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媧鍊石如煉銅,鑄出梵王千斛鍾。
僕夫泉清洗刷早,半是頑銅半瑪瑙。
錘金琢玉昆吾刀,盤旋鐘紐走蒲牢。
十萬八千《法華》字,《金剛般若》居其次。
貝葉靈文滿背腹,一聲撞破蓮花獄。
萬鬼桁楊暫脫離,不愁漏盡啼荒雞。
晝夜百刻三千杵,菩薩慈悲淚如雨。
森羅殿前免刑戮,惡鬼猙獰齊退役。
一擊淵淵大地驚,青蓮字字有潮音。
特為眾生解冤結,共聽毗廬廣長舌。
敢言佛說盡荒唐,勞我闍黎日夜忙。
安得成湯開一面,吉網羅鉗都不見。
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
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
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
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
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
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
余強飲三大白而別。
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
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
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
披髮入山,駴駴為野人。
故舊見之,如毒藥猛獸,愕窒不敢與接。
作《自輓詩》,每欲引決,因《石匱書》未成,尚視息人世。
然瓶粟屢罄,不能舉火。
始知首陽二老,直頭餓死,不食周粟,還是後人妝點語也。
飢餓之餘,好弄筆墨。
因思昔人生長王、謝,頗事豪華,今日罹此果報:以笠報顱,以蕢報踵,仇簪履也;以衲報裘,以苧報絺,仇輕煖也;以藿報肉,以糲報粻,仇甘旨也;以薦報床,以石報枕,仇溫柔也;以繩報樞,以瓮報牖,仇爽塏也;以煙報目,以糞報鼻,仇香艷也;以途報足,以囊報肩,仇輿從也。
種種罪案,從種種果報中見之。
雞鳴枕上,夜氣方回。
因想餘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
今當黍熟黃粱,車旅蟻穴,當作如何消受?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問佛前,一一懺悔。
不次歲月,異年譜也;不分門類,別《志林》也。
偶拈一則,如游舊徑,如見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
真所謂「痴人前不得說夢」矣。
昔有西陵腳夫為人擔酒,失足破其瓮。
念無以償,痴坐佇想曰:「得是夢便好。
」一寒士鄉試中式,方赴鹿鳴宴,恍然猶意未真,自齧其臂曰:「莫是夢否?」一夢耳,惟恐其非夢,又惟恐其是夢,其為痴人則一也。
余今大夢將寤,猶事雕蟲,又是一番夢囈。
因嘆慧業文人,名心難化,政如邯鄲夢斷,漏盡鐘鳴,盧生遺表,猶思摹榻二王,以流傳後世。
則其名根一點,堅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猶燒之不失也。
故事,三江看潮,實無潮看。
午後喧傳曰:「今年暗漲潮。
」歲歲如之。
庚辰八月,吊朱恆岳少師至白洋,陳章侯、祁世培同席。
海塘上呼看潮,余遄往,章侯、世培踵至。
立塘上,見潮頭一線,從海寧而來,直奔塘上。
稍近,則隱隱露白,如驅千百群小鵝擘翼驚飛。
漸近,噴沫濺花,蹴起如百萬雪獅,蔽江而下,怒雷鞭之,萬首鏃鏃,無敢後先。
再近,則颶風逼之,勢欲拍岸而上。
看者辟易,走避塘下。
潮到塘,盡力一礴,水擊射,濺起數丈,著面皆濕。
