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舜、禹、湯、文、武、成、康之際,何其愛民之深,憂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長者之道也。
有一善,從而賞之,又從而詠歌嗟嘆之,所以樂其始而勉其終。
有一不善,從而罰之,又從而哀矜懲創之,所以棄其舊而開其新。
故其吁俞之聲,歡忻慘戚,見於虞、夏、商、周之書。
成、康既沒,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猶命其臣呂侯,而告之以祥刑。
其言憂而不傷,威而不怒,慈愛而能斷,惻然有哀憐無辜之心,故孔子猶有取焉。
《傳》曰:「賞疑從與,所以廣恩也;罰疑從去,所以慎刑也。
當堯之時,皋陶為士。
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
故天下畏皋陶執法之堅,而樂堯用刑之寬。
四岳曰「鯀可用」,堯曰「不可,鯀方命圮族」,既而曰「試之」。
何堯之不聽皋陶之殺人,而從四岳之用鯀也?然則聖人之意,蓋亦可見矣。
《書》曰:「罪疑惟輕,功疑惟重。
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
」嗚呼,盡之矣。
可以賞,可以無賞,賞之過乎仁;可以罰,可以無罰,罰之過乎義。
過乎仁,不失為君子;過乎義,則流而入於忍人。
故仁可過也,義不可過也。
古者賞不以爵祿,刑不以刀鋸。
賞之以爵祿,是賞之道行於爵祿之所加,而不行於爵祿之所不加也。
刑之以刀鋸,是刑之威施於刀鋸之所及,而不施於刀鋸之所不及也。
先王知天下之善不勝賞,而爵祿不足以勸也;知天下之惡不勝刑,而刀鋸不足以裁也。
是故疑則舉而歸之於仁,以君子長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歸於君子長者之道。
故曰:忠厚之至也。
《詩》曰:「君子如祉,亂庶遄已。
君子如怒,亂庶遄沮。
」夫君子之已亂,豈有異術哉?時其喜怒,而無失乎仁而已矣。
《春秋》之義,立法貴嚴,而責人貴寬。
因其褒貶之義,以制賞罰,亦忠厚之至也。
。
《闻皋儿在城中阻夷军不得出同弟向长春门冒刃入城至寓馆觅得之薄暮始乘间出城》
窮奔百里餘,撫足懦垂敗。
自非甚所危,斷難鼓之再。
嗟爾纖鳥愚,戀嬉不識鎩。
利斧摧亂榛,烏從索其在?縛骭懷餅糧,循阡蹴蕪菜。
荒濠多陷沙,紆路斷津礙。
日慘墟不青,地已等荒外。
手扶予季肩,略振氣頹憊。
鐵砦當嚴關,險於隴西塞。
哀角嘶餓鴟,捎雲颯蛇旝。
紅衣九地魑,蒙首虎皮繢。
鋼刃三棱銛,密布數重械。
漆膚跳裸熊,懸竿鼓旁擂。
縛人搜帽裳,睒睒目光晦。
白晝吹赤燐,射影作妖孛。
抱堞張網罝,欲乘竟無懈。
居然捋虎鬚,奪入井陘隘。
紆迴中道間,離蜂復遭蠆。
眼看過巷人,咫尺受殘害。
抵館急叩門,完身幸辭累。
見猶恐匪真,反覆視衣袂。
吾館宅至深,周牆百屋衛。
差免劫擄遭,既安復何懟?吾力持已微,吾身飢且痗。
急殺塒中禽,中煮宿藏粺。
禍福寧可憑,且圖一餐嘬。
登樓望塔陰,愁山昵彫黛。
城角多棄屍,睅鷹下成隊。
昔日車馬門,氣象雜荒穢。
誰憐歌管聲,隱有悲哭代。
雄軍統萬夫,詎難致敵愾?胡為鐵瓮堅,竟教彈指潰。
苦縛兒女情,難伸丈夫慨。
寂日已就西,遲行恐不逮。
