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一崩淪,國史遂中絕。二十有四年,記注亦殘缺。
中更支與賊,出入五轇轕。亡城與破軍,紛錯難具說。
三案多是非,反覆同一轍。始終為門戶,竟與國俱滅。
我欲問計吏,朝會非王都。我欲登蘭台,秘書入東虞。
文武道未亡,臣子不敢誣。竄身雲夢中,幸與國典俱。
有志述三朝,並及海宇圖。一書未及成,觸此憂患途。
同方有潘子,自小耽文史。犖然持巨筆,直溯明興始。
謂惟司馬遷,作書有條理。自餘數十家,充棟徒為爾。
上下三百年,粲然得綱紀。索居患無朋,何意來金陵。
家在鐘山旁,雲端接觚稜。親見高帝時,日月東方升。
山川發秀麗,人物流名稱。到今王氣存,疑有龍虎興。
把酒為君道,千秋事難討。一代多文章,相隨沒幽草。
城無弦誦生,柱歾藏書老。同文化支字,劫火燒豐鎬。
自非尼父生,六經亦焉保。夏亡傳禹貢,周衰垂六官。
後王有所憑,蒼生蒙治安。皇祖昔賓天,天地千年寒。
聞知有小臣,復見文物完。此人待聘珍,此書藏名山。
顧我雖逢掖,猶然抱遺冊。定哀三世間,所歷如旦夕。
頗聞董生語,曾對西都客。期君共編摩,不墜文獻跡。
便當挈殘書,過爾溪上宅。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
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
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
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仆竊不遜,近自托於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上計軒轅,下至於茲,為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
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草創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
仆誠以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
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
少卿足下:曩者辱賜書,教以慎於接物,推賢進士為務,意氣勤勤懇懇。
若望仆不相師,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
僕雖罷駑,亦嘗側聞長者之遺風矣。
顧自以為身殘處穢,動而見尤,欲益反損,是以獨鬱悒而無誰語。
諺曰:「誰為為之?孰令聽之?」蓋鍾子期死,伯牙終身不復鼓琴。
何則?士為知己者用,女為悅己者容。
若仆大質已虧缺矣,雖材懷隨和,行若由夷,終不可以為榮,適足以發笑而自點耳。
書辭宜答,會東從上來,又迫賤事,相見日淺,卒卒無須臾之間,得竭指意。
今少卿抱不測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從上雍,恐卒然不可為諱,是仆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則長逝者魂魄私恨無窮。
請略陳固陋。
闕然久不報,幸勿為過。
仆聞之:修身者,智之符也;愛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義之表也;恥辱者,勇之決也;立名者,行之極也。
士有此五者,然後可以托於世,列於君子之林矣。
故禍莫憯於欲利,悲莫痛於傷心,行莫丑於辱先,詬莫大於宮刑。
刑餘之人,無所比數,非一世也,所從來遠矣。
昔衛靈公與雍渠同載,孔子適陳;商鞅因景監見,趙良寒心;同子參乘,袁絲變色:自古而恥之!夫以中材之人,事有關於宦豎,莫不傷氣,而況於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雖乏人,奈何令刀鋸之餘,薦天下之豪俊哉!仆賴先人緒業,得待罪輦轂下,二十餘年矣。
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納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譽,自結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遺補闕,招賢進能,顯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備行伍,攻城野戰,有斬將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積日累勞,取尊官厚祿,以為宗族交遊光寵。
四者無一遂,苟合取容,無所短長之效,可見於此矣。
鄉者,仆亦嘗廁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議。
不以此時引維綱,盡思慮,今已虧形為掃除之隸,在闒茸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論列是非,不亦輕朝廷、羞當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且事本末未易明也。
僕少負不羈之才,長無鄉曲之譽,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伎,出入周衛之中。
仆以為戴盆何以望天,故絕賓客之知,忘室家之業,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務一心營職,以求親媚於主上。
而事乃有大謬不然者!夫仆與李陵俱居門下,素非能相善也。
趣舍異路,未嘗銜杯酒,接殷勤之餘歡。
然仆觀其為人,自守奇士,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予義,分別有讓,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
其素所蓄積也,仆以為有國士之風。
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赴公家之難,斯已奇矣。
