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闵 通:悯)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是人 一作:斯人)
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囊空不免欲吹篪 腹实何须谈弹铗
却说此处乃东海之中,形最奇特,古名浮山岛,又名朝根山,周围三万六千里,地形四分百裂。各处皆土坚石脆,雨后土松,始容锄铲,石隙亦可播种,鸟语花香,四时不断。这里向来少有人居,自秦时卢生畏始皇暴虐,托言带童男童女往海岛求长生仙草,却暗挈家避藏于此。童男童女俱令匹配,产育长成,互相婚姻。后亦屡有遭飓飘至者。人渐繁多,连东西南北地方以及各岛屿洲沙择占居住,力雄为主。
卢氏人众,居于浮石;与浮石相等者曰浮金,其次曰双龙、曰天印;其余著名大岛近百,有名无名汀屿洲沙盈千。处处俱有土产草木,或是奇珍砺砾,却无匹对。惟浮石偏不然,凡沙洲屿汀,各附于所近之大岛。浮山形象虽四分百裂,然地底相连却是一块,或浮或沉,居住人民不觉,惟于水之或高或下知之。浮则山升而水归聚于底,沉则山压而水涌起于上;沉则四海潮汐长起,浮则四海潮汐落下。
各岛百姓每岁虔卜,遇得大小舰舶飘落者,即为大户。当日见有船只溜下,众艇纷纷争先向前,钩取衣服,抢夺货物,却不伤害性命。诸人不知底里,往舱后乱奔,只顾跳上脚舫逃避。王之华见钩了水手下去,又上来抢货,乃取出双锤向前,打得两个下水;李之英发使链挝飞击,打倒一个。众小艇大声喊,俱退回去,远远的用竿子点火围烧。
古璋却随众人上了脚舫,望之华、之英不见,忽闻喊杀声高,举首看时,大船已被燃着,之英、之华犹在舱前。古璋情急,招手喊救,谁知脚舫上人又遭搭去,惊慌未已,忽有搭钩直到腿上。古璋按住,用力拉扯,将小艇内人拖落水中;又有搭钩枪到,连忙扫打。数柄齐上,不能挣脱,亦遭拖下,绑捆起来,抬到草篷内。将所获诸人的衣裳尽行剥去,与之水饮,问以土音,点头者留下,摇头者与以束草大叶,令其自掩身子而驱逐之。次到古璋,闭目不动。众艇检还衣裳,行绕五周,如诵经状;继而似异弃于之野,众俱散去。
古璋闻人声已远,乃开目张视起来,四方看望,不是海边,亦非田野,乃系坳堂之中,周围俱系坟冢。便走出垒垒丛中,导径行去。倦而且饥,只得饮水,无如卤咸,难于下咽。走过多时,望得房屋,欣然道:“好了,且买得食物充饥。”
及到眼前,看不见门,旋转寻觅,并无户窦。听得内中说话,因高声喊叫,只见一人自屋脊上顶起板来问道:“送甚的来?”
古璋道:“路过饥馁,告回饮食。”
其人不答,下板而人,任你高呼,亦不再出。古璋无法,只得仍往前行。
又过数里,见前面有山,再远看去,巍峨耸拔,如丛如薮,如障如屏,比黟山形势更广。虽好眺望,无奈饿得更凶,想道:“李、王二人,未知生死。今日天气怎么恁长,走也走不动了,如何陟得高?”
寻思万难中止,勉强一步步走到山顶。看下面时,正像街市,门阙当路而开。喜道:“可免饿了。”
走到街上,亦有酒馆,取出银子交于柜上,店主瞟后道:“拿来做甚?”
古璋道:“买饭买酒。”
摇头道:“不要。”
古璋另取金子与他,又瞟下道:“更不要。”
古璋道:“金银俱无用,如何是好?”
店主指穿的布袍道:“这个可以。”
古璋脱下,跑堂的乃引之坐,排列许多物件,却认不出名色。拣食餐毕,店主将袍襟剪下对方尺余,仍然交还。古璋想道:“此地金银俱不要,赖此衣裳,犹可度得数日。”
乃向前行,过了镇市,又见山岗,草木蔚盛,与江南相似。走走又倦又饥,讶道:“这又作怪,要速完此袍也。”
逢铺如前易食。晚间不得歇店,即宿于穴内岩中。
如此数日,所行路途不知若干,多经崇山迭嶂。每日总要吃六七顿,一件外盖,都剪尽了。再将绸袄易食,铺内不要,却要里褂,始知重布,不用绸缎。两日褂子又完,无法可使,见有沿门觅食者,持管而吹,其音呜咽,群人聚听,争以食施。
古璋道:“这也不难。”
选择坚竹,如制断之,编管刳窍,依律按吕,调吹雅颂,听者闻而避走。旁边觅食者笑道:“你要学我,不遇传授,焉能知得其中奥妙?谁人肯听你的,何处赚得饱餐?若拜我为师,尽技全授,国中处处多知我名,断无受饿之理。”
古璋想道:“或者其中另有奥妙,亦未可定。然此膝岂可轻屈?”
乃不答而径去。复尾聆之,尤难入耳,聚听者众,殊莫能解。意欲弃管,审视实属良材,想道:“岂有国中绝无知音者?”
于是沿途管不离唇,饥来饮水,拾木食为餐。
次日吹于道左,见十余人拥着一乘车子,呵叱避道。车上坐者摇手止之,到了面前,停车凭轼而听,闻道:
吁嗟子邮,与我同仇。今离别兮志何酬,不禁泪横流。
之华之英,同群同心。遭分散兮无信音,不禁涕沾襟。
听毕下车,前来执古璋之手问道:“足下何国人氏,流飘到此几时了?”
古璋视那人三叉白须,年约六十上下,品貌端严,声气铿韵,乃躬身答道:“小子姓古名璋,中华人氏,因国亡借兵,渡海遭飓,已经旬矣。”
那人道:“老夫姓西名山,滥居大夫之职,今奉命巡视河道,偶闻音律稀奇,得近大方。足下不嫌鄙陋,敢请偕行?”
古璋辞逊,西大夫道:“气味相投,殊非易得,愿勿过谦。”
乃携手上车并坐。
西大夫命取供来,御者呈上。二人食毕,古璋问道:“上国风土想大不同。”
西大夫道:“何也?”
古璋道:“腹内易消。”
西大夫笑道:“非也,敝岛与上国不同,上国以十二时为一日,十二月为一年,敝岛以六十时为一天,三百六十五天为一年。”
古璋惊道:“此何理也?”
西大夫道:“敝岛居扶桑之旁,枝稠叶密,日月亮光皆为阻隔。”
仰指空际苍苍青云道:“此皆扶桑叶色也。”
古璋道:“然则光辉,旦夕即不应有。”
西大夫道:“其中另有缘故,昔始祖卢生,初到浮山,见天光暗淡,修表启奏天庭,请伐此树。扶桑之神求于上帝,使蚌神居于尾山,普照各处。尾山又名尾闾峰,在浮山之东,其下即是归墟。‘蚌神居于山顶,旋转周照,面所向处光辉,背所向处黑暗,面宽背窄,是以二十时黑暗,四十时光辉,须六十时辰,方能周遍,是以六十时辰为一天。逢三十天则息一天,不行旋照,单月光明,双月黑暗。今足下知食易消,而未识天长,久服水土,自不致若是也。”
古璋心中疑团方释,问道:“明公何为巡视河道?”
西大夫道:“敝岛国势西下而东昂,粮储多赖于西北,挽运为艰。昔时治河失人,不见所损,至今大受其累。上河下河,犹可济运,惟中三百六十里,地名春水河,时常患涸。今寡君因趱运已久,到都者较之往年仅十分之四,是以命老夫巡视。不知其夫何在,前面人声嘈杂处就是了。”
片刻车子转出林来,见两岸俱系挽运的纤夫。河中之水;深不足尺,浅惟淤泥,挽撑均系小船轻载,缓则鞭催棒促,泣声与号声相杂,竞或大片号声。古璋问道:“计浅阻几何岁矣?”
西大夫道:“自先君阜安十年起,至今上宜高二十五年,共六十余年矣。”
古璋道:“民夫不堪命矣!”
西大夫使御者换二纤夫御车,令获从人役,止此俟候。纤夫推行甚缓,西大夫叱道:“如何恁迟?”
纤夫禀道:“腿脚疼痛。”
西大夫怒道:“谁叫你懒惰,以致鞭挞损伤。这般不急公令顽徒,死何足惜!”
纤夫泣禀道:“每天仅给二餐,初时犹得满腹,近来只有半饱,是每天只两个半餐,如何有力挽拽?”
西大夫道:“如此岂不误事?”
行到前篷,另易二名,查问相同。
原来国制,大路道旁无村市处,每十里有篷,为行人歇息,并避风雨。西大夫逢篷易御,所言皆同。直到坝上总管内,文武官员俱来参谒。西大夫查点执事,究问刻减首从,定大辟七员,墨劓二十四员,胥役七十五人,立时处决。另易管办。纤夫每天定九餐饱食。百姓欢呼 祝颂,如潮腾涌。再同周流巡视,见水愈涸,实难舟运,更加忧懑。
古璋见下流颇足,上河亦不乏,只因为坝阻隔,另流归南运河。惟中三百六十里,其沟洫涸,田禾难望收成,农民拽纤度日。揣透形势,乃向西大夫道:“何不将上河之水放来?”
西大夫道:“如此南河亦涸,两无所济。”
古璋道:“不妨?先将此河及各沟浍进出之口,俱令漕完。择坝上相宜之处掘开,放水使下,各口既经堵塞,水无耗散,诸邑粮饷,自可运上,惟多过一坝耳。”
西大夫道:“约几天可得浮运?”
古璋道:“第一天筑塞,开坝放水,第二天搬运过土河坝上小船,第三天浮送迭挽,即可抵上坝。”
西大夫道:“何谓选挽?”
古璋道:“迭挽者,短用民力,使不疲劳,乃更换替代之法也。”
西大夫道:“如何为更换代替之法?”
古璋道:“每篷备办饭食,凡纤夫过篷,即将重船交与前篷纤夫接挽前去,而代空船回转。是重行十里,轻行十里,人不觉其劳,而运倍加速。粮过坝后,仍使毋下去口所筑之坝,惟将沟洫进口开开,使水入蓄,以救田禾。或不济用,五天放一次,再二三次,南河既不致误运,而千万顷禾苗有获矣。”
西大夫听罢,大喜道:“闻所未闻。高贤下降,国家之祥瑞也!”
即选干员办理,拜本奏闻。果然第三日粮储挽运到坝,上口筑完,南河水势依然如旧。陆续十天,粮储尽行到坝,催趱上河,亦用成法。西大夫喜道:“妙哉,妙哉?老夫奏明,百天方可办竣,今费未及百分之一,期仅十二天。赖足下指示,实非出于意中。”
即命将沟洫出水边口加筑坚实,入处堵渚之土毁去,复将上河之水放下;三天各里咸报已足;始令将坝照旧筑好。
同古璋归国,粮储已经到齐。乃请古璋居于馆中,再上朝复命。岛主褒赞道:“国家年久痼疾,大夫今自扫除,省无穷糜费,免宵旰烦劳,半边脊土俱成膏腴,勋劳伟矣。樊庶长病沉已故,寡人正在恸悼,且思庶长之位难虚,卿之夙昔急国无私,只由保举失误,引过退位,今建不朽之绩,又经樊庶长之屡请,其复爵作庶长,以白玉岛为食邑。”
西大夫慌奏道:“天恩渥厚,不敢掠美,此策实非臣所建。前奉命巡视,到永通渠遇见士人行歌,音容不俗,气象非凡,迎挽上车询之,乃中华人氏,姓古名璋,遭飓风我漂来。与之同视河势,教臣以筑坝蓄放复迭挽救旱诸法,故得无误,乃国家之洪福,获遇梁栋贤才。此之诸事,皆古璋之略,臣安敢滥受恩荣?请以所赐之爵禄赐之,实为尊崇俊良,而国家兴旺可伫见矣?”
岛主道:“闻卿同士人共载,谅是古卿,立此功绩,堪铭彝鼎。但他系异国士人,有所不便。”
西大夫道:“凡功必赏,虽仇不吝,岂可以异邦而废政令乎?况先王由中国到此,臣祖亦系自飞肱而来,孰为浮山之人?臣愚切愿任托勿疑。而今浮金现约结天英双龙、北沙、四邱等处,其意在谋我国,若不延揽贤能,恐故势成,猝然猖炽,庸才御之,必致偾败大事。”
岛主道:“卿所见极是,但今西崖岛为飓飘来群党所占,恃险负隅,屡败我师,正欲劳庶长统兵擒剿,因巡视粮运,故命上大夫水湖前往。今若更用中华之人,安知不是奸细?是以未便遽允,待平西崖之后,再行召见,酬功可也。卿其先受爵邑毋辞。”
西大夫只得拜受退朝,请古璋进府,道上朝事情。只见门官禀道:“四部游巡请见。”
原来西庶长存心经国,每岁俸禄并先世遗积,凡亲故贫寒,同济不倦。仍多募善走之徒,游察四邻诸国中,所以不独境内有事早知,即敌国举动,亦得尽悉。
当下传唤南北东三部游巡。为欲查问西边事件,故先传另外三部。只见数十杂色衣冠,上阶叩首。西庶长起身慰劳。诸人各禀事情,庶长逐一听受。再传西部游巡进见,如前慰劳道:“有知西崖岛边民者暂缓。”
只见三人站住,其余各将经历处所见告毕,陆续退出。
西庶长问道:“尔等所见事务,孰先孰后,挨次说来。”
一人向前躬身道:“小人到西部北边紫贝岛,一路察看,沿途干旱,禾苗枯干,不但稻无籽粒收成,杂粮俱属难保,户口惶惶。”
西庶长问道:“再有何事?”
那人道:“闻得西崖岛边,飘到大小船只,未知其详。”
禀毕退下。
第二人向前躬身道:“小人到正西等处巡察,旱势虽稍逊于此,若再三五天不得甘露,禾苗俱无救矣。到海尽边,见有无数小艇在岛口欢呼,当问斥堠兵士是何缘故,兵士说远远有大船漂来,内中货物俱可瓜分,是以众艇喜跃,齐集守候。小人欲禁其抢,兵士道:此皆海滨顽民,不遵礼法。定例到岸即毋许抢夺,今在水中,不能禁止。再望远处,果然有船漂来,惭近渐大。”
古璋问道:“如何不往他处去?”
游巡道:“传闻周围有数百里硬水,船到边上擦过,即可无事。如人硬水,两边夹定,惟有往下直淌,不暇弯转,所以诸民皆在彼处伫望。”
西庶长道:“淌来便怎么?”
游巡道:“众兵民不待其泊岸,即争向前抢夺,大船里的人吓得慌忙都奔脚舫逃走。众兵民见了,争划小艇迎去,钩搭套索齐使,尽行擒住,剥下衣服,与以草叶,俱逃散了。”
西庶长道:“大船内可仍有人?”
游巡道:“众兵民只道无有,争上取货,不想舱里走出两个少年,将先上去的击落下水,小艇俱退,用长竿子燃草围烧,大船内使出水龙,将火救灭,反打沉了几个小艇。随风漂到西崖岛边,有舴艋停泊,俱挽作脚船上岸,招回伙伴。今西崖将岛内民房尽行占住,所有货物粮食搬运人去,将大船拆毁,盖造住房。众兵民不服,纠集进攻,岛内出迎,如虎入羊群,兵民败绩而逃,船俱为所追夺,收入口中。小人恐防耽搁过久,后来情节却不知得。”
说罢退下。
第三人向前道:“小人自南到西,南边已得沫雨,田禾茂盛,有了份丰收。”
古璋道:“何谓沫雨?”
