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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心亭看雪》

張岱 〔明代〕

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

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

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

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

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

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

余強飲三大白而別。

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

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

湖心亭看雪 - 譯文及註釋

譯文
崇禎五年十二月,我住在西湖邊。大雪接連下了多日,湖中遊人全無,連飛鳥的聲音都消失了。這天初更時分,我撐着一葉小舟,裹着細毛皮衣,圍着火爐,獨自前往湖心亭看雪。湖面上冰花一片瀰漫,天與雲與山與水,渾然一體,白茫茫一片。湖上的影子,只有一道長堤的痕跡,一點湖心亭的輪廓,和我的一葉小舟,舟中的兩三粒人影罷了。

到了湖心亭上,看見有兩人鋪好氈子,相對而坐,一個童子正把酒爐里的酒燒得滾沸。他們看見我,非常高興地說:「想不到在湖中還會有您這樣有閒情逸緻的人!」於是拉着我一同飲酒。我盡力喝了三大杯酒,然後和他們道別。問他們的姓氏,得知他們是金陵人,在此地客居。等到了下船的時候,船夫喃喃地說:「不要說相公您痴,還有像相公您一樣痴的人啊!」

注釋
崇禎五年:公元1632年。崇禎,是明思宗朱由檢的年號(1628-1644)。
俱:都。
絕:消失。
是日更(gēng)定:是,代詞,這。更定:指初更以後。晚上八點左右。定:停止,結束。
余:第一人稱代詞,我 。
拏:通「橈」,撐(船)。
擁毳(cuì)衣爐火:穿着細毛皮衣,帶着火爐。毳衣:細毛皮衣。毳:鳥獸的細毛。
霧凇沆碭:冰花一片瀰漫。霧,從天上下罩湖面的雲氣。凇,從湖面蒸發的水汽。沆碭,白氣瀰漫的樣子。曾鞏《冬夜即事詩》自註:「齊寒甚,夜氣如霧,凝於水上,旦視如雪,日出飄滿階庭,齊人謂之霧凇。
上下一白:上上下下全白。一白,全白。一,全或都,一概。
惟:只有。
長堤一痕:形容西湖長堤在雪中只隱隱露出一道痕跡。堤,沿河或沿海的防水建築物。這裡指蘇堤。一,數詞。痕,痕跡。
一芥:一棵小草。芥,小草,比喻輕微纖細的事物;(像小草一樣微小)。
而已:罷了。
氈:毛毯。
焉得更有此人:意思是:想不到還會有這樣的人。焉得,哪能。更,還。
拉:邀請。
強(qiǎng)飲:盡情喝。強,盡力,勉力,竭力。一說,高興地,興奮地。
大白:大酒杯。白;古人罰酒時用的酒杯,也泛指一般的酒杯,這裡的意思是三杯酒。
客此:客,做客,名詞作動詞。在此地客居。
及:等到。
舟子:船夫。
喃喃:低聲嘟噥。
莫:不要。
相公:原意是對宰相的尊稱,後轉為對年輕人的敬稱及對士人的尊稱。
更:還。
痴似:痴於,痴過。痴,特有的感受,來展示他鍾情山水,淡泊孤寂的獨特個性,本文為痴迷的意思。

參考資料:

1、 義務教育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八年級下冊):湖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12月:194-196
2、 語文出版社教材研究中心.八年級(下)語文版語文書.北京 :語文出版社,2003

湖心亭看雪 - 賞析

晚明小品在中國散文史上雖然不如先秦諸子或唐宋八大家那樣引人注目,卻也占有一席之地。它如開放在深山石隙間的一叢幽蘭,疏花續蕊,迎風吐馨,雖無灼灼之艷,卻自有一段清高拔俗的風韻。

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

開頭兩句點明時間、地點。集子中凡紀昔游之作,大多標明朝紀年,以示不忘故國。這裡標「崇禎五年」,也是如此。「十二月」,正當隆冬多雪之時,「余住西湖」,則點明所居鄰西湖。這開頭的閒閒兩句,卻從時、地兩個方面不着痕跡地引出下文的大雪和湖上看雪。

