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
為楚懷王左徒。
博聞強志,明於治亂,嫻於辭令。
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
王甚任之。
上官大夫與之同列,爭寵而心害其能。
懷王使屈原造為憲令,屈平屬草稿未定。
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屈平不與,因讒之曰:「王使屈平為令,眾莫不知。
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為『非我莫能為也。
』」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
「離騷」者,猶離憂也。
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
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
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
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
《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
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
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
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
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
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
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
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於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
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屈原既絀。
其後秦欲伐齊,齊與楚從親,惠王患之。
乃令張儀佯去秦,厚幣委質事楚,曰:「秦甚憎齊,齊與楚從親,楚誠能絕齊,秦願獻商、於之地六百里。
」楚懷王貪而信張儀,遂絕齊,使使如秦受地。
張儀詐之曰:「儀與王約六里,不聞六百里。
」楚使怒去,歸告懷王。
懷王怒,大興師伐秦。
秦發兵擊之,大破楚師于丹、淅,斬首八萬,虜楚將屈匄,遂取楚之漢中地。
懷王乃悉發國中兵,以深入擊秦,戰於藍田。
魏聞之,襲楚至鄧。
楚兵懼,自秦歸。
而齊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明年,秦割漢中地與楚以和。
楚王曰:「不願得地,願得張儀而甘心焉。
」張儀聞,乃曰:「以一儀而當漢中地,臣請往如楚。
」如楚,又因厚幣用事者臣靳尚,而設詭辯於懷王之寵姬鄭袖。
懷王竟聽鄭袖,復釋去張儀。
是時屈原既疏,不復在位,使於齊,顧反,諫懷王曰:「何不殺張儀?」懷王悔,追張儀,不及。
其後,諸侯共擊楚,大破之,殺其將唐眜。
時秦昭王與楚婚,欲與懷王會。
懷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國,不可信,不如毋行。
」懷王稚子子蘭勸王行:「奈何絕秦歡!」懷王卒行。
入武關,秦伏兵絕其後,因留懷王,以求割地。
懷王怒,不聽。
亡走趙,趙不內。
復之秦,竟死於秦而歸葬。
長子頃襄王立,以其弟子蘭為令尹。
楚人既咎子蘭以勸懷王入秦而不反也。
屈平既嫉之,雖放流,眷顧楚國,繫心懷王,不忘欲反。
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
其存君興國,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
然終無可奈何,故不可以反。
卒以此見懷王之終不悟也。
人君無愚智賢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為,舉賢以自佐。
然亡國破家相隨屬,而聖君治國累世而不見者,其所謂忠者不忠,而所謂賢者不賢也。
懷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內惑於鄭袖,外欺於張儀,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蘭,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於秦,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禍也。
《易》曰:「井渫不食,為我心惻,可以汲。
王明,並受其福。
」王之不明,豈足福哉!令尹子蘭聞之,大怒。
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於頃襄王。
頃襄王怒而遷之。
屈原至於江濱,被發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