今舉事一不當,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孽其短,仆誠私心痛之。
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之地,足歷王庭,垂餌虎口,橫挑強胡,仰億萬之師,與單于連戰十有餘日,所殺過當。
虜救死扶傷不給,旃裘之君長咸震怖,乃悉征其左、右賢王,舉引弓之民,一國共攻而圍之。
轉鬥千里,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
然陵一呼勞軍,士無不起,躬自流涕,沬血飲泣,更張空弮,冒白刃,北首爭死敵者。
陵未沒時,使有來報,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
後數日,陵敗書聞,主上為之食不甘味,聽朝不怡。
大臣憂懼,不知所出。
仆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慘淒怛悼,誠欲效其款款之愚,以為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雖古之名將,不能過也。
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而報於漢。
事已無可奈何,其所摧敗,功亦足以暴於天下矣。
仆懷欲陳之,而未有路,適會召問,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
未能盡明,明主不曉,以為仆沮貳師,而為李陵遊說,遂下於理。
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
因為誣上,卒從吏議。
家貧,貨賂不足以自贖,交遊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
身非木石,獨與法吏為伍,深幽囹圄之中,誰可告愬者!此真少卿所親見,仆行事豈不然乎?李陵既生降,隤其家聲,而仆又佴之蠶室,重為天下觀笑。
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為俗人言也。
仆之先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曆,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所畜,流俗之所輕也。
假令仆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以異?而世又不與能死節者比,特以為智窮罪極,不能自免,卒就死耳。
何也?素所自樹立使然也。
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
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髮、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肢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傳曰「刑不上大夫。
」此言士節不可不勉厲也。
猛虎在深山,百獸震恐,及在檻阱之中,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
故士有畫地為牢,勢不可入;削木為吏,議不可對,定計於鮮也。
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箠,幽於圜牆之中。
當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搶地,視徒隸則心惕息。
何者?積威約之勢也。
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謂強顏耳,曷足貴乎!且西伯,伯也,拘於羑里;李斯,相也,具於五刑;淮陰,王也,受械於陳;彭越、張敖,南面稱孤,系獄抵罪;絳侯誅諸呂,權傾五伯,囚於請室;魏其,大將也,衣赭衣,關三木;季布為朱家鉗奴;灌夫受辱於居室。
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罪至罔加,不能引決自裁,在塵埃之中。
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勢也;強弱,形也。
審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繩墨之外,以稍陵遲,至於鞭箠之間,乃欲引節,斯不亦遠乎!古人所以重施刑於大夫者,殆為此也。
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父母,顧妻子,至激於義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
今仆不幸,早失父母,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少卿視仆於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節,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仆雖怯懦,欲苟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縲紲之辱哉!且夫臧獲婢妾,猶能引決,況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苟活,幽於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也。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
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
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
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仆竊不遜,近自托於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上計軒轅,下至於茲,為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
