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四野,山水之胜,龙门首焉。
龙门十寺,游观之胜,香山首焉。
香山之坏,久矣。
楼亭骞崩,佛僧暴露,士君子惜之,余亦惜之。
佛弟子耻之,余亦耻之。
顷,余为庶子宾客,分司东都。
时性好閒游,灵迹胜概,靡不周览。
每至兹寺,慨然有葺完之愿焉。
迨今七八年,幸为山水主,是偿初心、复始愿之秋也。
似有缘会,果成就之。
噫。
予早与元相国微之,定交于生死之间,冥心于因果之际。
去年秋,微之将薨,以墓志文见托。
既而,元氏之老状,其臧获舆马、绫帛、洎银鞍、玉带之物,价当六七十万,为谢文之贽,来致于余。
余念平生分文不当,辞贽不当纳。
自秦抵洛,往返再三,讫不得已。
回施诸寺,因请悲知僧清閒主张之。
命谨干将士复掌治之。
始自寺前,亭一所,登寺桥一所,连桥廊七间。
次至,石桥一所,连廊六间。
次东佛龛,大屋十一间。
次南宾院堂一所,大小屋共七间。
凡支坏补缺,垒隤覆漏,圬墁之功必精,赭垩之饰必良,虽一日必葺,越三月而就。
譬如长者坏宅,郁为导师化城。
于是龛像无澡湿陊泐之危,寺僧有经行晏坐之安。
游者得息肩,观者得寓目。
关塞之气色,龙潭之景象,香山之泉石,石楼之风月。
与往来者,一时而新。
士君子、佛弟子,豁然如释,憾刷耻之为。
清閒上人与余及微之,皆夙旧也。
交情愿力尽得知之,憾往念来,欢且赞曰:凡此利益皆名功德,而是功德当归微之。
必有以灭宿殃荐冥福也。
予应曰:呜呼。
乘此功德,安知他劫,不与微之结后缘于兹土乎。
因此行愿,安知他生,不与微之同游于兹寺乎。
言及于斯,涟而涕下。
唐太和六年八月一日,河南尹太原白居易记。
唐子居于内,夜饮酒,己西向坐,妻东向坐,女安北向坐,妾坐于西北隅,执壶以酌,相与笑语。
唐子食鱼而甘,问其妾曰:“是所市来者,必生鱼也?”妾对曰:“非也,是鱼死未久,即市以来,又天寒,是以味鲜若此。
”于是饮酒乐甚。
忽焉拊几而叹。
其妻曰:“子饮酒乐矣,忽焉拊几而叹,其故何也?”唐子曰:“溺于俗者无远见,吾欲有言,未尝以语人,恐人之骇异吾言也。
今食是鱼而念及之,是以叹也。
”妻曰:“我,妇人也,不知大丈夫之事;然愿子试以语我。
”曰:“大清有天下,仁矣。
自秦以来,凡为帝王者皆贼也。
”妻笑曰:“何以谓之贼也?”曰:“今也有负数匹布或担数斗粟而行于涂者,或杀之而有其布粟,是贼乎,非贼乎?”曰:“是贼矣。
”唐子曰:“杀一人而取其匹布斗粟,犹谓之贼;杀天下之人而尽有其布粟之富,而反不谓之贼乎?三代以后,有天下之善者莫如汉,然高帝屠城阳,屠颍阳,光武帝屠城三百。
使我而事高帝,当其屠城阳之时,必痛哭而去之矣;使我而事光武帝,当其屠一城之始,必痛哭而去之矣。
吾不忍为之臣也。
”妻曰:“当大乱之时,岂能不杀一人而定天下?”唐子曰:“定乱岂能不杀乎?古之王者,有不得已而杀者二:有罪,不得不杀;临战,不得不杀。
有罪而杀,尧舜之所不能免也;临战而杀,汤武之所不能免也;非是,奚以杀为?若过里而墟其里,过市而窜其市,入城而屠其城,此何为者?大将杀人,非大将杀之,天子实杀之;偏将杀人,非偏将杀之,天子实杀之;卒伍杀人,非卒伍杀之,天子实杀之;官吏杀人,非官吏杀之,天子实杀之。