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而至此?」屈原曰:「舉世皆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
」漁父曰:「夫聖人者,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
舉世皆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為?」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
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
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溫蠖乎?」乃作《懷沙》之賦。
於是懷石,遂自投汨羅以死。
屈原既死之後,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
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
其後楚日以削,數十年竟為秦所滅。
自屈原沉汨羅後百有餘年,漢有賈生,為長沙王太傅。
過湘水,投書以吊屈原。
太史公曰:「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
適長沙,過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
及見賈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讀《鵩鳥賦》,同死生,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 。
譯文屈原,名字叫平,是楚王的同姓。做楚懷王的左徒。(他)知識廣博,記憶力很強,明了國家治亂的道理,擅長外交辭令。對內,同楚王謀劃商討國家大事,頒發號令;對外,接待賓客,應酬答對各國諸侯。楚王很信任他。
上官大夫和他職位相等,想爭得楚王對他的寵愛,便心裡嫉妒屈原的賢能。楚懷王派屈原制定國家的法令,屈原編寫的草稿尚未定稿,上官大夫看見了,就想硬要走草稿,屈原不給。上官大夫就讒毀他說:「君王讓屈原制定法令,大家沒人不知道的,每出一道法令,屈原就炫耀自己的功勞,說:『除了我,沒有人能制定法令了』。」楚王聽了很生氣,因而疏遠了屈原。
屈原痛心楚懷王聽信讒言,不能分辨是非,諂媚國君的人遮蔽了楚懷王的明見,邪惡的小人危害公正無私的人,端方正直的人不被昏君讒臣所容,所以憂愁深思,就創作了《離騷》。「離騷」,就是遭遇憂愁的意思。上天,是人的原始;父母,是人的根本。人處境困難時,總是要追念上天和父母(希望給以援助),所以勞累疲倦時,沒有不呼叫上天的;病痛和內心悲傷時,沒有不呼叫父母的。屈原正大光明行為正直,竭盡忠心用盡智慧來侍奉他的國君,卻被小人離間,可以說處境很困難。誠信而被懷疑,盡忠卻被誹謗,能沒有怨憤嗎?屈原作《離騷》,是從怨憤引起的。(他)遠古提到帝嚳,近古提到齊桓公,中古提道商湯、周武王,利用古代帝王這些事用來諷刺當世社會。闡明道德的廣大崇高,治亂的條理,沒有不全表現出來的。他的文章簡約,語言含蓄,他的志趣高潔,行為正直。就其文字來看,不過是尋常事情,但是它的旨趣是極大的,列舉的雖是肯前事物,但是表達意思很深遠。他的志趣高潔,所以作品中多用美人芳草作比喻;他的行為正直,所以至死不容於世。他自動地遠離污泥濁水,象蟬脫殼那樣擺脫污穢環境,以便超脫世俗之外,不沾染塵世的污垢,出於污泥而不染,依舊保持高潔的品德,推究這種志行,即使同日月爭光都可以。
屈原已被罷免。後來秦國準備攻打齊國,齊國和楚國結成合縱聯盟互相親善。秦惠王對此擔憂。就派張儀假裝脫離秦國,用厚禮和信物呈獻給楚王,對懷王說:「秦國非常憎恨齊國,齊國與楚國卻合縱相親,如果楚國確實能和齊國絕交,秦國願意獻上商、於之間的六百里土地。」楚懷王起了貪心,信任了張儀,就和齊國絕交,然後派使者到秦國接受土地。張儀抵賴說:「我和楚王約定的只是六里,沒有聽說過六百里。」楚國使者憤怒地離開秦國,回去報告懷王。懷王發怒,大規模出動軍隊去討伐秦國。秦國發兵反擊,在丹水和淅水一帶大破楚軍,殺了八萬人,俘虜了楚國的大將屈匄,於是奪取了楚國的漢中一帶。懷王又發動全國的兵力,深入秦地攻打秦國,交戰於藍田。魏國聽到這一情況,襲擊楚國一直打到鄧地。楚軍恐懼,從秦國撤退。齊國終於因為懷恨楚國,不來援救,楚國處境極端困窘。第二年,秦國割漢中之地與楚國講和。楚王說:「我不願得到土地,只希望得到張儀就甘心了。」張儀聽說後,就說:「用一個張儀來抵當漢中地方,我請求到楚國去。」到了楚國,他又用豐厚的禮品賄賂當權的大臣靳尚,通過他在懷王寵姬鄭袖面前編造了一套謊話。懷王竟然聽信鄭袖,又放走了張儀。這時屈原已被疏遠,不在朝中任職,出使在齊國,回來後,勸諫懷王說:「為什麼不殺張儀?」懷王很後悔,派人追張儀,已經來不及了。
後來,各國諸侯聯合攻打楚國,大敗楚軍,殺了楚國將領唐昧。這時秦昭王與楚國通婚,要求和懷王會面。懷王想去,屈原說:「秦國是虎狼一樣的國家,不可信任,不如不去。」懷王的小兒子子蘭勸懷王去,說:「怎麼可以斷絕和秦國的友好關係!」懷王終於前往。一進入武關,秦國的伏兵就截斷了他的後路,於是扣留懷王,強求割讓土地。懷王很憤怒,不聽秦國的要挾。他逃往趙國,趙國不肯接納。只好又到秦國,最後死在秦國,屍體運回楚國安葬。