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草創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
仆誠以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且負下未易居,下流多謗議。
仆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黨所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復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
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身直為閨閣之臣,寧得自引深藏於岩穴邪?故且從俗浮沉,與時俯仰,以通其狂惑。
今少卿乃教以推賢進士,無乃與仆私心剌謬乎?今雖欲自雕琢,曼辭以自飾,無益,於俗不信,適足取辱耳。
要之,死日然後是非乃定。
書不能悉意,故略陳固陋。
謹再拜。
韓子曰:「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
」二者皆譏,而學士多稱於世雲。
至如以術取宰相、卿、大夫,輔翼其世主,功名俱著於《春秋》,固無可言者。
及若季次、原憲,閭巷人也,讀書懷獨行君子之德,義不苟合當世,當世亦笑之。
故季次、原憲,終身空室蓬戶,褐衣疏食不厭。
死而已四百餘年,而弟子志之不倦。
今遊俠,其行雖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
羞伐其德。
蓋亦有足多者焉。
且緩急,人之所時有也。
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於井廩,伊尹負於鼎俎,傅說匿於傅險,呂尚困於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飯牛,仲尼畏匡,菜色陳、蔡。
此皆學士所謂有道仁人也,猶然遭此災,況以中材而涉亂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勝道哉!鄙人有言曰:「何知仁義,已享其利者為有德。
」故伯夷丑周,餓死首陽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貶王;跖躋暴戾,其徒誦義無窮。
由此觀之,「竊鈎者誅,竊國者侯;侯之門,仁義存。
」非虛言也。
今拘學或抱咫尺之義,久孤於世,豈若卑論儕俗,與世浮沉而取榮名哉!而布衣之徒,設取予然諾,千里誦義,為死不顧世。
此亦有所長,非苟而已也。
故士窮窘而得委命,此豈非人之所謂賢豪間者邪?誠使鄉曲之俠,予季次、原憲比權量力,效功於當世,不同日而論矣。
要以功見言信,俠客之義,又曷可少哉!古布衣之俠,靡得而聞已。
近世延陵、孟嘗、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親屬,藉於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賢者,顯名諸侯,不可謂不賢者矣。
比如順風而呼,聲非加疾,其勢激也。
至如閭巷之俠,修行砥名,聲施於天下,莫不稱賢,是為難耳!然儒、墨皆排擯不載。
自秦以前,匹夫之俠,湮滅不見,余甚恨之。
以余所聞,漢興,有朱家、田仲、王公、劇孟、郭解之徒,雖時扞當世之文罔,然其私義,廉潔退讓,有足稱者。
名不虛立,士不虛附。
至如朋黨宗強比周,設財役貧,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遊俠亦丑之。
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與豪暴之徒同類而共笑之也。
。
魏公子無忌者,魏昭王少子而魏安釐王異母弟也。
昭王薨,安釐王即位,封公子為信陵君。
是時范睢亡魏相秦,以怨魏齊故,秦兵圍大梁,破魏華陽下軍,走芒卯。
魏王及公子患之。
公子為人仁而下士,士無賢不肖皆謙而禮交之,不敢以其富貴驕士。
士以此方數千里爭往歸之,致食客三千人。
當是時,諸侯以公子賢,多客,不敢加兵謀魏十餘年。
公子與魏王博,而北境傳舉烽,言「趙寇至,且入界」。
魏王釋博,欲召大臣謀。
公子止王曰:「趙王田獵耳,非為寇也。
」復博如故。
王恐,心不在博。
居頃,復從北方來傳言曰:「趙王獵耳,非為寇也。
」魏王大驚,曰:「公子何以知之?」公子曰:「臣之客有能深得趙王陰事者,趙王所為,客輒以報臣,臣以此知之。
」是後魏王畏公子之賢能,不敢任公子以國政。
魏有隱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貧,為大梁夷門監者。
公子聞之,往請,欲厚遺之。
不肯受,曰:「臣脩身潔行數十年,終不以監門困故而受公子財。
」公子於是乃置酒大會賓客。
坐定,公子從車騎,虛左,自迎夷門侯生。
侯生攝敝衣冠,直上載公子上坐,不讓,欲以觀公子。
公子執轡愈恭。
侯生又謂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願枉車騎過之。
」公子引車入巿,侯生下見其客朱亥,俾倪,故久立與其客語,微察公子。
公子顏色愈和。
當是時,魏將相宗室賓客滿堂,待公子舉酒。
巿人皆觀公子執轡。
從騎皆竊罵侯生。
侯生視公子色終不變,乃謝客就車。
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贊賓客,賓客皆驚。
酒酣,公子起,為壽侯生前。
侯生因謂公子曰:「今日嬴之為公子亦足矣。
嬴乃夷門抱關者也,而公子親枉車騎,自迎嬴於眾人廣坐之中,不宜有所過,今公子故過之。
然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車騎巿中,過客以觀公子,公子愈恭。
巿人皆以嬴為小人,而以公子為長者能下士也。
」於是罷酒,侯生遂為上客。
侯生謂公子曰:「臣所過屠者朱亥,此子賢者,世莫能知,故隱屠間耳。
」公子往數請之,朱亥故不復謝,公子怪之。
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趙長平軍,又進兵圍邯鄲。