蹇裳趨自南,溷跡逐駔儈。
砥途猶皇皇,冰霜履生戒。
喜於飄風中,還我病蟬蛻。
回視泥犁深,石火怒方磕。
在吸未及呼,頓分人鬼界。
雖雲撒手空,聊作振衿快。
刺目千林枯,蕭蕭動淒籟。
前趨投佛寮,天許險艱貸。
相將高枕眠,不愁夢境壞。
《酬列仙韵之次日陈古民于在藻轩请仙题匾白玉蟾适至降笔补和馀新天两韵诗另赋奉酬二首 其一》
世局年來事事新,都隨大運轉風輪。
避喧靜對寒塘鏡,和韻欣逢上界人。
筆陣光搖東壁氣,硯池波撼北溟神。
憑君點破三生夢,始悟前身與後身。
《成化壬寅冒雪至大畈今兹之来雪有加而兴不孤夜谈及山阴故事因赋此赠诸眷长》
平生頗怪山陰客,中道何緣興便灰。
可為倡酬慳酒量,還因嘲詠乏詩才。
一時猿鶴勞相迓,百里溪山笑獨回。
我病雖衰心卻健,冒寒今是兩番來。
曾遭飛語十年謫,新受恩光萬里還。
朝服不妨游洛浦,郊園依舊看嵩山。
竹含天籟清商樂,水繞庭台碧玉環。
留作功成退身地,如今只是暫時閒。
靖覺鏡□津。
浮生厭人職。
辟志訪□游。
雲峻期登涉。
拂衣出州□。
緩步入煙域。
苔替□徑□。
巃?星路逼。
霞□□□友。
鳳駕緣虛赩。
披衿接九賢。
合蓋高頂極。
崢嶸非一□。
林巒迭峻巇。
雙闕承漢開。
絕巘虹縈敕。
澗岨禽跡迷。
竇狹鳥過亟。
層穴通月□。
飛岫陵地憶。
回首盻京關。
連州□萊即。
還濟河漸□。
□來塵玉食。
藏名隱仙丘。
希言養神直。
依微姑射蹤。
□□朱台日。
爾時春嶺明。
松沙若點殖。
攀石坐危□。
□□棲傾側。
談對洙㠇賓。
清賞妙無色。
圖外表三玄。
經中精十力。
道音動齊泉。
義風光韶棘。
此會當百齡。
斯觀寧心識。
目海淺毛流。
□崖瞥鴻翼。
相翔足終身。
誰辯瑤與□。
萬象自云云。
焉用掛情憶。
槃桓竟何為。
雲峰聊可息。
宋二蘇氏論六國徒事割地賂秦,自弱、取夷滅,不知堅守縱約;齊、楚、燕、趙不知佐韓、魏以擯秦:以為必如是,而後秦患可紓。
夫後世之所以惡秦者,豈非以其暴邪?以余觀之,彼六國者皆欲為秦所為,未可專以罪秦也。
當是時,東諸侯之六國也,未有能愈於秦者也;其溺於攻伐,習於虞詐,強食而弱肉者,視秦無異也。
兵連禍結,曾無虛歲。
向使有擅形便之利如秦者,而又得天助焉。
未必不復增一秦也。
惟其終不克為秦之所為,是以卒自弱,而取夷滅。
當蘇秦之始出也,固嘗欲用秦,而教之吞天下矣。
誠知其易也。
使秦過用之,彼其所以為秦謀者,一憂夫張儀也。
惟其不用,而轉而說六國以縱親,彼豈不逆知天縱約之不可保哉?其心特苟以弋一時之富貴,幸終吾身而約不敗。
其激怒張儀而入之於秦,意可見也,洹水之盟,曾未逾年,而齊、魏之師已為秦出矣。
夫張儀之辨說,雖欲以散縱而就衡,顧其言曰,親昆弟同父母,尚有爭錢財,而欲恃詐偽反覆,所以狀衰世人之情,非甚謬也。
彼六國相圖以攻取,相尚以詐力,非有昆弟骨肉之親,其事又非特財用之細也。
而衡人方日挾強秦之威柄,張喙而恐喝之,即賢智如燕昭者,猶且俯首聽命,謝過不遑,乃欲責以長保縱親,以相佐助,豈可得哉!所以然者,何也?則以誤於欲為秦之所為也。
六國皆欲為秦之所為,而秦獨為之,而遂焉者,所謂得天助云爾。
嗟夫!自春秋以來,兵禍日熾;迄乎戰國,而生民之荼毒,有不忍言者。
天之愛民甚矣,豈其使六七君者,肆於人上,日驅無辜之民,胼手胝足、暴骸中野,以終劉於虐乎?其必不爾矣!是故秦不極強,不能滅六國而帝,不帝,則其惡未極,其惡未盈,亦不能以速亡。
凡此者,皆天也,亦秦與六國之自為之也。
