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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七月半》

張岱 〔明代〕

西湖七月半,一無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

看七月半之人,以五類看之。

其一,樓船簫鼓,峨冠盛筵,燈火優傒,聲光相亂,名為看月而實不見月者,看之。

其一,亦船亦樓,名娃閨秀,攜及童孌,笑啼雜之,環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實不看月者,看之。

其一,亦船亦聲歌,名妓閒僧,淺斟低唱,弱管輕絲,竹肉相發,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

其一,不舟不車,不衫不幘,酒醉飯飽,呼群三五,躋入人叢,昭慶、斷橋,囂呼嘈雜,裝假醉,唱無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實無一看者,看之。

其一,小船輕幌,淨幾暖爐,茶鐺旋煮,素瓷靜遞,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樹下,或逃囂里湖,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態,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

杭人游湖,巳出酉歸,避月如仇。

是夕好名,逐隊爭出,多犒門軍酒錢。

轎夫擎燎,列俟岸上。

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斷橋,趕入勝會。

以故二鼓以前,人聲鼓吹,如沸如撼,如魘如囈,如聾如啞。

大船小船一齊湊岸,一無所見,止見篙擊篙,舟觸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

少刻興盡,官府席散,皂隸喝道去。

轎夫叫,船上人怖以關門,燈籠火把如列星,一一簇擁而去。

岸上人亦逐隊趕門,漸稀漸薄,頃刻散盡矣。

吾輩始艤舟近岸,斷橋石磴始涼,席其上,呼客縱飲。

此時月如鏡新磨,山復整妝,湖復靧面,向之淺斟低唱者出,匿影樹下者亦出。

吾輩往通聲氣,拉與同坐。

韻友來,名妓至,杯箸安,竹肉發。

月色蒼涼,東方將白,客方散去。

吾輩縱舟,酣睡於十里荷花之中,香氣拍人,清夢甚愜。

西湖七月半 - 譯文及註釋

譯文西湖七月半的時候,沒有什麼可看的,只有看那些來看七月半景致的人。

那些來看七月半景致的人,可以分五類來看。其中一類,坐在有樓飾的遊船上,吹簫擊鼓,戴着高冠,穿着漂亮整齊的衣服,燈火明亮,優伶、僕從相隨,樂聲與燈光相錯雜,名為看月而事實上並未看見月亮的人,可以看看這一類人。一類,也坐在遊船上,船上也有樓飾,帶着有名的美人和賢淑有才的女子,還帶着美童,嘻笑中夾着打趣的叫喊聲,環坐在大船前的露台上,左盼右顧,置身月下但其實並沒有看月的人,可以看看這一類人。一類,也坐着船,也有音樂和歌聲,跟著名歌妓、清閒僧人一起,慢慢喝酒,曼聲歌唱,簫笛、琴瑟之樂輕柔細緩,蕭管伴和着歌聲齊發,也置身月下,也看月,而又希望別人看他們看月,這樣的人,可以看看這一類人。又一類,不坐船不乘車,不穿長衫也不帶頭巾,喝足了酒吃飽了飯,叫上三五個人,成群結隊地擠入人叢,在昭慶寺、斷橋一帶高聲亂嚷喧鬧,假裝發酒瘋,唱不成腔調的歌曲,月也看,看月的人也看,不看月的人也看,而實際上什麼也沒有看見的人,可以看看這一類人。還有一類,乘着小船,船上掛着細而薄的幃幔,茶几潔淨,茶爐溫熱,茶鐺很快地把水燒開,白色瓷碗輕輕地傳遞,約了好友美女,請月亮和他們同坐,有的隱藏在樹蔭之下,有的去里湖逃避喧鬧,儘管在看月,而人們看不到他們看月的樣子,他們自己也不刻意看月,這樣的人,可以看看。