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

緊承開頭,只此兩句,大雪封湖之狀就令人可想,讀來如覺寒氣逼人。作者妙在不從視覺寫大雪,而通過聽覺來寫,「湖中人鳥聲俱絕」,寫出大雪後一片靜寂,湖山封凍,人、鳥都瑟縮着不敢外出,寒噤得不敢作聲,連空氣也仿佛凍結了。一個「絕」字,傳出冰天雪地、萬籟無聲的森然寒意。這是高度的寫意手法,巧妙地從人的聽覺和心理感受上畫出了大雪的威嚴。它使我們聯想起唐人柳宗元那首有名的《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柳宗元這幅江天大雪圖是從視覺着眼的,江天茫茫,「人鳥無蹤」,獨有一個「釣雪」的漁翁。張岱筆下則是「人鳥無聲」,但這無聲卻正是人的聽覺感受,因而無聲中仍有人在。柳詩僅二十字,最後才點出一個「雪」字,可謂即果溯因。張岱則寫「大雪三日」而致「湖中人鳥聲俱絕」,可謂由因見果。兩者機杼不同,而同樣達到寫景傳神的藝術效果。如果說,《江雪》中的「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是為了渲染和襯托寒江獨釣的漁翁;那麼張岱則為下文有人冒寒看雪作映照。

是日更定,余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

「是日」者,「大雪三日」後,祁寒之日也;「更定」者,初更時分,晚上八點左右,寒氣倍增之時也。「擁毳衣爐火」一句,則以禦寒之物反襯寒氣砭骨。試想,在「人鳥聲俱絕」的冰天雪地里,竟有人夜深出門,「獨往湖心亭看雪」,這是一種何等迥絕流俗的孤懷雅興啊!「獨往湖心亭看雪」的「獨」字,正不妨與「獨釣寒江雪」的「獨」字互參。在這裡,作者那種獨抱冰雪之操守和孤高自賞的情調,不是溢於言外了嗎?其所以要夜深獨往,大約是既不欲人見,也不欲見人;那麼,這種孤寂的情懷中,不也蘊含着避世的幽憤嗎?

請看作者以何等空靈之筆來寫湖中雪景: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 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這真是一幅水墨模糊的湖山夜雪圖!「霧凇沆碭」是形容湖上雪光水氣,一片瀰漫。「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迭用三個「與」字,生動地寫出天空、雲層、湖水之間白茫茫渾然難辨的景象。作者先總寫一句,猶如攝取了一個「上下皆白」的全景,從看雪來說,很符合第一眼的總感覺、總印象。接着變換視角,化為一個個詩意盎然的特寫鏡頭:「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等等。這是簡約的畫,夢幻般的詩,給人一種似有若無、依稀恍惚之感。作者對數量詞的錘鍊功夫,不得不使我們驚嘆。你看,「上下一白」之「一」字,是狀其混茫難辨,使人惟覺其大;而「一痕」「一點」「一芥」之「一」字,則是狀其依稀可辨,使人惟覺其小。此真可謂着「一」字而境界出矣。同時由「長堤一痕」到「湖心亭一點」,到「余舟一芥」,到「舟中人兩三粒」,其鏡頭則是從小而更小,直至微乎其微。這「痕」「點」「芥」「粒」等量詞,一個小似一個,寫出視線的移動,景物的變化,使人覺得天造地設,生定在那兒,絲毫也撼動它不得。這一段是寫景,卻又不止於寫景;我們從這個混沌一片的冰雪世界中,不難感受到作者那種人生天地間茫茫如「太倉米」的深沉感慨。