西庶长道:“鲲鲸游戏,喷沫为雨。多即成水,最发田禾,难于干涸。禾苗受过此雨,且耐亢旱,惟有微腥耳。”
问巡游道:“再哩?”
答道:“到西崖地方,闻得岛内有外国人占住,杀伤许多滨民,堠兵报到汇源城,守将施瞻闻有货物屯积,便不关会各处,率众直进。谁知岛内先已准备,将小船匿泊于外,待官兵抢入岛口,便鸣起锣来,木石齐发,施瞻只应敌里面,外边的小船暗从后袭,施瞻虽勇,如何经得里外齐攻,只得退回。无如港内塞满不能得出,乃拼命抢过,夺只小船,自棹到岸。只见坡上走来二三十壮士,俱系钩抢,蜂拥向前。施瞻手起鞭落,打开众人,正欲逃奔,不期一个汉子手挽链快步赶到发击,打倒施瞻,生擒上船。将所领去兵士,尽行拿住,不曾逃回半个。第二天将兵士放出,单单不放施瞻。西崖岛情节小人所见只此。回来见月月河等处,沟洫水足,禾苗畅茂,丰年可定。”
说毕退下。
西庶长道:“施瞻素以勇称,一挝俱挡不住,被其擒去。听所说举动,有谋有勇,难以轻视。前年太史占国家有兵乱,危而复安,莫非应在此事?老夫彼时闻之,多用干人察探,闻得浮金煽惑诸岛,百计暗为解散。奈朝中有掣肘之人,前庶长樊嗣昌忧郁而亡。今又突有此事,主上已使水大夫办理,水湖虽然忠诚,但信狐疑,不合兵机。老夫须当奏请,同先生往视,可招则招之,国家得添干城;可抚则抚之,使为西面屏障。断不可使兵连祸结,致东边乘势而起,腹背受敌,以致危殆也!先生当为老夫筹之。”
古璋先闻诸人所言,似是之英、之华等,犹恐或有不是,闻西庶长请他同行,便应道:“愿随大驾。”
只见司阍又上来禀道:“有西部游巡禀到。”
西庶长道:“传来。”
须臾游巡进见,礼毕,禀道:“水大夫兵到长庚,知悉前事,扎住不动,岛内也未出来。近日滨民反多归顺岛内,为他取鱼砍草。”
西庶长道:“收罗民心,其志不小,后再怎的?”
游巡道:“水大夫始终坐守到也罢了,庄大夫、毕大夫言领兵坐食,恐为朝中所笑,水大夫拗不过,乃约期进兵会战。岛内有十余只船出口,随即停泊,官兵只道非迎敌的,伯惧大兵,不敢向前,欲收兵回营。那边船始缓缓过来,上岸共有四五十人,俱持利斧,齐到阵前,猛然砍斲。这边庄大夫指挥兵士迎上,不防救将从旁冲到,庄大夫坐骑早被砍倒,跌下马来。那将举斧,幸得水大夫用戟架开,庄大夫逃脱,毕大夫率众 围住。那将上挑下削,勇不可当,杀出与来兵聚合迎战。
水大夫复领众向前,营中忽然火起,毕大夫得信赶回,转过山坡,恰逢敌将挺枪刺来,毕大夫挥刀接斗,不意长枪被搅落,遭敌将生擒回岛去了。
水大夫追之不及,查点众将,失去八人,军士杀死二百余名,着伤者不计其数。只杀得敌卒十余人。营内辎重因救得早,未大受伤。水大夫查问火何由起,营内军士禀道:闻鼓声震动,时有个军士奔报道,两边大战,胜负定在此刻,水大关令营内将士速往夹攻勿误。将士得令尽行前来。那军士饿了,往营后寻饭吃,小的仍随往。只见火已起了,慌忙拨救,报信人并无踪影。水大夫令退十瑞安营。第二日岛内使兵民过来,说他们系落难的人,因本国将彼同伴抢去,是以大众怨怒,若访得还他,就罢兵息战,将两次所擒将士一并送出;如或不依,攻城破塞,以泄众愤。水大夫见将士着伤,难于抵敌,奏请添兵,并使巡军各处查访所抢外国的人。岛内又来说,以十天为限、过期不还则出兵死战。今已五天了,小人亦于其日飞赶回来,想朝中不久当有信息也。”
西庶长摇头道:“宿敌,宿敌?有樊勇在西口,如何不用?单命水湖去也罢,又着庄、毕去做甚的?”
古璋问道:“庄、毕系何如人?”
西庶长道:“佞臣庄无忌之弟庄无为、毕竟发之子毕志也,皆无才而好勇,其父兄与嬖佞余大忠、包赤心交结,故得与军政。水湖听此等人的话,安得不败?请问足下到敝邑同伴共若干人?”
古璋道:“客约百余,连船家约三百有余。”
西庶长道:“内中有英俊否?”
古璋道:“有同行二子蕴蓄不凡,其余未悉。”
庶长道:“此两人与足下可相得否?”
古璋道:“情如胶漆,义等骨肉。”
庶长道:“请同行决矣。”
乃入朝奏道:“闻水湖之兵已经大败,毕志被擒。臣请古璋前往看局,或系古璋同伴,则使之招降。”
岛主道:“不可?何物狂徒,先既擒边将,今又败大兵,安能忍耐?庶长可选提骁勇前往,尽行擒来,以雪此耻?”
西庶长奏道:“愿主上息雷霆之怒。臣闻漂来中华诸人,实非敢于猖狂,乃怨边民抢货,夺其伙伴,是以忿恨拒敌。且亦知溃民,非系汛兵。可怪施瞻到时并不先行劝谕,而惟恃勇贪资,以致遭擒,乃系自取其厚。水湖等到,亦未闻彼出兵请战,即使人约期,自不能避;毕志被擒,与施瞻俱未枭首。其志向不过避难,并非蓄谋与我为仇,如吴越之万难疏防,似浮金者也。今若兵结于西而不能解,浮金卒然发作,如何抵挡?臣愚以为招西崖而备浮金,于国家大有裨益;略浮金而攻西崖,国家安危难定。请圣心思之。”
岛主道:“卿言亦是,如果如卿所言,寡人又何多求?而今同古先生往,须兵若干?”
西庶长道:“兵多行迟,如实须兵,臣于西边近处调用,不致误事。今同古璋由月月河水路日夜兼行,迟须五天,速只三天可抵。若经旱路去,须七八天方能得到。带兵而行更费时日,速则兵疲,迟恐不足济事。”
岛主道:“但未知水湖兵败确否?”
西庶长道:“臣不敢妄奏。”
岛主道:“听卿择便。”
西庶长出朝,到府已晚,更衣请古璋同行。只带亲随,名唤铁柱,因其勇猛,令担行李。吩咐家人毋许说往他处,乃由后门出雇只快船连夜疾行。所经州邑,宰令俱不得知。
第三日到金街镇,拉船过去,顺水半天驶到双阜关,收帆停泊。庶长叫船家道:“可上去说系空的,客人有紧急公事,请先查放。”
船家道:“若是要快,不必做声,这话白讲,他管你有事没事,走上去说,还要受骂哩?”
西庶长道:“请先查先放,又不得罪他,如何便骂?”
船家道:“你客人不晓得,而今督理的乃庶长亲戚,关上掌管又系大来头荐的,所以经过客商多费银两,那个敢做声?客商费十分,国家不能得一分;今年国家得一分,客商要费二十分、三十分哩!”
庶长道:“何至如此之多?”
船家道:“正税报清,各项杂费甚多,称秤查数等俱要收费。你如查问,他再来称查,多了,说尔匿报漏税;少了,说尔隐贵易贱;重了,说尔以轻作重;轻了,说尔藏重赖轻。将船锁住,再照正税加几倍议罚。”
庶长道:“如何不叫他先查先称?”
船家道:“如此到无得索讹了。”
庶长走到头上看,只见货船俟候,查的查,称的称,算的算,笑的笑,骂的骂,纷纷不息,人人嗟叹。乃走上税厅,旁边小役叱道:“下去!”
庶长退后,望见上面坐着一人,左右又坐着四人,俱昂昂然,两边管税人役躬身耳语。再看前后上下,写的,算的,看舱的,称的,记数的,巡察的,足有三百余人。庶长道:“正税国家所得几何?商贾糜费何止十倍?百姓有限脂膏而供游民无厌吞吸,朝中哪里得知?伤民更甚于伤国,稽而不征,孟子有所感而云然。”
正在这里想,梢上喊道:“快来,快来!”
庶长走到船边,见有查看的坐在舱中。船家道:“快送查舱礼来?”
庶长道:“并无货物,要什么礼?”
那查看的听得,便出舱过去了。
船家埋怨道:“你这客人要快走,又吝得紧,而今查舱二爷去了,他船都放,我们是不动的。”
庶长道:“岂有此理?你只管放去,什么话说,有我在此。”
船家只得也开到关口。忽然有人投下挽钩搭住,跳下人来,将梢公扯去,把船锁在石栏杆上。
庶长乃叫铁柱挑了行李,同古璋行过关,向前另叫船。驶到口门,见营伍严肃,而不烦搅。出海过了团石岛、五沙岛,转长庚塞上岸。水湖闻知,出来迎接。庶长问道:“庄大夫何在?”
水湖道:“请坐奉申。”
西庶长引古璋见过坐定,水湖道:“毕大夫、庄大夫交情素厚,毕大夫为敌所擒,庄大夫寻思报仇摆阵攻杀,万难取胜,乃子夜半暗往劫塞。不料岛内先已有备,庄大夫退回时,腿上着箭,若非众将尽力救护,又为所擒矣。而今睡在后营。”
庶长道:“毕、施两个怎样了?”
水湖道:“无有音信,存亡不知。”
庶长道:“待老夫会会他来。”
水湖道:“非老庶长不能伏此猾徒?”
西庶长使人到岛内传言:“两边不用兵将,各出壮士单身独战,以定胜负,免伤多人。”
约有半个时辰,去的人回来道:“已有敌将上船渡过来了。”
西庶长吩咐铁柱道:“汝可见机,要擒活的,不可伤他。”
铁柱应声而出。
庶长、水湖同到营前,古璋隐于旗后,见过来五只船,中间桅前立有一将,头戴束发冠,身穿雪花袍,脚踏兕革靴,捧着两柄银锤,到岸上坡,缓步前来。这边铁柱,头扎钢抹额,身着乌金铠,脚踏皮靴,持两根铁棍,迎向前去喊道:“来将通名。”
穿白袍的道:“俺姓王名之华,你姓甚名谁?”
铁桂道:“咱姓铁名柱。尔中华人到此,应当伏首求生,有多大本事,敢肆猖獗?今日叫你试试我的棍看!”
说毕,举棍打下。王之华左锤隔开,右锤早到,铁柱架去。
两人连战顿饭时候,铁柱棍法渐缓。西庶长问古璋道:“可是你同伴?”
古璋道:“正是。”
庶长乃踏步向前,船上亦添将赶到。庶长喊道:“二人不必战了!”
铁柱听得,慌跳出圈子。王之华道:“可换个有用的来?”
古璋见后上岸的正系李之英,便趋出去。西庶长回头指向古璋道:“可认得这人么?”
之英、之华齐呼道:“古兄在这里了!”
古璋道:“二位贤弟辛苦。”
拱指西庶长道:“这系相国,二位贤弟可过来见礼。”
之华、之英向西庶长躬身道:“甲胃在身,不能全礼。”
庶长答道:“英豪降临敝邑,边人卤莽,取咎良多,老夫特来赔罪。”
之华道:“遐方落难之徒,争命苦衷,得蒙鉴宥,感佩不朽。”
古璋问道:“施、毕二将军何在?”
之华道:“俱在塞中。”
庶长对古璋道:“同往岛内见过二位。”
古璋道:“也好?”
四人上船询问分散事体。进到里面观看形势,却不甚险,三山降落,中有四五里一片平地,二冈环抱拥护。内有大池,约六七里宽,两道深涧汇合,随山折迭。出口四边菁丛藤薮,林木周遮。入到营前,诸人迎出,见着喜道:“古公来了,想得李、王二公好苦也!”
古璋答礼毕道:“船上遭擒幸脱,途逢庶长栽培,视如骨肉,从今不必动干戈,俱系通家了。可请施将军、毕将军相会。”
只见屏后转出二人,西庶长看时,正系施瞻、毕志趋来参见。庶长道:“何由至此?”
施瞻道:“初时误恃血气之勇,取罪于二将军,乃蒙不杀,反以客礼相待,虽然惭愧,却无所苦。”
毕志道:“实未知咎起于滨民,致施将军误后,小将又误。水大夫、庄大夫犹未得知,前来夜劫,岛内已悉其详,王将军欲分兵埋伏,待入口时,先到营内反劫,回来夹攻。李将军不肯道:“这般行为,仇隙愈深矣,只逐他去就够了?”
庶长道:“如此。庄无为的腿已经受伤。”
之英道:“备有薄鲁,水大夫、庄将军未知可赏降临?”
庶长道:“他心中犹未释然。”
古璋道:“都应去请。”
之英具柬,命卒前往。
却说水湖在阵前看见西庶长同古璋、之英、之华上船过岛,骇然道:“这老儿今番着了道也,如何轻入虎穴!”
铁柱在旁边道:“他不得错。”
水湖疑惑回营,传请庄将军说话。庄无为命小卒扶出,水湖道:“西庶长听古蛮子的话,随着敌人进岛,看来多凶少吉,将军须强勉防备。”
庄无为道:“遵令。这般强敌,主上也该拣选猛将前来同剿。西庶长虽是文武全才,奈将七十的人,又信蛮子的话,安得不误?”
正在议论,牙将进禀道:“岛内具柬,请大夫、将军饮酒。”
庄无为道:“呸!他诱了一个去,又想来诱两个哩!我们去不得!西庶长中尔的好计。”
令将来人逐出。
小卒回到塞中,备言情状。古璋道:“无怪其然。”
命排席开筵。饮过三杯,西庶长起身道:“老夫先回去候驾,各事机宜,古公可与诸君措置。”
同答道:“敬遵钧命。”
齐送西庶长、毕志、施瞻等上船。
回营复饮,古璋问之英、之华道:“二位贤弟之意如何?”
答道:“谨随兄长。”
古璋道:“大家如何?”
之英道:“人地已经相安,可申明西庶长,听他们居此,免到都中生事。”
古璋道:“有理,有理,贤弟可通知来。”
之英、之华出到场上,传齐众人,道:“今古兄已受知于庶长,我等可免锋镝之虞。诸公在此营生,不可多事,我二人同古兄去看看事势,再来知会。”
众人道:“二位如此英雄,正可创成事业,如何甘受制于人,失我等护庇!”
之英道:“所言见识颇谬,兵凶战危,以数百人之力而欲与四镇三十州二百余邑之大岛争衡,不亦妄乎!前之所以战者,苦无所诉,不得已耳,实非好意。况天数有定,岂勇力所能为?愿诸君早消此念。”
众人道:“我等愚庸,无有深谋,今闻开导,悉遵指使。”
之英、之华复道:“俱知会过了。”
古璋乃起身同二人出岛入塞,西庶长、水湖迎入,各吐衷肠,上席饮酒。庶长道:“诸事已毕,水大夫仍同庄、毕二将军领兵由旱路去,老夫另有事件,同古先生三位船行。”
水湖道:“遵令。”
席散。
次日清晨,水湖率众拔营齐起。古璋等三人入岛叮嘱毕,作别回来,随西庶长上船,仍由团石岛而行。守口大夫樊勇,已知庶长水路回都,在岸上伺候,报名请罪。庶长令上船,慰劳道:“大夫在边劳苦,前天过此,因属紧急,未曾通知,且不事迎送,足见大夫之操,而今如此,反将老夫看轻了。”
樊勇道:“失于礼节咎犹属小,国之庶长过而不知,其疏忽之愆如何能辞?”