公子姊為趙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數遺魏王及公子書,請救於魏。
魏王使將軍晉鄙將十萬眾救趙。
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吾攻趙旦暮且下,而諸侯敢救者,已拔趙,必移兵先擊之。
」魏王恐,使人止晉鄙,留軍壁鄴,名為救趙,實持兩端以觀望。
平原君使者冠蓋相屬於魏,讓魏公子曰:「勝所以自附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義,為能急人之困。
今邯鄲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且公子縱輕勝,棄之降秦,獨不憐公子姊邪?」公子患之,數請魏王,及賓客辯士說王萬端。
魏王畏秦,終不聽公子。
公子自度終不能得之於王,計不獨生而令趙亡,乃請賓客,約車騎百餘乘,欲以客往赴秦軍,與趙俱死。
行過夷門,見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軍狀。
辭決而行,侯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從。
」公子行數里,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備矣,天下莫不聞,今吾且死而侯生曾無一言半辭送我,我豈有所失哉?」復引車還,問侯生。
侯生笑曰:「臣固知公子之還也。
」曰:「公子喜士,名聞天下。
今有難,無他端而欲赴秦軍,譬若以肉投餒虎,何功之有哉?尚安事客?然公子遇臣厚,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復返也。
」公子再拜,因問。
侯生乃屏人間語,曰:「嬴聞晉鄙之兵符常在王臥內,而如姬最幸,出入王臥內,力能竊之。
嬴聞如姬父為人所殺,如姬資之三年,自王以下欲求報其父仇,莫能得。
如姬為公子泣,公子使客斬其仇頭,敬進如姬。
如姬之欲為公子死,無所辭,顧未有路耳。
公子誠一開口請如姬,如姬必許諾,則得虎符奪晉鄙軍,北救趙而西卻秦,此五霸之伐也。
」公子從其計,請如姬。
如姬果盜晉鄙兵符與公子。
公子行,侯生曰:「將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國家。
公子即合符,而晉鄙不授公子兵而復請之,事必危矣。
臣客屠者朱亥可與俱,此人力士。
晉鄙聽,大善;不聽,可使擊之。
」於是公子泣。
侯生曰:「公子畏死邪?何泣也?」公子曰:「晉鄙嚄唶宿將,往恐不聽,必當殺之,是以泣耳,豈畏死哉?」於是公子請朱亥。
朱亥笑曰:「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親數存之,所以不報謝者,以為小禮無所用。
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
」遂與公子俱。
公子過謝侯生。
侯生曰:「臣宜從,老不能。
請數公子行日,以至晉鄙軍之日,北鄉自剄,以送公子。
」公子遂行。
至鄴,矯魏王令代晉鄙。
晉鄙合符,疑之,舉手視公子曰:「今吾擁十萬之眾,屯於境上,國之重任,今單車來代之,何如哉?」欲無聽。
朱亥袖四十斤鐵椎,椎殺晉鄙,公子遂將晉鄙軍。
勒兵下令軍中曰:「父子俱在軍中,父歸;兄弟俱在軍中,兄歸;獨子無兄弟,歸養。
」得選兵八萬人,進兵擊秦軍。
秦軍解去,遂救邯鄲,存趙。
趙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於界,平原君負韊矢為公子先引。
趙王再拜曰:「自古賢人未有及公子者也。
」當此之時,平原君不敢自比於人。
公子與侯生決,至軍,侯生果北鄉自剄。
魏王怒公子之盜其兵符,矯殺晉鄙,公子亦自知也。
已卻秦存趙,使將將其軍歸魏,而公子獨與客留趙。
趙孝成王德公子之矯奪晉鄙兵而存趙,乃與平原君計,以五城封公子。
公子聞之,意驕矜而有自功之色。
客有說公子曰:「物有不可忘,或有不可不忘。
夫人有德於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於人,願公子忘之也。
且矯魏王令,奪晉鄙兵以救趙,於趙則有功矣,於魏則未為忠臣也。
公子乃自驕而功之,竊為公子不取也。
」於是公子立自責,似若無所容者。
趙王埽除自迎,執主人之禮,引公子就西階。
公子側行辭讓,從東階上。
自言罪過,以負於魏,無功於趙。
趙王侍酒至暮,口不忍獻五城,以公子退讓也。
公子竟留趙。
趙王以鄗為公子湯沐邑,魏亦復以信陵奉公子。
公子留趙。
公子聞趙有處士毛公藏於博徒,薛公藏於賣漿家,公子欲見兩人,兩人自匿不肯見公子。
公子聞所在,乃間步往從此兩人游,甚歡。
平原君聞之,謂其夫人曰:「始吾聞夫人弟公子天下無雙,今吾聞之,乃妄從博徒賣漿者游,公子妄人耳。
」夫人以告公子。
公子乃謝夫人去,曰:「始吾聞平原君賢,故負魏王而救趙,以稱平原君。
平原君之游,徒豪舉耳,不求士也。
無忌自在大梁時,常聞此兩人賢,至趙,恐不得見。
以無忌從之游,尚恐其不我欲也,今平原君乃以為羞,其不足從游。
」乃裝為去。
夫人具以語平原君。
平原君乃免冠謝,固留公子。
平原君門下聞之,半去平原君歸公子,天下士復往歸公子,公子傾平原君客。
公子留趙十年不歸。
秦聞公子在趙,日夜出兵東伐魏。
魏王患之,使使往請公子。
公子恐其怒之,乃誡門下:「有敢為魏王使通者,死。
」賓客皆背魏之趙,莫敢勸公子歸。
毛公、薛公兩人往見公子曰:「公子所以重於趙,名聞諸侯者,徒以有魏也。
今秦攻魏,魏急而公子不恤,使秦破大梁而夷先王之宗廟,公子當何面目立天下乎?」語未及卒,公子立變色,告車趣駕歸救魏。
魏王見公子,相與泣,而以上將軍印授公子,公子遂將。
魏安釐王三十年,公子使使遍告諸侯。
諸侯聞公子將,各遣將將兵救魏。
公子率五國之兵破秦軍於河外,走蒙驁。
遂乘勝逐秦軍至函谷關,抑秦兵,秦兵不敢出。
當是時,公子威振天下,諸侯之客進兵法,公子皆名之,故世俗稱魏公子兵法。
秦王患之,乃行金萬斤於魏,求晉鄙客,令毀公子於魏王曰:「公子亡在外十年矣,今為魏將,諸侯將皆屬,諸侯徒聞魏公子,不聞魏王。
公子亦欲因此時定南面而王,諸侯畏公子之威,方欲共立之。
」秦數使反間,偽賀公子得立為魏王未也。
魏王日聞其毀,不能不信,後果使人代公子將。
公子自知再以毀廢,乃謝病不朝,與賓客為長夜飲,飲醇酒,多近婦女。
日夜為樂飲者四歲,竟病酒而卒。
其歲,魏安釐王亦薨。
秦聞公子死,使蒙驁攻魏,拔二十城,初置東郡。
其後秦稍蠶食魏,十八歲而虜魏王,屠大梁。