下面移步換形,又開出一個境界: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

「獨往湖心亭看雪」,卻不意亭上已有人先我而至;這意外之筆,寫出了作者意外的驚喜,也引起讀者意外的驚異。但作者並不說自己驚喜,反寫二客「見余大喜」;背面敷粉,反客為主,足見其用筆之夭矯善變。「湖中焉得更有此人!」這一驚嘆雖發之於二客,實為作者的心聲。作者妙在不發一語,而「盡得風流」。二客「拉余同飲」,鼎足而三,頗有幸逢知己之樂,似乎給冷寂的湖山增添了一分暖色,然而骨子裡依然不改其淒清的基調。這有如李白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不過是一種虛幻的慰藉罷了。「焉得更有」者,正言其人之不可多得。「強飲三大白」,是為了酬謝知己。「強飲」者,本不能飲,但對此景,當此時,逢此人,卻不可不飲。飲罷相別,始「問其姓氏」,卻又妙在語焉不詳,只說:「是金陵人,客此。」可見這二位湖上知己,原是他鄉遊子,言外有後約難期之慨。這一補敘之筆,透露出作者的無限悵惘:茫茫六合,知己難逢,人生如雪泥鴻爪,轉眼各復西東。言念及此,豈不愴神!文章做到這裡,在我們看來,也算得神完意足、毫髮無憾了。但作者意猶未盡,復筆寫了這樣幾句:

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讀至此,真使人拍案叫絕!前人論詞,有點、染之說,這個尾聲,可謂融點、染於一體。借舟子之口,點出一個「痴」字;又以相公之「痴」與「痴似相公者」相比較、相浸染,把一個「痴」字寫透。所謂「痴似相公」,並非減損相公之「痴」,而是以同調來映襯相公之「痴」。「喃喃」二字,形容舟子自言自語、大惑不解之狀,如聞其聲,如見其人。這種地方,也正是作者的得意處和感慨處。文情蕩漾,餘味無窮。痴字表明特有的感受,來展示他鍾情山水,淡泊孤寂的獨特個性。

這一篇小品,融敘事、寫景、抒情於一爐,偶寫人物,亦口吻如生。淡淡寫來,情致深長,而全文連標點在內還不到二百字。光是這一點,就很值得我們借鑑和學習!當然,它所流露的孤高自賞和消極避世的情調,我們不應盲目欣賞,而必須批判地對待和歷史地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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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心亭看雪 - 創作背影

《湖心亭看雪》是張岱《陶庵夢憶》中的一篇敘事小品,明王朝滅亡後所寫,是作者把自己對故國往事的懷念都以淺淡的筆觸融入山水之中而創作的小品文。

 
張岱

作者:張岱

張岱(1597年10月5日-1689年?)一名維城,字宗子,又字石公,號陶庵、陶庵老人、蝶庵、古劍老人、古劍陶庵、古劍陶庵老人、古劍蝶庵老人,晚年號六休居士,浙江山陰(今浙江紹興)人,祖籍四川綿竹(故自稱「蜀人」) ,明清之際史學家、文學家。其最擅長散文,著有《琅嬛文集》《陶庵夢憶》《西湖夢尋》《三不朽圖贊》《夜航船》等絕代文學名著。 

張岱其它诗文

《湖心亭看雪》

張岱 〔明代〕

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

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

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

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

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

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

余強飲三大白而別。

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

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

《龍山雪》

張岱 〔明代〕

天啟六年十二月,大雪深三尺許。

晚霽,余登龍山,坐上城隍廟山門,李岕生、高眉生、王畹生、馬小卿、潘小妃侍。

萬山載雪,明月薄之,月不能光,雪皆呆白。

坐久清冽,蒼頭送酒至,余勉強舉大觥敵寒,酒氣冉冉,積雪欱之,竟不得醉。

馬小卿唱曲,李岕生吹洞簫和之,聲為寒威所懾,咽澀不得出。

三鼓歸寢。

馬小卿、潘小妃相抱從百步街旋滾而下,直至山趾,浴雪而立。

余坐一小羊頭車,拖冰凌而歸。

《瑪瑙寺長鳴鐘》

張岱 〔明代〕

女媧鍊石如煉銅,鑄出梵王千斛鍾。

僕夫泉清洗刷早,半是頑銅半瑪瑙。

錘金琢玉昆吾刀,盤旋鐘紐走蒲牢。

十萬八千《法華》字,《金剛般若》居其次。

貝葉靈文滿背腹,一聲撞破蓮花獄。

萬鬼桁楊暫脫離,不愁漏盡啼荒雞。

晝夜百刻三千杵,菩薩慈悲淚如雨。

森羅殿前免刑戮,惡鬼猙獰齊退役。

一擊淵淵大地驚,青蓮字字有潮音。

特為眾生解冤結,共聽毗廬廣長舌。

敢言佛說盡荒唐,勞我闍黎日夜忙。

安得成湯開一面,吉網羅鉗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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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丘中秋夜》