懷王的長子頃襄王即位,任用他的弟弟子蘭為令尹。楚國人都抱怨子蘭,因為他勸懷王入秦而最終未能回來。屈原也為此怨恨子蘭,雖然流放在外,仍然眷戀着楚國,心裡掛念着懷王,念念不忘返回朝廷。他希望國君總有一天醒悟,世俗總有一天改變。屈原關懷君王,想振興國家改變楚國的形勢,一篇作品中,都再三表現出來這種想法。然而終於無可奈何,所以不能夠返回朝廷。由此可以看出懷王始終沒有覺悟啊。
國君無論愚笨或明智、賢明或昏庸,沒有不想求得忠臣來為自己服務,選拔賢才來輔助自己的。然而國破家亡的事接連發生,而聖明君主治理好國家的多少世代也沒有出現,這是因為所謂忠臣並不忠,所謂賢臣並不賢。懷王因為不明白忠臣的職分,所以在內被鄭袖所迷惑,在外被張儀所欺騙,疏遠屈原而信任上官大夫和令尹子蘭,軍隊被挫敗,土地被削減,失去了六個郡,自己也被扣留死在秦國,為天下人所恥笑。這是不了解人的禍害。《易經》說:「井淘乾淨了,還沒有人喝井裡的水,使我心裡難過,因為井水是供人汲取飲用的。君王賢明,天下人都能得福。」君王不賢明,難道還談得上福嗎!令尹子蘭得知屈原怨恨他,非常憤怒,終於讓上官大夫在頃襄王面前說屈原的壞話。頃襄王發怒,就放逐了屈原。
屈原到了江濱,披散頭髮,在水澤邊一面走,一面吟詠着。臉色憔悴,形體面貌像枯死的樹木一樣毫無生氣。漁父看見他,便問道:「您不是三閭大夫嗎?為什麼來到這兒?」屈原說:「整個世界都是混濁的,只有我一人清白;眾人都沉醉,只有我一人清醒。因此被放逐。」漁父說:「聰明賢哲的人,不受外界事物的束縛,而能夠隨着世俗變化。整個世界都混濁,為什麼不隨大流而且推波助瀾呢?眾人都沉醉,為什麼不吃點酒糟,喝點薄酒?為什麼要懷抱美玉一般的品質,卻使自己被放逐呢?」屈原說:「我聽說,剛洗過頭的一定要彈去帽上的灰沙,剛洗過澡的一定要抖掉衣上的塵土。誰能讓自己清白的身軀,蒙受外物的污染呢?寧可投入長流的大江而葬身於江魚的腹中。又哪能使自己高潔的品質,去蒙受世俗的塵垢呢?」於是他寫了《懷沙》賦。因此抱着石頭,就自投汨羅江而死。
屈原死了以後,楚國(還)有宋玉、唐勒、景差一些人,都愛好文學,由於擅長寫賦受到人們稱讚;然而都效法屈原的委婉文辭,始終沒有人敢於直諫。從這以後,楚國一天比一天縮小,幾十年後,終於被秦國所滅亡。
太史公說:我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為他的志向不能實現而悲傷。到長沙,經過屈原自沉的地方,未嘗不流下眼淚,追懷他的為人。看到賈誼憑弔他的文章,文中又責怪屈原如果憑他的才能去遊說諸侯,哪個國家不會容納,卻自己選擇了這樣的道路!讀了《服鳥賦》,把生和死等同看待,認為被貶和任用是不重要的,這又使我感到茫茫然失落什麼了。
注釋楚之同姓:楚王族本姓羋(mǐ米),楚武王熊通的兒子瑕封於屈,他的後代遂以屈為姓,瑕是屈原的祖先。楚國王族的同姓。屈、 景、昭氏都是楚國的王族同姓。楚懷王:楚威王的兒子,名熊槐,公元前328年至前299年在位。左徒:楚國官名,職位僅次於令尹。博聞強志:見識廣博,記憶力強。志,同「記」明於治亂:通曉國家治亂的道理嫻於辭令:擅長講話。嫻,熟悉。辭令,指外交方面應酬交際的語言。上官大夫:楚大夫。上官,複姓。憲令:國家的重要法令。屬(zhǔ主):寫作。《離騷》:屈原的代表作,自敘生平的長篇抒情詩。關於詩題,後人有二說。一釋「離」為「罹」的通假字,離騷就是遭受憂患。二是釋「離」為離別,離騷就是離別的憂愁。反本:追思根本。反,通「返」。慘怛(dá達):憂傷。蓋:表推測性判斷,大概。帝嚳(kù庫):古代傳說中的帝王名。相傳是黃帝的曾孫,號高辛氏,齊桓:即齊桓公,名小白,春秋五霸之一,公元前685年至前643年在位。湯:商朝的開國君主。武:指周武王,滅商建立西周王朝。條貫:條理,道理。「見」同「現」。指:同「旨」。邇(ěr耳):近。「見」同「現」。稱物芳:指《離騷》中多用蘭、桂、蕙、芷等香花芳草作比喻。疏:離開。濯淖(zhuó nào濁鬧):污濁。蟬蛻(tuì退):這裡是擺脫的意思。獲:玷污。滋:通「茲」,黑。皭(jiào叫)然:潔白的樣子。泥(niè聶):通「涅」,動詞,染黑。滓(zǐ子):污黑。絀(chù處):通「黜」,廢,罷免。指屈原被免去左徒的職位。從(zòng縱):同「縱」。從親,合縱相親。當時楚、齊等六國聯合抗秦,稱為合縱,楚懷王曾為縱長。惠王:秦惠王,公元前337年至311年在位。張儀:魏人,主張「連橫」,遊說六國事奉秦國,為秦惠王所重。詳:通「佯」。委:呈獻。質:通「贄」,信物。商、於(wū污):秦地名。商,在今陝西商州市東南。於,在今河南內鄉東。丹、淅(xī希):二水名。丹水發源於陝西商州市西北,東南流入河南。淅水,發源於南盧氏縣,南流而入丹水。屈匄:(gài丐):楚大將軍。漢中:今湖北西北部、陝西東南部一帶。藍田:秦縣名,在今陝西藍田西。鄧:春秋時蔡地,後屬楚,在今河南鄧州市一帶。明年:指楚懷王十八年(公元前311年)。靳尚:楚大夫。一說即上文的上官大夫。顧反:回來。反,通「返」。唐昧:楚將。楚懷王二十八年(公元前301年),秦、齊、韓、魏攻楚,殺唐昧。秦昭王:秦惠王之子,公元前306年至前251年在位。武關:秦國的南關,在今陝西省商州市東。內:同「納」。頃襄王:名熊橫,公元前298年至前262年在位。令尹:楚國的最高行政長官。雖放流:以下關於屈原流放的記敘,時間上有矛盾,文意也不連貫,可能有脫誤。世:三十年為一世。《易》:即《周易》,又稱《易經》。這裡引用的是《易經·井卦》的爻辭。渫(xiè謝):淘去泥污。這裡以淘乾淨的水比喻賢人。被:通「披」。披髮,指頭髮散亂,不梳不束。三閭大夫:楚國掌管王族昭、屈、景三姓事務的官。哺(bū埠):吃,食。糟:酒渣。啜(chuò輟):喝。醨(lí離):薄酒。瑾、瑜:都是美玉。為:表示疑問的語氣詞。察察:潔白的樣子。汶(mén門)汶:渾濁的樣子。皓(hào)皓:瑩潔的樣子。溫蠖(huò獲):塵滓重積的樣子。《懷沙》:在今本《楚辭》中,是《九章》的一篇。令人多以為系屈原懷念長沙的詩。