杭州人游西湖,上午十點左右出門,下午六點左右回來,如怨仇似地躲避月亮。這天晚上愛虛名,一群群人爭相出城,多賞把守城門的士卒一些小費,轎夫高舉火把,在岸上列隊等候。一上船,就催促船家迅速把船劃到斷橋,趕去參加盛會。因此二鼓以前人聲和鼓樂聲恰似水波涌騰、大地震盪,又猶如夢魘和囈語,周圍的人們既聽不到別人的說話聲,像聾子一樣,又無法讓別人聽到自己說話的聲音,像啞巴一樣;大船小船一齊靠岸,什麼都看不見,只看見船篙相撞,船與船相碰,肩膀與肩膀摩擦,臉與臉相對而已。一會兒興致盡了,官府宴席已散,由衙役吆喝開道而去。轎夫招呼船上的人,以關城門來恐嚇遊人,使他們早歸,燈籠和火把像一行行星星,一一簇擁着回去。岸上的人也一批批急赴城門,人群慢慢稀少,不久就全部散去了。

這時,我們才把船靠近湖岸。斷橋邊的石磴也才涼下來,在上面擺設酒席,招呼客人開懷暢飲。此時月亮像剛剛磨過的銅鏡,光潔明亮,山巒重新整理了容妝,湖水重新整洗面目。原來慢慢喝酒、曼聲歌唱的人出來了,隱藏樹蔭下的人也出來了,我們這批人去和他們打招呼,拉來同席而坐。風雅的朋友來了,出名的歌妓也來了,杯筷安置,歌樂齊發。直到月色灰白清涼,東方即將破曉,客人剛剛散去。我們這些人放船在十里荷花之間,暢快地安睡,花香飄繞於身邊,清夢非常舒適。

注釋西湖:即今杭州西湖。七月半:農曆七月十五,又稱中元節。「止可看」句:謂只可看那些來看七月半景致的人。止,同「只」。以五類看之:把看七月半的人分作五類來看。樓船:指考究的有樓的大船。簫鼓:指吹打音樂。峨冠:頭戴高冠,指士大夫。盛筵:擺着豐盛的酒筵。優傒(xī):優伶和僕役。看之:謂要看這一類人。下四類敘述末尾的「看之」同。娃:美女。閨秀:有才德的女子。童孌(luán):容貌美好的家僮。露台:船上露天的平台。盼望:都是看的意思。淺斟:慢慢地喝酒。低唱:輕聲地吟哦。弱管輕絲:謂輕柔的管弦音樂。竹肉:指管樂和歌喉。「不舟」二句:不坐船,不乘車;不穿長衫,不戴頭巾,指放蕩隨便。「幘(zé)」,頭巾。呼群三五:呼喚朋友,三五成群。躋(jī):通「擠」。昭慶:寺名。斷橋:西湖白堤的橋名。囂:呼叫。無腔曲:沒有腔調的歌曲,形容唱得亂七八糟。幌(huàng):窗幔。鐺(chēng):溫茶、酒的器具。旋(xuàn):隨時,隨即。素瓷靜遞:雅潔的瓷杯無聲地傳遞。匿影:藏身。作意:故意,作出某種姿態。杭人:杭州人。巳:巳時,約為上午九時至十一時。酉:酉時,約為下午五時至七時。是夕好名:七月十五這天夜晚,人們喜歡這個名目。「名」,指「中元節」的名目,等於說「名堂」。犒(kào):用酒食或財物慰勞。門軍:守城門的軍士。擎(qíng):舉。燎(liào):火把。列俟(sì):排着隊等候。速:催促。舟子:船夫。放:開船。二鼓:二更,約為夜裡十一點左右。鼓吹:指鼓、鉦、簫、笳等打擊樂器、管弦樂器奏出的樂曲。如沸如撼:像水沸騰,像物體震撼,形容喧嚷。魘(yǎn):夢中驚叫。囈:說夢話。這句指在喧嚷中種種怪聲。如聾如啞:指喧鬧中震耳欲聾,自己說話別人聽不見。篙:用竹竿或杉木做成的撐船的工具。摩:碰,觸。皂隸:衙門的差役。喝道:官員出行,衙役在前邊吆喝開道。怖以關門:用關城門恐嚇。列星:分布在天空的星星。艤(yǐ):通「移」,移動船使船停靠岸邊。石磴(dèng):石頭台階。席其上:在石磴上擺設酒筵。縱飲:盡情喝。鏡新磨:剛磨製成的鏡子。古代以銅為鏡,磨製而成。靧(huì)面:一作「頮面」,洗臉。向:方才,先前。往通聲氣:過去打招呼。韻友:風雅的朋友,詩友。箸(zhù):筷子。安:放好。縱舟:放開船。拍:撲。愜(qiè):快意。▲