後之論者,何厚於六國,而必為之圖存也哉!曰:「若是,則六國無術以自存乎」曰:「奚為其無術也。
焉獨存,雖王可也。
孟子嘗以仁義說梁、齊之君矣,而彼不用也,可慨也夫。
」。
客問主人曰:「朱公叔絕交論,為是乎?為非乎?」主人曰:「客奚此之問?」客曰:「夫草蟲鳴則阜螽躍,雕虎嘯而清風起。
故絪縕相感,霧涌雲蒸;嚶鳴相召,星流電激。
是以王陽登則貢公喜,罕生逝而國子悲。
且心同琴瑟,言鬱郁於蘭茞;道協膠漆,志婉孌於塤篪。
聖賢以此鏤金版而鐫盤盂,書玉牒而刻鐘鼎。
若乃匠人輟成風之妙巧,伯子息流波之雅引。
范張款款於下泉,尹班陶陶於永夕。
駱驛縱橫,煙霏雨散,巧曆所不知,心計莫能測。
而朱益州汩彝敘,粵謨訓,捶直切,絕交遊。
比黔首以鷹鸇,媲人靈於豺虎。
蒙有猜焉,請辨其惑。
」主人聽然而笑曰:「客所謂撫弦徽音,未達燥濕變響;張羅沮澤,不睹鴻雁雲飛。
蓋聖人握金鏡,闡風烈,龍驩蠖屈,從道污隆。
日月聯璧,贊亹亹之弘致;雲飛電薄,顯棣華之微旨。
若五音之變化,濟九成之妙曲。
此朱生得玄珠於赤水,謨神睿而為言。
至夫組織仁義,琢磨道德,驩其愉樂,恤其陵夷。
寄通靈台之下,遺蹟江湖之上,風雨急而不輟其音,霜雪零而不渝其色,斯賢達之素交,歷萬古而一遇。
逮叔世民訛,狙詐飆起,谿谷不能逾其險,鬼神無以究其變,競毛羽之輕,趨錐刀之末。
於是素交盡,利交興,天下蚩蚩,鳥驚雷駭。
然則利交同源,派流則異,較言其略,有五術焉:「若其寵鈞董石,權壓梁竇,雕刻百工,鑪捶萬物。
吐漱興雲雨,呼噏下霜露。
九域聳其風塵,四海疊其熏灼。
靡不望影星奔,藉響川騖,雞人始唱,鶴蓋成陰,高門旦開,流水接軫。
皆願摩頂至踵,隳膽抽腸,約同要離焚妻子,誓殉荊卿湛七族。
是日勢交,其流一也。
「富埒陶白、貲巨程羅,山擅銅陵,家藏金穴,出平原而聯騎,居里閈而鳴鐘。
則有窮巷之賓,繩樞之士,冀宵燭之末光,邀潤屋之微澤;魚貫鳧躍,颯沓鱗萃,分雁鶩之稻粱,沾玉斝之餘瀝。
銜恩遇,進款誠,援青松以示心,指白水而旌信。
是曰賄交,其流二也。
「陸大夫宴喜西都,郭有道人倫東國,公卿貴其籍甚,搢紳羨其登仙。
加以顩頤蹙頞,涕唾流沫,騁黃馬之劇談,縱碧雞之雄辯,敘溫郁則寒谷成暄,論嚴苦則春叢零葉,飛沈出其顧指,榮辱定其一言。
於是有弱冠王孫,綺紈公子,道不掛於通人,聲未遒於雲閣,攀其鱗翼,丐其餘論,附駔驥之旄端,軼歸鴻於碣石。
是曰談交,其流三也。
「陽舒陰慘,生民大情;憂合驩離,品物恆性。
故魚以泉涸而呴沫,鳥因將死而鳴哀。
同病相憐,綴河上之悲曲;恐懼置懷,昭谷風之盛典。
斯則斷金由於湫隘,刎頸起於苫蓋。
是以伍員濯溉於宰嚭,張王撫翼於陳相。
是曰窮交,其流四也。
「馳騖之俗,澆薄之倫,無不操權衡,秉纖纊。
衡所以揣其輕重,纊所以屬其鼻息。
若衡不能舉,纊不能飛,雖顏冉龍翰鳳雛,曾史蘭薰雪白,舒向金玉淵海,卿雲黼黻河漢,視若游塵,遇同土梗,莫肯費其半菽,罕有落其一毛。
若衡重錙銖,纊微彯撇雖共工之蒐慝,驩兜之掩義,南荊之跋扈,東陵之巨猾,皆為匍匐逶迤,折枝舐痔,金膏翠羽將其意,脂韋便辟導其誠。
故輪蓋所游,必非夷惠之室;苞苴所入,實行張霍之家。
謀而後動,毫芒寡忒。
是曰量交,其流五也。
「凡斯五交,義同賈鬻,故桓譚譬之於闤闠,林回喻之於甘醴。
夫寒暑遞進,盛衰相襲,或前榮而後悴,或始富而終貧,或初存而末亡,或古約而今泰,循環翻覆,迅若波瀾。
此則殉利之情未嘗異,變化之道不得一。