汨(mì密)羅:江名,在湖南東北部,流經汨羅縣入洞庭湖。宋玉:相傳為楚頃襄王時人,屈原的弟子,有《九辯》等作品傳世。唐勒、景差:約與宋玉同時,都是當時的詞賦家。「數十年」句:公元前223年秦滅楚。賈生:即賈誼(公元前200年前168年),洛陽(今河南洛陽東)人。西漢政論家、文學家。長沙王:指吳差,漢朝開國功臣吳芮的玄孫。太傅:君王的輔助官員。湘水:在今湖南省境內,流入洞庭湖。書:指賈誼所寫的《吊屈原賦》。太史公:司馬遷自稱。《天問》、《招魂》、《哀郢》:都是屈原的作品。《招魂》一說為宋玉所作。《哀郢》是《九章》中的一篇。《鵩鳥賦》:賈誼所作。去:指貶官放逐。就:指在朝任職。如:去、到。稚子:小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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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是一篇極為優秀的傳記文學。文章以記敘屈原生平事跡為主,用記敘和議論相結合的方式熱烈歌頌了屈原的愛國精神、政治才能和高尚品德,嚴厲地譴責了楚懷王的昏庸和上官大夫、令尹子蘭的陰險。本文所記敘的屈原的生平事跡,特別是政治上的悲慘遭遇,表現了屈原的一生和楚國的興衰存亡息息相關,他確實是竭忠盡智了。屈原留給後人的財富甚豐,他的高尚品德、愛國精神乃至文學成就,至今具有深遠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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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之圍邯鄲,趙使平原君求救,合從於楚,約與食客門下有勇力文武備具者二十人偕。
平原君曰:「使文能取勝,則善矣。
文不能取勝,則歃血於華屋之下,必得定從而還。
士不外索,取於食客門下足矣。
」得十九人,余無可取者,無以滿二十人。
門下有毛遂者,前,自贊於平原君曰:「遂聞君將合從於楚,約與食客門下二十人偕,不外索。
今少一人,願君即以遂備員而行矣。
」平原君曰:「先生處勝之門下幾年於此矣?」毛遂曰:「三年於此矣。
」平原君曰:「夫賢士之處世也,譬若錐之處囊中,其末立見。
今先生處勝之門下三年於此矣,左右未有所稱誦,勝未有所聞,是先生無所有也。
先生不能,先生留。
」毛遂曰:「臣乃今日請處囊中耳。
使遂蚤得處囊中,乃穎脫而出,非特其末見而已。
」平原君竟與毛遂偕。
十九人相與目笑之而未廢也。
毛遂比至楚,與十九人論議,十九人皆服。
平原君與楚合從,言其利害,日出而言之,日中不決。
十九人謂毛遂曰:「先生上。
」毛遂按劍歷階而上,謂平原君曰:「從之利害,兩言而決耳。
今日出而言從,日中不決,何也?」楚王謂平原君曰:「客何為者也?」平原君曰:「是勝之舍人也。
」楚王叱曰:「胡不下!吾乃與而君言,汝何為者也!」毛遂按劍而前曰:「王之所以叱遂者,以楚國之眾也。
今十步之內,王不得恃楚國之眾也,王之命縣於遂手。
吾君在前,叱者何也?且遂聞湯以七十里之地王天下,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諸侯,豈其士卒眾多哉,誠能據其勢而奮其威。
今楚地方五千里,持戟百萬,此霸王之資也。
以楚之強,天下弗能當。
白起,小豎子耳,率數萬之眾,興師以與楚戰,一戰而舉鄢郢,再戰而燒夷陵,三戰而辱王之先人。
此百世之怨而趙之所羞,而王弗知惡焉。
合從者為楚,非為趙也。
吾君在前,叱者何也?」楚王曰:「唯唯,誠若先生之言,謹奉社稷而以從。
」毛遂曰:「從定乎?」楚王曰:「定矣。
」毛遂謂楚王之左右曰:「取雞狗馬之血來。
」毛遂奉銅盤而跪進之楚王曰:「王當歃血而定從,次者吾君,次者遂。
」遂定從於殿上。
毛遂左手持盤血而右手招十九人曰:「公相與歃此血於堂下。
公等錄錄,所謂因人成事者也。
」 平原君已定從而歸,歸至於趙,曰:「勝不敢復相士。
勝相士多者千人,寡者百數,自以為不失天下之士,今乃於毛先生而失之也。
毛先生一至楚,而使趙重於九鼎大呂。
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強於百萬之師。
勝不敢復相士。
」遂以為上客。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
孔子卒後至於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上大夫壺遂曰:「昔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聞董生曰:『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雍之。
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
』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
』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弊起廢,王道之大者也。
《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於變;《禮》經紀人倫,故長於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於政;《詩》記山川、溪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於風;《樂》樂所以立,故長於和;《春秋》辨是非,故長於治人。