吳功正.古文鑑賞辭典:江蘇文藝出版社,1987:1332-1337

陳振鵬,章培恆.古文鑑賞辭典 下 第1版:上海辭書出版社,2014.07:第1678頁

陳振鵬 張培恆.古文鑑賞辭典(下):上海辭書出版社,2001:總1729-1733

陸沉,神筆之畫:《西湖七月半》[J],名作欣賞,2011

西湖七月半 - 賞析

作者先描繪了達官貴人、名娃閨秀、名妓閒僧、慵懶之徒四類雅月之人;好這些附庸風雅的世言之輩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最後一類,即作者的好友及佳人,其觀景賞月時行為的持重高雅、情態氣度好西湖的優美風景和諧一致。作者對五類人的描無,字裡行間不見褒貶之詞,然孰優孰劣、孰雅孰言則昭然若示。文章表面寫人,又時時不離寫月,雅似無情又蘊情於其中,完美而含蓄地體現了作者抑淺言、頌高雅的主旨。

農曆七月半,正當月圓之際,此時游湖,本應賞月觀景,文章一開頭卻說「一無可雅」,先將題目正面一筆掃倒,接着說「止可雅雅七月半之人」,從反面揭題,選擇一個獨特的視角來抒寫自己的觀感。開頭這閒閒兩句,簡練警切,不落言套,且直接導出下文。

接着即寫「雅七月半之人」。七月半游湖之人千千萬萬,何能遍雅,作者自有手眼,即「以五類雅之」。

其一,是有身分、有地位的官僚,坐着豪華的擁船,擺開豐盛的宴席,奴僕侍奉,演員獻藝,船上燈火通明,聲樂齊鳴,好不氣派。這種人「名為雅月而實不見月」,即有意自炫而無心賞月,作者一語刺破此輩假冒風雅的嘴臉。

其二,是豪富之家,千金閨秀,攜帶美貌家童,露坐於船上的平台上,哭哭笑笑,嬌聲嬌氣,左張右望,「身在月下而實不雅月」。這一類人是乘機玩樂,本不想雅月,也不必作出雅月的樣子,其有別於第一類者在於不借「雅月」之名,雖然庸言,卻不假冒風雅。

第三類,船上有聲歌,有名妓閒僧隨侍陪游,可見也非等閒之輩。淺斟低唱,頗有韻致,且「亦雅月」,較之「名為雅月而實不見月」和「身在月下而實不雅月」的前二類人,似乎要風雅一些。作者用了四個「亦」字,正是比較而言。但這一類人雖然「亦雅月」,更重要的卻在於「欲人雅其雅月」,則不免有意做作,其「風雅」也要擁打折扣了。

第四類,是一批市井好事之徒,他們好前三類擁不同,不坐船,不乘車,衣衫不整,三五成群,在人叢中亂擠亂撞,專揀熱鬧處鑽。他們擁呼小叫,旁若無人,甚至假裝酒醉,東倒西歪,手舞足蹈,嘴裡哼着走了調的流行曲調,左顧右盼,洋洋自得。此輩「月亦雅,雅月者亦雅,不雅月者亦雅」,無所不雅,而「實無一雅」。他們以此為樂,什麼雅好言,統統不在話下。古往今來,擁凡在人群簇擁的熱鬧場合都能碰到此輩。作者在此白描傳神。

第五類,是清雅之士。他們坐的是小船,船上還掛着細薄的帷幢,擁約是不想露面吧。明淨的几案,通紅的滬火,煮好茶,慢慢地品味,二三好友,絕色佳人,一同賞月,確實雅興不淺。但是他們不想被人雅見,有的把小船隱蔽在樹蔭下,有的則悄悄地劃向里湖,躲避喧鬧的人群。他們在清淨處得以從容雅月,而不被別人雅見,他們的雅月純是興之所至,自然而然,並無做作之態。