張岱 〔明代〕

虎丘八月半,土著流寓、士夫眷屬、女樂聲伎、曲中名妓戲婆、民間少婦好女、崽子孌童及遊冶惡少、清客幫閒、傒僮走空之輩,無不鱗集。

自生公台、千人石、鵝澗、劍池、申文定祠,下至試劍石、一二山門,皆鋪氈席地坐,登高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鋪江上。

天暝月上,鼓吹百十處,大吹大擂,十番鐃鈸,漁陽摻撾,動地翻天,雷轟鼎沸,呼叫不聞。

更定,鼓鐃漸歇,絲管繁興,雜以歌唱,皆「錦帆開,澄湖萬頃」同場大曲,蹲踏和鑼絲竹肉聲,不辨拍煞。

更深,人漸散去,士夫眷屬皆下船水嬉,席席征歌,人人獻技,南北雜之,管弦迭奏,聽者方辨句字,藻鑒隨之。

二鼓人靜,悉屏管弦,洞蕭一縷,哀澀清綿,與肉相引,尚存三四,迭更為之。

三鼓,月孤氣肅,人皆寂闃,不雜蚊虻。

一夫登場,高坐石上,不簫不拍,聲出如絲,裂石穿雲,串度抑揚,一字一刻。

聽者尋入針芥,心血為枯,不敢擊節,惟有點頭。

然此時雁比而坐者,猶存百十人焉。

使非蘇州,焉討識者!。

《陶庵夢憶序》

張岱 〔明代〕

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

披髮入山,駴駴為野人。

故舊見之,如毒藥猛獸,愕窒不敢與接。

作《自輓詩》,每欲引決,因《石匱書》未成,尚視息人世。

然瓶粟屢罄,不能舉火。

始知首陽二老,直頭餓死,不食周粟,還是後人妝點語也。

飢餓之餘,好弄筆墨。

因思昔人生長王、謝,頗事豪華,今日罹此果報:以笠報顱,以蕢報踵,仇簪履也;以衲報裘,以苧報絺,仇輕煖也;以藿報肉,以糲報粻,仇甘旨也;以薦報床,以石報枕,仇溫柔也;以繩報樞,以瓮報牖,仇爽塏也;以煙報目,以糞報鼻,仇香艷也;以途報足,以囊報肩,仇輿從也。

種種罪案,從種種果報中見之。

雞鳴枕上,夜氣方回。

因想餘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

今當黍熟黃粱,車旅蟻穴,當作如何消受?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問佛前,一一懺悔。