由是觀之,張陳所以凶終,蕭朱所以隙末,斷焉可知矣。
而翟公方規規然勒門以箴客,何所見之晚乎?「因此五交,是生三釁:敗德殄義,禽獸相若,一釁也。
難固易攜,仇訟所聚,二釁也。
名陷饕餮,貞介所羞,三釁也。
古人知三釁之為梗,懼五交之速尤。
故王丹威子以檟楚,朱穆昌言而示絕,有旨哉!有旨哉!「近世有樂安任昉,海內髦傑,早綰銀黃,夙昭民譽。
遒文麗藻,方駕曹王;英跱俊邁,聯橫許郭。
類田文之愛客,同鄭莊之好賢。
見一善則盱衡扼腕,遇一才則揚眉抵掌。
雌黃出其唇吻,朱紫由其月旦。
於是冠蓋輻湊,衣裳雲合,輜軿擊轊,坐客恆滿。
蹈其閫閾,若升闕里之堂;入其隩隅,謂登龍門之阪。
至於顧眄增其倍價,剪拂使其長鳴,彯組雲台者摩肩,趍走丹墀者疊跡。
莫不締恩狎,結綢繆,想惠莊之清塵,庶羊左之徽烈。
及瞑目東粵,歸骸洛浦。
穗帳猶懸,門罕漬酒之彥;墳未宿草,野絕動輪之賓。
藐爾諸孤,朝不謀夕,流離大海之南,寄命嶂癘之地。
自昔把臂之英,金蘭之友,曾無羊舌下泣之仁,寧慕郈成分宅之德。
「嗚呼!世路險巇,一至於此!太行孟門,豈雲嶄絕。
是以耿介之士,疾其若斯,裂裳裹足,棄之長騖。
獨立高山之頂,歡與麋鹿同群,皦皦然絕其雰濁,誠恥之也,誠畏之也。
」。
天地果無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
生人果有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
然則孰為近?曰:有初為近。
孰明之?由封建而明之也。
彼封建者,更古聖王堯、舜、禹、湯、文、武而莫能去之。
蓋非不欲去之也,勢不可也。
勢之來,其生人之初乎?不初,無以有封建。
封建,非聖人意也。
彼其初與萬物皆生,草木榛榛,鹿豕狉狉,人不能搏噬,而且無毛羽,莫克自奉自衛。
荀卿有言:「必將假物以為用者也。
」夫假物者必爭,爭而不已,必就其能斷曲直者而聽命焉。
其智而明者,所伏必眾,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後畏,由是君長刑政生焉。
故近者聚而為群,群之分,其爭必大,大而後有兵有德。
又有大者,眾群之長又就而聽命焉,以安其屬。
於是有諸侯之列,則其爭又有大者焉。
德又大者,諸侯之列又就而聽命焉,以安其封。
於是有方伯、連帥之類,則其爭又有大者焉。
德又大者,方伯、連帥之類又就而聽命焉,以安其人,然後天下會於一。
是故有里胥而後有縣大夫,有縣大夫而後有諸侯,有諸侯而後有方伯、連帥,有方伯、連帥而後有天子。
自天子至於里胥,其德在人者死,必求其嗣而奉之。
故封建非聖人意也,勢也。
夫堯、舜、禹、湯之事遠矣,及有周而甚詳。
周有天下,裂土田而瓜分之,設五等,邦群後。
布履星羅,四周於天下,輪運而輻集;合為朝覲會同,離為守臣扞城。
然而降於夷王,害禮傷尊,下堂而迎覲者。
歷於宣王,挾中興復古之德,雄南征北伐之威,卒不能定魯侯之嗣。
陵夷迄於幽、厲,王室東徙,而自列為諸侯。
厥後問鼎之輕重者有之,射王中肩者有之,伐凡伯、誅萇弘者有之,天下乖戾,無君君之心。
余以為周之喪久矣,徒建空名於公侯之上耳。
得非諸侯之盛強,末大不掉之咎歟?遂判為十二,合為七國,威分於陪臣之邦,國殄於後封之秦,則周之敗端,其在乎此矣。
秦有天下,裂都會而為之郡邑,廢侯衛而為之守宰,據天下之雄圖,都六合之上游,攝製四海,運於掌握之內,此其所以為得也。