旋卷而右,龜山一擋,轟怒非常,熗碎龍湫,半空雪舞。
看之驚眩,坐半日,顏始定。
先輩言:浙江潮頭,自龕、赭兩山漱激而起。
白洋在兩山外,潮頭更大,何耶?。
於園在瓜洲步五里舖,富人於五所園也。
非顯者刺,則門鑰不得出。
葆生叔同知瓜洲,攜余往,主人處處款之。
園中無他奇,奇在磊石。
前堂石坡高二丈,上植果子松數棵,緣坡植牡丹、芍藥,人不得上,以實奇。
後廳臨大池,池中奇峰絕壑,陡上陡下,人走池底,仰視蓮花反在天上,以空奇。
臥房檻外,一壑旋下如螺螄纏,以幽陰深邃奇。
再後一水閣,長如艇子,跨小河,四圍灌木蒙叢,禽鳥啾唧,如深山茂林,坐其中,頹然碧窈。
瓜洲諸園亭,俱以假山顯,(胎於石,娠於磊石之手,男女於琢磨搜剔之主人),至於園可無憾矣。
南京柳麻子,黧黑,滿面疤癗,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善說書。
一日說書一回,定價一兩。
十日前先送書帕下定,常不得空。
南京一時有兩行情人:王月生、柳麻子是也。
余聽其說景陽岡武松打虎白文,與本傳大異。
其描寫刻畫,微入毫髮,然又找截乾淨,並不嘮叨。
?夬聲如巨鍾,說至筋節處,叱咤叫喊,洶洶崩屋。
武松到店沽酒,店內無人,謈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聲。
閒中著色,細微至此。
主人必屏息靜坐,傾耳聽之,彼方掉舌。
稍見下人呫嗶耳語,聽者欠伸有倦色,輒不言,故不得強。
每至丙夜,拭桌剪燈,素瓷靜遞,款款言之。
其疾徐輕重,吞吐抑揚,入情入理,入筋入骨,摘世上說書之耳,而使之諦聽,不怕其不齰舌死也。
柳麻貌奇醜,然其口角波俏,眼目流利,衣服恬靜,直與王月生同其婉孌,故其行情正等。
天下學問,惟夜航船中最難對付。蓋村夫俗子,其學問皆預先備辦。如瀛洲十八學士,雲台二十八將之類,稍差其姓名,輒掩口笑之。彼蓋不知十八學士、二十八將,雖失記其姓名,實無害於學問文理,而反謂錯落一人,則可恥孰甚。故道聽途說,只辦口頭數十個名氏,便為博學才子矣。
余因想吾八越,惟餘姚風俗,後生小子,無不讀書,及至二十無成,然後習為手藝。故凡百工賤業,其《性理》《綱鑑》,皆全部爛熟,偶問及一事,則人名、官爵、年號、地方枚舉之,未嘗少錯。學問之富,真是兩腳書廚,而其無益於文理考校,與彼目不識丁之人無以異也。或曰:「信如此言,則古人姓名總不必記憶矣。」余曰:「不然,姓名有不關於文理,不記不妨,如八元、八愷,廚、俊、顧、及之類是也。有關於文理者,不可不記,如四岳、三老、臧榖、徐夫人之類是也。」
昔有一僧人,與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談闊論,僧畏懾,拳足而寢。僧人聽其語有破綻,乃曰:「請問相公,澹臺滅明是一個人,兩個人?」士子曰:「是兩個人。」僧曰:「這等堯舜是一個人,兩個人?」士子曰:「自然是一個人!」僧乃笑曰:「這等說起來,且待小僧伸伸腳。」余所記載,皆眼前極膚淺之事,吾輩聊且記取,但勿使僧人伸腳則亦已矣。故即命其名曰《夜航船》。
古劍陶庵老人張岱書。
崇禎二年中秋後一日,余道鎮江往兗。日晡,至北固,艤舟江口。月光倒囊入水,江濤吞吐,露氣吸之,噀天為白。余大驚喜。移舟過金山寺,已二鼓矣。經龍王堂,入大殿,皆漆靜。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殘雪。余呼小奚攜戲具,盛張燈火大殿中,唱韓蘄王金山及長江大戰諸劇。鑼鼓喧闐,一寺人皆起看。有老僧以手背摋眼翳,翕然張口,呵欠與笑嚏俱至。徐定睛,視為何許人,以何事何時至,皆不敢問。劇完,將曙,解纜過江。山僧至山腳,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
魚肉之物,見風日則易腐,入冰雪則不敗,則冰雪之能壽物也。今年冰雪多,來年穀麥必茂,則冰雪之能生物也。蓋人生無不藉此冰雪之氣以生,而冰雪之氣必待冰雪而有,則四時有幾冰雪哉!
