟波渔父国,遮莫他耳听春雷,茶吐枪旗。着那厮正赶到五岭三湘建溪,干相思九公里。
(白乐天云)开了船去罢。(正旦唱)
【鸳鸯煞】若不是浮梁茶客十分醉,怎奈何江州司马千行泪?早则你低首无言,仰面悲啼;畅道情血痕多,青衫泪湿。不因这一曲琵琶成佳配,泪似把推,险添满浔阳半江水。(同下)
(净做酒醒慌上,云)吃的醉了,一觉醒着,醒来不见了大姐,可往那里去了?只怕落在江中。怎么箱笼开着?一定是走了。地方,拿人拿人!(杂当扮地方,云)这船上是甚么人?半夜三更,大呼小叫的。(净云)是小子新娶的娘子,不知逃走那里去了。一定有个地头鬼拐着他去,你们与我拿一拿。(地方云)口走,胡说,这明月满江,又静悄悄无一只船来往,只是你这船在此,走往那里去?想是你致死了,故意找寻。我拿你到州衙见官去来。(地方锁净科)(净诗云)我刘一郎何曾捣鬼,小老婆多应失水。(地方诗云)这里面定有欺心,送官去敲折大腿。(同下)
第四折
(元微之上,云)小官元稹。前者江南采访回来,面奏圣人,说白居易无罪远谪。蒙圣人可怜,已将他宣唤回朝,仍复旧积。他谢恩毕,便奏知刘员外计骗人妾,假称死亡。蒙圣人准归本夫。今日旨意下来,御断此事,只得先报乐天知道。(下)(唐宪宗引内官上,云)寡人唐宪宗。昨日廉访使元稹奏白居易无罪远谪,朕也惜他才华,已取回京,复他侍郎之职。他又奏称侧室裴兴奴,原是乐籍,他去之任,被茶商刘某妄报他死,拐骗为妻。昨在江州撞见夺回,于例该归前去。内侍们,宣白居易来者。(内官云)领圣旨。白居易安在?(白乐天上,云)小官白居易。前蒙放逐江乡,多亏故人元微之举保,重得回京,复还原职。下官因将裴兴奴之事奏闻,蒙圣恩许归本夫。今日朝堂宣呼,须索走一遭去。(做见驾科,云)侍郎臣白居易,钦取回京朝见。(驾云)卿在江州多有辛苦。尔所奏裴兴奴被人计骗,例该归从前夫。但中间缘故未详,必须宣裴兴奴问个端的。(内官云)领圣旨。裴兴奴安在?圣人呼唤哩。(正旦冠帔上,云)谁想有今日来。兴奴质本下贱,幸得瞻天仰圣,非同小可也呵。(唱)
【中吕】【粉蝶儿】秋月春花,都出在侍郎门下。比及我博的个富贵荣华,恰便似盼辰勾,逢大赦,得重回改嫁。今日里圣旨宣咱,吉和凶索问天买卦。(云)来到这朝门,好怕人也。(唱)
【醉春风】又不比顺子弟意前行,就郎君心上打。只见两行武士列金瓜,这里敢不是耍、耍。他教我与樊素齐肩,受小蛮节制,圣机难察。
(内侍云)宣到裴兴奴见驾。(正旦拜、舞科)(唱)
【迎仙客】无礼法,妇人家,山呼委实不会他。只办得紧低头,忙跪下,愿陛下海量宽纳,听臣妾说一套儿伤心话。
(驾云)那妇人是裴兴奴吗?(正旦云)臣妾便是裴兴奴。(驾云)你将始末缘由细细说来,不可欺隐。(正旦唱)
【石榴花】妾自来楚云湘水度年华,谁乐这生涯!俺娘把门儿倚定看甚人踏。当日见他,放了旬假,老虔婆意中只待频悊刮。先陪了四瓶酒十饼香茶,其是一位多奸猾,只待要大雪里探梅花。
【斗鹌鹑】一个待咏月嘲风,一个待飞觞走斝。谈些古是今非,下学上达。一个球子心肠到手滑,和贱妾勾勾搭搭。但得个车马盈门,这便是钱龙入家。(云)妾本教坊乐籍,曾师曹善才,学成琵琶。忽一日侍郎白居易放假,同孟浩然、贾浪仙到妾家吃酒,妾因留伴白侍郎,因此认的。(驾云)既如此,怎生又有后来这场说话。(正旦唱)
【上小楼】俺那白头妈妈,年纪高大。见他每带系乌犀,衣着白襕,帽里乌纱,怎生地使手法,待席罢敲他一下。倒噎的俺老虔婆血糊淋剌。
【幺篇】从此日娘嗔女,妾爱他。爱他那走笔题诗,出口成章,顶针续麻。是他百般地,奶奶行、过从不下,怎当那獠姨夫物抬高价。
(云)妾身自从见了白侍郎,俺那虔婆见他是个官人,心中要敲他一下。不想又没甚么大钱,好生埋怨。妾见侍郎人品高,才华富,遂有终身之托。只是打发老虔婆不下,谁想又走将这个茶客来。(驾云)这茶客来却怎生地?(正旦唱)
【红芍药】那厮每贩的是紫草红花,蜜蜡香茶。宜舞东风斗虾蟆,巾帻是青纱。听不得蛮声气死势煞,无过在客船上随波上下。那厮分不的两部鸣蛙,所事村沙。