不數載而天下大壞,其有由矣:亟役萬人,暴其威刑,竭其貨賄,負鋤梃謫戍之徒,圜視而合從,大呼而成群,時則有叛人而無叛吏,人怨於下而吏畏於上,天下相合,殺守劫令而並起。
咎在人怨,非郡邑之制失也。
漢有天下,矯秦之枉,徇周之制,剖海內而立宗子,封功臣。
數年之間,奔命扶傷之不暇,困平城,病流矢,陵遲不救者三代。
後乃謀臣獻畫,而離削自守矣。
然而封建之始,郡國居半,時則有叛國而無叛郡,秦制之得亦以明矣。
繼漢而帝者,雖百代可知也。
唐興,制州邑,立守宰,此其所以為宜也。
然猶桀猾時起,虐害方域者,失不在於州而在於兵,時則有叛將而無叛州。
州縣之設,固不可革也。
或者曰:「封建者,必私其土,子其人,適其俗,修其理,施化易也。
守宰者,苟其心,思遷其秩而已,何能理乎?」余又非之。
周之事跡,斷可見矣:列侯驕盈,黷貨事戎,大凡亂國多,理國寡,侯伯不得變其政,天子不得變其君,私土子人者,百不有一。
失在於制,不在於政,周事然也。
秦之事跡,亦斷可見矣:有理人之制,而不委郡邑,是矣。
有理人之臣,而不使守宰,是矣。
郡邑不得正其制,守宰不得行其理。
酷刑苦役,而萬人側目。
失在於政,不在於制,秦事然也。
漢興,天子之政行於郡,不行於國,制其守宰,不制其侯王。
侯王雖亂,不可變也,國人雖病,不可除也;及夫大逆不道,然後掩捕而遷之,勒兵而夷之耳。
大逆未彰,奸利浚財,怙勢作威,大刻於民者,無如之何,及夫郡邑,可謂理且安矣。
何以言之?且漢知孟舒于田叔,得魏尚於馮唐,聞黃霸之明審,睹汲黯之簡靖,拜之可也,復其位可也,臥而委之以輯一方可也。
有罪得以黜,有能得以賞。
朝拜而不道,夕斥之矣;夕受而不法,朝斥之矣。
設使漢室盡城邑而侯王之,縱令其亂人,戚之而已。
孟舒、魏尚之術莫得而施,黃霸、汲黯之化莫得而行;明譴而導之,拜受而退已違矣;下令而削之,締交合從之謀周於同列,則相顧裂眥,勃然而起;幸而不起,則削其半,削其半,民猶瘁矣,曷若舉而移之以全其人乎?漢事然也。
今國家盡制郡邑,連置守宰,其不可變也固矣。
善制兵,謹擇守,則理平矣。
或者又曰:「夏、商、周、漢封建而延,秦郡邑而促。
」尤非所謂知理者也。
魏之承漢也,封爵猶建;晉之承魏也,因循不革;而二姓陵替,不聞延祚。
今矯而變之,垂二百祀,大業彌固,何繫於諸侯哉?或者又以為:「殷、周,聖王也,而不革其制,固不當複議也。
」是大不然。
夫殷、周之不革者,是不得已也。
蓋以諸侯歸殷者三千焉,資以黜夏,湯不得而廢;歸周者八百焉,資以勝殷,武王不得而易。
徇之以為安,仍之以為俗,湯、武之所不得已也。
夫不得已,非公之大者也,私其力於己也,私其衛於子孫也。
秦之所以革之者,其為制,公之大者也;其情,私也,私其一己之威也,私其盡臣畜於我也。
然而公天下之端自秦始。
夫天下之道,理安斯得人者也。
使賢者居上,不肖者居下,而後可以理安。
今夫封建者,繼世而理;繼世而理者,上果賢乎,下果不肖乎?則生人之理亂未可知也。
將欲利其社稷以一其人之視聽,則又有世大夫世食祿邑,以盡其封略,聖賢生於其時,亦無以立於天下,封建者為之也。
豈聖人之制使至於是乎?吾固曰:「非聖人之意也,勢也。
」。
有秦客問於東野主人曰:「聞之前論曰:『治世之音安以樂,亡國之音哀以思。
』夫治亂在政,而音聲應之;故哀思之情,表於金石;安樂之象,形於管弦也。
又仲尼聞韶,識虞舜之德;季札聽弦,知眾國之風。