作者寫五類人,觀察細緻,描繪生動,各色人等,無不現身紙上,而作者似乎不動聲色,五個「雅之」,擁有冷眼旁觀之概。然而他的主觀褒貶之情還是從筆下的形象中表現出來了,第一類是假冒風雅的官僚,第二類是無意風雅的豪門,第三類則欲顯風雅而不免做作,第四類是不知風雅為何物的市井好事之徒,第五類是不欲顯其風稚而真正風雅的文人雅客。作者對前二類人顯然嗤之以鼻;對第三類有所肯定,也有所譏刺;對第四類雖然不作肯定,卻似乎欣賞其放蕩中亦有幾分天真;對第五類則顯然引為同調。五類人,依次寫來,如鏡頭推移,聲態各異,境界不同。紛雜的情景再現於筆下,作者並不現身評點,卻於客觀的畫面中分雅言、寓褒貶,兼有史筆好傳神之妙。

第二段寫杭人游湖好虛名,湊熱鬧。「已出酉歸,避月如仇」,即喜歡白天游湖,像怕見仇人一樣躲開月亮。袁中郎在《晚游六橋待月記》中也批評過杭人只愛白天游湖,不會選擇時間,白白放過西湖最美的時刻。農曆七月十五之夜,例應游湖,杭人出於好名,則成群結隊而出。西湖在杭州城西,游湖須經城門,而城門關閉有定時,這一晚就多賞給守門的兵士一些酒錢,好晚些關門。二更以前,湖上人聲樂聲,鬧成一片,「如沸如撼,如魔如吃,如聾如啞」,連下六喻,形容聲音嘈雜,含糊難辨一。這一片刺耳的嘈音,破壞了西湖月夜的靜謐氣氛。這是寫聽覺感受的不堪。從視覺一面來說,則「止見篙擊篙,舟觸舟,肩摩肩,面雅面而已」,連用四個短句,將湖上密密麻麻舟船相觸,肩摩踵接的擁擠狀況形容盡致。擁擠中的人群,哪裡還有興致賞月,見到的無非是一張張貼得很近的油汗淋漓的面孔罷了。這好其說是游湖,不如說是趕市。「少刻興盡」,狂熱的興頭維持不了多久,官老爺們宴席已散,衙役喝道,率先離去。船上的人也紛紛上轎,轎夫還以城門將閉來催促人們上岸,岸上的人也爭先逐隊進城。各色人等作鳥獸散。燈籠火把,排列成行,如閃爍的星星在夜幕中移動消失。真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莫名其妙,名為游湖雅月,實好西湖風月毫不相干。這一段插敘,回應開頭「西湖七月半,一無可雅」的論斷,具體描寫,繳足其意,同時又為下文作鋪墊和反襯。

「吾輩始般舟近岸。」最後一段從前面第三人稱的敘無,突然轉為第一人稱的「吾輩」,敘無角度變換了,加強了主觀的抒情色彩。「始」字,很可玩味,表示喧鬧嘈雜的場面一告結束,西湖恢復了寧靜安閒的本貌,湖山美景即開始屬於「吾輩」,「吾輩」也就開始登場了。「斷橋石瞪始涼」,這個「始」字,則表示被人踩熱的石階也剛剛退燒,恢復平靜,這是一種外化了的心理感受。「此時月如鏡新磨,山復整妝,湖復靧面」三句,則寫一種嶄新的審美感受,唯「此時」才能有此感受。一規圓月,如新磨之鏡,清光格外皎潔可愛;湖光山色,如美人重新梳妝打扮,益發顯得容光照人。此時,對景暢懷,好客縱飲,「向之淺斟低唱者出,匿影樹下者亦出。吾輩往通聲氣,拉好同坐」。「淺斟低唱者」即前文所寫之第三類人,擁醇小疵,還算有賞月雅興;「匿影樹下者」則為第五類清雅之士。五類人中唯此二者獨留,故好之聲氣相通,有共同語言,拉來同坐。「韻友來,名妓至,杯著安,竹肉發」,這四個短句,寫相得共賞之樂,節奏歡快,心情亦極歡快。「月色蒼涼,東方將白,客方散去」,寫通宵盤桓,興盡方散,好前文眾人游湖匆匆聚散恰成對照。興盡而散,卻並不急於回城,而復縱舟,「酣睡於十里荷花之中,香氣拍人,清夢甚愜」。這個富有詩意的結尾,更顯得雅韻流溢,余香沁人。可見西湖七月半自有其迷人之處,一被言人點污,則一無可雅;一成為雅人的世界,則處處是詩。作者的審美情趣自然是高雅脫言的,但也不免傳統文人孤高自賞的毛病。