是故《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
撥亂世反之正,莫近於《春秋》。
《春秋》文成數萬,其指數千。
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
《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
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
故《易》曰『失之毫釐,差之千里。
』故曰『臣弒君,子弒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漸久矣』。
故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弗見,後有賊而不知。
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
為人君父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
為人臣子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之誅,死罪之名。
其實皆以為善,為之不知其義,被之空言而不敢辭。
夫不通禮義之旨,至於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夫君不君則犯,臣不臣則誅,父不父則無道,子不子則不孝。
此四行者,天下之大過也。
以天下之大過予之,則受而弗敢辭。
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
夫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後;法之所為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為禁者難知。
」壺遂曰:「孔子之時,上無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斷禮義,當一王之法。
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職,萬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論,欲以何明?」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
余聞之先人曰:『伏羲至純厚,作《易》八卦。
堯舜之盛,《尚書》載之,禮樂作焉。
湯武之隆,詩人歌之。
《春秋》采善貶惡,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獨刺譏而已也。
』漢興以來,至明天子,獲符瑞,建封禪,改正朔,易服色,受命於穆清,澤流罔極,海外殊俗,重譯款塞,請來獻見者不可勝道。
臣下百官力誦聖德,猶不能宣盡其意。
且士賢能而不用,有國者之恥;主上明聖而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
且余嘗掌其官,廢明聖盛德不載,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不述,墮先人所言,罪莫大焉。
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而君比之於《春秋》,謬矣。
」於是論次其文。
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幽於縲紲。
乃喟然而嘆曰:「是余之罪也夫。
是余之罪也夫!身毀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
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
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
」於是卒述陶唐以來,至於麟止,自黃帝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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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受命帝王及繼體守文之君,非獨內德茂也,蓋亦有外戚之助焉。
夏之興也以塗山,而桀之放也以末喜。
殷之興也以有娀,紂之殺也嬖妲己。
周之興也以姜原及大任,而幽王之禽也淫於褒姒。
故《易》基《乾》《坤》,《詩》始《關雎》,《書》美釐降,《春秋》譏不親迎。
夫婦之際,人道之大倫也。
禮之用,唯婚姻為兢兢。
夫樂調而四時和,陰陽之變,萬物之統也。
可不慎與?人能弘道,無如命何。
甚哉,妃匹之愛,君不能得之於臣,父不能得之於子,況卑不乎!即歡合矣,或不能成子姓;能成子姓矣,或不能要終:豈非命也哉?孔子罕稱命,蓋難言之也。
非通幽明,惡能識乎性命哉?。
太史公讀秦楚之際,曰:初作難,發於陳涉;虐戾滅秦自項氏;撥亂誅暴,平定海內,卒踐帝祚,成於漢家。
五年之間,號令三嬗,自生民以來,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昔虞、夏之興,積善累功數十年,德洽百姓,攝行政事,考之於天,然後在位。