斯已然之事,先賢所不疑也。
今子獨以為聲無哀樂,其理何居?若有嘉訊,今請聞其說。
」主人應之曰:「斯義久滯,莫肯拯救,故令歷世濫於名實。
今蒙啟導,將言其一隅焉。
夫天地合德,萬物貴生,寒暑代往,五行以成。
故章為五色,發為五音;音聲之作,其猶臭味在於天地之間。
其善與不善,雖遭遇濁亂,其體自若而不變也。
豈以愛憎易操、哀樂改度哉?及宮商集比,聲音克諧,此人心至願,情慾之所鍾。
故人知情不可恣,欲不可極故,因其所用,每為之節,使哀不至傷,樂不至淫,斯其大較也。
然『樂雲樂雲,鍾鼓云乎哉?哀雲哀雲,哭泣云乎哉?因茲而言,玉帛非禮敬之實,歌舞非悲哀之主也。
何以明之?夫殊方異俗,歌哭不同。
使錯而用之,或聞哭而歡,或聽歌而戚,然而哀樂之情均也。
今用均同之情,案,「戚」本作「感」,又脫同字,依《世說·文學篇》注改補。
)而發萬殊之聲,斯非音聲之無常哉?然聲音和比,感人之最深者也。
勞者歌其事,樂者舞其功。
夫內有悲痛之心,則激切哀言。
言比成詩,聲比成音。
雜而詠之,聚而聽之,心動於和聲,情感於苦言。
嗟嘆未絕,而泣涕流漣矣。
夫哀心藏於苦心內,遇和聲而後發。
和聲無象,而哀心有主。
夫以有主之哀心,因乎無象之和聲,其所覺悟,唯哀而已。
豈復知『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已』哉。
風俗之流,遂成其政;是故國史明政教之得失,審國風之盛衰,吟詠情性以諷其上,故曰『亡國之音哀以思』也。
夫喜、怒、哀、樂、愛、憎、慚、懼,凡此八者,生民所以接物傳情,區別有屬,而不可溢者也。
夫味以甘苦為稱,今以甲賢而心愛,以乙愚而情憎,則愛憎宜屬我,而賢愚宜屬彼也。
可以我愛而謂之愛人,我憎而謂之憎人,所喜則謂之喜味,所怒而謂之怒味哉?由此言之,則外內殊用,彼我異名。
聲音自當以善惡為主,則無關於哀樂;哀樂自當以情感,則無繫於聲音。
名實俱去,則盡然可見矣。
且季子在魯,采《詩》觀禮,以別《風》、《雅》,豈徒任聲以決臧否哉?又仲尼聞《韶》,嘆其一致,是以咨嗟,何必因聲以知虞舜之德,然後嘆美邪?今粗明其一端,亦可思過半矣。
」秦客難曰:「八方異俗,歌哭萬殊,然其哀樂之情,不得不見也。
夫心動於中,而聲出於心。
雖托之於他音,寄之於餘聲,善聽察者,要自覺之不使得過也。
昔伯牙理琴而鍾子知其所志;隸人擊磬而子產識其心哀;魯人晨哭而顏淵審其生離。
夫數子者,豈復假智於常音,借驗於曲度哉?心戚者則形為之動,情悲者則聲為之哀。
此自然相應,不可得逃,唯神明者能精之耳。
夫能者不以聲眾為難,不能者不以聲寡為易。
今不可以未遇善聽,而謂之聲無可察之理;見方俗之多變,而謂聲音無哀樂也。
」又云:「賢不宜言愛,愚不宜言憎。
然則有賢然後愛生,有愚然後憎成,但不當共其名耳。
哀樂之作,亦有由而然。
此為聲使我哀,音使我樂也。
苟哀樂由聲,更為有實,何得名實俱去邪?」又云:「季子采《詩》觀禮,以別《風》、《雅》;仲尼嘆《韶》音之一致,是以咨嗟。
是何言歟?且師襄奏操,而仲尼睹文王之容;師涓進曲,而子野識亡國之音。
寧復講詩而後下言,習禮然後立評哉?斯皆神妙獨見,不待留聞積日,而已綜其吉凶矣;是以前史以為美談。
今子以區區之近知,齊所見而為限,無乃誣前賢之識微,負夫子之妙察邪?」主人答曰:「難云:雖歌哭萬殊,善聽察者要自覺之,不假智於常音,不借驗於曲度,鍾子之徒云云是也。