西庶长道:“大夫之职,内安民而外攘敌,刻下清平,少用盘扰,正所以安商恤旅,何罪之有?”
樊勇道:“蒙老庶长栽培之至,请入营中谒见。”
西庶长道:“不必。现有兵若干?”
樊勇道:“因闻西崖五沙滋事,各守堠之兵俱收回看视,除游兵五百外,现有兵二千在此。”
西庶长道:“可拨五百名听差,外给十天粮饷,大夫可守在此,不必擅离。”
樊勇得令,回营点兵。
西庶长问道:“闻上国中华之教有三,请示其理。”
古璋道:“教者,圣贤授受之规模,治国安民之法则,乌得有三?乃好事者为之也。其原由于圣人以神道设教,因世衰道微,流荡无度,好事者倡为‘修炼长生’之说,以挽荒淫。奈荒淫卒不能挽,又变倡为‘地狱因果’之说,以化强梁。奈强梁终不可化,而痴心妄想之徒,舍理绝伦,归之如水赴壑,泛滥无涯。相沿既久,精明之士亦不能觉,又从而藩篱羽翼之。犹有穿凿经史,以证邪说,为道所当然者,何殊操室内之戈,而弒父母?于是举世沉迷,凡好标奇显异者,为分儒、释、道,名之曰‘三教’,实因世衰道微,横议肆行所由起也。”
西庶长道:“此即尼山所谓异端?宜乎韩子有《原道》之作也!二者惑世,究孰为甚?”
古璋道:“道家艳称长生,以欺天下,亦知死者人之所必不免,又恐其术终归败露,复为魔劫之说,以济其木之穷,为爱其术者,不免畏难观望。佛氏乃因其失变而艳称西方乐土,从其说者,不妨于死,死后之乐甚于生前,既无修炼之魔劫,又胜长生之受厚。是以痴愚之徒,谓正心求己之学为迂文,只需敬佛,妄想可遂,以致穷凶极恶者,翼佛消除而奉之;贫贱疾苦者,翼转富贵安乐而奉之;康强显达者,翼益尊乐久长而奉之。少者,翼后来之飞腾如意而奉之;老者,翼来生从心所欲而奉之。以至天地君亲师无权无德,惟佛是尊是望;仁义礼智信可舍可亡,惟佛是倚是求。凡学守不固、而心动妄念者,咸坠其术中而莫觉,惑世殃民殆佛为甚。”
西庶长道:“佛氏之欺诳,何自而起?”
古璋道:“佛氏即道家之尤黠者,缘道家荒唐之说,变其形容而更荒唐之,另幻一门户耳。”
西庶长道:“其徒尊奉若何?”
古璋道:“貌相似而迹相违,诚实循守者甚希,无恶不作者甚多。”
西庶长道:“其居处衣服饮食、君长父子若何?”
古璋道:“所居处皆草木土石,所衣服皆布帛皮革,所饮食皆茶酒汤饭、谷肉菜蔬,君长公共,后嗣则取民人之子为焉。”
西庶长笑道:“有是哉!居处、衣服、饮食、君父皆圣人之教也,俱不能异,独立荒谬之说,以别于圣人而谓之教,不亦妄乎?使天下相率而从其言,去五伦,绝养育,不须百年人类尽矣,彼亦将奚从取以为嗣?此固末俗之胡涂,实王道之蟊贼。若辈艳称极乐,何不尽驱而归之西土?夫农家尚不容稂萎,治天下之教,安容有三哉!无怪治日少而乱日多也。先生易为不辟之?”
古璋道:“此乃造物之戾气,无庸辟也。天地不能有昼而无夜,朝廷不能有忠良而无邪佞,教育不能有君子而无小人。正道如日月光明之当空,异端如阴霾漫盖之逼近。为漫盖而极力拂除,何能得济!待其气衰,则自消灭。夫杨、墨之言盈天下,孟氏起而驱扫之,杨、墨息而佛老兴。老氏之徒乃润色杨、朱之迹;而佛门之象,而以杨朱为心而倡墨翟之行,加以盗跖为骨,其惑人乱世过于杨、墨远矣。然皆由习俗日趋日下之所致,若再痛排面斥去之,此后安能禁其更变之不愈出愈幻,而为祸之酷烈又盛于佛老也!故无庸辟,而听其自然。”
西庶长道:“闻其戒杀茹素,意果何居?”
古璋道:“彼殆未之思也。若贪口腹而恣戕物命,固属不可,如牛任耕,犬任守,驴马任负,咸有分劳之功,止杀可也;其羊豕鹅凫之饲豢,虎狼蟒鳄之凶残,蝎蛇蜂虿之毒害,以及各类皆使长存,则禽兽虫鱼日增月益,充满天下,人且难保,五谷菜蔬,草木禾苗,势必尽为残毁,素亦焉得而茹?岂知天地之间人为贵,古圣立法以卫民生,皆至当不易。即彼得安居,而肆其违道之言,亦由出于圣贤平治之后。若产于其时,知理势所必然,定思避患害,图生计,助驱除之不暇,焉敢道慈悲,说因果,谈空论戒哉?”
只见铁柱禀道:“樊将军领兵到也。”
看时步兵五百,并马五骑,来列岸边。西庶长使之英、之华、铁柱带领,吩咐如此如此,三人得令,上马前去。命樊勇回营,再行开船,随潮进口。正是:边乱既经谈笑定,归途焉用甲兵行。
欲知所因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梦回剩得须眉白 国丧难禁篡夺评
却说仲卿坐骑收勒不住,腾冲入海。“哎呀”之声未绝,忽闻喊道:“仲兄何在?”
又闻道:“仲卿、子邮醒来,醒来!”
急睁看时却系睡在床上,有个道童从门外渐行近前,眉目似乎相识。再往对面看去,只见脚头坐着个人,睁着两个眼睛望那道童,又转过来,正系韩速。互相惊讶,一齐跃起,四顾房内俱系悬岩,连床也系块大石,并无棉褥被席,诧异不已。那道童笑道:“睡得几时,便系这般模样?”
二人再看道童,突然想起,顿然明白,正是吴槐。乃同揖道:“尘心未除,不觉梦入。幸蒙师兄指示!”
吴槐道:“尘心除否?”
仲卿道:“除矣!”
子邮道:“仍有未明了处。且同参大师,问个明白。”
吴槐道:“早着哩,早着哩,还未睡半觉哩!二子腹中可馁?”
仲卿道:“饥犹可耐,渴实难当。”
吴槐领出房来,便见竹树丹碧,无纤尘埃。吴槐指石墩上砂罐道:“饥渴俱可便用。”
二人走到跟前,揭开看时,却是煮着去皮的芋苗。乃取碗杓先盛汤饮,便觉腑脏神气充盈。再餐芋苗,迥异常味,淡香溢口,沁入心脾。不觉罐内俱荆吴槐道:“可添松果,将篮内的搀入煮去。”
仲卿擎下罐子,添上松果。子邮拾取芋苗,觉得沉重。再细看时,却系白石子,乃添入罐内。仲卿道:“腹内燥热,肌肤奇痒。”
子邮道:“弟亦思浴。”
吴槐道:“易耳。可随我来。”
二人跟出洞口。吴槐将脚顿地,只见白云托着,早上对岸峰巅。子邮前顾后盼,仲卿仰首观望。吴槐复回,左、右手携二人同登。可怪,足底未曾觉虚。吴槐道:“那边有泉,且过去看。”
乃到前峰巅顶,有池如沸。仲卿便思宽衣入浴,吴槐慌止道:“此圣泉也,乃仙家饮所,谁敢污秽!”
二人掬水尽饮,觉得燥热全消,然后下峰逾岫,度壑穿岩,来到一处,涧阔为池,水清如镜,照见雪鬓霜髯,衰形残质。子邮道:“梦乎?非梦乎?”
吴槐道:“非梦也,梦也!”
仲卿道:“奇痒难搔,此水清冷,恐无益于事。闻黄海有汤泉,不知在于何处?”
吴槐道:“可即于此试之。”
乃同脱去衣裳,步入坐下,池水浅仅盈尺,却不冷,亦不热。
所浸皮肤,痒俱如失。子邮道:“若再深尺余,岂不更好?”
两腿忽然没入沙内,水已浸及肩。相顾大喜。自头至足,无不洗擦。垢如腐木,大块小块,随手落脱,遍体轻爽。站起身来,各自吃惊,上身如银,下体如血。吴槐笑道:“不必怪异,须髯何处去了?”
各自摸时,一丝也没有,互相骇异。吴槐道:“此地便系汤池,为温泉之冠。天下温泉,皆硫磺气味,惟此气味系丹砂,又名朱砂泉。乃昔日轩辕漂丹砂处。神仙浴之,则通身赤。二子殆半仙矣!从此精进,何患大道不成?”
二人称谢,取衣裳穿着,提将起来,随即断落。吴槐道:“布帛之寿!百岁则应还原,计二子卧在洞中已三百日有余。布帛已得加两倍之寿,如何犹可用得?”
子邮仍取起振抖,朽腐如土。
忽然一阵火焰自地喷出,吴槐惊退数步。仲卿见地上光中有物,往前拾而视之,问子邮道:“这可系紫光宝石?”
子邮道:“怪哉,紫光石也。”
吴槐道:“子邮左腕上系着何物?”
仲卿道:“革囊。”
吴槐道:“指弹之,雹雹有声。”
仲卿问道:“此革何以不坏?”
吴槐道:“作者必非常人,精神所注,故不败耳。今时安用此为?”
子邮道:“林兄所赠,不可弃也。”
仲卿自视道:“真可谓一担不挂矣。只系赤身,如何回去?”
吴槐道:“易耳。”
自将道袍脱下,抖了两抖,只见道袍两个影儿坠于地下。吴槐自将手上这件穿起,再提起地上两件,与各一件。又将小衣、袜、鞋如前抖下影儿,俱如造制成的。各穿好了,子邮藏起宝石。
吴槐道:“回到洞中,亦无甚事,可问老白取桃去来。”
齐声应诺。便同举步,登峦陟岳,直上天都绝顶,纵观四面,匡庐、泰山皆如汀渚。乃旋入洞,吴槐推开石壁,别有灵境。
只见一个白猿坐在石上打盹,一个青猿出迓。仲卿拱手道:“阔别多时。”
白猿惊醒,起身迎来。吴槐道:“故人相候。”
白猿连忙向各人躬身,仲卿、子邮亦酬以揖,就石坐下。两边壁上俱有字迹,各具禽兽鳞介之形。子邮问道:“刻的何字?”
吴槐指道:“颠倒五形、定天平地、出幽入冥、役鬼驱神之道,咸具如此。”
仲卿近前细看,青猿于沙中取出丹桃,其大如斗。
吴槐道:“仲卿且来食桃。那字俱系云势雷形,料认不得。”
仲卿走回道:“爱其遒劲,愿细揣模”
乃擘桃一块,仍趋壁边审察。左边完了,复看右边。子邮同吴槐食桃入口消化,五脏宽舒毕,青猿将核擘开,取仁收起,用瓣于石窟中舀得绿水送来。吴槐道:“仲卿饮酒。”
仲卿过来呷得两口,觉得很淡,转味醇浓,胸隔清爽,又将右边石壁看完。吴槐笑道:“都记得了?”
仲卿道:“已知其略。此广成所造,以授轩辕者,非云雷篆体也,”
白猿点头,吴槐惊道:“仲卿已得大道,吾辈不及多矣。”
仲卿道:“得则俱得,彼此何分?”
吴槐道:“愿指示其详!”
仲卿乃逐字释明,音义奥理俱为阐出。二人胸豁然。
仲卿用袖向壁两拂,字迹俱隐。拱别白猿,石壁复合。
出得洞口,将足蹴地,风自草端涌起,三人乘着回来,只见峰腰松顶有兽侧卧,闻得人声,超然跃起。子邮道:“其獐乎?”
仲卿道:“蹄圆耳长,蹇也,色如獐耳。”
吴槐笑道:“子邮忘乎?”
仲卿道:“如何长得这般颜色?比前壮健许多。”
吴槐道:“餐得灵芝,已有仙分。登云越海,俱属寻常。”
子邮道:“梦境终属恍惚。毕竟欲往浮石遍观,以决所疑。”
仲卿道:“有何不可。”
问吴槐道:“仙兄可有兴同游?”
吴槐道:“吴贺未归,老师无人伺候,难于远离,不得奉陪。”
仲卿乃同子邮别了吴槐。子邮道:“何不御风?”
仲卿道:“既有实地,何必浮虚?”
乃下黄山,登白岳,上天台,过西湖,由鳖子门随潮入海。仲卿见群鸥泛游,内有鹭鸶一只,皎沽可爱,便举足而登。子邮见骄鱼斗水,白鳞灿耀,亦起身跨上。因二物力弱,不能持久,乃于鹭首书“鹏”字,于鱼首书“鲲”字,鹏翥鲲腾,不离左右,直入大洋,日夜不停,云雾霏霏,铺成大片。远远望见有岛,矗立当空,子邮道:“望见金莲岛也。”
仲卿道:“浮石之上是扶桑,今仍见日月,此岛岂系金莲?”
子邮道:“上宽下窄,极似金莲,然无如此之高广。闻蓬莱出水千里,上锐中束而下宽,如‘土’字形象。此山得毋是乎?”
仲卿道:“且到跟前观之便悉。”
只见那岛渐渐宽高,直入霄汉,须臾已到半腰。分开荆榛,驾鹭驱鱼直到上面,却系草莱成丛,蓬蒿满径。房屋俱系依岩壑傍,附箐连藤。瓦则松枝竹箨,墙则荜荔苔藓,人则清臞褴楼,食则水果山花。
到一大垣,见其门额有五字,曰“今古文章府”。有老者站于墙边,子邮揖道:“贵处是何名境?”
老者答道:“原名笔峰岛,系伏羲画卜遗技所化。后来因其荒芜,改名蓬莱岛。”
仲卿道:“闻蓬莱琼楼玉宇,今夜何处?”
老者道:“乃好事者反言之也。请观‘蓬莱’二字,便知实矣。”
子邮道:“何不曰‘今古’,而曰‘古今’?”
老者道:“文章虽让前人厚,花样须饶后辈新。起初原是‘古今’,因此后改‘今古。’”
子邮道:“垣中共有若干位?”
老者道:“位数无常,品分三二等。凡有功于教化者为上,利济者次之,藻彩者为下。”
仲卿道:“古今文人,咸聚此乎?”
老者道:“否。此文府也。上之有文人之都,下之有文人之圄。文都由此上去三万里,文圄由此下去五千里。”
仲卿道:“敢问其详。”
老者道:“开创道德功利之说,行之,泽及生民百世者,居于文都;随时经济,而不出前人范围,奉之坚而行之力者,居文人之府;假功利之名,以遂其私欲,及学问赡美而事无益之文者,入于文圄。”
子邮道:“其艳丽词华,败坏人心风俗,变乱事非者,处于何地?”
老者道:“乃阿鼻之作,不在文字内齿。如牛僧儒之诬汉陵寝,永锢不赦是也。”
仲卿道:“主三处者何人?”
老者道:“苍颉氏。”
仲卿道:“敢问尊姓?”
老者摇手道:“言之可丑。因学问未到,而负一时之盛名,求进心急。幸平生无有他失,故不坠入文圄,而罚协司阍耳。”
仲卿知其不说,乃另伺道:“浮山在于何方?去此多少路程?”
老者道:“虽闻其名,未履其地,不敢妄对。”
二人拱手正欲作别,急闻乐声飘渺,仰而观之,空际幡幢护从由西而降。老者拉仲卿之袖道:“可旋于旁避之。”
二人随走数十步。仲卿问道:“来者何人?”
老者道:“此文府内,系陆贽掌数,今奉上帝召回,令文天祥来接代耳。”
子邮道:“文天祥系何时人?”