湯、武之王,乃由契、后稷,修仁行義十餘世,不期而會孟津八百諸侯,猶以為未可,其後乃放弒。
秦起襄公,章於文、繆,獻、孝之後,稍以蠶食六國,百有餘載,至始皇乃能並冠帶之倫。
以德若彼,用力如此,蓋一統若斯之難也!秦既稱帝,患兵革不休,以有諸侯也,於是無尺土之封,墮壞名城,銷鋒鏑,鋤豪傑,維萬世之安。
然王跡之興,起於閭巷,合從討伐,軼於三代。
鄉秦之禁,適足以資賢者為驅除難耳,故奮發其所為天下雄,安在無土不王?此乃傳之所謂大聖乎?豈非天哉?豈非天哉?非大聖孰能當此受命而帝者乎? 。
太史公曰:學者多稱五帝,尚矣。
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
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傳。
余嘗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於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
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
予觀《春秋》《國語》,其發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顧弟弗深考,其所表見皆不虛。
書缺有間矣,其軼乃時時見於他說。
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為淺見寡聞道也。
余並論次,擇其言尤雅者,故著為本紀書首。
沛公軍霸上,未得與項羽相見。
沛公左司馬曹無傷使人言於項羽曰:「沛公欲王關中,使子嬰為相,珍寶盡有之。
」項羽大怒曰:「旦日饗士卒,為擊破沛公軍!」當是時,項羽兵四十萬,在新豐鴻門;沛公兵十萬,在霸上。
范增說項羽曰:「沛公居山東時,貪於財貨,好美姬。
今入關,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此其志不在小。
吾令人望其氣,皆為龍虎,成五采,此天子氣也。
急擊勿失!」楚左尹項伯者,項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張良。
張良是時從沛公,項伯乃夜馳之沛公軍,私見張良,具告以事,欲呼張良與俱去,曰:「毋從俱死也。
」張良曰:「臣為韓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義,不可不語。
」良乃入,具告沛公。
沛公大驚,曰:「為之奈何?」張良曰:「誰為大王為此計者?」曰:「鯫生說我曰:『距關,毋內諸侯,秦地可盡王也。
』故聽之。
」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當項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
且為之奈何?」張良曰:「請往謂項伯,言沛公不敢背項王也。
」沛公曰:「君安與項伯有故?」張良曰:「秦時與臣游,項伯殺人,臣活之。
今事有急,故幸來告良。
」沛公曰:「孰與君少長?」良曰:「長於臣。
」沛公曰:「君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
」張良出,要項伯。
項伯即入見沛公。
沛公奉卮酒為壽,約為婚姻,曰:「吾入關,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庫,而待將軍。
所以遣將守關者,備他盜之出入與非常也。
日夜望將軍至,豈敢反乎!願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
」項伯許諾,謂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來謝項王。
」沛公曰:「諾。
」於是項伯復夜去,至軍中,具以沛公言報項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關中,公豈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擊之,不義也。
不如因善遇之。
」項王許諾。
沛公旦日從百餘騎來見項王,至鴻門,謝曰:「臣與將軍戮力而攻秦,將軍戰河北,臣戰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關破秦,得復見將軍於此。
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將軍與臣有郤。
」項王曰:「此沛公左司馬曹無傷言之。
不然,籍何以至此?」項王即日因留沛公與飲。
項王、項伯東向坐,亞父南向坐,——亞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張良西向侍。
范增數目項王,舉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項王默然不應。
范增起,出,召項莊,謂曰:「君王為人不忍。
若入前為壽,壽畢,請以劍舞,因擊沛公於坐,殺之。
不者,若屬皆且為所虜。
」莊則入為壽。
壽畢,曰:「君王與沛公飲,軍中無以為樂,請以劍舞。
」項王曰:「諾。
」項莊拔劍起舞,項伯亦拔劍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莊不得擊。
於是張良至軍門見樊噲。