此為心悲者,雖談笑鼓舞,情歡者,雖拊膺咨嗟,猶不能御外形以自匿,誑察者於疑似也。
以為就令聲音之無常,猶謂當有哀樂耳。
又曰:「季子聽聲,以知眾國之風;師襄奏操,而仲尼睹文王之容。
案如所云,此為文王之功德,與風俗之盛衰,皆可象之於聲音:聲之輕重,可移於後世;襄涓之巧,能得之於將來。
若然者,三皇五帝,可不絕於今日,何獨數事哉?若此果然也。
則文王之操有常度,韶武之音有定數,不可雜以他變,操以餘聲也。
則向所謂聲音之無常,鍾子之觸類,於是乎躓矣。
若音聲無常,鍾子觸類,其果然邪?則仲尼之識微,季札之善聽,固亦誣矣。
此皆俗儒妄記,欲神其事而追為耳,欲令天下惑聲音之道,不言理以盡此,而推使神妙難知,恨不遇奇聽於當時,慕古人而自嘆,斯所□大罔後生也。
夫推類辨物,當先求之自然之理;理已定,然後借古義以明之耳。
今未得之於心,而多恃前言以為談證,自此以往,恐巧曆不能紀。
」「又難云:「哀樂之作,猶愛憎之由賢愚,此為聲使我哀而音使我樂;苟哀樂由聲,更為有實矣。
夫五色有好醜丑,五聲有善惡,此物之自然也。
至於愛與不愛,喜與不喜,人情之變,統物之理,唯止於此;然皆無豫於內,待物而成耳。
至夫哀樂自以事會,先遘於心,但因和聲以自顯發。
故前論已明其無常,今復假此談以正名號耳。
不為哀樂發於聲音,如愛憎之生於賢愚也。
然和聲之感人心,亦猶酒醴之發人情也。
酒以甘苦為主,而醉者以喜怒為用。
其見歡戚為聲發,而謂聲有哀樂,不可見喜怒為酒使,而謂酒有喜怒之理也。
」秦客難曰:「夫觀氣采色,天下之通用也。
心變於內而色應於外,較然可見,故吾子不疑。
夫聲音,氣之激者也。
心應感而動,聲從變而發。
心有盛衰,聲亦隆殺。
同見役於一身,何獨於聲便當疑邪!夫喜怒章於色診,哀樂亦宜形於聲音。
聲音自當有哀樂,但暗者不能識之。
至鍾子之徒,雖遭無常之聲,則穎然獨見矣,今蒙瞽面牆而不悟,離婁昭秋毫於百尋,以此言之,則明暗殊能矣。
不可守咫尺之度,而疑離婁之察;執中痛之聽,而猜鍾子之聰;皆謂古人為妄記也。
」主人答曰:「難云:心應感而動,聲從變而發,心有盛衰,聲亦降殺,哀樂之情,必形於聲音,鍾子之徒,雖遭無常之聲,則穎然獨見矣。
必若所言,則濁質之飽,首陽之飢,卞和之冤,伯奇之悲,相如之含怒,不占之怖祗,千變百態,使各發一詠之歌,同啟數彈之微,則鍾子之徒,各審其情矣。
爾為聽聲者不以寡眾易思,察情者不以大小為異,同出一身者,期於識之也。
設使從下,則子野之徒,亦當復操律鳴管,以考其音,知南風之盛衰,別雅、鄭之淫正也?夫食辛之與甚噱,薰目之與哀泣,同用出淚,使狄牙嘗之,必不言樂淚甜而哀淚苦,斯可知矣。
何者?肌液肉汗,?笮便出,無主於哀樂,猶?酒之囊漉,雖笮具不同,而酒味不變也。
聲俱一體之所出,何獨當含哀樂之理也?且夫《咸池》、《六莖》,《大章》、《韶夏》,此先王之至樂,所以動天地、感鬼神。
今必雲聲音莫不象其體而傳其心,此必為至樂不可托之於瞽史,必須聖人理其弦管,爾乃雅音得全也。
舜命夔「擊石拊石,八音克諧,神人以和。
」以此言之,至樂雖待聖人而作,不必聖人自執也。
何者?音聲有自然之和,而無繫於人情。
克諧之音,成於金石;至和之聲,得於管弦也。
夫纖毫自有形可察,故離瞽以明暗異功耳。
若乃以水濟水,孰異之哉?」秦客難曰:「雖眾喻有隱,足招攻難,然其大理,當有所就。
若葛盧聞牛鳴,知其三子為犧;師曠吹律,知南風不競,楚師必敗;羊舌母聽聞兒啼,而審其喪家。