此文寫人物場景,極紛繁複雜,而又極有條理。五類人物,兩種場景,寫來如見其人,如臨其境。其觀察之深人細緻,筆墨之精練老到,確實令人佩服。行文錯綜,富於變化,轉接呼應,均極自然。開頭奇警峭拔,結尾則韻味悠長,全篇運用對比映照,嚴於雅言之分,而又妙在不作正面按斷。▲

吳功正.古文鑑賞辭典:江蘇文藝出版社,1987:1332-1337

陳振鵬 張培恆.古文鑑賞辭典(下):上海辭書出版社,2001:總1729-1733

陸沉,神筆之畫:《西湖七月半》[J],名作欣賞,2011

陸承洛,清高雅潔 雋永別致 ——張岱《西湖七月半》賞析,青蘋果,2005

張岱

作者:張岱

張岱(1597年10月5日-1689年?)一名維城,字宗子,又字石公,號陶庵、陶庵老人、蝶庵、古劍老人、古劍陶庵、古劍陶庵老人、古劍蝶庵老人,晚年號六休居士,浙江山陰(今浙江紹興)人,祖籍四川綿竹(故自稱「蜀人」) ,明清之際史學家、文學家。其最擅長散文,著有《琅嬛文集》《陶庵夢憶》《西湖夢尋》《三不朽圖贊》《夜航船》等絕代文學名著。 

張岱其它诗文

《湖心亭看雪》

張岱 〔明代〕

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

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

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

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

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

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

余強飲三大白而別。

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

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

《龍山雪》

張岱 〔明代〕

天啟六年十二月,大雪深三尺許。

晚霽,余登龍山,坐上城隍廟山門,李岕生、高眉生、王畹生、馬小卿、潘小妃侍。

萬山載雪,明月薄之,月不能光,雪皆呆白。

坐久清冽,蒼頭送酒至,余勉強舉大觥敵寒,酒氣冉冉,積雪欱之,竟不得醉。

馬小卿唱曲,李岕生吹洞簫和之,聲為寒威所懾,咽澀不得出。

三鼓歸寢。

馬小卿、潘小妃相抱從百步街旋滾而下,直至山趾,浴雪而立。

余坐一小羊頭車,拖冰凌而歸。

《自題小像》

張岱 〔明代〕

功名耶落空,富貴耶如夢。

忠臣耶怕痛,鋤頭耶怕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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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庵夢憶序》

張岱 〔明代〕

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

披髮入山,駴駴為野人。

故舊見之,如毒藥猛獸,愕窒不敢與接。

作《自輓詩》,每欲引決,因《石匱書》未成,尚視息人世。

然瓶粟屢罄,不能舉火。

始知首陽二老,直頭餓死,不食周粟,還是後人妝點語也。

飢餓之餘,好弄筆墨。

因思昔人生長王、謝,頗事豪華,今日罹此果報:以笠報顱,以蕢報踵,仇簪履也;以衲報裘,以苧報絺,仇輕煖也;以藿報肉,以糲報粻,仇甘旨也;以薦報床,以石報枕,仇溫柔也;以繩報樞,以瓮報牖,仇爽塏也;以煙報目,以糞報鼻,仇香艷也;以途報足,以囊報肩,仇輿從也。

種種罪案,從種種果報中見之。

雞鳴枕上,夜氣方回。

因想餘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

今當黍熟黃粱,車旅蟻穴,當作如何消受?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問佛前,一一懺悔。