(云)这茶客是江西人,拿着三千引茶要来伴宿。妾因侍郎分上,坚意不从他。(唱)
【红绣鞋】他有数百块名高月峡,两三船玉屑金芽。原来他准备下一场说谎天来大。本待要绿珠辞卫尉,则说道贾谊没长沙,可不这寄哀书的该万剐!(云)老虔婆与茶客设计,寄假书一封,说侍郎死了,使妾无倚,逼令嫁与茶客。(驾云)既有假书,你如何主张?(正旦唱)
【喜春来】既道是江州亡化白司马,因此上飞入寻常百姓家。俺那爱钱娘一日坐八番衙,不由妾不随顺他,有分看些个驼腰柳钓鱼槎。
(云)那虔婆不由分说,把妾嫁与茶客。妾强不过,只得随他而去。(驾云)既嫁茶客,怎生又归白氏?(正旦唱)
【普天乐】到浔阳,无牵挂。吊英魂何处,渡口残霞。思往事,空嗟呀。半夜灯前长吁罢,泪和愁付与琵琶。寒波漾漾,芳心脉脉,明月芦花。(驾云)原来你弹琵琶来?那白居易可在那里听见,得与你相会?你再说咱。(正旦唱)
【快活三】俺本待兰舟看月华,见渔灯映蒹葭。他便似莽张骞天上泛浮槎,可原来不曾到黄泉下。(云)那一夜茶客不在,妾身对月理琵琶。忽见别船上二客,细视之,乃是白侍郎。方知他不曾死,妾身就跟白侍郎来了。(唱)
【鲍老儿】秀才每,八怪洞里妖精也觑上了他,那一个不色胆天来大?投到俺啼哭出烟村四五家,央及杀青衫袖香罗帕。故人见后,浔阳怕甚水地湫凹;今日个君王召也,长安避甚,道路兜搭。
(驾云)兴奴,你认这文武班中那个是白居易?(正旦做认科)(唱)
【叫声】这都是一般儿的执象简戴乌纱,好着我眼花、眼花。只得偷睛抹,去向那文武班中试寻咱。(做见三人科,云)这是贾学士,这是孟学士,这是白侍郎。(唱)
【剔银灯】旧主顾先生好么?新女婿郎君煞惊吓,那翰林学士行无多话。则这白侍郎正是我生死的冤家从头认,都不差,可怎行装聋作哑?
(驾云)兴奴,你仔细认者,敢不是他么?(正旦唱)
【蔓菁菜】他怎敢面欺着当今驾?他当日为寻春色到儿家,便待强风情下榻。俺只道他是个诗措大、酒游花,却原来也会治国平天下。
(驾云)一行人跪着,听朕剖断。(众跪科)(词云)自古来整齐风化,必须自男女帏房。但只看《关雎》为首,诗人意便可参详。裴兴奴生居乐籍,知伦礼立志刚方。见良人终身有托,要脱离风月排场。老虔婆羊贪狼狠,逼令他改嫁茶商。裴兴奴心坚不变,只待待司马还乡。老虔婆使奸定计,写假书只说身亡。遂将他嫁为商妇,一帆风送于浔阳。正值着江干送客,闻琵琶相遇悲伤。与故人生死相别,弹一曲情泪千行。放逐臣偏多感叹,两悲啼泪湿衣裳。从前夫自有明例,便私奔这也何妨。今日个事闻禁阙,断令您永效凤凰。白居易仍居旧职,裴夫人共享荣光。老虔婆决杖六十,刘一郎流窜遐方。这赏罚并无私曲,总之为扶植纲常。便揭榜通行晓谕,示臣民恪守王章。(众谢恩科)(正旦唱)
【随煞】恰才来万里天涯,早愁鬓萧萧生白发。俺把那少年心撇罢,再不去趁春风攀折凤城花!
题目浔阳商妇琵琶行
正名江州司马青衫泪
端坐不得志,出门横朱轮。辉光盈道路,车上意气新。
孙弘起牧豕,买臣方负薪。一言当天子,遂据要路津。
叱吒奔风雷,顾盼生阳春。如何贾谊才,终老长沙滨。
丈夫有时命,岂必终苦辛!
君迁正字职,秩视校书郎。太乙藜分焰,铜仙露湛光。
鹓班清漏里,鹤驾霱云傍。署转宫花密,沟迂御柳长。
芸窗填竹素,蓬观启银铛。鱼豕知讹舛,铅黄属订详。
圣王经贯道,家世桂名坊。一气根幽朔,群英萃豫章。
比蒙青眼待,益见白眉良。传癖称元凯,文宗得子昂。
冠将峨獬廌,豺已避康庄。大器遭斯运,凡材信彼苍。
哭亲岚瘴邑,怀友月萝房。病谢台臣荐,书烦驿使将。
暖馀牛背日,寒远马蹄霜。野褐方山帽,畦蔬德操桑。
策陈怜贾谊,裾曳耻邹阳。任性何孤僻,伤时或慨慷。
圜丘虚墠壝,太庙摄烝尝。珥笔谁丹扆,纡金尽玉堂。
海涵恩靡极,衮补责宜偿。十样笺霞粲,双壶酒雪香。
珠玑新杰作,龙虎古雄疆。好约重觞咏,秦淮夜对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