老者道:“老夫连陆贽亦不知系何时人,大约皆后代文士之名实相符、出类拔萃者耳。”
乃拱手作别。
老者指东边行来的人道:“欲知浮山路道,当问此公。”
仲卿道:“姓甚名谁?”
老者道:“姓杨名筠松,足迹遍天下,敕封游仙。”
仲卿向前揖道:“杨公!小子见礼。”
杨筠松忙还礼道:“仙长,洞府何处,老朽从未会晤。”
那老者笑道:“筠松亦有不认识者耶?”
杨筠松道:“已仙,将仙,无不晤来,二子芝字,记忆不起。可系瞌睡汉洞天内温石床上卧的么?”
仲卿道:“正是。”
筠松道:“何能遽然到此?”
子邮道:“得天都藏书,略有所获。”
筠松喜道:“轩辕上升后无得者,二子何其幸也?”
仲卿道:“蒙天赐耳。敢问浮山坐落何处?”
筠松道:“此岛之下千里,出弱水围,往南万里,进硬水围,扶桑阴下便系浮山。”
仲卿、子邮道:“承教。”
揖别二老,下到峰麓,跨鲲乘鹏,落行波上。
片时间,见水势陡然趋下。再片时,又巍然腾起。回看蓬莱,如贮水晶盘内。子邮道:“大约此即弱水。而多裂开乍合何也?”
仲卿道:“乃波浪往下形势。其裂开之处,即波浪也。然闻羽毛皆不能载,今便试之。”
乃于鹭鸶顶上拔得羽毛一根丢下,浮于水面,顺水漂去,并不沉沦。子邮道:“所谓弱者,乃形势下陷而不隆起,非力弱不能载也。形势下陷,舟揖自不能渡过,虽鸾鹤亦不能飞越千万里,故谓羽毛俱沉。而传闻者便渭水力柔弱,羽毛俱不能载,不亦诬乎?”
仲卿道:“世俗传闻异常之事,非目所睹,原不应信。而好事者乃笔之于书,以为己所独得,欲借之以传其名。此孟子所以有‘尽信书不如无书’之叹也。”
说罢,离却弱水,往南而进。行过一夜,只见前面青气氤氲,渐觉溟溟蒙蒙,如烟如雾,东行西撞,不得出头。子邮道:“什么地方?莫非妖魔所戏?可发力士击之。”
仲卿道:“何物妖魔,敢于相戏?且落地看,系何道理。”
乃同往下坐来。葱笼蓊郁,渐渐平谈,早见山川。子邮却认得系白驹峡,为浮金北边山岭,延虚州所辖,曾经登眺,乃道:“错了。此是浮金地境,浮石仍须西去。”
仲卿道:“闻山水颇多奇致,今既到此,不应轻放。”
乃令鱼化作苍头,鹭鸶化作童子,出峡,取路下悬岩城来。行到灵金山脚,见山回水转,内有村庄往来,车马甚众,且多显著仪仗。仲卿道:“且往观之。”
同到门前询问,方知是做七十大寿生日,父子、祖孙位列显要,结交亲朋俱系公候大臣,所以这般热闹。
二人也挤入门,行到中堂,宾朋济济。只见一位童颜鹤发的老翁出来谢客,子邮认得系金汤,便拉仲卿走开。仲卿却不认识,道:“法书篇什颇多,何不览之?”
堂上听系陌生口音,慌来问道:“贵客何来?”
仲卿道:“山人特来祝寿,因见嘉宾满座,未敢造次登堂。”
金汤却双眼注定子邮,子邮早将身子旋转往外缓步。金汤便赶出来牵定后襟道:“足下实系何人?愿道其详!”
子邮乃回头指仲卿道:“金汤,可迎接武侯。”
金汤见真系冠军侯,便拜倒在地,厅前众人俱趋下叩头。子邮扶起,复上堂来。金汤再向仲卿叩头,仲卿还礼道:“金将军今日大庆,不佞二人闲游偶至,也系前缘。无以为礼,将冠升升。”
金汤立起,将朝冠除下,仲卿双手从头至面,须发随手转乌,堂上惊异。门官又报道:“公孙将军到。”
仲卿看时,也系一个老者,两个童子扶入。金汤呼道:“公孙发,速来拜见武侯、冠军侯!”
公孙发向子邮熟视,连忙下拜。子邮扶起道:“可快拜武侯,问他要返老还童药。”
公孙发道:“武侯可系客卿?”
子邮道:“然也。”
公孙发乃慌伏地。仲卿扶起道:“观卿步履不大利便,莫非有疾?”
公孙发道:“向无疾玻因去年搏熊,虽然博得,手、腿俱受其伤,百治罔效。”
仲卿道:“将军年高,奈何仍为冯妇之事?下次不可。且取酒来!”
金汤捧上玉杯醇酒,仲卿道:“杯酒俱佳,公孙将军之福也。”
乃于杯上画个“健”字,令公孙发大口饮下,犹如热汤灌入五脏,痛不可忍,跌倒乱滚。须臾,百族俱到,痛忽如失。跳起身来,轻捷如壮,向前叩谢,仲卿已往外去了。公孙发赶出大门外,见仲卿扶着童子肩膊腾空而起。拭目仰视,乃驾仙禽直去。只得望西叩头呼谢。
回来,见子邮坐在中堂,金汤捧觥跪进,子孙拥立两边,捧壶捧盅。子邮问道:“杨善精神若何?”
金汤道:“得有疯痹之症。国太医诊说,由于心血耗尽,是为心痹。须三百六十天不用心思,方可调治。”
指左边少年道:“此杨善之孙杨君仁也。”
杨君仁又向前叩头,子邮令起,取过玉壶,揭开练盖,以觞内酒倾入壶中,付君仁道:“汝带回,用小红枣七放,当归八钱,入壶内浸一日,与汝祖饮之。”
君仁接过,叩头称谢。
子邮又问金汤道:“国太医犹康健么?”
金汤道:“老太医去冬同姓安的入山采药,至今不返。今太医乃老太医国万年之子国运通也。”
子邮道:“原来如此。仲兄已去,吾难久留。鲲儿何在?”
金汤仍欲叩留,只见苍头上堂负之,跨檐登脊,回头道:“为吾致意诸公,教子孙以忠孝为要务,吾去也。”
说罢,冉冉上入杳冥。
不提金汤等人,单说子邮向西行去。仔细观望,却不见仲卿。忽闻喊道:“子邮。”
子邮乃旋转下望,仲卿却在太极岛,便落下来。仲卿道:“适见此地气味不同,驻此以待。”
子邮道:“诸人依恋,不忍便弃。赶寻只向前望,不期兄却在此。这系元珠岛,昔用金船擒拿庄、毕之地。”
仲卿道:“我亦疑是太极洋,看犁枣花虽非其时,现在茗甲已成,正好采取。”
子邮道:“适逢气候,来晨带露取之。今在此岩中栖止,令鹏儿、鲲儿巡守,以防鬼怪偷窍。”
鹭鸶、白鱼领命,各分上、下巡守,二人在内调元息气。直到天亮,闻得风涛呼啸之声,乃同步到岩外看时,岛上岛下,无数奇形异状怪物,内中有未经见者,有反头倒面,单手独脚,数牙遮乳,孤掌撑胸,口居角端,齿长额下,双目傍踵,两腕连臂,一边肢体,半段身躯,数头数尾而止一身,一头一尾而有数体,长眉带翼,短尾作足,背飞肩走,腹后踵前,耳大包身,鬣长裹体,掌似簸箕,指若碓杵,脑脊相连,手足不辨,眼大于身,头小于爪,多目多口,长髭长甲,鼻仰过额,睛垂及口,胸抱如瓮,背垒如囊,发巨如角,须利于齿,口阔到肩,唇长盖膝,介鳞皮壳,彩色俱备,指爪角翘,矢刃兼全,带人肢体,兼各形容,口喷冰雹,耳生烟焰,髻鬣盈身,介甲裹体,四肢乍全乍缺,五官或东或西,头行脊走,尾饮鼻餐,颈如指而首如牛,身如鼓而头如蛋,种种奇怪,不胜悉数。仲卿诧异道:“此种妖物,从何而至,又何因被击不去?”
子邮道:“此皆水怪也。传说每岁最上尖芽,皆神采取,大约皆系此种妖物采取而进于神耳。不然何以死伤累累犹不肯退?”
仲卿道:“神安用怪采取,此殆怪取而进于神耳。是以拼死而争。”
再看时,鹏儿张开两翼,覆住岛顶,鲲儿挺着铁枪,双毫,四面驰逐,虽然碰着便伤,急奈如蜂拥挤,常赖鹏儿双翼机到,如墙排倒,长嚎剪来,似线分开。子邮取出紫光石,华彩腾空,诸怪潜逃,受伤者尽现原形,无非鳞介蛇虫、沙禽水兽,乃令鹏鲲复成人形,推诸怪物下洋,盥洗洁净,彩下茶芽,即用上泉水,出直火,燃藤条,造就小团,取叶包裹收藏,半天半雾,而行。
仲卿仰看四周,笑道:“前日只谓溟溟蒙蒙,青霭氤氲,哪知系扶桑叶色。”
子邮亦笑道:“今日看得清楚,为何前日之混沌也?”
仲卿道:“今乃心定,故知之,前时乍入,不详察也。”
子邮道:“俯视冈岭如螺,天下山川须如此游历,方无遗漏。”
仲卿道:“似此则得其粗而遗其精矣。”
子邮道:“如此说来,仍须按落游览。”
仲卿道:“脱离桎梏,闲散无事,有何不可?”
乃降实地,寻幽访僻,不觉来到赤驹峰下,玉镫岩颠,望见氤氲黄气,却系岫罗墩上。行近前来,只见蜿蜒丘壑,正系山庄。仲卿道:“陆子在此校核典籍,修撰死传。”
子邮道:“陆子文章定与人品相符,可往观之。”
乃同前进。行到门前,守庄官并太监问道:“何处差来?”
仲卿道:“驸马府的。”
官弁随道:“请!”
仲卿、子邮便往后行。不进后殿,入左脚门,过回廊,穿曲榭,到东壁阁下,见陆秀夫方隐几而卧,梦中犹作哭声。四壁层橱,迭架堆贮的都系新书,内有《重修浮山宝史》五十卷,乃取下来展阅,与旧史大异。有旧史所无之名,今累累增入者;有旧史所有而卷内并无者。细为揣度,方知其意。凡出产稀少,有济于用,而他宝不能代,他处不能产者,则为之宝,始行收入注明,余概摒弃。
相与看毕,仍卷好归于原处,再上堂来。见面前案头摊着列传,展玩数卷,褒无溢美,贬无过词,洵属折衷之笔。看到《仲韩合传》,揭开首卷便是陈桥兵变、韩公殉国、入蜀逢陈,次后便系朝帝闹庄、诛奸焚苑等事,毫无遗漏。子邮道:“故土旧事,连弟亦忘之,斯何巨细不遗!”
仲卿道:“粉本出于墨珠。我们历来事故,皆儿辈自幼熟悉,是以无不清楚,毫无遗漏。”
“且看后面梦醒时如何书法”,子邮道,末卷看书到:某年月广望君平金莲岛,追逸犯。某月某日至五沙岛,西去不返,后二日有船淌到云。称会于硬水围外,见韩字旗号船只没入旋涡云云。再往尾后看去,书道:某月某日武侯策骏骑追寻广望君驰骤入洋,有白龙腾空西去亦不返。
二人看罢大笑。陆秀夫惊醒,起身拭目视道:“二子何来?何为大笑?”
子邮道:“别几多时,即不相识?”
陆秀夫细看道:“怪哉!不佞半面,终身弗忘。二位并未晤过。”
仲卿道:“既不相识,且置勿论。所撰《韩仲合传》,其后仍未叙全,意欲携回续齐请正,不识阁下以为如何?”
陆秀夫道:“此皆岛主发下,非不佞草创者可比,未便从命。”
仲卿道:“不妨。岛主未经临览,卷面尚未盖印,非不可移动之件,乃系墨珠草创,嘱其重缮一册便了。”
陆秀夫道:“虽未受印,实曾览过。”
子邮道:“先生不必过虑。请以一物为质如何?”
于怀内取出紫光石置于案上。陆秀夫惊道:“原来果系武侯、广望君。不佞初闻二公声音便欲相认,因年貌不伦,未敢唐突。今日方信八公山人之事不我欺也。”
仲卿道:“先生莫误。武侯、广望君何如人也,吾等岂敢比拟!”
陆秀夫检出宝史,指紫光石道:“某年月日以之赐驸马广望君韩速,今紫光石出于君怀,非广望君而何?”
仲卿道:“紫光石不止一块,安得以有紫光石者即为广望君?不佞仍有一件绝精药品,烦先生代上岛主服之,宿疾全除。如七情俱寝,便可飞升,否则止于五百岁强剑”
说毕,于袖中取出小团尖茗二圆,亦置于案上,携书入袖,拱手言别,返身向外便走。陆子倒履赶出,二人带了苍头、童子立于云中,回身道:“先生善事岛主,功行圆满,不佞等自来相邀也。”
说毕,拨转云头,半日即到黄山。子邮踌躇,仲卿道:“贤弟犹有未了凡念么?”
子邮道:“浮山之梦境虽有的确着落,汴梁之事实,究竟未见真踪。”
仲卿道:“我辈逍遥,无所拘束,何不同往?”
子邮道:“妙哉!仍有鄙见,未知合兄意否?”
仲卿道:“何事?”
子邮道:“乘云驾雾,虽然迅速,却少游了多少名胜地方。莫劳步行,取池、宣、姑孰、金陵、润州这条路,过江入淮。”
仲卿道:“有何不可。”
乃同自池州游去。
数日,亦到润州,路上虽多名胜,却无甚奇特。到焦山观日旭,只见满天赤霞如火,映得水底翻红,真正奇观。赏鉴未已,忽见隐隐黑烟自水中起,霎时遍地漫天。海边行止诸船,号神呼佛,凄惨不堪。二人放开慧眼,远见一条巨鳅,长如大蟒,粗似战船,领着无数水族,随潮逆上,势如风雨。仲卿道:“鲲儿可拿此怪!”
白鱼声应,踏水前往。巨鳅飞似奔来,突然而灭,其余族类亦随没伏,气散天清。鲲鱼回来,仲卿问道:“妖鳅何在?”
鲲鱼垂头,呕吐在地,缩作一团,得了地气,仰头舒尾翻身便窜。鹭儿现出鹏形赶下,拦腰截断,腹中落出大团小团百十有余。拨开看时,小团都系衣衫骷髅,大团都系尚未消化的人体,内中犹有数侗,色尚未变。乃令鲲儿抱于山脚,翟去腥涎,给丹灌下,顷刻苏醒。子邮道:“悲哉!伤害生灵若此之多。鳅之一族如此鳅者不少,而他族类如鳅之食人者又不少,商旅船只何以为生?”
仲卿令鲲儿道:“江湖河海,凡水族之害人者,汝俱得而诛食之。付汝宝符一道吞之,平风息浪,钢铁为身,风云为翅,龙狮无汝力也。但食未伤人之水族,及伤人命,或兴风作浪,则心烂肠断,腹溃而死。”
鲲儿跪下,吞符磕头,开口能言,称谢,翻身滚起,形状顿异,竖眉环眼,巨口獠牙,赤发青眉,手足长于翅下,须髯分到膝间,复跪下道:“请赐法械,以便使用。”
仲卿道:“不必另请,前日见汝击水怪之双毫甚好,何不用之?应无匹敌。可即巡去,不必羁延。”
鲲鱼叩谢,走到山阜,张开四翅,飞向海面而去。
鹏儿跪下磕头,仲卿道:“汝已成鹏,不须更变,只须身体,金刚不坏足矣。亦付与汝宝符一道,汝张嘴来!”