樊噲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項莊拔劍舞,其意常在沛公也。
」噲曰:「此迫矣!臣請入,與之同命。
」噲即帶劍擁盾入軍門。
交戟之衛士欲止不內,樊噲側其盾以撞,衛士仆地,噲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視項王,頭髮上指,目眥盡裂。
項王按劍而跽曰:「客何為者?」張良曰:「沛公之參乘樊噲者也。
」項王曰:「壯士!賜之卮酒。
」則與斗卮酒。
噲拜謝,起,立而飲之。
項王曰:「賜之彘肩。
」則與一生彘肩。
樊噲覆其盾於地,加彘肩上,拔劍切而啖之。
項王曰:「壯士!能復飲乎?」樊噲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天下皆叛之。
懷王與諸將約曰:『先破秦入咸陽者王之。
』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陽,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閉宮室,還軍霸上,以待大王來。
故遣將守關者,備他盜出入與非常也。
勞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賞,而聽細說,欲誅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續耳。
竊為大王不取也!」項王未有以應,曰:「坐。
」樊噲從良坐。
坐須臾,沛公起如廁,因招樊噲出。
沛公已出,項王使都尉陳平召沛公。
沛公曰:「今者出,未辭也,為之奈何?」樊噲曰:「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
如今人方為刀俎,我為魚肉,何辭為?」於是遂去。
乃令張良留謝。
良問曰:「大王來何操?」曰:「我持白璧一雙,欲獻項王,玉斗一雙,欲與亞父。
會其怒,不敢獻。
公為我獻之。
」張良曰:「謹諾。
」當是時,項王軍在鴻門下,沛公軍在霸上,相去四十里。
沛公則置車騎,脫身獨騎,與樊噲、夏侯嬰、靳強、紀信等四人持劍盾步走,從酈山下,道芷陽間行。
沛公謂張良曰:「從此道至吾軍,不過二十里耳。
度我至軍中,公乃入。
」沛公已去,間至軍中。
張良入謝,曰:「沛公不勝杯杓,不能辭。
謹使臣良奉白璧一雙,再拜獻大王足下,玉斗一雙,再拜奉大將軍足下。
」項王曰:「沛公安在?」良曰:「聞大王有意督過之,脫身獨去,已至軍矣。
」項王則受璧,置之坐上。
亞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劍撞而破之,曰:「唉!豎子不足與謀。
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
吾屬今為之虜矣!」沛公至軍,立誅殺曹無傷。
廉頗者,趙之良將也。
趙惠文王十六年,廉頗為趙將,伐齊,大破之,取陽晉,拜為上卿,以勇氣聞於諸侯。
藺相如者,趙人也,為趙宦者令繆賢舍人。
趙惠文王時,得楚和氏璧。
秦昭王聞之,使人遺趙王書,願以十五城請易璧。
趙王與大將軍廉頗諸大臣謀:欲予秦,秦城恐不可得,徒見欺;欲勿予,即患秦兵之來。
計未定,求人可使報秦者,未得。
宦者令繆賢曰:「臣舍人藺相如可使。
」王問:「何以知之?」對曰:「臣嘗有罪,竊計欲亡走燕,臣舍人相如止臣,曰:『君何以知燕王?』臣語曰:『臣嘗從大王與燕王會境上,燕王私握臣手,曰「願結友」。
以此知之,故欲往。
』相如謂臣曰:『夫趙強而燕弱,而君幸於趙王,故燕王欲結於君。
今君乃亡趙走燕,燕畏趙,其勢必不敢留君,而束君歸趙矣。
君不如肉袒伏斧質請罪,則幸得脫矣。
』臣從其計,大王亦幸赦臣。
臣竊以為其人勇士,有智謀,宜可使。
」於是王召見,問藺相如曰:「秦王以十五城請易寡人之璧,可予不?」相如曰:「秦強而趙弱,不可不許。
」王曰:「取吾璧,不予我城,奈何?」相如曰:「秦以城求璧而趙不許,曲在趙。
趙予璧而秦不予趙城,曲在秦。
均之二策,寧許以負秦曲。
」王曰:「誰可使者?」相如曰:「王必無人,臣願奉璧往使。
城入趙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請完璧歸趙。
」趙王於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
秦王坐章台見相如,相如奉璧奏秦王。
秦王大喜,傳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萬歲。
相如視秦王無意償趙城,乃前曰:「璧有瑕,請指示王。
」王授璧,相如因持璧卻立,倚柱,怒髮上沖冠,謂秦王曰:「大王欲得璧,使人發書至趙王,趙王悉召群臣議,皆曰『秦貪,負其強,以空言求璧,償城恐不可得』。
議不欲予秦璧。
臣以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況大國乎!且以一璧之故逆強秦之歡,不可。
於是趙王乃齋戒五日,使臣奉璧,拜送書於庭。
何者?嚴大國之威以修敬也。
今臣至,大王見臣列觀,禮節甚倨;得璧,傳之美人,以戲弄臣。
臣觀大王無意償趙王城邑,故臣復取璧。
大王必欲急臣,臣頭今與璧俱碎於柱矣!」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擊柱。
秦王恐其破璧,乃辭謝固請,召有司案圖,指從此以往十五都予趙。
相如度秦王特以詐佯為予趙城,實不可得,乃謂秦王曰:「和氏璧,天下所共傳寶也,趙王恐,不敢不獻。
趙王送璧時,齋戒五日,今大王亦宜齋戒五日,設九賓於廷,臣乃敢上璧。
」秦王度之,終不可強奪,遂許齋五日,舍相如廣成傳。