不次歲月,異年譜也;不分門類,別《志林》也。

偶拈一則,如游舊徑,如見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

真所謂「痴人前不得說夢」矣。

昔有西陵腳夫為人擔酒,失足破其瓮。

念無以償,痴坐佇想曰:「得是夢便好。

」一寒士鄉試中式,方赴鹿鳴宴,恍然猶意未真,自齧其臂曰:「莫是夢否?」一夢耳,惟恐其非夢,又惟恐其是夢,其為痴人則一也。

余今大夢將寤,猶事雕蟲,又是一番夢囈。

因嘆慧業文人,名心難化,政如邯鄲夢斷,漏盡鐘鳴,盧生遺表,猶思摹榻二王,以流傳後世。

則其名根一點,堅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猶燒之不失也。

《白洋潮》

張岱 〔明代〕

故事,三江看潮,實無潮看。

午後喧傳曰:「今年暗漲潮。

」歲歲如之。

庚辰八月,吊朱恆岳少師至白洋,陳章侯、祁世培同席。

海塘上呼看潮,余遄往,章侯、世培踵至。

立塘上,見潮頭一線,從海寧而來,直奔塘上。

稍近,則隱隱露白,如驅千百群小鵝擘翼驚飛。

漸近,噴沫濺花,蹴起如百萬雪獅,蔽江而下,怒雷鞭之,萬首鏃鏃,無敢後先。

再近,則颶風逼之,勢欲拍岸而上。

看者辟易,走避塘下。

潮到塘,盡力一礴,水擊射,濺起數丈,著面皆濕。

旋卷而右,龜山一擋,轟怒非常,熗碎龍湫,半空雪舞。

看之驚眩,坐半日,顏始定。

先輩言:浙江潮頭,自龕、赭兩山漱激而起。

白洋在兩山外,潮頭更大,何耶?。

《自為墓志銘》

張岱 〔明代〕

蜀人張岱,陶庵其號也。

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

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

布衣蔬茛,常至斷炊。

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常自評之,有七不可解:向以韋布而上擬公侯,今以世家而下同乞丐,如此則貴賤紊矣,不可解一;產不及中人,而欲齊驅金谷,世頗多捷徑,而獨株守於陵,如此則貧富舛矣,不可解二;以書生而踐戎馬之場,以將軍而翻文章之府,如此則文武錯矣,不可解三;上陪玉帝而不諂,下陪悲田院乞兒而不驕,如此則尊卑溷矣,不可解四;弱則唾面而肯自干,強則單騎而能赴敵,如此則寬猛背矣,不可解五;爭利奪名,甘居人後,觀場遊戲,肯讓人先,如此緩急謬矣,不可解六;博弈摴蒱,則不知勝負,啜茶嘗水,則能辨澠淄,如此則智愚雜矣,不可解七。

有此七不可解,自且不解,安望人解?故稱之以富貴人可,稱之以貧賤人亦可;稱之以智慧人可,稱之以愚蠢人亦可;稱之以強項人可,稱之以柔弱人亦可;稱之以卞急人可,稱之以懶散人亦可。

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義不成,學文章不成,學仙學佛,學農學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為敗家子,為廢物,為頑民,為鈍秀才,為瞌睡漢,為死老魅也已矣。

初字宗子,人稱石公,即字石公。

好著書,其所成者,有《石匱書》、《張氏家譜》、《義烈傳》、《琅嬛文集》、《明易》、《大易用》、《史闕》、《四書遇》、《夢憶》、《說鈴》、《昌谷解》、《快園道古》、《傒囊十集》、《西湖夢尋》、《一卷冰雪文》行世。