高祖始微少時,數聞公子賢。
及即天子位,每過大梁,常祠公子。
高祖十二年,從擊黥布還,為公子置守冢五家,世世歲以四時奉祠公子。
太史公曰:吾過大梁之墟,求問其所謂夷門。
夷門者,城之東門也。
天下諸公子亦有喜士者矣,然信陵君之接岩穴隱者,不恥下交,有以也。
名冠諸侯,不虛耳。
高祖每過之而令民奉祠不絕也。
夫學者載籍極博。
尤考信於六藝。
《詩》、《書》雖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
堯將遜位,讓於虞舜,舜、禹之間,岳牧咸薦,乃試之於位,典職數十年,功用既興,然後授政。
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統,傳天下若斯之難也。
而說者曰:「堯讓天下於許由,許由不受,恥之逃隱。
及夏之時,有卞隨、務光者。
」此何以稱焉?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冢雲。
孔子序列古之仁聖賢人,如吳太伯、伯夷之倫詳矣。
余以所聞,由、光義至高,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孔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
」「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余悲伯夷之意,睹軼詩可異焉。
其傳曰: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
父欲立叔齊。
及父卒,叔齊讓伯夷。
伯夷曰:「父命也。
」遂逃去。
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
國人立其中子。
於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老,「盍往歸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號為文王,東伐紂。
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
太公曰:「此義人也。
」扶而去之。
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採薇而食之。
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
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於嗟徂兮,命之衰矣。
」遂餓死於首陽山。
由此觀之,怨邪非邪? 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
」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潔行,如此而餓死。
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顏淵為好學。
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而卒蚤夭。
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跖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
若至近世,操行不軌,專犯忌諱,而終身逸樂,富厚累世不絕。
或擇地而蹈之,時然後出言,行不由徑,非公正不發憤,而遇禍災者,不可勝數也。
余甚惑焉,倘所謂天道,是邪非邪?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
」亦各從其志也。
故曰:「富貴如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
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
」舉世混濁,清士乃見。
豈以其重若彼,其輕若此哉?「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
」賈子曰:「貪夫徇財,烈士徇名,夸者死權,眾庶馮生。
」同明相照,同類相求。
「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睹。
」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顏淵雖篤學,附驥尾而行益顯。
岩穴之士,趨舍有時,若此類名湮滅而不稱,悲夫。
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雲之士,惡能施於後世哉! 。
魏公子無忌者,魏昭王少子,而魏安釐王異母弟也。
昭王薨,安釐王即位,封公子為信陵君。
公子為人,仁而下士 ,士無賢不肖,皆謙而禮交之,不敢以其富貴驕士。
士以此方數千里爭往歸之,致食客三千。
當是時,諸侯以公子賢,多客,不敢加兵謀魏十餘年。
魏有隱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貧,為大梁夷門監者。
公子聞之,往請,欲厚遺之。
不肯受,曰:「臣修身潔行數十年,終不以監門困故而受公子財。
」公子於是乃置酒,大會賓客。
坐定,公子從車騎,虛左,自迎夷門侯生。
侯生攝敝衣冠,直上載公子上坐,不讓,欲以觀公子。
公子執轡愈恭。
侯生又謂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原枉車騎過之。
」公子引車入市,侯生下,見其客朱亥,俾倪,故久立與其客語,微察公子,公子顏色愈和。
當是時,魏將相宗室賓客滿堂,待公子舉酒;市人皆觀公子執轡。
從騎皆竊罵侯生。
侯生視公子色終不變,乃謝客就車。
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贊賓客,賓客皆驚。
酒酣,公子起,為壽侯生前。
侯生因謂公子曰:「今日嬴之為公子亦足矣!嬴乃夷門報關者也,而公子親枉車騎自迎嬴,於眾人廣坐之中,不宜有所過,今公子故過之。
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車騎市中,過客,以觀公子,公子愈恭。