不次歲月,異年譜也;不分門類,別《志林》也。

偶拈一則,如游舊徑,如見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

真所謂「痴人前不得說夢」矣。

昔有西陵腳夫為人擔酒,失足破其瓮。

念無以償,痴坐佇想曰:「得是夢便好。

」一寒士鄉試中式,方赴鹿鳴宴,恍然猶意未真,自齧其臂曰:「莫是夢否?」一夢耳,惟恐其非夢,又惟恐其是夢,其為痴人則一也。

余今大夢將寤,猶事雕蟲,又是一番夢囈。

因嘆慧業文人,名心難化,政如邯鄲夢斷,漏盡鐘鳴,盧生遺表,猶思摹榻二王,以流傳後世。

則其名根一點,堅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猶燒之不失也。

《於園》

張岱 〔明代〕

於園在瓜洲步五里舖,富人於五所園也。

非顯者刺,則門鑰不得出。

葆生叔同知瓜洲,攜余往,主人處處款之。

園中無他奇,奇在磊石。

前堂石坡高二丈,上植果子松數棵,緣坡植牡丹、芍藥,人不得上,以實奇。

後廳臨大池,池中奇峰絕壑,陡上陡下,人走池底,仰視蓮花反在天上,以空奇。

臥房檻外,一壑旋下如螺螄纏,以幽陰深邃奇。

再後一水閣,長如艇子,跨小河,四圍灌木蒙叢,禽鳥啾唧,如深山茂林,坐其中,頹然碧窈。

瓜洲諸園亭,俱以假山顯,(胎於石,娠於磊石之手,男女於琢磨搜剔之主人),至於園可無憾矣。

《自為墓志銘》

張岱 〔明代〕

蜀人張岱,陶庵其號也。

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

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

布衣蔬茛,常至斷炊。

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常自評之,有七不可解:向以韋布而上擬公侯,今以世家而下同乞丐,如此則貴賤紊矣,不可解一;產不及中人,而欲齊驅金谷,世頗多捷徑,而獨株守於陵,如此則貧富舛矣,不可解二;以書生而踐戎馬之場,以將軍而翻文章之府,如此則文武錯矣,不可解三;上陪玉帝而不諂,下陪悲田院乞兒而不驕,如此則尊卑溷矣,不可解四;弱則唾面而肯自干,強則單騎而能赴敵,如此則寬猛背矣,不可解五;爭利奪名,甘居人後,觀場遊戲,肯讓人先,如此緩急謬矣,不可解六;博弈摴蒱,則不知勝負,啜茶嘗水,則能辨澠淄,如此則智愚雜矣,不可解七。

有此七不可解,自且不解,安望人解?故稱之以富貴人可,稱之以貧賤人亦可;稱之以智慧人可,稱之以愚蠢人亦可;稱之以強項人可,稱之以柔弱人亦可;稱之以卞急人可,稱之以懶散人亦可。

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義不成,學文章不成,學仙學佛,學農學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為敗家子,為廢物,為頑民,為鈍秀才,為瞌睡漢,為死老魅也已矣。

初字宗子,人稱石公,即字石公。

好著書,其所成者,有《石匱書》、《張氏家譜》、《義烈傳》、《琅嬛文集》、《明易》、《大易用》、《史闕》、《四書遇》、《夢憶》、《說鈴》、《昌谷解》、《快園道古》、《傒囊十集》、《西湖夢尋》、《一卷冰雪文》行世。

