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少好讀司馬子長書,見其感慨激烈、憤郁不平之氣,勃勃不能自抑。以為君子之處世,輕重之衡,常在於我,決不當以一時之所遭,而身與之遷徙上下。設不幸而處其窮,則所以平其心志、怡其性情者,亦必有其道。何至如閭巷小夫,一不快志,悲怨憔悴之意動於眉眥之間哉?蓋孔子亟美顏淵,而責子路之慍見,古之難其人久矣。
已而觀陶子之集,則其平淡沖和,瀟灑脫落,悠然勢分之外,非獨不困於窮,而直以窮為娛。百世之下,諷詠其詞,融融然塵查俗垢與之俱化。信乎古之善處窮者也。推陶子之道,可以進於孔氏之門。而世之論者,徒以元熙易代之間,謂為大節,而不究其安命樂天之實。夫窮苦迫於外,饑寒憯於膚,而性情不撓,則於晉、宋間,真如蚍蜉聚散耳。昔虞伯生慕陶,而並諸邵子之間。予不敢望於邵而獨喜陶也,予又今之窮者,扁其室曰陶庵雲。
浮圖文瑛居大雲庵,環水,即蘇子美滄浪亭之地也。
亟求余作《滄浪亭記》,曰:「昔子美之記,記亭之勝也。
請子記吾所以為亭者。
」余曰:昔吳越有國時,廣陵王鎮吳中,治南園於子城之西南;其外戚孫承祐,亦治園於其偏。
迨淮海納土,此園不廢。
蘇子美始建滄浪亭,最後禪者居之:此滄浪亭為大雲庵也。
有庵以來二百年,文瑛尋古遺事,復子美之構於荒殘滅沒之餘:此大雲庵為滄浪亭也。
夫古今之變,朝市改易。
嘗登姑蘇之台,望五湖之渺茫,群山之蒼翠,太伯、虞仲之所建,闔閭、夫差之所爭,子胥、種、蠡之所經營,今皆無有矣。
庵與亭何為者哉?雖然,錢鏐因亂攘竊,保有吳越,國富兵強,垂及四世。
諸子姻戚,乘時奢僭,宮館苑囿,極一時之盛。
而子美之亭,乃為釋子所欽重如此。
可以見士之欲垂名於千載,不與其澌然而俱盡者,則有在矣。
文瑛讀書喜詩,與吾徒游,呼之為滄浪僧雲。
杏花書屋,余友周孺允所構讀書之室也。孺允自言其先大夫玉岩公為御史,謫沅、湘時,嘗夢居一室,室旁杏花爛漫,諸子讀書其間,聲琅然出戶外。嘉靖初,起官陟憲使,乃從故居遷縣之東門,今所居宅是也。公指其後隙地謂允曰:「他日當建一室,名之為杏花書屋,以志吾夢雲。」
公後遷南京刑部右侍郎,不及歸而沒於金陵。孺允兄弟數見侵侮,不免有風雨飄搖之患。如是數年,始獲安居。至嘉靖二十年,孺允葺公所居堂,因於園中構屋五楹,貯書萬卷,以公所命名,揭之楣間,周環藝以花果竹木。方春時,杏花粲發,恍如公昔年夢中矣。而回思洞庭木葉、芳洲杜若之間,可謂覺之所見者妄而夢之所為者實矣。登其室,思其人,能不慨然矣乎!
昔唐人重進士科,士方登第時,則長安杏花盛開,故杏園之宴,以為盛事。今世試進士,亦當杏花時,而士之得第,多以夢見此花為前兆。此世俗不忘於榮名者為然。公以言事忤天子,間關嶺海十餘年,所謂鐵石心腸,於富貴之念灰滅盡矣;乃復以科名望其子孫。蓋古昔君子,愛其國家,不獨盡瘁其躬而已;至於其後,猶冀其世世享德而宣力於無窮也。夫公之所以為心者如此。
今去公之歿,曾幾何時,向之所與同進者,一時富貴翕赫,其後有不知所在者。孺允兄弟雖蠖屈於時,而人方望其大用:而諸孫皆秀髮,可以知《詩》《書》之澤也。《詩》曰:「自今以始,歲其有,君子有谷,貽孫子。於胥樂兮!」吾於周氏見之矣!
晨出東郭門,初日照我顏。
春風吹習習,好鳥聲綿蠻。
岩阿見黃屋,登披尋神山。
半日猶山麓,十里長松間。
蜿蜒芳草路,寂寞古禪關。
畫廊落丹雘,朱戶蝕銅鐶。
殿起無梁迥,塔留玩珠攀。
蒼鼠戲樹捷,野鹿看人閒。
山深靜者愛,日晏未知還。
泗水抱城堙,東去日潾潾。
豐沛至今存,漢事已千春。
嗟我亦何為,獨嘆往來頻。
封侯不可期,白日坐沉淪。
每見沛父老,旅行泗水濱。
空傳泗水亭,井邑疑未真。
城外綠楊柳,高簾懸風塵。
猶有賣酒家,王媼幾世親。
高廟神靈在,英雄卻笑人。
嗟我南行舟,日夜向南浮。
今日看汶水,自此南北流。
帝都忽已遠,落日生暮愁。
當年宋尚書,廟貌崇千秋。
丈夫苟逢時,何必無大猷。
嘆我學禹貢,胸中羅九州。
杖策空去來,令人笑白頭。
嘗疑伯顏策,毋乃非令謀。
洪範天錫禹,大道衍箕疇。
五行有汩陳,三事乃不修。
鯀堤日以興,百川失其由。
不見徐房間,黃河載高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