市人皆以嬴為小人,而以公子為長者,能下士也。
於是罷酒,侯生遂為上客。
侯生謂公子曰:「臣所過屠者朱亥,此子賢者,世莫能知,故隱屠間耳。
」公子往,數請之,朱亥故不復謝。
公子怪之。
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趙長平軍,又進兵圍邯鄲。
公子姊為趙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數遺魏王及公子書,請救語魏。
魏王使將軍晉鄙將十萬眾救趙。
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吾攻趙,旦暮且下,而諸侯敢救趙者,已拔趙,必移兵先擊之。
」魏王恐,使人止晉鄙,留軍壁鄴,名為救趙,實持兩端以觀望。
平原君使者冠蓋相屬於魏,讓魏公子曰:「勝所以自附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義,為能急人之困。
今邯鄲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且公子縱輕勝,棄之降秦,獨不憐公子姊邪?」公子患之,數請魏王,及賓客辨士說王萬端。
魏王畏秦。
終不聽公子。
公子自度終不能得之於王,計不獨生而令趙亡,乃請賓客,約車騎百餘乘,欲以客往赴秦軍,與趙俱死。
行過夷門,見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軍狀。
辭決而行,侯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從。
」公子行數里,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備矣,天下莫不聞,今吾且死,而侯生曾無一言半辭送我,我豈有所失哉?」復引車還,問侯生。
侯生笑曰:「臣故知公子之還也。
」曰:「公子喜士,名聞天下。
今有難,無他端,而欲赴秦軍,譬若以肉投餒虎,何功之有哉?尚安事客?然公子遇臣厚,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復返也。
」公子再拜,因問。
侯生乃屏人間語曰:「嬴聞晉鄙之兵符常在王臥內,而如姬最幸,出入王臥內,力能竊之。
嬴聞如姬父為人所殺,如姬資之三年,自王以下,欲求報其父仇,莫能得。
如姬為公子泣,公子使客斬其仇頭,敬進如姬。
如姬之欲為公子死,無所辭,顧未有路耳。
公子誠一開口請如姬,如姬必許諾,則得虎符奪晉鄙軍,北救趙而西卻秦,此五霸之伐也。
」公子從其計,請如姬。
如姬果盜兵符與公子。
公子行,侯生曰:「將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國家。
公子即合符,而晉鄙不授公子兵,而復請之,事必危矣。
臣客屠者朱亥可與俱,此人力士。
晉鄙聽,大善;不聽,可使擊之。
於是公子泣生曰:「公子畏死邪?何泣也?」公子曰:「晉鄙嚄唶宿將,往恐不聽,必當殺之,是以泣耳,豈畏死哉?」於是公子請朱亥。
朱亥笑曰:「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親數存之,所以不報謝者,以為小禮無所用。
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
」遂與公子俱。
公子過謝侯生。
侯生曰:「臣宜從,老不能,請數公子行日,以至晉鄙軍之日北鄉自剄,以送公子。
」公子遂行。
至鄴,矯魏王令代晉鄙。
晉鄙合符,疑之,舉手視公子曰:「今吾擁十萬之眾,屯於境上,國之重任。
今單車來代之,何如哉?」欲無聽。
朱亥袖四十斤鐵椎椎殺晉鄙。
公子遂將晉鄙軍。
勒兵,下令軍中曰:「父子俱在軍中,父歸。
兄弟俱在軍中,兄歸。
獨子無兄弟,歸養。
」得選兵八萬人,進兵擊秦軍。
秦軍解去,遂救邯鄲,存趙。
趙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於界,平原君負欄矢為公子先引。
趙王再拜曰:「自古賢人,未有及公子者也!」當此之時,平原君不敢自比於人。
公子與侯生決,至軍,侯生果北鄉自剄。
魏王怒公子之盜其兵符,矯殺晉鄙,公子亦自知也。
已卻秦存趙,使將將其軍歸魏,而公子獨與客留趙。
太史公曰:吾聞之周生曰:「舜目蓋重瞳子。
」又聞項羽亦重瞳子。
羽豈其苗裔邪?何興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陳涉首難,豪傑蜂起,相與並爭,不可勝數。
然羽非有尺寸,乘勢起隴畝之中,三年,遂將五諸侯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為霸王,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嘗有也。
及羽背關懷楚,放逐義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難矣。
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欲以力征經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過矣。
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
項王軍壁垓下,兵少食盡,漢軍及諸侯兵圍之數重。
夜聞漢軍四面皆楚歌,項王乃大驚曰:「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項王則夜起,飲帳中。
有美人名虞,常幸從;駿馬名騅,常騎之。
於是項王乃悲歌慷慨,自為詩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數闋,美人和之。
項王泣數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
於是項王乃上馬騎,麾下壯士騎從者八百餘人,直夜潰圍南出,馳走。
平明,漢軍乃覺之,令騎將灌嬰以五千騎追之。
項王渡淮,騎能屬者百餘人耳。
項王至陰陵,迷失道,問一田父,田父紿曰「左」。
左,乃陷大澤中。
以故漢追及之。
項王乃復引兵而東,至東城,乃有二十八騎。
漢騎追者數千人。
項王自度不得脫。
謂其騎曰:「吾起兵至今八歲矣,身七十餘戰,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未嘗敗北,遂霸有天下。