杀人者众手,实天子为之大手。
天下既定,非攻非战,百姓死于兵与因兵而死者十五六。
暴骨未收,哭声未绝。
目眦未干,于是乃服衮冕,乘法驾,坐前殿,受朝贺,高官室,广苑囿,以贵其妻妾,以肥其子孙,彼诚何心而忍享之?若上帝使我治杀人之狱,我则有以处之矣。
匹夫无故而杀人,以其一身抵一人之死,斯足矣;有天下者无故而杀人,虽百其身不足以抵其杀一人之罪。
是何也?天子者,天下之慈母也,人所仰望以乳育者也,乃无故而杀之,其罪岂不重于匹夫?”妻曰:“尧舜之为君何如者?”曰:“尧舜岂远于人哉!”乃举一箸指盘中余鱼曰:“此味甘乎?”曰:“甘”。
曰:“今使子钓于池而得鱼,扬竿而脱,投地跳跃,乃按之椹上而割之,刳其腹,犀其甲,其尾犹摇。
于是煎烹以进,子能食之乎?”妻曰:“吾不忍食也。
”曰:“人之于鱼,不啻太山之于秋毫也;甘天下之味,亦类于一鱼之味耳。
于鱼则不忍,于人则忍之;杀一鱼而甘一鱼之味则不忍,杀天下之人而甘天下之味则忍之。
是岂人之本心哉!尧舜之道,不失其本心而已矣。
”妾,微者也;女安,童而无知者也;闻唐子之言,亦皆悄然而悲,咨嗟欲泣,若不能自释焉。
是时辛丑觐还,以为两亭馆我而宇之矣。
有檄,趣令视事,风流一阻。
癸卯入觐,必游之。
突骑而上丰乐亭,门生孙教孝廉养冲氏亟觞之。
看东坡书记,遒峻耸洁可爱。
登保丰堂,谒五贤祠,然不如门额之豁。
面下而探紫微泉,坐柏子潭上,高皇帝戎衣时,以三矢祈雨而得之者也。
王言赫赫,神物在渊,其泉星如,其石标如,此玄泽也。
上醒心亭,读曾子固记,望去古木层槎,有邃可讨,而予之意不欲傍及,乃步过薛老桥,上酿泉之槛,酌酿泉。
寻入欧门,上醉翁亭。
又游意在亭,经见梅亭,阅玻璃亭,而止于老梅亭,梅是东坡手植。
予意两亭即胜,此外断不可亭。
一官一亭,一亭一扁,然则何时而已?欲与欧公斗力耶?而或又作一解酲亭,以效翻驳之局,腐鄙可厌。
还访智仙庵,欲进开化寺,放于琅玡,从者暮之,遂去。
滁阳诸山,视吾家岩壑,不啻数坡垞耳,有欧、苏二老足目其间,遂与海内争千古,岂非人哉?读永叔亭记,白发太守与老稚辈欢游,几有灵台华胥之意,是必有所以乐之而后能乐之也。
先生谪茶陵时,索《史记》,不得读,深恨谳辞之非,则其所以守滁者,必不在陶然兀然之内也。
一进士左官,写以为蘧舍,其贤者诗酒于烟云水石之前,然叫骂怨咨耳热之后,终当介介。
先生以馆阁暂麾,淡然忘所处,若制其家圃然者,此其得失物我之际,襟度何似耶?且夫誉其民以丰乐,是见任官自立碑也。
州太守往来一秃,是左道也。
醉翁可亭乎?扁墨初干,而浮躁至矣。
先生岂不能正名方号,而顾乐之不嫌、醉之不忌也。
其所为亭者,非盖非敛,故其所命者不嫌不忌耳。
而崔文敏犹议及之,以为不教民莳种,而导之饮。
嗟呼!先生有知,岂不笑脱颐也哉?子瞻得其解,特书大书,明已为先生门下士,不可辞书。
座主门生,古心远矣。
予与君其憬然存斯游也。
乙未,中郎令吴,念兄弟三人或仕或隐,散于四方,乃取子瞻怀子由之意,扁其退居之堂曰“听雨”。
