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歌野哭兩堪悲,遠火低星漸向微。
病眼不眠非守歲,鄉音無伴苦思歸。
重衾腳冷知霜重,新沐頭輕感發稀。
多謝殘燈不嫌客,孤舟一夜許相依。
南來三見歲雲徂,直恐終身走道途。
老去怕看新曆日,退歸擬學舊桃符。
煙花已作青春意,霜雪偏尋病客須。
但把窮愁博長健,不辭最後飲屠蘇。
譯文有人邊行走邊唱歌,有人在野外啼哭,兩種聲音都令我心中傷悲,遠處的燈火夜空的疏星,漸漸地趨向暗淡低微。病眼睡不着並非因着守歲,鄉音無人為伴我苦苦地思歸。蓋着幾條被子雙腳依舊冰冷,知道冬霜重滿是寒氣,剛洗過頭髮覺得輕鬆,卻感知鬢髮又已變稀。多謝殘燈並不將人嫌棄,孤舟中整夜裡許我相伴相依。
來到江南見舊歲三度辭去,真怕終身要奔走在道路。年紀老大怕看新的日曆,辭官歸鄉準備學寫舊的桃符。自然景物已表露春天的意味,我這病客的鬍鬚偏被霜雪找尋。縱使窮愁潦倒但願贏得此身長健,不怕輪到我最後一個把屠蘇酒飲。
注釋野宿:住宿在郊外。行歌:邊行走邊唱歌,藉以抒發感情、表達意願等。《晏子春秋·雜上十二》:「梁丘據左操瑟,右挈竽,行歌而出。」野哭:哭於郊外。微:暗淡低微。守歲:除夕習俗,熬夜迎接農曆新年的到來。鄉音:家鄉的口音。重(chóng)衾(qīn):多條被子。沐(mù):洗髮。「南來」句:蘇軾於熙寧四年(1071年)冬到杭州通判任,至作此詩,已度過三個除夕。歲雲徂(cú),謂年歲辭去。徂,往。曆日:這裡指日曆。桃符:相傳東海度朔山有大桃樹,其下有神荼、鬱壘二神,能食百鬼。故俗於農曆元旦,用桃木板畫二神於其上,懸於門戶,以驅鬼避邪。五代後蜀始於桃符板上書寫聯語,其後改書於紙。煙花:泛指春景。青春:春季。博:贏得。長健:身體健康。「不辭」句:古俗,正月初一家人先幼後長依次飲屠蘇酒,見《荊楚歲時記》。宋洪邁《容齋續筆》卷二「歲旦飲酒」條云:「今人無日飲屠酥酒,自小者起,相傳已久,然固有來處。後漢李膺、杜密以黨人同系獄,值元日,於獄中飲酒,曰:『正旦從小起。』《時鏡新書》晉董勛云:『正旦飲酒先從小者,何也?勛曰,俗以小者得歲,故先酒賀之,老者失時,故後飲酒。』」屠蘇,酒名,也作「酴酥」、「屠酥」。 ▲
孫凡禮 劉尚榮.蘇軾詩詞選:中華書局,2005:59-60
王水照 朱剛.蘇軾詩詞文選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77
第一首詩以悲情起句,遣詞造句處處含悲。「野哭」、「病眼」、「苦思」、「霜重」、「殘燈」、「孤舟」諸語,無不充滿冷寂愁郁的色調,望而生悲。當然,詩人如此惆悵鬱結是有特定的時空背景的。寫作此詩時,正值除夕之夜。除夕是一年的終結,站在這個時間點上,不免讓人心生歲月如流、人生易老之嘆。蘇軾說洗過頭後,感到頭輕發疏,就是這個意思,此其一。其二,除夕是合家團圓,共享天倫的最重要節日,但詩人卻受命在外,遠離故土,思鄉之情、羈旅之意油然而生。其三,詩人彼時遷謫出京在杭州任職,是由於與改革派的王安石政見不合所致,命運多舛,仕途偃蹇的憂傷一直縈繞在他心頭,一有機會就會噴薄而出。這種情懷在第二首詩中展露得更明顯。萬家合歡的除夕之夜,詩人獨在異鄉,飽受嚴寒,輾轉難眠,觸景生情,歌哭皆悲。不過,這首詩也不儘是悲情。末尾兩句,詩人寫他從殘燈的一線光亮和小舟的一夜託身里,感受了一絲的溫暖和美好,所以他要感謝它們,這就是蘇軾的超邁之處了。這其實也是下文寫自己的豁達樂觀張本。
第二首主要寫政治上的失意。首句「南來三見歲雲徂」,三年之中,詩人雖然不斷上陳己見,無奈與當權者多有不合,終不能回朝。詩人由此感嘆恐怕自己一生都要在謫居在外,奔走宦途了。第三句寫是年老心境:人老了,就不想看新的年曆,怕勾起對年華流逝的傷感。第四句中詩人自比「舊桃符」。桃符是民間新年時懸於門戶、用以辟邪的桃木,上面刻有傳說能食鬼怪的神荼、鬱壘二神的形象,一般是一年一換。「擬學舊桃符」暗指詩人要拋卻不如意的仕途。這當然是一時之意。五六兩句寫自己的老態。而詩人以「老」、「病客」自稱,實際上是就心境而言的,因為在年齡上他當時才38歲。末尾兩句是全篇之眼。詩人一掃前面的鬱悶,表示要用「窮」和「愁」換取長久的健康,要屠蘇酒來迎新年。正月初一飲屠蘇酒是一種習俗,飲用的順序是自少至老。詩人說「不辭最後飲」,表明他不以歲月流逝為意,以豁達樂觀待之。以此觀照開篇,更見蘇軾豪放曠達的情懷。