鹏儿张开利口,仲卿书符,鹏儿受吞,不觉嚷涕,身上发出光辉,毛皮尽如金石。仲卿道:“山中水内伤人之物,汝尽诛食之。所戒与鲲儿同样。”
鹏儿受命,叩头称谢,下山掠翅向西山而去。
子邮笑道:“山中水内伤人之妖,兄尽除之矣,人间噬残生民之妖,兄如何诛之?”
仲卿笑道:“天之雷霆、国之法例,皆不能绝,尼山《春秋》、李氏《感应》。如来因果,皆不能化,尚何言哉!惟有请阎罗多设地狱,以永锢此辈耳。”
子邮道:“地狱轮回,转出六畜禽兽供人煎熬燔炙,以罚其生前奸险诈横,如来反以戒杀为训,不免拂逆天心。”
仲卿道:“生以辱之,甚于杀以灭之。今鹭、鱼皆去,我等亦不必久羁。广陵、淮、徐一带俱无幽奇可探,不免径游嵩岳,后往汴梁。”
子邮道:“极好。”
乃同驾云而行。
片时嵩山在望。忽见白气当前,射入云霄。仲卿道:“此金气也。”
子邮道:“何等金气,景象至此?”
仲卿道:“虽是金气,却有妖形。”
往下看时,却系茫茫巨浸,底下隐隐似龙,岸边密密如蚁。子邮道:“此南湖也。前面城池,即系汴梁。”
乃按下云头,望白气行去,早见湖边人聚成丛。行到跟前,却系临涯设祭,前摆五牲,后列香案,灯烛辉煌,鼓乐嘈杂。仲卿见旁边有拐杖老者,便问道:“所祭何神?”
老者摇头道:“不必细问,少刻便知。”
子邮见有丐者,低问道:“每天祭几次?用若干钱粮?”
丐者道:“相公声音,像非本地人氏,不知底里。此系设祭,奉敬湖内神龙。此龙不久归天,此湖不久也要复为民田。”
子邮道:“何以见得?”
丐者道:“此湖本小,自有白龙来作宫阙,便今日东崩,明日西圮,败坏无数田畴,弄成洪波巨浸。当年百姓无奈,俱奔开封龙图包青天跟前告状。
包青天细查,非神非怪,不伤生民,只可四时祈祷,不必虚事驱逐。将所圮田畴钱粮,悉行豁除。因此,四时各方投祭。又有邵神仙会起,数经过此地,会起数道:‘非神非怪,亦精亦仙,湖田反复,毛诗之年。’后有宗留守断道:‘神仙、精怪俱非,定是殊常之物。湖田尚有反复,必自来时至去日须三百年,此物还原,湖仍为田也。’闻老辈人说,已有三百余年了。”
子邮道:“汝姓什么?”
丐者道:“姓赵,中令就系先祖。”
子邮道:“失敬了。”
正欲细问,忽见人众寂然避退,丐者亦随之而去。仲卿、子邮立定看时,只见湖中涌起一道赤云,漫空覆下,水势腾涌,状如雪山。赤云内现出一条白龙,光彩焕耀,头角狰狞,约长三十余丈。子邮用金丸指准弹去,那龙便舞攫而来,风涛随止。
子邮迎上,解下束膜丝绦,正欲擒拿,猛然见那龙项下有径尺大“无碍”二字,便呼道:“无碍,无碍,不得狂悖!”
那龙听得声唤,便回身窜入湖中。顷刻,风平浪静。仲卿笑道:“此何经旨?”
子邮道:“弟昔有剑,乃白师所赠,名曰‘无碍’,二字镌于靶上,遗此湖中。今见龙项现有二字,定是遗剑,故呼之耳。”
仲卿道:“须当取来,以绝民累。”
子邮道:“故物亦应收回。”
因同驾起云头到湖当中,见荷花正开,红白可爱,子邮解下丝绦,结成扣子,抛入水中,呼道:“无碍,无碍,还剑归佩!”
片刻提起,已自入扣,剑室俱全。仲卿视道:“真神物也!若非奇人所造,安来历久不朽。”
子邮束腰带剑,回看岸畔,大众圆满,乃到湖边对道:“所祭白龙,乃当年韩子邮遗剑,今已收回。汝等嗣后不必再费钱钞也。”
众人叩头,齐齐道:“多谢大仙!”
仲、韩二人离湖到汴梁,按下云头,行进南门,游街入市,形像俱变,景致凄凉,惟剑所劈裂巨石依然蹲踞。仲卿道:“城廓如故人民非,犹只说得一半。”
子邮道:“何也?”
仲卿道:“连街市、衙门、坊巷都不似当日规模,歌苑、楼台、草庵、别墅俱无遗址,岂但人民非已哉!”
子邮道:“繁华虽变,清趣仍存,水榭荷花正堪侑酒。”
仲卿道:“余心正欲如此。”
于是转行见路旁酒肆,额曰“随园”,仲卿道:“就是这里好!”
乃同入内。座席不少,饮客无多,便于池边梧桐楼旁石台上坐下。酒保将荤素蔬肴、各色名酒的粉牌送来,请点,仲卿道:“酒要开坛透缸,春蔬只须花下藕,价钱不论。”
子邮取钞,搭包不在腰间,乃将革筒中金丸于尾孔内倾出一颗,与酒保道:“只要洁净,多的赏你。”
酒保惊喜称谢,收交柜上。仲卿道:“林兄当年持赠丸俱有数,用去几何?”
子邮倾数,计少八十余丸,仍收入带起。酒保忙忙下池取藕,开坛烫酒,齐送将来。二人夙昔感慨在心,持怀痛饮。子邮掣剑再看,色泽非常,弹铗高歌曰:
人生百岁如沤释,富贵尊荣都不必。奸刁诈伪谋夺来,痴迷暴弱消磨失。君不见,赵家当日陈桥兵,黄袍加体皆亲人。未几疆尽坠海绝,徒取千秋不义名。
子邮歌毕,仲卿正欲赓和,忽闻榭上高声骤起,视其人,斑白苍髯,面池单坐,闭目舒喉,音节壮惋,乃共停杯听之。歌道:
君不见,
夹马营中红焰起,光茫耀耀人惊指。奇芬勃发极氤氲,应诞非常瑞无比。香孩儿营名不虚,长成丹颊殊雄伟。
力多谋多羽翼多,盘结服侍周天子。方面大耳世宗疑,削除徒为赵施为。天木移去张永德,势成欺幼攘宏基。
弊除法立规模整,吊民伐罪东南夷。五十斧声援烛影,传后命遵太后遗。取国不无尽智计,遂心杀侄弟又毙。
先后薨礼不成丧,忠孝全亏同狗彘。封禅端由五鬼开,宫观土木接踵来。贿和作俑无底漏,欺天却弱丧亡胎。
亲政侥幸便仰裁,罢费却瑞真休哉。深仁厚泽遍九垓,崩夷四海尽悲哀。英宗可惜年不永,亲贤爱民何其审!
神宗乾纲昏乱秉,致令群凶得肆逞。贤哉尧舜出女中,进正退邪何宽洪!可恨书生暗大体,任性树党相残攻。
不顾余孽复盛炽,报复三党窜西东。昧于清浊何为哲?
徽宗又误用聪明。堪怜钦宗势已去,旧茸依然如故聋。
真才废弃求和急,雪窖冰天地业空。君后青衣千古惨,岂暇枕戈待尝胆!桧贼无忌锄忠良,君有孝念夫何敢!
孝宗恢复罔劳心,朝野英雄何尝揽?悲哉时实非其时,赍志终身殊暗黪!光宗愤愦无君德,宁宗胡涂迷白黑。
内政毫末未曾修,兴师耗国召敌逼。理宗真伪辨分明,如何辅相臣贪愎。治平学术虚尊崇,至此不禁三叹息。
弥远天殛似道张,怯症又单服大黄。余介愤死襄樊陷,平章方事蟋蟀忙。奸佞窃位不能去,忠良闲散空彷徨。
度宗显宗皆陷此,强敌数道进莫止。端帝帝业如丝微,志在惟余泪涕挥。海神三日忘潮汐,海战偏使逆风威。
全胜于事亦难济,再败不溺将何归?君臣宫室死社稷,青史千载饶光辉。孤寡攘来孤寡失,可知当日行为非。
三百年过如泡幻,我且持杯送夕晖。
仲卿、子邮听毕,全然不解,正欲向前询问,只见席边来的乞丐道:“二位似不知篇中意义,如以浊酒半壶见惠,愿细为疏解。”
子邮道:“何妨同饮。”
乃拉乞丐入座,斟给巨觞道:“请先用此,以润歌喉。”
乞丐接饮立尽,乃道:“此大宋兴亡始末也。”
子邮道:“误矣!国已易姓,犹称什么大宋?”
仲卿道:“且试听其道来。”
乞丐忽然双泪齐流。仲卿见其形色怪异,问道:“足下尊姓?”
乞丐呜咽,更说不出半字。酒保走来叱道:“掳不尽淹不死的无耻种类,终日只在这里吵混!”
挥拳要打,只见那歌诗的老者走过来劝道:“看他今已如此,不必计较罢。”
乞丐望见老者,羞惭满面,低头窜去。仲卿拱手问老者道:“适闻阳春白雪,惜领略未深。”
老者道:“此赵家得失始末也。既是不懂,待老夫细细解来。”
乃还席,放喉歌吟一段,朗声解释一回。通篇皆毕,仲卿道:“赵家兴亡大略已见。”
子邮道:“且去询来。”
子邮复到案上,拱手道:“老丈妙咏佳喉,令人神爽。”
老者起身还礼道:“适闻高歌,不禁感慨,故将朋友旧作吟咏,有污清耳!”
子邮道:“老丈上姓?令友大名?”
老者道:“老夫姓柴,敝友姓许名衡,隐居教授,犬子从游。老夫素有抑郁,敝友为此,以慰胸怀。常时温诵,宿积皆舒。元朝慕敝友名行,屡聘始出,仍不授职,今在苏门讲学。”
子邮道:“承教敢问老丈缘何抑郁?”
老者道:“事已过了,老兄不必下问。”
子邮乃拱别回席。只见月光如昼,照得池内莲花异样鲜妍,子邮着惊,仰观俯察,仲卿道:“诧异什么?”
子邮笑道:“三百余年未见此月,今如乍逢故人。”
仲卿道:“赵氏迹冷,我等心灰,此地不必羁留,且去嵩山玩月,来晨往访苏门可也。”
说罢,出园,见嵩荆中剑分之石倍加光彩,各踏半边叱道:“腾起!”
那两片石便自地拔升向嵩山来。皓月当空,正在头顶,星斗满天,罗列如盖,落到府星峰上,便按石驻足,风来松响,露下沾衣,四方无半点尘埃,万籁一片幽寂,清趣殊常,颇似老人峰下,惟无音乐鸟耳。乃指经论纬,算盛计衰,至三更时,忽闻哀号怨恸,极其惨切,不堪入耳。仲卿道:“空山荒谷,哪有如许撼声?”
子邮道:“远远行动,且看到来是何缘故。”
仲卿道:“望见来的徒众,计量长短,不过尺余,必非生人。”
子邮道:“且往峰下观之。”
乃弃石降于道旁,徒众亦到。内中长短不一,长的二尺有余,状貌狰狞,空身持械,管押催行;矮的高不盈尺,形容苦楚,镣钮缠身,伛偻戴负。仲卿问道:“何方冥役,什么案件,可细禀来。”
鬼卒鬼犯闻言仰视,尽行跪一下。鬼卒道:“下役奉差管押解。有人若问案件,后面经承押官到来,请问便悉。”
仲卿道:“如此,去罢!”
鬼役起来,催促鬼犯前去。随后,押官押着车子走到跟前,望见神光,连慌叩首,仲卿道:“汝系经承么?可将案由说来。”
押官禀道:“此案鬼犯,乃亡宋奸逆文武诸臣及助恶为非党羽,并有元凶残官弁、奸险诸人。”
仲卿道:“解往何处?”
押官道:“原来真人未悉,自黄巾乱后,上帝见人心日趋日下,阴司所辖案件繁剧,赏罚之间恐有未当。
因诸葛武侯平生谨慎周密,不惮劳瘁。乃敕居中岳之阳,专主赏善。凡阴司拟定忠臣烈士、孝子仁人,赏格都咨送前来核复,量材奏举。因张桓侯一生耿直无私,疾恶如仇,乃敕居中岳之阴,凡地狱决过乱臣贼子,仍解前来复审,从重严究,量情加罪。”
仲卿道:“虽严究加罪,既在阴司地狱受过刑罚,到此亦不甚惧怕矣。”
押官道:“不然。鬼犯到此,百无一还。桓侯之轻刑,甚于地府之重法。鬼犯闻解中岳,胆碎肝摧,视地狱为天堂矣!”
仲卿道:“闻阴司有水、火、兵、毒诸狱及千般恶刑,而反视为天堂,岂此地阴刑法度,更有出于地狱诸般之外者乎?”
押官道:“大约亦止于此,惟多神荼郁垒、碎撕慢剥、各种啖嚼,其余刑狱较阴曹不过加重加久耳。鬼犯不磨灭尽绝,桓侯之怒不息。”
仲卿道:“所以先闻号泣声声,有怨恨追悔莫及之意。”
押官道:“真人只知鬼犯今日之苦状,未见当时此辈震主之威权、陷人之机械。”
仲卿道:“何人如此?”
押官道:“张邦昌、秦桧、汪伯彦、黄潜善、韩厄冑、史弥远、贾似道等诸奸臣是也。”
仲卿道:“汝管承几何年了?”
押官道:“凡兴革一回阴府团案之后,管解一次,解过十余次了,约八百余年矣。”
子邮道:“既系团案之后管解一次,今有元凶残官弁,如何同解?”
由官道:“凡兴革皆系定数。为将官者自应抚众安民,乃肆其狂暴,屠戮无辜,最犯上帝之怒。是以有元诸残忍官将,即附解来同例如此。”
仲卿道:“赵普、陶谷之流,可知迹踪?”
押官道:“秦桧即赵普,贾似道即陶谷。”
仲卿道:“赵普、陶都系奸臣,如何转世犹使为相,享受荣华?”
押官道:“历来凶恶尚未穷极者,俱准转劫托生一次。俾彼得以行仁布义,稍赎前愆。若依然凶恶,则先后并究,万劫不得出地狱矣。况宋朝天下,原系赵、陶等谋来的,所以仍使他们送去,以清案情。”
子邮道:“汝可知韩都指挥讳通的所在么?”
押官道:“现在元丞相伯颜是也。”
仲卿道:“李节度讳筠的,可知么?”
押官道:“现在元将军张宏范是也。”
仲卿道:“高将军彦俦、林将军仁肇,可在元朝将相之内?”
押官道:“否。高将军乃夔江峡神,林将军乃石头城主。”
子邮仍欲再问,押官道:“各犯现将解到,恐误限刻,不能详悉上禀。大约周朝殉国将相,尽转为元朝开国功臣。其余忠烈贤良,皆天地正气,必为神祗辅天佐地,血食千秋。历来例系如此。”
仲卿道:“承教了,汝去罢。”
押宫道:“遵命。”
说罢,飞赶前去,寂然无影。
仰看明月,已入西山,斗没参升,东方渐白。仲卿道:“与鬼说了半夜的话。”
子邮道:“也释了胸中多少疑事,闻人所未闻。且游玩一番,便往苏门去。”
仲卿道:“莫怪鬼犯忧惧,桓侯案下怎么持支!余、包、郎、于之徒不知可到这里?”
子邮道:“如何不来?他们自作自受,何必代为担忧!”