若吾所謂冰雪則異是。凡人遇旦晝則風日,而夜氣則冰雪也;遇煩躁則風日,而清淨則冰雪也;遇市朝則風日,而山林則冰雪也。冰雪之在人,如魚之於水,龍之於石,日夜沐浴其中,特魚與龍不之覺耳。故知世間山川、雲物、水火、草木、色聲、香味,莫不有冰雪之氣;其所以恣人挹取受用之不盡者,莫深於詩文。蓋詩文只此數字,出高人之手,遂現空靈;一落凡夫俗子,便成臭腐。此期間真有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特恨遇之者不能解,解之者不能說。即使其能解能說矣,與彼不知者說,彼仍不解,說亦奚為?故曰:詩文一道,作之者固難,識之者尤不易也。
干將之鑄劍於冶,與張華之辨劍於斗,雷煥之出劍於獄,識者之精神,實高出於作者之上。由是推之,則劍之有光鋩,與山之有空翠,氣之有沆瀣,月之有煙霜,竹之有蒼蒨,食味之有生鮮,古銅之有青綠,玉石之有胞漿,詩之有冰雪,皆是物也。蘇長公曰:「子由近作《棲賢僧堂記》,讀之慘涼,覺崩崖飛瀑,逼人寒慄。」噫!此豈可與俗人道哉!筆墨之中,崖瀑何從來哉!
祖諱汝霖,號雨若。幼好古學,博覽群書。少不肯臨池學書,字丑拙,試有司,輒不利。遂輸粟入太學,淹蹇二十年。文恭捐館,家難漸至。大父讀書龍光樓,輟其梯,軸轤傳食,不下樓者三年。江西鄧文潔公至越,弔文恭,文恭墓木已拱,攀條泫然,悲咽而去。大父送之郵亭,文潔對大父邑邑不樂,蓋文潔中忌者言,言大父近開酒肆,不事文墨久矣,故見大父輒欷歔。是日將別,顧大父曰:「汝則已矣,還教子讀書,以期不墜先業。」大父泣曰:「侄命蹇,特耕而不獲耳,藨蓘尚不敢不勤。」文潔曰:「有是乎?吾且面試子。」乃拈「六十而耳順」題,大父走筆成,文不加點。文潔驚喜,擊節曰:「子文當名世,何止科名?陽和子其不死矣!」
甲午正月朔,即入南都,讀書雞鳴山,晝夜不輟,病目眚,下幃靜坐者三月。友人以經書題相商,入耳文立就,後有言及者,輒塞耳不敢聽。入闈,日未午,即完牘,牘落一老教諭房。其所取牘,上大主考九我李公,詈不佳,令再上,上之不佳,又上,至四至五,房牘且盡矣,教諭忿恚而泣。公簡其牘少七卷,問教諭,教諭曰:「七卷大不通,留作笑資耳。」公曰:「亟取若笑資來!」公一見,撫掌稱大妙,洗卷更置丹鉛。《易經》以大父擬元,龔三益次之,其餘悉置高等。
乙未,成進士,授清江令,調廣昌,僚寀多名下士。貞父黃先生善謔弄,易大父為紈袴子。巡方下疑獄,令五縣會鞫之。貞父語同寅曰:「爰書例應屬我,我勿受,諸君亦勿受,吾將以困張廣昌。」大父知其意,勿固辭,走筆數千言,皆引經據典,斷案如老吏。貞父歙然張口稱:「奇才!奇才!」遂與大父定交,稱莫逆。滿六載,考卓異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