然今卒困於此,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
今日固決死,願為諸君快戰,必三勝之,為諸君潰圍,斬將,刈旗,令諸君知天亡我,非戰之罪也。
」乃分其騎以為四隊,四向。
漢軍圍之數重。
項王謂其騎曰:「吾為公取彼一將。
」令四面騎馳下,期山東為三處。
於是項王大呼,馳下,漢軍皆披靡,遂斬漢一將。
是時,赤泉侯為騎將,追項王,項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馬俱驚,辟易數里。
與其騎會為三處。
漢軍不知項王所在,乃分軍為三,復圍之。
項王乃馳,復斬漢一都尉,殺數十百人,復聚其騎,亡其兩騎耳。
乃謂其騎曰:「何如?」騎皆伏曰:「如大王言。
」於是項王乃欲東渡烏江。
烏江亭長檥船待,謂項王曰:「江東雖小,地方千里,眾數十萬人,亦足王也。
願大王急渡。
今獨臣有船,漢軍至,無以渡。
」項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於心乎?」乃謂亭長曰:「吾知公長者。
吾騎此馬五歲,所當無敵,嘗一日行千里,不忍殺之,以賜公。
」乃令騎皆下馬步行,持短兵接戰。
獨籍所殺漢軍數百人。
項王身亦被十餘創。
顧見漢騎司馬呂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項王也。
」項王乃曰:「吾聞漢購我頭千金,邑萬戶,吾為若德。
」乃自刎而死。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
為楚懷王左徒。
博聞強志,明於治亂,嫻於辭令。
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
王甚任之。
上官大夫與之同列,爭寵而心害其能。
懷王使屈原造為憲令,屈平屬草稿未定。
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屈平不與,因讒之曰:「王使屈平為令,眾莫不知。
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為『非我莫能為也。
』」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
「離騷」者,猶離憂也。
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
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
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
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
《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
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
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
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
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
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
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
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於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
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屈原既絀。
其後秦欲伐齊,齊與楚從親,惠王患之。
乃令張儀佯去秦,厚幣委質事楚,曰:「秦甚憎齊,齊與楚從親,楚誠能絕齊,秦願獻商、於之地六百里。
」楚懷王貪而信張儀,遂絕齊,使使如秦受地。
張儀詐之曰:「儀與王約六里,不聞六百里。
」楚使怒去,歸告懷王。
懷王怒,大興師伐秦。
秦發兵擊之,大破楚師于丹、淅,斬首八萬,虜楚將屈匄,遂取楚之漢中地。
懷王乃悉發國中兵,以深入擊秦,戰於藍田。
魏聞之,襲楚至鄧。
楚兵懼,自秦歸。
而齊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明年,秦割漢中地與楚以和。
楚王曰:「不願得地,願得張儀而甘心焉。
」張儀聞,乃曰:「以一儀而當漢中地,臣請往如楚。
」如楚,又因厚幣用事者臣靳尚,而設詭辯於懷王之寵姬鄭袖。
懷王竟聽鄭袖,復釋去張儀。
是時屈原既疏,不復在位,使於齊,顧反,諫懷王曰:「何不殺張儀?」懷王悔,追張儀,不及。
其後,諸侯共擊楚,大破之,殺其將唐眜。
時秦昭王與楚婚,欲與懷王會。
懷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國,不可信,不如毋行。
」懷王稚子子蘭勸王行:「奈何絕秦歡!」懷王卒行。
入武關,秦伏兵絕其後,因留懷王,以求割地。
懷王怒,不聽。
亡走趙,趙不內。
復之秦,竟死於秦而歸葬。
長子頃襄王立,以其弟子蘭為令尹。
楚人既咎子蘭以勸懷王入秦而不反也。
屈平既嫉之,雖放流,眷顧楚國,繫心懷王,不忘欲反。
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
其存君興國,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
然終無可奈何,故不可以反。
卒以此見懷王之終不悟也。
人君無愚智賢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為,舉賢以自佐。
然亡國破家相隨屬,而聖君治國累世而不見者,其所謂忠者不忠,而所謂賢者不賢也。
懷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內惑於鄭袖,外欺於張儀,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蘭,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於秦,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禍也。