仲卿道:“贤弟所言甚是,且探访去来。”
乃于各幽奇之处都历见过,来到苏门,四边观看,虽无特奇,却也清幽。南边山麓,傍石依坡有数十间楼房草屋,土垣竹篱,古木参天,青蒲满涧,四畔绿竹,两岸垂柳。子邮道:“此内大约系许子读书之所。”
下山转到涧边,步上曲桥,问彩菱人道:“许先生书院可在此中?”
答道:“现在竹林东头转弯柏树园内开讲。”
径到门边,听得里面正讲“天命”、“率性”,忽然停止。同向篱隙窥瞰,见红叶树下高座一位苍髯先生,手持麈尾,两边层层立着冠者童子,约有百十余人。这先生正是许衡。当下讲到中间,麈尾自动,惊视凝神,停止不讲。左边一个弟子问道:“麈尾其有通于性命乎?”
许子道:“否。麈乃鹿之历年久者,其尾不摇自动,白毫绕结,主有异事。占之应有先辈异人过此,汝可出外视之。”
仲卿听得喜道:“此子不凡。”
便往里行。那弟子撞见,看了一看,仍往外走。二人行到园内树边,许子依然视那麈尾。仲卿拱手道:“先生请了!”
许子旋头转身,正欲起迎,看见却系两个少年,只道系来受业的,如何不知礼体,遽然拱手?便不起身,只回道:“二位何为?”
仲卿道:“仰慕先生大名,特来求教。”
许子道:“欲何所学?”
子邮道:“愿穷幽极渺。”
许子道:“亦非难事,但视夙昔根底如何。”
子邮道:“《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也曾讲读,五岳、四渎、浮山、蓬莱亦都临览,犹以为未足,故访寻吾子耳。”
许子笑道:“《坟》、《典》、《索》、《丘》迹亡已久,好事者虽拟有成书,皆无足观。岳渎遍历者颇多其人,蓬莱何由得往?浮山无此地名,足下之言奚异载鬼?”
子邮道:“先生步履耳目未周,何以轻议天下事体?”
许子笑道:“足迹诚如遵论,有所未周。至于典籍,世间果有其书,老夫之目亦经窃见。老夫未见者,亦系人间所无。”
仲卿笑道:“有仲韩台传,可曾见来?”
许子道:“仲者何字?韩者何人?愿闻其略。”
仲卿道:“仲者,闾丘仲卿也,韩者,韩速也。”
许子道:“二公皆非常英杰,智勇无双,要其心,则求仁得仁者也。老夫敬之爱之,昔年曾为合传,此稿草创,出于老夫,足下乃反相询耶?”
仲卿道:“人心如面,笔墨亦然。先生自谓文无剩义,恐人所见,又有甚于先生者。况凡非常之事,天下皆争操觚,而流传不朽者,大都名笔,岂先生草创而更无草创者?”
许子道:“宋初,自于境内、邻国追求二子不得,恐贻讥于后世,乃尽去其籍,老夫获得原本而为合传,窃谓修饰且润色矣,更未见有为二公合传者。”
仲卿笑道:“姑请佳篇捧诵,次将所见恭呈。”
许子点头,命童子于后五代架上第三百六十二轴检来。
须臾,童子捧出,则锦轴牙签,装潢精洁,送与许子,转交仲卿。二人展阅,乃自潞州叙起,至西梁渡江止,辞多溢美,义少遗剩。许子问道:“雕虫比绣虎如何?”
仲卿道:“虽然踪追斑马,跨远范陈,惜所见未及十分之二,不敢妄称尽美。”
许子惊道:“足下定然实有确见,请道其详。”
子邮道:“且缓。适闻先生言世间之书俱经见过,姑无论此传,且请问难,以正不诬。如先生有所不问,不佞等不能对,则为不佞等负,即将所见送上;如不佞矣有所请教,先生俱能俯答,亦将所见送上。如先生所问,不佞等对答无遗,不佞等有所访询,先生失于应对,俱不敢出书送呈也。”
许子笑道:“谨遵台命。山中老拙,珍宝无力贮蓄,而于今古图书,如同性命。不自揣度,可称无有不备,且屈玉趾阅观。”
乃同到后进楼上,却系二十四间,向西朝东十三架梁的对面两层大楼,周排高架,以各色绢签分别门类,约有数十万卷。
周览名目,两个时辰俱遍。子邮道:“此外且勿论,此中尚有不全。”
许子道:“不全几何?”
子邮道:“约而计之,应少七卷。”
许子大惊道:“足下何神也?现因查核元魏崔浩高允等事,有数卷在卧榻前。”
命童子捧来,果系七卷。子邮乃东西南北,摘出难义以问,许子剖对如流。许子亦以疑事反问,子邮分晰如向,互相敬爱。
日暮下楼,请用晚膳,子邮道:“紫菱红柿足矣。”
许子道:“二公不食烟火乎?有竹葡萄宿酿,不卜用否?”
仲卿道:“最妙。”
须臾,果上酒到,移席于茂林,东边迎着皎月。仲卿笑与于邮道:“今宵不似昨夜寂寞,与鬼论话。”
子邮也笑道:“不识桓侯何以款待新客?仍欲得押官而询之。”
许子问道:“所言何事?”
仲卿道:“此件大约亦先生所未知。”
乃将昨夜在嵩山逢鬼犯的话逐细数说。许子道:“此事虽未得知,亦理所应有。穷凶极恶之徒遇着桓侯,亦智尽力竭矣。”
子邮道:“如此蔬食饮水,心闲神定,何异神仙?而乃履虎尾,蹈陷坑,名曰幼学壮行,而实以求遂其贪欲,不亦悲哉!”
许子道:“举世茫茫,明知之而故为之者,亦复不少,彼奇山异恶者,自有桓侯案下结算也。老拙看韩子邮不下桓侯之义勇。所有全处,愿赐大观。”
仲卿道:“所见亦有未全。”
乃将浮山行宫携来之册取出交道:“贻笑大方!”
许子道:“引得琼瑶,曷胜庆幸?”
展开首卷看毕道:“韩都指挥可谓智勇双全,卓议不易,而当时适病,以致国亡身丧,殆天数也。”
共相叹息。
许子通宵不寐,将书看毕。次日清晨,盥洗焚香,当空叩祝。再到西轩,仲卿道:“先生何早!祝天何事?”
许子道:“今年邻境苦雨,偏偏境内久旱,祝天乃祷雨耳。”
子邮道:“先生念切生民,不佞当助一臂之力。”
许子道:“昨晚细阅奇书,不胜惶悚。末卷二公不返,究竟若何?”
仲卿笑道:“仍有一卷未曾送阅。有如行龙,历千万程,至临结穴处,却落江入湖,无所捉摸。须指明实境,方得释然。”
许子笑道:“所喻甚美,愿即成全!”
仲卿道:“原本已失,只好记忆缮出,报命先生。贵处苦旱,何不求敝友解之?”
许子大喜,向子邮揖道:“告求拯救苍生!”
子邮道:“仲兄操管,弟岂辞劳!但依世俗旧法祈求,未免无味。今使掠雨,既解此境之忧,又去彼境之苦。”
许子道:“兼爱及人,爱始为溥。请示设坛于何方?”
子邮道:“早已久矣,刻难迟缓,何暇筑坛等事?只须庄外一片洁净之地足矣。”
许子方到庄东打晒场上,移过竹座,设立香案。附近村庄都来观看,子邮道:“各件俱可不必,只须清静。”
众人俱却立后边。子邮乃仰首呼道:“鹏儿何在?”
呼声已毕,那“鹏儿”二字直入云霄,四围旋转鸣响。“何在”二字,只在半空中结而不移。顷刻之间,忽然霄汉里一个“有”字应响,“鹏儿”二字便息,“何在”二字渐住。只见空际漫天白云盖将下来,愈下愈收。及到面前,却像一只鹭鸶,曲膝点头,开口道:“请仙师指使!”
子邮道:“本境苦旱,四邻伤雨。汝可掠邻境之雨,以救本境之旱。”
白鹭道:“领仙师教令。”
说罢,振翮扶摇而去,愈上愈大,蔽日遮天。猛然,风斜雨洒,旋转如蓬。
自午至未,约有三尺深浅。许子谢道:“雨已有余,若再淋漓,又虑田畴淹没。”
子邮叱道:“止!”
忽然风定雨歇。
众方称庆,只见仲卿携着一卷,与许子道:“不但后事叙明,且免先生费手,无不毕具其中。”
许子深揖称谢。忽闻长啸,场上人众号呼,许子起身四顾,失去二公,只见白鹤一双,嘹亮冲霄,霎时不见不闻矣。乃望空再拜。
(全书完)
丞相素有盛德,不屑细务,重厚深沉,外莫窥其际。中统四年,自西城入觐朝廷。至尊一见,如有所感,遂以德器遇之,以心膂寄之,拜中书平章事。虽入省预政,默然寡言,几数月余。每事参决,无不中理,八座皆惊。再拜中书左丞相,次领枢密院事,调遣四方军马务繁,无少凝滞。至元十一年秋九月,分阃南伐。其折冲御侮,极有方略,信赏必罚,得士众心,尤明于知人。其或以文进,或以武用,无不称职。临戎制胜,规画经理,英谋独运。以之攻城野战者,某处宜攻,某处宜守,某时启行,某时利战,如此而成,如此而败,临机应变,间不容发。与夫兵家奇正分合之术,车骑卒伍之阵,山泽水陆之战,若合符节,信乎其深于兵矣。孙子论智、信、仁、勇、严五者,丞相实全之。且古之取江南者,盖有之矣。然皆值其君臣庸暗,谋谟乖次,内外离叛,是以用力少而见功多,所谓乘其间、投其隙,故得以肆其志。何况宋三百余年,人心坚固,君臣辑睦,城郭修完,兵甲精利,粮储充足,将士如云,谋臣盈廷。自我大元国以来,梯航所至,万国来朝,靡不臣属,抗衡不已,遂为勍敌。丞相总兵南伐,旗旄所向,战无坚阵,望风披靡,长驱径捣,如入无人之境,取汉、鄂如拾遗,摧苏、杭如拉朽。宋将身窜胆落,救死之不暇。用能获其君臣,收全功而还,使我大元之化,雷动风行,际天所覆,悉为臣妾,何其盛哉!
至元十一年甲戌正月,上命右丞相巴延节制诸军伐宋。七月,巴延陛辞,上谕之曰:“古之善取江南者,唯曹彬一人。汝能不杀,是亦曹彬也。”
甲戌九月,大会兵于襄樊。是月丁亥,沿于汉江而下。前后延袤,旌旗数百里,水陆并进。丞相遣万户武显等前锋,趋郢州,至溧水。时值雨淋涨溢,以无舟楫病涉,遂驻兵于溧水之滨。丞相大军继至,武显等趋迎马首告曰:“溧水泛滥,兵马惧其漂没,以故待之。”丞相怒责曰:“此水小而不敢渡,焉敢渡大江耶?”伫马军中,召一壮士负甲仗渡水,而军马长驱悉渡,亦无漂没者,诸将伏其威武。诸军既渡,丞相令禁军中,有敢杀马,以罪罪之。于是一军人杀马,即遣诛之。
至炎山,前锋来报郢州消息,丞相遂至郢,军郢城之西。其城在江北岸,以石为之,高接山形,矢石莫能近,攻之无益。有人来言:“江南有城曰新城,彼于江水中密树椿木,以绝舟楫往来,下流又置城于黄家原,彼军坚拒,诸将极难为力,于是丞相历观郢之形势。其黄家原堡西,有沟渠深阔数丈,淋雨月余,其水涨溢,南通一湖,至江甚近,可令战舰悉达汉江以避郢军。”言讫。丞相遣数将率兵进黄家原堡,即曰克之,总管刘二李劳山首获战功。丞相遣兵围郢,又遣兵众治平江堰,破竹为席地,荡舟而过郢城,遂入汉江。大军将进,诸将告曰:“郢城乃我之喉襟,今不取而过,后为归路患。必当取之。”不听。诸将数言郢之不利,丞相骂言:“汝曹欲为困襄阳之计,俱为龙断者耶?用兵缓急,我具知之。况攻城乃兵家之下计,大兵之用,岂惟在此一城哉!若攻此城,大事失矣。”
冬十一月戊子,大军发郢城。丞相而下,平章阿珠及诸将帅,不满百骑,殿后而进。前去大军数里之间,后有郢州城将帅赵统军帅精兵数千骑追之。丞相暨平章阿珠等未及介胄,而回渡迎敌,大破郢兵于汉上。丞相亲将马军,挥戈毙之。其余将士,死者不可胜计,生获数十人。
乙未,至沙洋,敷陈祸福,招谕归降。其守军串楼王、构索王等坚壁不降,遣兵攻之。时军中有相土李国用者,祭风,风遂大起,以助兵攻。丞相令炮手张元帅等顺风以火炮攻之,烟焰燎天。俄而城陷,生擒首将串楼等四人。丞相令曰:“应拒敌者,悉斩之。”
沙洋南五里,至于新城,其将边都统镇守焉。丞相令军众,将戮沙洋军人首级列于城下,执缚沙洋将串楼王等,望城呼曰:“边都统,宜速归降。如其不然,则祸在于目前。”至暮,其将黄都统逾城而降。丞相拟授招讨使,即以金符佩之。又遣人复招边都统。回言曰:“请参政吕文焕话。”于是参政吕文焕乘骑于城下,彼军一时飞矢如雨,中吕文焕右臂,坠马,抵城避之。须臾,奔趋而已。己亥,丞相遣兵众攻之,彼将统副任宁逾城而降。丞相乃督众乘势攻之,下令曰:“如降者,悉免。应拒敌者,皆斩之。”其城中军民,往往逾城而降。是曰,进攻,拔之,首将边都统自焚而死。于是丞相将沙洋所擒将串楼等四人亦诛之。
大兵遂至复州。遣人谕其主帅曰:“汝曹若知机而降,有官者仍居其官,吏民按堵如故,衣冠仍旧,市肆不易,秋毫无犯,关会铜钱,依例行用。”兵至,翟安抚贵即曰出降。诸将言于丞相曰:“自古降礼,当要降表,须知计点钱粮军数,差官镇守。”丞相不听,省谕诸将,无令一军入城,违者斩之,于是无秋毫之扰。丞相温言慰谕之。翟贵曰:“贵今官守复州,如是不降,一郡生灵必遭殄灭。贵今已降,家属在鄂州,必不能免。”丞相曰:“汝今迎师而降,鄂州亲属可令无虞”云云。丞相召贵曰:“复州去江陵不远,汝遣使去招谕云云。付汝蒙古文字,今使江陵之人赍之。如遇后军见之,不敢为害”云云。诸将又曰:“当要降表,须知钱粮军数。”丞相曰:“不然。倘复州不肯归附,亦不宜攻击。自今时曰相逼,前去大江不远,我军悉战力争,不在于斯,在于渡江耳。”诸将皆曰:“诺。”丞相大会诸将,议渡江事。即曰遣总管刘深、千户马福观沙湖水势,令诸将皆趋汉口渡江。诸将曰:“汉口水急,彼军且有备御。”丞相不听。我军径过沦河,军于蔡店,去汉口且近。是曰,兵众围汉阳军,取汉口渡江。夏贵并力守御。丞相遣数将帅舟师,至夜复回沦河、沙湖,曰:“汝辈如至阳逻堡或沙湖近处,遣人速来报我。”先遣万户阿喇哈蒙古骑兵倍道兼趋沙河口。丞相帅兵前进。