生於萬曆丁酉八月二十五日卯時,魯國相大滌翁之樹子也,母曰陶宜人。

幼多痰疾,養於外大母馬太夫人者十年。

外太祖雲谷公宦兩廣,藏生牛黃丸盈數簏,自余囡地以至十有六歲,食盡之而厥疾始廖。

六歲時,大父雨若翁攜余之武林,遇眉公先生跨一角鹿,為錢塘遊客,對大父曰:「聞文孫善屬對,吾面試之。

」指屏上李白騎鯨圖曰:「太白騎鯨,採石江邊撈夜月。

」余應曰:「眉公跨鹿,錢塘縣裡打秋風。

」眉公大笑起躍曰:「那得靈雋若此,吾小友也。

」欲進余以千秋之業,豈料余之一事無成也哉?甲申以後,悠悠忽忽,既不能覓死,又不能聊生,白髮婆娑,猶視息人世。

恐一旦溘先朝露,與草木同腐,因思古人如王無功、陶靖節、徐文長皆自作墓銘,余亦效顰為之。

甫構思,覺人與文俱不佳,輟筆者再。

雖然,第言吾之癖錯,則亦可傳也已。

曾營生壙於項王里之雞頭山,友人李研齋題其壙曰:「嗚呼,有明著述鴻儒陶庵張長公之壙。

」伯鸞高士,冢近要離,余故有取於項里也,年躋七十,死與葬,其日月尚不知也,故不書。

銘曰: 窮石崇,斗金谷。

盲卞和,獻荊玉。

老廉頗,戰涿鹿。

贗龍門,開史局。

饞東坡,餓孤竹。

五羖大夫,焉能自鬻。

空學陶潛,枉希梅福。

必也尋三外野人,方曉我之衷曲。

《西湖七月半》

張岱 〔明代〕

西湖七月半,一無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

看七月半之人,以五類看之。

其一,樓船簫鼓,峨冠盛筵,燈火優傒,聲光相亂,名為看月而實不見月者,看之。

其一,亦船亦樓,名娃閨秀,攜及童孌,笑啼雜之,環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實不看月者,看之。

其一,亦船亦聲歌,名妓閒僧,淺斟低唱,弱管輕絲,竹肉相發,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

其一,不舟不車,不衫不幘,酒醉飯飽,呼群三五,躋入人叢,昭慶、斷橋,囂呼嘈雜,裝假醉,唱無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實無一看者,看之。

其一,小船輕幌,淨幾暖爐,茶鐺旋煮,素瓷靜遞,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樹下,或逃囂里湖,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態,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

杭人游湖,巳出酉歸,避月如仇。

是夕好名,逐隊爭出,多犒門軍酒錢。

轎夫擎燎,列俟岸上。

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斷橋,趕入勝會。

以故二鼓以前,人聲鼓吹,如沸如撼,如魘如囈,如聾如啞。

大船小船一齊湊岸,一無所見,止見篙擊篙,舟觸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

少刻興盡,官府席散,皂隸喝道去。

轎夫叫,船上人怖以關門,燈籠火把如列星,一一簇擁而去。

岸上人亦逐隊趕門,漸稀漸薄,頃刻散盡矣。

吾輩始艤舟近岸,斷橋石磴始涼,席其上,呼客縱飲。

此時月如鏡新磨,山復整妝,湖復靧面,向之淺斟低唱者出,匿影樹下者亦出。

吾輩往通聲氣,拉與同坐。

韻友來,名妓至,杯箸安,竹肉發。

月色蒼涼,東方將白,客方散去。

吾輩縱舟,酣睡於十里荷花之中,香氣拍人,清夢甚愜。

《岳王墳》

張岱 〔明代〕

西泠煙雨岳王宮,鬼氣陰森碧樹叢。

函谷金人長墮淚,昭陵石馬自嘶風。

半天雷電金牌冷,一族風波夜壑紅。

泥塑岳侯鐵鑄檜,只令千載罵奸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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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航船序》

張岱 〔明代〕

  天下學問,惟夜航船中最難對付。蓋村夫俗子,其學問皆預先備辦。如瀛洲十八學士,雲台二十八將之類,稍差其姓名,輒掩口笑之。彼蓋不知十八學士、二十八將,雖失記其姓名,實無害於學問文理,而反謂錯落一人,則可恥孰甚。故道聽途說,只辦口頭數十個名氏,便為博學才子矣。

  余因想吾八越,惟餘姚風俗,後生小子,無不讀書,及至二十無成,然後習為手藝。故凡百工賤業,其《性理》《綱鑑》,皆全部爛熟,偶問及一事,則人名、官爵、年號、地方枚舉之,未嘗少錯。學問之富,真是兩腳書廚,而其無益於文理考校,與彼目不識丁之人無以異也。或曰:「信如此言,則古人姓名總不必記憶矣。」余曰:「不然,姓名有不關於文理,不記不妨,如八元、八愷,廚、俊、顧、及之類是也。有關於文理者,不可不記,如四岳、三老、臧榖、徐夫人之類是也。」

  昔有一僧人,與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談闊論,僧畏懾,拳足而寢。僧人聽其語有破綻,乃曰:「請問相公,澹臺滅明是一個人,兩個人?」士子曰:「是兩個人。」僧曰:「這等堯舜是一個人,兩個人?」士子曰:「自然是一個人!」僧乃笑曰:「這等說起來,且待小僧伸伸腳。」余所記載,皆眼前極膚淺之事,吾輩聊且記取,但勿使僧人伸腳則亦已矣。故即命其名曰《夜航船》。

  古劍陶庵老人張岱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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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文序》

張岱 〔明代〕

  魚肉之物,見風日則易腐,入冰雪則不敗,則冰雪之能壽物也。今年冰雪多,來年穀麥必茂,則冰雪之能生物也。蓋人生無不藉此冰雪之氣以生,而冰雪之氣必待冰雪而有,則四時有幾冰雪哉!