《易》曰:「井渫不食,為我心惻,可以汲。
王明,並受其福。
」王之不明,豈足福哉!令尹子蘭聞之,大怒。
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於頃襄王。
頃襄王怒而遷之。
屈原至於江濱,被發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
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而至此?」屈原曰:「舉世皆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
」漁父曰:「夫聖人者,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
舉世皆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為?」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
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
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溫蠖乎?」乃作《懷沙》之賦。
於是懷石,遂自投汨羅以死。
屈原既死之後,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
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
其後楚日以削,數十年竟為秦所滅。
自屈原沉汨羅後百有餘年,漢有賈生,為長沙王太傅。
過湘水,投書以吊屈原。
太史公曰:「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
適長沙,過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
及見賈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讀《鵩鳥賦》,同死生,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 。
西漢十二帝,孝文最稱賢。
百金惜人力,露台草芊眠。
千里卻駿骨,鷥旗影遷延。
上林慎夫人,衣短無花鈿。
細柳周將軍,不拜容櫜鞬。
霸業固以盛,帝道或未全。
賈生多謫宦,鄧通終鑄錢。
謾道膝前席,不如衣後穿。
使我千古下,覽之一泫然。
賴有佞幸傳,賢哉司馬遷。
少陵何人斯,曰似司馬遷。太史牛馬走,於此何有焉。
瞢者瞢不理,知言超言前。政如春在花,春豈必丑妍。
又如發清彈,意豈必在弦。悠悠雲出山,滔滔水行川。
雲水山川行,莫測何能然。不知其誰知,軟語黃庭堅。
庭堅語弗軟,壯折灩澦顛。盡寫劍硤詩,不數金薤篇。
密付草玄後,夜光寒燭天。扁作大雅堂,醉墨猶明鮮。
至今百歲後,此意惟心傳。炎宋諸王孫,傳癖不復痊。
閉戶閱宗派,尚友清社賢。呂韓儼前列,芳蠟然金蓮。
三洪偕二謝,病可攜瘦權。奪胎換骨法,妙處尤拳拳。
疏越正始音,細取麟角煎。亦有老斲輪,堂下時蹁躚。
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撓之鳴。水之無聲,風盪之鳴。其躍也,或激之;其趨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無聲,或擊之鳴。人之於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後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為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樂也者,郁於中而泄於外者也,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鳴者也。維天之於時也亦然,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是故以鳥鳴春,以雷鳴夏,以蟲鳴秋,以風鳴冬。四時之相推敚,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
其於人也亦然。人聲之精者為言,文辭之於言,又其精也,尤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其在唐、虞,咎陶、禹,其善鳴者也,而假以鳴,夔弗能以文辭鳴,又自假於《韶》以鳴。夏之時,五子以其歌鳴。伊尹鳴殷,周公鳴周。凡載於《詩》、《書》六藝,皆鳴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鳴之,其聲大而遠。傳曰:「天將以夫子為木鐸。」其弗信矣乎!其末也,莊周以其荒唐之辭鳴。楚,大國也,其亡也以屈原鳴。臧孫辰、孟軻、荀卿,以道鳴者也。楊朱、墨翟、管夷吾、晏嬰、老聃、申不害、韓非、慎到、田駢、鄒衍、尸佼、孫武、張儀、蘇秦之屬,皆以其術鳴。秦之興,李斯鳴之。漢之時,司馬遷、相如、揚雄,最其善鳴者也。其下魏晉氏,鳴者不及於古,然亦未嘗絕也。就其善者,其聲清以浮,其節數以急,其辭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為言也,亂雜而無章。將天丑其德莫之顧邪?何為乎不鳴其善鳴者也!
唐之有天下,陳子昂、蘇源明、元結、李白、杜甫、李觀,皆以其所能鳴。其存而在下者,孟郊東野始以其詩鳴。其高出魏晉,不懈而及於古,其他浸淫乎漢氏矣。從吾游者,李翱、張籍其尤也。三子者之鳴信善矣。抑不知天將和其聲,而使鳴國家之盛邪,抑將窮餓其身,思愁其心腸,而使自鳴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則懸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東野之役於江南也,有若不釋然者,故吾道其於天者以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