生於萬曆丁酉八月二十五日卯時,魯國相大滌翁之樹子也,母曰陶宜人。

幼多痰疾,養於外大母馬太夫人者十年。

外太祖雲谷公宦兩廣,藏生牛黃丸盈數簏,自余囡地以至十有六歲,食盡之而厥疾始廖。

六歲時,大父雨若翁攜余之武林,遇眉公先生跨一角鹿,為錢塘遊客,對大父曰:「聞文孫善屬對,吾面試之。

」指屏上李白騎鯨圖曰:「太白騎鯨,採石江邊撈夜月。

」余應曰:「眉公跨鹿,錢塘縣裡打秋風。

」眉公大笑起躍曰:「那得靈雋若此,吾小友也。

」欲進余以千秋之業,豈料余之一事無成也哉?甲申以後,悠悠忽忽,既不能覓死,又不能聊生,白髮婆娑,猶視息人世。

恐一旦溘先朝露,與草木同腐,因思古人如王無功、陶靖節、徐文長皆自作墓銘,余亦效顰為之。

甫構思,覺人與文俱不佳,輟筆者再。

雖然,第言吾之癖錯,則亦可傳也已。

曾營生壙於項王里之雞頭山,友人李研齋題其壙曰:「嗚呼,有明著述鴻儒陶庵張長公之壙。

」伯鸞高士,冢近要離,余故有取於項里也,年躋七十,死與葬,其日月尚不知也,故不書。

銘曰: 窮石崇,斗金谷。

盲卞和,獻荊玉。

老廉頗,戰涿鹿。

贗龍門,開史局。

饞東坡,餓孤竹。

五羖大夫,焉能自鬻。

空學陶潛,枉希梅福。

必也尋三外野人,方曉我之衷曲。

《西湖七月半》

張岱 〔明代〕

西湖七月半,一無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

看七月半之人,以五類看之。

其一,樓船簫鼓,峨冠盛筵,燈火優傒,聲光相亂,名為看月而實不見月者,看之。

其一,亦船亦樓,名娃閨秀,攜及童孌,笑啼雜之,環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實不看月者,看之。

其一,亦船亦聲歌,名妓閒僧,淺斟低唱,弱管輕絲,竹肉相發,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

其一,不舟不車,不衫不幘,酒醉飯飽,呼群三五,躋入人叢,昭慶、斷橋,囂呼嘈雜,裝假醉,唱無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實無一看者,看之。

其一,小船輕幌,淨幾暖爐,茶鐺旋煮,素瓷靜遞,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樹下,或逃囂里湖,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態,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

杭人游湖,巳出酉歸,避月如仇。

是夕好名,逐隊爭出,多犒門軍酒錢。

轎夫擎燎,列俟岸上。

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斷橋,趕入勝會。

以故二鼓以前,人聲鼓吹,如沸如撼,如魘如囈,如聾如啞。

大船小船一齊湊岸,一無所見,止見篙擊篙,舟觸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

少刻興盡,官府席散,皂隸喝道去。

轎夫叫,船上人怖以關門,燈籠火把如列星,一一簇擁而去。

岸上人亦逐隊趕門,漸稀漸薄,頃刻散盡矣。

吾輩始艤舟近岸,斷橋石磴始涼,席其上,呼客縱飲。

此時月如鏡新磨,山復整妝,湖復靧面,向之淺斟低唱者出,匿影樹下者亦出。

吾輩往通聲氣,拉與同坐。

韻友來,名妓至,杯箸安,竹肉發。

月色蒼涼,東方將白,客方散去。

吾輩縱舟,酣睡於十里荷花之中,香氣拍人,清夢甚愜。

《岳王墳》

張岱 〔明代〕

西泠煙雨岳王宮,鬼氣陰森碧樹叢。

函谷金人長墮淚,昭陵石馬自嘶風。

半天雷電金牌冷,一族風波夜壑紅。

泥塑岳侯鐵鑄檜,只令千載罵奸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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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雲谷傳》

張岱 〔明代〕

  會稽寶祐橋南,有小小藥肆,則吾友雲谷懸壺地也。

  雲谷深於茶理,相知者日集試茶,紛至沓來,應接不暇。人病其煩,而雲谷樂此不為疲也。術擅癰疽,更專痘疹。然皆以聰明用事,醫不經師,方不襲古,每以劫劑臆見,起死回生。人終疑其遊戲岐黃,不尊不信,故凡患痘之家,非極險極逆時,醫之所謝絕者,決不顧吾雲谷也。雲谷也診視靈敏,可救則救,不可救則望之卻走,未嘗依回盼睞,受人一錢。