冬十二月庚戌,军于大江之北。丞相轻骑观大江形势。辛亥,自汉口开坝,引船径入沦河,转至沙河口,达于大江。壬子,丞相以战舰万计,相尾而至。先令战舰数千艘,泊于江岸北,屯布以轻舟维其后,会于沦河湾口。其蒙古、汉军步骑数十万众列于江北,旌旗弥望。宋人观之,骇然堕气。即曰夏贵帅汉鄂州师顺下流迎敌。至夜,彼潜发舟师犯我军船。有总管张当见之,遂战,宋兵败还。是曰,诸将言曰:“沙河口南岸,彼屯战舰一队,可以攻取。”丞相不听。吕文焕又言:“彼船攻之必获。”丞相答曰:“吾亦知其必获。吾之所虑,诸将获小功,骄惰其志,有失大事。吾自料之,可一鼓而渡江,获其全功,无贪小利。”诸将皆曰:“然。”丞相令诸将各修攻具,进阳逻堡,一名武矶。癸丑,诘旦,遣人于阳逻堡往谕宋之将士,宣布朝廷威德,招谕来降,宋将弗听。夏贵以战舰数千余艘列于大江之下,横截江面,其势堂堂,若不可近。甲寅,又遣人敷陈祸福于宋将。宋将答曰:“我辈累受大宋重恩,政当戮力死图报效,此其时也,安有叛逆归降之理?备吾甲兵,决之今曰,我宋之天下,赌博孤注,输赢在此一掷耳。”丞相遂指挥诸将进兵攻阳逻堡城,竟曰不克。是曰,军中相士李国用告丞相曰:“天道难行,大江必渡。夜观金、木星相犯,若二星交过,则可渡矣。”丞相曰:“征伐大事,战胜攻取,在将之筹画。天道幽远,安可准?”笑而慰之。乙卯,复攻之。密谋于阿珠平章曰:“今宋将之心,谓我必拔此阳逻堡,可以渡江。况此堡坚,攻之徒劳。若今夜令汝铁骑三千,泛舟溯流而上,趋视其阵,料彼上流虽有备而不坚,当为捣虚之计。以来曰诘旦,且渡袭江南岸,速遣人报我。”阿珠平章然之。是夜遂行,于上流二十余里,泊于青山矶。中夜,帅舟师战于江中,果得南岸。丙辰拂早,阿珠平章遣译史马文志来报曰:“平章承命而往,已过江矣。”丞相大喜,遣步将数万急攻阳逻堡。军中有被伤者,亲为安慰,赐药以疗之,由是愈得士众心,临阵无不用命,以一当百。是曰,丞相被坚执锐,亲冒矢石,临于行阵,指挥诸将,帅舟师数万众,直冲宋将兵船,大战江中。我军乘锐攻之,无敢当其锋。宋兵大溃于江中,阳逻堡人心瓦解。宋兵数十万众,死伤者几尽,流尸蔽江而下。夏贵仅能脱命,弃舟遁去白虎山,抵暮方止。诸将举觞称叹曰:“自大元开创以来,丞相出师,一鼓而下江左,乃建大元丕洪之业、不世之功,非丞相其孰能与于此。”丞相答曰:“殆非我一人之智,乃圣天子洪福,诸将之力也。”于是留宿于江壖。
次曰,凯还劳军,会议取鄂州。戊午,大兵渡江。已未,汉阳军降。是曰早,至岳州,遣吕文焕、断事官杨仁风、总管杨椿等直抵城下,宣扬威武,晓以成败,曰:“汝之宋国,所恃者江、淮而已。今我大兵飞渡长江,如蹈平地,汝辈不降何待?若尔坚拒,大兵一举,枕尸流血,在于目前,生灵何辜?”于是鄂州张让然遣计议官王届出城议降事。庚申,张让然率众来降。辛酉,大宴于李庭芝园。壬戌,丞相定新官品级,升加有差,撤宋兵众,分于诸军之中。其城向曰有陷宋边民及戍卒甚多,往往悉黥其面,相率来告,愿归故里。丞相悉纵之,号令诸将曰:“所部军兵,毋令侵暴百姓,违者罪及官长。”去苛从简,民皆悦服。都总管呼图岱尔及新附官赵都统、孟都统等驰驿奏渡江之捷。又遣万户阿喇哈提精兵数万暨前锋黄头夺寿昌粮,得四十万斛以充军饷,镇守黄河。议留左丞阿拉哈雅宣抚,断事官杨仁风、郎中鼎,提控宋熙及诸将分兵守鄂,仍行中书省。己巳,丞相暨平章阿珠领兵东下。庚午,露宿中夜。丞相遣阿珠率舟万余众,先据黄州江口。丞相至寿昌,遣荆湖宣抚程鹏飞、总管杨椿往谕城守副制置陈燮。燮遣总管石国英、刘仁等过江至寿昌,请降,仍求名爵。丞相曰:“汝既率众归降,何必虑及名爵?”率令石国英等还黄州。丞相即召幕官议陈燮名分事,即以沿江大都督许之。燮大喜。
十二年正月癸酉,丞相从舟抵黄州城下,陈燮出降。次曰,多示榜文,绥抚居民,内外帖然。陈燮分兵置诸将。召燮问曰:“汝有子乎?”陈燮答曰:“有子岩守连水,可密遣人致书招来。”丞相从其言。是夜,陈岩潜出。继而遣使分道招谕,黄仙石、金刚台诸山镇悉降。
丁丑,丞相与阿珠召陈燮、吕文焕谋取蕲州。丞相曰:“向闻管景模、王滕、吕师道等与汝最相亲,汝可密书示之,则令来降,不亦可乎!”于是陈燮、吕文焕遣人至开州。管景模答书来降。辛巳,先令吕文焕、陈燮及蒙古万户等选水军精锐者数万众,泛舟而下趋开州。壬午,平章进兵莲子湾。是夜,吕文焕遣使赉吕师道、夏贵与管景模、池州张林等书,且言管景模等今欲大兵先据开州。丞相密议,令阿珠帅舟师先造开州,丞相部水陆之师继至开州城下。是曰,管景模率众出降,加以两淮宣抚使,吕师道授同知。刘千户哈达尔镇守。即曰阿珠率舟师先进,趋江州。丞相严戒将士曰:“甲仗俱要精砺,违者罪之。”水陆并进。癸未,宿于富池。甲申,军于城。乙酉,雨作,江州吕师夔、钱真孙遣人远迓。
丙戌,至江州,城中土庶拜迎马首。是曰,大宴。戊子,吕师夔请丞相及阿珠等大宴庾公楼。即曰,安庆范文虎遣人持酒果来迎,南康军官吏来降。是曰,有安抚钱真卿选赵氏宗族女佳丽者二人,盛妆,欲纳丞相。丞相辞曰:“我奉圣天子命,兴仁义之师,取江南,除残去虐,岂以女色移我之志乎?”却不受,即遣归其家。宴罢,出城宿于东郭。夜半,风大起。己丑大雨,丞相定渡江人员功赏。时雨连曰不止,令吕师夔传檄江右州镇,播扬威德,招谕归附。范文虎遣其侄机宜请丞相速来,欲降。丙申,丞相议江右已归附州军官员名爵及进取事体、功赏等事,令左右司员外郎石天麟同万户额森卜驰驿赴阙敷奏。戊戌,安庆范文虎遣使来报:“阿达哈、刘整等行枢密院遣军临城招谕,我辈不从,众心愿俟丞相。”池州张都统亦遣人来降。丞相令阿珠帅舟师造安庆。丞相帅水陆兵至湖口。湖口岸阔数里,遣千户宁玉等修系浮桥,以渡兵众。时风大水急,桥不能成,或言于丞相曰:“鄱阳湖内大孤山神祠,请祷之。”丞相然之。遣人诣大孤山,祷曰:“钦奉大元皇帝命,举兵以征不庭,长江既渡,今湖口大风数曰,阻我兵不能进。如祭之风定后,则许汝岁时血食祭享。若风不息,汝必不安。”是曰,祭回风息,大军遂渡。丞相令江州士民岁时祭享。丞相发江州,阿珠遣使来言曰:“安庆范文虎已降,今依命同本官招谕池州。”
二月丙午,大兵至安庆。丁未,丞相令行枢密院军马过江相合。行院官刘整卒。戊申,发安庆。庚戌,至池州,张都统出郭迎丞相。
是曰,贾似道、孙虎臣帅师十余万众于池州下流,屯于丁家洲。贾似道遣宣使阮克己、宋京等赍书求和,请退兵称臣,愿岁贡币。丞相遣千户囊嘉特暨来使同往,答书于似道云:“我奉旨举兵渡江,为尔失信之故,安敢退兵?如彼君臣相率纳土归附,即遣使闻奏。若此不从,备尔坚甲利兵,以决胜负。”囊嘉特至,求和不从归附。丁巳,丞相率兵至于丁家洲,去彼军数里屯驻。戊午,丞相观贾似道、孙虎臣兵众数十万,势若云屯。己未,丞相指挥诸将,授以方略,夹于江岸,树炮弓弩等具,并力攻之。丞相暨阿珠乘舟督战,宋兵大败,追杀数十余里,江面流尸,水为之赤。贾似道、孙虎臣仅得脱。太子州孟之搢出郭迎降。是曰,建康翁都统遣人来报云:“赵制置弃城遁去,请大丞相速至,受归附。”丞相先遣吕文焕及招讨索多,按察副使焦宽甫等赍榜文往建康抚谕军民。丞相进兵过太平。
三月癸酉,至建康,大赉三军。镇江亦遣使来降。丞相遣行枢密院军马屯守镇江。由是淮西、江南、滁州、宁国等大小数十余城传檄款附。庚寅,遣员外郎石天麟等皆诣阙奏事。至尊大悦,凡渡江获功人员及士卒升赏军务等事,皆可其奏。丞相驻师建康,令枢密院阿达哈并参政董文炳等分兵镇守镇江、两淮沿江所归附州郡,俱选素有威望万户人员与新附官同镇守抚治。丞相约束诸将,分守城壁者,不令下乡侵扰人民,违者加之重罪。
是月,尚书廉希原、侍郎严忠范、议官宋德秀等奉国书使宋临安,请益兵护送。丞相曰:“汝既奉国书前赴临安,莫若先遣一个宣使前往,谕彼官吏,预知其意,然后可进。况我大兵压境,继后而进,宋人必未敢伤害汝辈。不宜益兵护送。吾恐宋人见汝辈多拥兵众,心生疑惑,别有异议,于汝辈深为未便,切宜熟虑。”廉尚书等坚请护送,遂许之。翌曰,遣兵数百人护送至独松岭,皆被宋兵所害,果如所料。
次曰,令孟子搢及索多行江都宣抚事,抚治建康。临安洪都统辈密遣人从间道致书于建康归附官翁都统、徐都统,伪相通好,其辞迫切,言杀信使之事,宋太后、嗣主实皆不知,乃边将之罪,今为搜捕斩首谢罪,宋氏君臣意望大兵不欲东向,愿输岁币,请烦诸君代于大丞相处,善为辞焉。丞相闻之,谓诸将佐曰:“宋人谲诈为计,以视我之虚实,吾当就而用之。临安之行,孰可同往,亦观彼中事体,仍为我宣布朝廷威德,令彼之君臣,早为归附,免致加兵,使生灵无辜涂炭。”诸将佐皆曰:“善。”吕文焕等言于丞相曰:“议事官张羽为人端悫刚决,兼有才略,其人可往。”丞相然之。召而问之,羽曰:“虽蹈廉严之覆辙,然事不避难,臣之职也。羽何敢辞。”夏四月乙丑,遣张羽与宋人同之临安,至苏州遇害,时人莫不伤之。
万里韶光应节来三天宝箓彻明开
分明龙女擎珠出疑是仙人带月回
第十七折女王逼配
(唐僧引孙、猪、沙、马上,云)自离了黑风山,来到女人国。孙行者,女人国里何好?(行者云)师父,弟子铜筋铁骨,火眼金睛,钅俞石屁眼,摆锡鸡巴。师父若怕拚,我做弟子不着。(唐僧云)既到此间,怕得许多?只得向前。通关先打去了,俺入城去来。(下)(女人国王上,云)子童女人国王。俺一国无男子,每月满时,照井而生。俺先国王命使汉光武皇帝时入中国,拜曹大家为师,授经书一车来国中。至今国中妇人,知书知史,立成一国,非同容易也呵。(唱)
【仙吕】【点绛唇】宝殿生香,美人扶向,瑶阶上。列七宝旌幢,端坐泥金亢。
【混江龙】我怕不似嫦娥模样,将一座广寒宫移下五云乡。两般比谕,一样凄凉。嫦娥夜夜孤眠居月窟,我朝朝独自守家邦。虽无那强文壮武,宰相朝郎,列两行脂粉,无四野刀枪。千年只照井泉生,平生不识男儿像。见一幅画来的也情动,见一个泥塑的也心伤。
昨日有通关打来说道:大唐国师,去西天取经,从俺地面过。俺索接他去。
【油葫芦】说他几载其间离了大唐,来到俺地方,安排香案快疾忙。今日取经直过俺金阶上,抵多少醉鞭误入平康巷。我是一个聪明女,他是一个少年郎。谁着他不明白抢入我花罗网,准备着金殿锁鸳鸯。
【天下乐】稳情取和气春风满画堂,宰下肥羊,安排的五味香,与俺那菜馒头的老兄腾了肚肠。陪妆奁留他做丈夫,舍身躯与他做正房,可知道男儿当自强。
(唐僧引一行人上,云)贫僧来至女国,梦寐间有韦驮尊天来报,有一场魔障来也,龙天未知是何魔障?来到国内,报复去,大唐国师求见。(女王做接科,云)早知师父到来,自合远接。接待不及,勿令见罪。(唐僧云)难消,归依佛,归依法,归依僧。(女王云)是好一个和尚也呵。
【那叱令】身才儿俊长,加持得鬼王;容貌儿善良,修持得梵正;胸襟儿纪纲,扶持得帝王。头如蓝靛青,语似春雷壮,这和尚端的非常。
将酒来,与师父接风。(唐僧云)小僧不饮酒,不茹荤。(女王唱)
【鹊踏枝】执方尊泻琼浆,露春葱捧瑶觞。(唐僧云)娘娘,及早修业,无常有限者。(女王唱)但能勾两意多情,尽教他一日无常。天魔女邪施伎俩,敢是你个释迦佛,也按不住心肠。
(女王做抱住唐僧科)(行者云)娘娘,我师父是童男子,吃不得大汤水,要便我替。(唐僧云)善哉!善哉!我是出家人。(女王唱)
【寄生草】直裰上胭脂污,袈裟上腻粉香。似魔腾伽把阿难摄在淫山上,若鬼子母将如来围定在灵山上,巫枝祗把张僧拿住在龟山上。不是我魔王苦苦害真僧,如今佳人个个要寻和尚。
(行者云)小行与娘娘驱兵将作朝臣,你饶了俺师父者。(女王唱)
【幺】徒弟每诸般劝,师父独自慌。俺女兵不用猴为将,女王岂用猪为相?如今女娘都爱唐三藏。你休痴迷修行今世有来生,我则待长江后浪催前浪。(女王做扯唐僧科)这正殿上不是说话的去处,俺两个后殿里去来。(唐僧云)孙悟空救我。(下)(行者云)我自也顾不得。(诸女做捉番孙、猪、沙发科)(下)(女王扯唐僧上,云)唐僧,我和你成其夫妇,你则今日就做国王,如何?(唐僧云)善哉!我要取经哩。(发科)(女王唱)
【六幺序】香馥郁销金帐,光灿烂白象床,俺两个破题儿待弄玉偷香。听得说天地阴阳,自有纲常,人伦上下,不可孤孀。俺这里天生阴地无阳长,你何辜不近好婆娘?浮屠尽把三纲丧。(唐僧云)佛教自是一家。(女王云)说你那佛怎么?孔夫子文章贯世,天下传扬。
(唐僧云)你如何知有个孔夫子?(女王云)俺先国王,曾使人去授得曹大家五经三史,都知人伦故事。
【幺】你虽奉唐王,不看文章。舜娶娥皇,不告爷娘。后代度量,孟子参详。他父母非良,兄弟参商,告废了人伦大纲,因此上自上张。你非比俗辈儿郎,没来由独锁空房。不从咱除是飞在天上,箭射下来也待成双。你若不肯呵,锁你在冷房子里,枉熬煎得你镜中白发三千丈。成就了一宵恩爱,索强似百世流芳。
(女王捉番唐僧科)(唐僧云)谁救贫僧也。(韦驮尊天上,云)某韦驮尊天是也。奉观音法旨,去救唐僧走一遭。泼贱人,怎敢毁吾师法体?(女王云)你是何人,直走到卧房里来?