  若吾所謂冰雪則異是。凡人遇旦晝則風日,而夜氣則冰雪也;遇煩躁則風日,而清淨則冰雪也;遇市朝則風日,而山林則冰雪也。冰雪之在人,如魚之於水,龍之於石,日夜沐浴其中,特魚與龍不之覺耳。故知世間山川、雲物、水火、草木、色聲、香味,莫不有冰雪之氣;其所以恣人挹取受用之不盡者,莫深於詩文。蓋詩文只此數字,出高人之手,遂現空靈;一落凡夫俗子,便成臭腐。此期間真有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特恨遇之者不能解,解之者不能說。即使其能解能說矣,與彼不知者說,彼仍不解,說亦奚為?故曰:詩文一道,作之者固難,識之者尤不易也。

  干將之鑄劍於冶,與張華之辨劍於斗,雷煥之出劍於獄,識者之精神,實高出於作者之上。由是推之,則劍之有光鋩,與山之有空翠,氣之有沆瀣,月之有煙霜,竹之有蒼蒨,食味之有生鮮,古銅之有青綠,玉石之有胞漿,詩之有冰雪,皆是物也。蘇長公曰:「子由近作《棲賢僧堂記》,讀之慘涼,覺崩崖飛瀑,逼人寒慄。」噫!此豈可與俗人道哉!筆墨之中,崖瀑何從來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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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傳·張汝霖傳》

張岱 〔明代〕

  祖諱汝霖,號雨若。幼好古學,博覽群書。少不肯臨池學書,字丑拙,試有司,輒不利。遂輸粟入太學,淹蹇二十年。文恭捐館,家難漸至。大父讀書龍光樓,輟其梯,軸轤傳食,不下樓者三年。江西鄧文潔公至越,弔文恭,文恭墓木已拱,攀條泫然,悲咽而去。大父送之郵亭,文潔對大父邑邑不樂,蓋文潔中忌者言,言大父近開酒肆,不事文墨久矣,故見大父輒欷歔。是日將別,顧大父曰:「汝則已矣,還教子讀書,以期不墜先業。」大父泣曰:「侄命蹇,特耕而不獲耳,藨蓘尚不敢不勤。」文潔曰:「有是乎?吾且面試子。」乃拈「六十而耳順」題,大父走筆成,文不加點。文潔驚喜,擊節曰:「子文當名世,何止科名?陽和子其不死矣!」

  甲午正月朔,即入南都,讀書雞鳴山,晝夜不輟,病目眚,下幃靜坐者三月。友人以經書題相商,入耳文立就,後有言及者,輒塞耳不敢聽。入闈,日未午,即完牘,牘落一老教諭房。其所取牘,上大主考九我李公,詈不佳,令再上,上之不佳,又上,至四至五,房牘且盡矣,教諭忿恚而泣。公簡其牘少七卷,問教諭,教諭曰:「七卷大不通,留作笑資耳。」公曰:「亟取若笑資來!」公一見,撫掌稱大妙,洗卷更置丹鉛。《易經》以大父擬元,龔三益次之,其餘悉置高等。

  乙未,成進士,授清江令,調廣昌,僚寀多名下士。貞父黃先生善謔弄,易大父為紈袴子。巡方下疑獄,令五縣會鞫之。貞父語同寅曰:「爰書例應屬我,我勿受,諸君亦勿受,吾將以困張廣昌。」大父知其意,勿固辭,走筆數千言,皆引經據典,斷案如老吏。貞父歙然張口稱:「奇才!奇才!」遂與大父定交,稱莫逆。滿六載,考卓異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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