十月,予往吴省之,见而叹曰:“吾观子瞻居宦途四十余年,即颠沛流离之际,室家妻子潇然不在念,而独不能一刻忘情于子由,夜床风雨之感无日无之,乃竟不得与子由相聚也。
” 嗟乎!宋自仁宗以后,皆非治朝也。
子瞻之肮脏好尽,子由之狷介寡合,皆山林之骨,非希世取功名之人也。
古之君子,有一人知之,则可以隐。
夫孰有子瞻与子由两相知者?以两相知之兄弟,而偕隐于山林,讲究性命之理,弹琴乐道,而著书瑞草、何村之间,恐亦不大寂寞也;而乃违性乖质,以战于功名之途,卒为世所忌,几至于死。
彼黄州之行已矣,元祜初,既得放归阳羡,当此时,富贵功名之味,亦既尝之矣;世路风波之苦,亦既历之矣;己之为人,足以招尤而取忌,亦大可见矣,肱已九折矣。
或招子由至常,或移家至许,或相携而归,使不得遂其乐于中年者,庶几得遂于晚岁,亦奚不可。
胡为乎招即来,麾即去,八年荣华,所得几何?而飘零桄榔之下,寂寞蜒岛之中,濒海相逢,遂不得与子由再见,此吾之所不晓于子瞻者也。
夫人责自照。
陶潜之可仕而不物,以其性刚耳。
子瞻渡海以后,乃欲学陶,夫不学之于少,而学之于老,是贼去而弯弓也。
今吾兄弟三人,相爱不啻子瞻之于子由。
子瞻无兄,子由无弟,其乐尚减于吾辈。
然吾命薄,或可以免于功名。
独吾观两兄道根深,世缘浅,终亦非功名之品。
而中郎内宽而外激,心和而迹孤,尤与山林相宜。
今来令吴中,令简政清,了不见其繁,而其中常若有不自得之意。
岂有鉴于子瞻之覆辙,彼所欲老而学之者,中郎欲少而学之乎?如是则听雨之乐,不待老而可遂也,请归以俟。
《禹贡》:“ 青州有铅、松、怪石。
” 解者曰:“ 怪石, 石似玉者。
” 今齐安江上往往得美石, 与玉无辨,多红黄白色,其文如人指上螺,精明可爱, 虽巧者以意绘画有不能及, 岂古所谓“ 怪石”者耶?凡物之丑好, 生于相形, 吾未知其果安在也。
使世间石皆若此, 则今之凡石复为“ 怪” 矣。
海外有形语之国,口不能言, 而相喻以形; 其以形语也,捷于口;使吾为之,不已难乎?故夫天机之动,忽焉而成,而人真以为巧也。
虽然,自禹以来怪之矣。
齐安小儿浴于江,时有得之者。
戏以饼饵易之;既久,得二百九十有八枚。
大者兼寸,小者如枣、栗、菱、芡。
其一如虎豹,首有口鼻眼处,以为群石之长,又得古铜盆一枚,以盛石,挹水注之粲然。
而庐山归宗佛印禅师适有使至,遂以为供。
禅师尝以道眼观一切, 世间混沦空洞,了无一物;虽夜光尺璧与瓦砾等,而况此石; 虽然, 愿受此供。
灌以墨池水, 强为一笑。
使自今以往,山僧野人,欲供禅师,而力不能办衣服饮食卧具者,皆得以净水注石为供, 盖自苏子瞻始。
时元丰五年五月,黄州东坡雪堂书。
晚唐姑息,有多少方镇,飞扬跋扈。
淮蔡雄藩联四郡,千里公然旅拒。
同恶相资,潜伤宰辅,谁敢分明语。
媕婀群议,共云旄节应付。
于穆天子英明,不疑不贰处,登庸裴度。
往督全师威令使,擒贼功名归诉。
半夜衔枚,满城深雪,忽已亡悬瓠。
明堂坐治,中兴高映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