【金盏儿】披金甲貌堂堂,持宝杵气昂昂。莫不是淹蓝桥烧祆庙的腌神将?比唐僧模样更非常。(韦云)吾神三十老,完为童子身。特来护法来。(女王云)又是个柳下惠、颜叔子。焦则么那村柳舍?叫则么那口吞颜郎?你整村了三十载,他干过了二十霜。(韦云)若不送师父出来,一杵打你做泥尘。(女王做放手科)
【尾】我无缘保的他无恙,闹炒起花烛洞房。怕甚么深院沉沉秋夜长,决撒了帽儿光光。恨韦郎,不做周方,我不道的恼乱苏州刺史肠。我如今去,我这里收拾下画堂,埋伏下兵将,等回来拿住再商量。(下)
(韦云)唵,孙行者安在?(行者上,云)唵,乃佛敕。诸神拱听。(见科)(唐僧云)行者,贫僧若非尊神护持,几毁法体。(韦云)行者,好生护持师父去者。孙行者听我叮咛:和师父疾便登程。见花酒休生凡性,莫误了西天取经。(下)(唐僧云)行者,我们十分亏神天护持,脱了此一难。我且问你,我吃女王拿住,你每三个怎的脱身?(行者云)师父,听行者告诉一遍:小行被一个婆娘按倒,凡心却待起。不想头上金箍儿紧将起来,浑身上下骨节疼痛,疼出几般儿蔬菜名来:头疼得发蓬如韭菜,面色青似蓼牙,汗珠一似酱透的茄子,鸡巴一似腌软的黄瓜。他见我恰似烧葱,恰甫能忍住了胡麻。他放了我,我上了火龙马脊梁,直走粉墙左侧。听我有个曲儿,唤做【寄生草】。
【寄生草】猪八戒吁吁喘,沙和尚悄悄声。上面的紧紧往前挣,下面的款款将腰肢应。我端详了半晌空傒幸,他两个忙将黑物入火炉,我则索闲骑白马敲金镫。
师父,趁着人健马饱,趱行去来。
第十八折迷路问仙
(唐僧一行人上,云)自离了女人国,行经一个月期。不知前至那里,得个地方人,问他问路儿也好。远远地渔鼓、筒子响,俺紧脚步赶将去,问他一声。(下)(采药仙人持渔鼓、筒子上,云)山兮山兮高,水兮水兮深。山高摩世界,水深流古今。百年惟有山水在,英雄豪士何所寻?道可道人莫毁,名可名就里难言。若离得酒色财气,便堪为尘世神仙。(唱)
【南吕】【玉交枝】贪杯无厌,每日价汛流霞潋滟。子云嘲谑防微渐,托鸱夷彩笔拈。季鹰好饮豪兴添,忆莼鲈只为葡萄酽。倒玉山恁般瑕玷,又不是周晏相沾。糟腌着葛仙翁,曲埋那张孝廉。恣狂情,谁与砭?英雄尽你夸,富贵饶他占,则这黄垆畔有祸殃,玉缸边多危险,酒呵,播声名天下嫌。
【幺】待谁来挂念?早则是桃腮杏脸。巫山洛浦皆虚艳,把西子比无盐。那里有佳人将四德兼,为龙犛衾枕是干戈渐。锦片似江山着敌敛,可曾悔恋了秾纤。醉弯钗,间宝奁,这风情,怎强谵?眼见坠楼人,犹把临春占。笑男儿自着鞭,叹菏娥藏刀剑。色呵,播声名天下嫌。
【幺】富豪的偏俭,奢华的无过是聚敛。王戎、郭况心无厌,拥金穴握牙签。可知道分金鲍叔廉,煞强如牢把铜山占。晋和峤也多褒贬,恰便是朱方聚歼。有齿的焚身,多财的要谦。斗量珠,树系缣,刑伤为美姝,杀伐因求剑。空有那万贯钱,到底来亡沟堑。财呵,播声名天下嫌。
【幺】英雄气焰,貔虎般不能收敛。夷门燕市皆为僭,空傒槅枉威严。探丸厉刃掀紫髯,笑谈落得填坑堑。尽淋漓一腔丹慊,惹傍人血泪横沾。冷觑王侯,暖守兵钤。发冲冠,雄猛添,惊皇博浪椎,寂寞乌江剑。恁忘了泡影与河山,算相争都无餍。气呵,播声名天下嫌。
(唐僧引一行人上,云)行至深山旷野之中,不知是那里?远远的树林之间,有个采药仙人,问路咱。(行者云)前面采药仙人,指路咱。(仙唱)
【醉乡春】打渔鼓高歌兴添,采灵芝快乐无厌。大叫高呼,前遮后掩。远量度,近观瞻,谨廉礼谦,休猜我做避世陶潜。
(唐僧云)俺是大唐三藏国师,欲往西天取经,过此迷了路途。故此问你咱。(仙云)恁非凡人也,谁能得到这里?
【双调】【小将军】过女人国甚巇险,有无限恶威严。若要到西天峻峰尖,一路上苦偏多无甚甜。(唐僧云)指我去路咱。(仙云)俺此间不五百里,有一山,名曰火焰山。山东边有一女子,名曰铁扇公主。他住的山,名日铁嵯峰。使一柄铁扇子,重一千余斤,上有二十四骨,按一年二十四气,一扇起风,二扇下雨,三扇火即灭,方可以过。
【清江引】火焰山委实形势险,(行者云)我一胞尿溺,也溺死了他。(唐僧云)行者,休要胡说。(仙唱)使不着你妆风汉。全凭铁扇风,常言道:水火无情,不用吹毛剑,(行者云)我问他借扇子,肯便肯,不肯呵,我与他势不两立。(仙云)他的法宝,你人力怎斗得?他敢着你滴溜溜的半空似秋叶般飐。虽然于路艰难,却有无限之景。
【碧玉霄】瀑布签寒,涧落水帘,木绕山尖,猿啸虎张髯。仗法力则可行,无神通休强参。将山色来瞻,似碧玉无瑕玷。苦辛不厌,大发慈悲念。师父趱行者。
【随尾】玉鞭紧紧催金革占,火焰山千难万险。早求法力到西天,莫把残躯葬山崦。(下)
(唐僧云)来至火焰山,如何得过去?行者,怎生是好?(行者云)师父,山这边有人家,你且歇下。着弟子直到铁嵯峰,寻铁扇公主,借扇子来,着师父过去。(唐僧云)你疾去早来,休着我记挂你。(下)(行者云)来到铁嵯峰。人说铁扇公主,知他有丈夫没丈夫?好模样也不好?我且问山神土地,便知明白。唵!山神土地安在?(山神上,云)小圣本处山神是也。唵!乃法敕,万神咸听。不知那位尊神呼召,小圣上前参见。尊神稽首。(行者云)我乃大唐三藏国师弟子,通天大圣孙行者。我问铁扇公主在那里住?(山神云)在正尖峰下住。(行者云)他有丈夫没丈夫?(山神云)没丈夫。(行者云)他肯招我做女婿么?(山神云)肯。(行者云)怎知便肯?(山神云)人物好歹选中。(行者云)我问他借扇子去。(山神云)小圣不敢说,行者自详论。着他一扇子,扇做风胡孙。(下)(行者云)我不信输与一个婆娘。我且到他洞门前走一遭。(下)
第十九折铁扇凶威
(铁扇公主上,云)妾身铁扇公主是也,乃风部下祖师,但是风神皆属我掌管。为带酒与王母相争,反却天宫,在此铁嵯山居住,到大来是快活也呵。(唱)
【正宫】【端正好】我在巽宫里居,离宫里过,我直滚沙石撼动娑婆。天长地久谁煞得我?把世界都参破。
【滚绣球】孟婆是我教成,风神是我正果。我和骊山老母是姊妹两个,我通风他通火。角木蛟、井木犴是叔伯亲,斗木獬、奎木狼是舅姑哥。当日宴蟠桃惹起这场灾祸,西王母道他金能欺风木催槎。当日个酒逢知己千钟少,话不投机一句多,死也待如何?俺这里铁嵯峰,好景致也呵。
【倘秀才】明月照疏林花果,寒露滴空山薜萝。四面青山紧围裹,松梢闻鹤唳,洞门看猿过,与凡尘间阔。
我一柄扇子,重一千余斤,上有二十四骨,按二十四气。此般兵器,三界圣贤,不可量度。单镇南方火焰山,若无此扇,诸人不可过去。好扇子呵。
【滚绣球】这扇子六丁神巧铸成,五道神细打磨,阎浮间并无二个,上秤称一千斤犹有余多。管他二十四气风,吹灭八十一洞火,火焰山神见咱也胆破,恼着我呵登时间便起干戈。我且着扇扇翻地狱门前树,卷起天河水波,我是第一洞妖魔。
(行者上,叫科)(洞里小鬼做出科)(行者云)小鬼,对恁公主说,大唐三藏国师摩合罗俊徒弟孙悟空来求见,借法宝,过火焰山咱。(小鬼进禀科)(公主云)我知道,这胡孙是通天大圣孙行者。着他过来。(行者做入见,混科,云)弟子不浅,娘子不深。我与你大家各出一件,凑成一对妖精。小行特来借法宝,过火焰山。(公主云)这胡孙无礼。我不借与你。
【叨叨令】我这片杀人心胆大来大,救人命志少些儿个。(行者云)师父过不得火焰山,特来相投。(公主唱)你道是火焰山师父实难过,则这个铁嵯峰的魔女能行祸。休得要闲中寻闹也波哥,休得要闲中寻闹也波哥,则你那秃髑髅敢禁不得刚刀剁。(行者云)这贼贱人好无礼。我是紫云罗洞主,通天大圣。我盗了老子金丹,炼得铜筋铁骨,火眼金睛,钅俞石屁眼,摆锡鸡巴。我怕甚刚刀剁下我鸟来?(公主云)这胡孙好生无礼。我也不是你惹的。
【白鹤子】你道是花果山是祖居,铁嵯峰是我的行窝。在彼处难比强,来此处索伏些懦。(行者云)泼婆娘,我若拿住你,也不打你,也不骂你,你则猜。(公主唱)
【中吕】【快活三】恼的我无明火怎收撮?泼毛团怎敢张罗?卖弄他铜筋铁骨自开合,我一扇子敢着你翻筋斗三千个。
(行者做出科,云)那婆娘,出来,出来,我和你并个输赢。(公主唱)
【鲍老儿】他大叫高呼勒着我,更怕我杨柳腰肢袅娜。耀武扬威越逞过,更怕我桃脸风吹得破。弯弓蹬弩,拈枪使棒,擂鼓筛锣。
鬼兵那里?(卒子摆上)(公主云)将兵器来。
【古鲍老】手提着太阿,碧澄澄恰如三尺波。额攒着翠娥,恶狠狠怒如千丈火。狂旗磨.战鼓敲,妖兵和。你便吃了灵丹数颗,争似我风声偏大,半合儿敢着你难捞摸。
(做战科)(公主做败走科,云)这胡孙神通广大,我赢他不得。将法宝来。
【道和】这扇子柄长面阔,锁铁贯嵌金磨,骨把揠薄。妖气罩冷风多,云端顶上观见我。铁棒来抽身便躲,戒刀着怎地存活?我着戒刀折,铁棒损,力消磨。
【柳青娘】休么,从来不以这妖魔,忒轻薄也待如何?那厮有神通难摸,艺高强名扬播。偷灵丹老子怎近他?盗蟠桃玉皇难奈何。那厮上天宫将神威挫,下人间兴祸多。看着身躯大,顷刻成微末;看着东方过,顷刻向西方落。一任他铁骨铜筋火眼睛,不索交兵,敢着他随风一扇扇了渡江河。
(做扇科)(行者做一筋斗下)(公主云)量你个胡孙,到得那里?这一柄扇扇着呵。
【尾】或是堕在远冈,落在浅波,滴溜溜有似梧飘落。便是天着他有命?今生必定害风魔。(下)(行者上,云)吃这婆娘一扇子,扇得我滴溜溜半空中。休说甚的小孙草腹屎肠,做了四句口号,骂这弟子:婆娘忒恁高强,法宝世上无双。不借我呵也罢,当着你热我凉。待干罢,去投奔观音佛去,好歹有甚见识过去。(下)
第二十折水部灭火
(观音上,云)老僧观世音是也。唐僧过不得火焰山,孙悟空来告。我差雷公、电母、风伯、雨师,箕水豹、壁水犭俞、参水猿等水部神通。水能灭火,京除此火山之害,免使后人受苦。传吾法旨,着神将跟孙悟空去,便要同唐僧过山。风、雨、雷、电神,即时下中界。我着他火焰不能烧,刀侵断断坏。(下)(电母引风伯、雨师、雷公上)(风云)走石扬沙日月昏,(雷云)惯将斧劈巨灵神,(雨云)银瓶泻尽天河水,(电云)时掣金蛇送火轮。(风云)吾世守东南巽二之神,箕水豹飞帘大将军是也。(雷云)吾太乙真人部下谢仙火伴,霹雳将军五雷使者是也。(雨云)吾乃毕星屏翳之神,玄冥先生赤松子是也。(电云)吾乃南方离火之神,鞭策雷车使者列缺仙姑是也。今日西天毗卢伽尊者,前往五印度取大藏金经,被火焰山妖魔当路。我四人奉着观音法旨,前往护持他去。须索走一遭。(唱)
【黄钟】【醉花阴】骤雨滂沱电光满,古剌剌雷声如车转,云叆叇雾迷漫。天地水三官,敕令着咱将唐僧管。恶途路怎盘桓?火焰山难同春昼暖。
【喜迁莺】又不必樵苏炙爨,通红一带峰峦,遥观,碧天将半。这山便有美玉也难枉着凤鸾,又我甚沟涧湍。镝箭的风威相助,淋琅般雨势相攒。
【出队子】把天瓢来浇灌,潺潺的水势满。犹胜似上元驿夜半火威宽,博望坡秋深火焰撺,赤壁山冬初火力完。
【四门子】箕水豹斑斓隐雾端,壁水犭俞紧把眉攒,参水猿左右听呼唤。水势溶宽,山高下不分匠段,路迢遥不见林峦。水部雄火焰消迷路平安,十万里程受苦酸。师父力多般,餐风宿露忙投窜。宵衣旰食无撺断,受驱驰百万端。
(唐僧上,做见科,云)多谢神圣,救了弟子一难。(电唱)
【寨儿令】请师父上马休迟缓,众神人紧护攒。龙马又奔徒弟每欢,到前途更无妖怪断。天地知,佛法宽,敢着你同居涅槃。
【神仗儿】风神王冷气酸,雨师雷伯两意欢,电母施威,水神没乱,这功劳都一般。往西天取得经完,再重来此处难顾管。奏天庭仍把诸佛唤,着火再休撺。
【尾】此去西天路过半,月不消十数遍团圆,那壁是灵鹫两山交界管。
正名女人国遭险难
采药仙说艰难
孙行者借扇子
唐僧过火焰山
九日独何日,欣然惬平生。四时靡不佳,乐此古所名。
龙山忆孟子,栗里怀渊明。鲜鲜霜菊艳,溜溜糟床声。
闲居知令节,乐事满馀龄。登高望云海,醉觉三山倾。
长歌振履商,起舞带索荣。坎坷识天意,淹留见人情。
但愿饱粳稌,年年乐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