這兩首詩是羈愁之文,構思精巧,落墨不俗,收束更是出人意表。詩人用筆老成,寫景抒情,形象深致,曲折頓挫。▲
孫凡禮 劉尚榮.蘇軾詩詞選:中華書局,2005:59-60
王水照 朱剛.蘇軾詩詞文選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77
宋神宗熙寧六年(1073年)十一月,蘇軾奉命往常州、潤州(今江蘇鎮江)一帶賑饑。當年除夕之夜宿於常州城外運河邊,遂有二詩。
孫凡禮 劉尚榮.蘇軾詩詞選:中華書局,2005:59-60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
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天將鏟隋亂,帝遣六龍來。
森然風雲姿,颯爽毛骨開。
飆馳不及視,山川儼莫回。
長鳴視八表,擾擾萬駑駘。
秦王龍鳳姿,魯鳥不足摧。
腰間大白羽,中物如風雷。
區區數豎子,搏取若提孩。
手持掃天帚,六合如塵埃。
艱難濟大業,一一非常才。
維時六驥足,績與英術陪。
功成鏘八鸞,玉輅行天街。
荒涼昭陵闕,古石埋蒼苔。
微風蕭蕭吹菰蒲,開門看雨月滿湖。
舟人水鳥兩同夢,大魚驚竄如奔狐。
夜深人物不相管,我獨形影相嬉娛。
暗潮生渚吊寒蚓,落月掛柳看懸蛛。
此生忽忽憂患里,清境過眼能須臾。
雞鳴鐘動百鳥散,船頭擊鼓還相呼。
閭丘大夫孝終公顯嘗守黃州,作棲霞樓,為郡中勝絕。
元豐五年,余謫居黃。
正月十七日,夢扁舟渡江,中流回望,樓中歌樂雜作。
舟中人言:公顯方會客也。
覺而異之,乃作此詞,蓋越調鼓笛慢。
公顯時已致仕在蘇州。
小舟橫截春江,臥看翠壁紅樓起。
雲間笑語,使君高會,佳人半醉。
危柱哀弦,艷歌餘響,繞雲縈水。
念故人老大,風流未減,獨回首、煙波里。
推枕惘然不見,但空江、月明千里。
五湖聞道,扁舟歸去,仍攜西子。
雲夢南州,武昌東岸,昔游應記。
料多情夢裡,端來見我,也參差是。
翠蛾羞黛怯人看。
掩霜紈,淚偷彈。
且盡一尊,收淚唱《陽關》。
漫道帝城天樣遠,天易見,見君難。
畫堂新構近孤山。
曲欄干,為誰安?飛絮落花,春色屬明年。
欲棹小舟尋舊事,無處問,水連天。
余去歲在東武,作《水調歌頭》以寄子由。
今年子由相從彭門居百餘日,過中秋而去,作此曲以別。
余以其語過悲,乃為和之,其意以不早退為戒,以退而相從之樂為慰雲耳安石在東海,從事鬢驚秋。
中年親友難別,絲竹緩離愁。
一旦功成名遂,準擬東還海道,扶病入西州。
雅志困軒冕,遺恨寄滄洲。
歲雲暮,須早計,要褐裘。
故鄉歸去千里,佳處輒遲留。
我醉歌時君和,醉倒須君扶我,惟酒可忘憂。
一任劉玄德,相對臥高樓。
《去年相送,餘杭門外,飛雪似楊花。今年春盡,楊花似雪,猶不見還家。》
去年相送,餘杭門外,飛雪似楊花。今年春盡,楊花似雪,猶不見還家。對酒捲簾邀明月,風露透窗紗。恰似姮娥憐雙燕,分明照、畫梁斜。
木生不願回萬牛,願終天年仆沙洲。時來幸逢河伯秋,掀然見怪推不流。
蓬婆雪嶺巧雕鎪,蟄蟲行蟻為豪酋。阿咸大膽忽持去,河伯好事不汝尤。
城中古沼浸坤軸,一林瘦竹吾菟裘。二頃良田不難買,三年榿木行可槱。
會將白髮對蒼巘,魯人不厭東家丘。
寓形天宇間,出處會有役。
澹然都無營,百年何由畢。
山林等憂患,軒冕亦戲劇。
我未即歸休,師寧便安逸。
王城滿豪傑,議論紛黑白。
聖諦第一義,對面誰不識。
師來亦何事,孤月掛空碧。
是身如浮雲,安得限南北。
出岫本無心,既雨歸亦得。
珠泉有舊約,何年掛瓶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