相如度秦王雖齋,決負約不償城,乃使其從者衣褐,懷其璧,從徑道亡,歸璧於趙。
秦王齋五日後,乃設九賓禮於廷,引趙使者藺相如。
相如至,謂秦王曰:「秦自繆公以來二十餘君,未嘗有堅明約束者也。
臣誠恐見欺於王而負趙,故令人持璧歸,間至趙矣。
且秦強而趙弱,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趙,趙立奉璧來。
今以秦之強而先割十五都予趙,趙豈敢留璧而得罪於大王乎?臣知欺大王之罪當誅,臣請就湯鑊,唯大王與群臣孰計議之。
」秦王與群臣相視而嘻。
左右或欲引相如去,秦王因曰:「今殺相如,終不能得璧也,而絕秦趙之歡,不如因而厚遇之,使歸趙,趙王豈以一璧之故欺秦邪!」卒廷見相如,畢禮而歸之。
相如既歸,趙王以為賢大夫使不辱於諸侯,拜相如為上大夫。
秦亦不以城予趙,趙亦終不予秦璧。
其後秦伐趙,拔石城。
明年,復攻趙,殺二萬人。
秦王使使者告趙王,欲與王為好會於西河外澠池。
趙王畏秦,欲毋行。
廉頗、藺相如計曰:「王不行,示趙弱且怯也。
」趙王遂行,相如從。
廉頗送至境,與王訣曰:「王行,度道里會遇之禮畢,還,不過三十日。
三十日不還,則請立太子為王,以絕秦望。
」王許之,遂與秦王會澠池。
秦王飲酒酣,曰:「寡人竊聞趙王好音,請奏瑟。
」趙王鼓瑟。
秦御史前書曰「某年月日,秦王與趙王會飲,令趙王鼓瑟」。
藺相如前曰:「趙王竊聞秦王善為秦聲,請奏盆缻秦王,以相娛樂。
」秦王怒,不許。
於是相如前進缻,因跪請秦王。
秦王不肯擊缻。
相如曰:「五步之內,相如請得以頸血濺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張目叱之,左右皆靡。
於是秦王不懌,為一擊缻。
相如顧召趙御史書曰「某年月日,秦王為趙王擊缻」。
秦之群臣曰:「請以趙十五城為秦王壽。
」藺相如亦曰:「請以秦之咸陽為趙王壽。
」秦王竟酒,終不能加勝於趙。
趙亦盛設兵以待秦,秦不敢動。
既罷歸國,以相如功大,拜為上卿,位在廉頗之右。
廉頗曰:「我為趙將,有攻城野戰之大功,而藺相如徒以口舌為勞,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賤人,吾羞,不忍為之下。
」宣言曰:「我見相如,必辱之。
」相如聞,不肯與會。
相如每朝時,常稱病,不欲與廉頗爭列。
已而相如出,望見廉頗,相如引車避匿。
於是舍人相與諫曰:「臣所以去親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義也。
今君與廉頗同列,廉君宣惡言而君畏匿之,恐懼殊甚,且庸人尚羞之,況於將相乎!臣等不肖,請辭去。
」藺相如固止之,曰:「公之視廉將軍孰與秦王?」曰:「不若也。
」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雖駑,獨畏廉將軍哉?顧吾念之,強秦之所以不敢加兵於趙者,徒以吾兩人在也。
今兩虎共鬥,其勢不俱生。
吾所以為此者,以先國家之急而後私仇也。
」廉頗聞之,肉袒負荊,因賓客至藺相如門謝罪。
曰:「鄙賤之人,不知將軍寬之至此也。
」卒相與歡,為刎頸之交。
西漢十二帝,孝文最稱賢。
百金惜人力,露台草芊眠。
千里卻駿骨,鷥旗影遷延。
上林慎夫人,衣短無花鈿。
細柳周將軍,不拜容櫜鞬。
霸業固以盛,帝道或未全。
賈生多謫宦,鄧通終鑄錢。
謾道膝前席,不如衣後穿。
使我千古下,覽之一泫然。
賴有佞幸傳,賢哉司馬遷。
叱羿射狂日,令媧補漏天。千秋絕至技,萬象橫妖躔。
問我今何適,吞聲滯窮邊。問我何名姓,碧玉琬琰鐫。
上帝有弄臣,戲博太山巔。爭道誤一叱,中讒墮風煙。
臨岐酌沆瀣,渴吻三十年。月為琉璃盌,星是黃金錢。
小兒東方語,鄉里驚不傳。一字猶未識,調笑司馬遷。
左氏盲老公,齷齪諸侯編。插天昭王台,至今在幽燕。
挾策往從之,飛翰獨翩翩。魚服誤白龍,豫且嬉廣淵。
一為湛朱網,蛙黽遂來牽。驤首叫閶闔,七萃俱茫然。
西入鸘鳩司,慘澹白雲篇。何來四五人,自稱俱謫仙。
其魁廣成子,安期或偓佺。惝恍識其故,昔者上帝前。
托陪瑤池飲,歸共青輜軿。悟來忽大笑,靈氣生五咽。
豈無兜離樂,不得誇喧闐。高歌灞陵畔,落日珊瑚鞭。
酒間呼白雪,片片下瓊筵。四海水四勺,五嶽五石拳。
且移華陽席,改就糟丘眠。一言斗突兀,萬目紛睊睊。
猛虎欲齧人,不肯避豪賢。腐鼠豈入眼,鵷雛遇鷹鸇。
執戟鬢垂白,巧宦笑其玄。舉世逐狂且,南威故不妍。
頭顱無凡骨,不愛插貂蟬。君自吹胡管,我自挾朱弦。
請君勿相忌,君亦勿見憐。但令放之去,歸種南山田。
野夫事真宰,肯受時人權。
北京一崩淪,國史遂中絕。二十有四年,記注亦殘缺。
中更支與賊,出入五轇轕。亡城與破軍,紛錯難具說。
三案多是非,反覆同一轍。始終為門戶,竟與國俱滅。
我欲問計吏,朝會非王都。我欲登蘭台,秘書入東虞。
文武道未亡,臣子不敢誣。竄身雲夢中,幸與國典俱。
有志述三朝,並及海宇圖。一書未及成,觸此憂患途。
同方有潘子,自小耽文史。犖然持巨筆,直溯明興始。
謂惟司馬遷,作書有條理。自餘數十家,充棟徒為爾。
上下三百年,粲然得綱紀。索居患無朋,何意來金陵。
家在鐘山旁,雲端接觚稜。親見高帝時,日月東方升。
山川發秀麗,人物流名稱。到今王氣存,疑有龍虎興。
把酒為君道,千秋事難討。一代多文章,相隨沒幽草。
城無弦誦生,柱歾藏書老。同文化支字,劫火燒豐鎬。
自非尼父生,六經亦焉保。夏亡傳禹貢,周衰垂六官。
後王有所憑,蒼生蒙治安。皇祖昔賓天,天地千年寒。
聞知有小臣,復見文物完。此人待聘珍,此書藏名山。
顧我雖逢掖,猶然抱遺冊。定哀三世間,所歷如旦夕。
頗聞董生語,曾對西都客。期君共編摩,不墜文獻跡。
便當挈殘書,過爾溪上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