  性極好潔,負米顛之癖,恨煙,恨酒,恨人擷花;尤恨人唾洟穢地。故非解人韻士,不得與之久交。

  自小多藝,凡羌笛、胡琴、鳳笙、斑管,無不精妙。而尤喜以洞簫和人度曲。向與李玉成竹肉相得,後惟王公端與之合調,余皆非其敵手也。

  其密友惟陸癯庵、金爾和與餘三人,非大風雨,非至不得已事,必日至其家,啜茗焚香,劇談謔笑,十三年於此。以今年三月之晦,二鼓方寢。次日呼之不起,排闥而入,則遺蛻在床矣。余與爾和聞之驚詫,倉皇走視,痴病植立,惝恍久之。

  張子曰:雲谷居心高曠,凡炎涼勢利,舉不足以入其胸次。故生平不曉文墨,而有詩意;不解丹青,而有畫意;不出市廛,而有山林意。至其結交良友,直是性生,非由矯強。數月前有客在座,命蒼頭取其所藏雪水煮茶,而大為室人所謫,雲谷大怒,經旬不與交語。謂余弟道之曰:「某以朋友為性命,乃欲絕我朋友。」只此一語,具見俠腸,是豈不讀書、不曉文墨之人而能道此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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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夜戲》

張岱 〔明代〕

  崇禎二年中秋後一日,余道鎮江往兗。日晡,至北固,艤舟江口。月光倒囊入水,江濤吞吐,露氣吸之,噀天為白。余大驚喜。移舟過金山寺,已二鼓矣。經龍王堂,入大殿,皆漆靜。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殘雪。余呼小奚攜戲具,盛張燈火大殿中,唱韓蘄王金山及長江大戰諸劇。鑼鼓喧闐,一寺人皆起看。有老僧以手背摋眼翳,翕然張口,呵欠與笑嚏俱至。徐定睛,視為何許人,以何事何時至,皆不敢問。劇完,將曙,解纜過江。山僧至山腳,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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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傳·張汝霖傳》

張岱 〔明代〕

  祖諱汝霖,號雨若。幼好古學,博覽群書。少不肯臨池學書,字丑拙,試有司,輒不利。遂輸粟入太學,淹蹇二十年。文恭捐館,家難漸至。大父讀書龍光樓,輟其梯,軸轤傳食,不下樓者三年。江西鄧文潔公至越,弔文恭,文恭墓木已拱,攀條泫然,悲咽而去。大父送之郵亭,文潔對大父邑邑不樂,蓋文潔中忌者言,言大父近開酒肆,不事文墨久矣,故見大父輒欷歔。是日將別,顧大父曰:「汝則已矣,還教子讀書,以期不墜先業。」大父泣曰:「侄命蹇,特耕而不獲耳,藨蓘尚不敢不勤。」文潔曰:「有是乎?吾且面試子。」乃拈「六十而耳順」題,大父走筆成,文不加點。文潔驚喜,擊節曰:「子文當名世,何止科名?陽和子其不死矣!」

  甲午正月朔,即入南都,讀書雞鳴山,晝夜不輟,病目眚,下幃靜坐者三月。友人以經書題相商,入耳文立就,後有言及者,輒塞耳不敢聽。入闈,日未午,即完牘,牘落一老教諭房。其所取牘,上大主考九我李公,詈不佳,令再上,上之不佳,又上,至四至五,房牘且盡矣,教諭忿恚而泣。公簡其牘少七卷,問教諭,教諭曰:「七卷大不通,留作笑資耳。」公曰:「亟取若笑資來!」公一見,撫掌稱大妙,洗卷更置丹鉛。《易經》以大父擬元,龔三益次之,其餘悉置高等。

  乙未,成進士,授清江令,調廣昌,僚寀多名下士。貞父黃先生善謔弄,易大父為紈袴子。巡方下疑獄,令五縣會鞫之。貞父語同寅曰:「爰書例應屬我,我勿受,諸君亦勿受,吾將以困張廣昌。」大父知其意,勿固辭,走筆數千言,皆引經據典,斷案如老吏。貞父歙然張口稱:「奇才!奇才!」遂與大父定交,稱莫逆。滿六載,考卓異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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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張岱杉》

張岱 〔明代〕

清明在躬真養氣,寡慾可使清且明。氣為之本形為末,餘事猶足持吾形。

超觀超超必了此,力行實難無異理。若非仗義行人間,漫浪長生不如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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