凡此數事,皆效於上世,是以咸見錄載。
推此而言,則盛衰吉凶,莫不存乎聲音矣。
今若復謂之誣罔,則前言往記,皆為棄物,無用之也。
以言通論,未之或安。
若能明斯所以,顯其所由,設二論俱濟,願重聞之。
」主人答曰:「吾謂能反三隅者,得意而忘言,是以前論略而未詳。
今復煩循環之難,敢不自一竭邪?夫魯牛能知犧歷之喪生,哀三子之不存,含悲經年,訴怨葛盧;此為心與人同,異於獸形耳。
此又吾之所疑也。
且牛非人類,無道相通,若謂鳴獸皆能有言,葛盧受性獨曉之,此為稱其語而論其事,猶譯傳異言耳,不為考聲音而知其情,則非所以為難也。
若謂知者為當觸物而達,無所不知,今且先議其所易者。
請問:聖人卒人胡域,當知其所言否乎?難者必曰知之。
知之之理何以明之?願借子之難以立鑑識之域。
或當與關接識其言邪?將吹律鳴管校其音邪?觀氣采色和其心邪?此為知心自由氣色,雖自不言,猶將知之,知之之道,可不待言也。
若吹律校音以知其心,假令心志於馬而誤言鹿,察者固當由鹿以知馬也。
此為心不繫於所言,言或不足以證心也。
若當關接而知言,此為孺子學言於所師,然後知之,則何貴於聰明哉?夫言,非自然一定之物,五方殊俗,同事異號,舉一名以為標識耳。
夫聖人窮理,謂自然可尋,無微不照。
苟無微不照,理蔽則雖近不見,故異域之言不得強通。
推此以往,葛盧之不知牛鳴,得不全乎?」又難云:「師曠吹律,知南風不競,楚多死聲。
此又吾之所疑也。
請問師曠吹律之時,楚國之風邪,則相去千里,聲不足達;若正識楚風來入律中邪,則楚南有吳、越,北有梁、宋,苟不見其原,奚以識之哉?凡陰陽憤激,然後成風。
氣之相感,觸地而發,何得發楚庭,來入晉乎?且又律呂分四時之氣耳,時至而氣動,律應而灰移,皆自然相待,不假人以為用也。
上生下生,所以均五聲之和,敘剛柔之分也。
然律有一定之聲,雖冬吹中呂,其音自滿而無損也。
今以晉人之氣,吹無韻之律,楚風安得來入其中,與為盈縮邪?風無形,聲與律不通,則校理之地,無取於風律,不其然乎?豈獨師曠多識博物,自有以知勝敗之形,欲固眾心而托以神微,若伯常騫之許景公壽哉?」又難云:「羊舌母聽聞兒啼而審其喪家。
復請問何由知之?為神心獨悟暗語而當邪?嘗聞兒啼若此其大而惡,今之啼聲似昔之啼聲,故知其喪家邪?若神心獨悟暗語之當,非理之所得也。
雖曰聽啼,無取驗於兒聲矣。
若以嘗聞之聲為惡,故知今啼當惡,此為以甲聲為度,以校乙之啼也。
夫聲之於音,猶形之於心也。
有形同而情乖,貌殊而心均者。
何以明之?聖人齊心等德而形狀不同也。
苟心同而形異,則何言乎觀形而知心哉?且口之激氣為聲,何異於籟?納氣而鳴邪?啼聲之善惡,不由兒口吉凶,猶琴瑟之清濁不在操者之工拙也。
心能辨理善談,而不能令內?調利,猶瞽者能善其曲度,而不能令器必清和也。
器不假妙瞽而良,?不因惠心而調,然則心之與聲,明為二物。
二物之誠然,則求情者不留觀於形貌,揆心者不借聽於聲音也。
察者欲因聲以知心,不亦外乎?今晉母未待之於老成,而專信昨日之聲,以證今日之啼,豈不誤中於前世好奇者從而稱之哉?」秦客難曰:「吾聞敗者不羞走,所以全也。
吾心未厭而言,難復更從其餘。
今平和之人,聽箏笛琵琶,則形躁而志越;聞琴瑟之音,則聽靜而心閒。
同一器之中,曲用每殊,則情隨之變:奏秦聲則嘆羨而慷慨;理齊楚則情一而思專,肆姣弄則歡放而欲愜;心為聲變,若此其眾。
苟躁靜由聲,則何為限其哀樂,而但云至和之聲,無所不感,托大同於聲音,歸眾變於人情?得無知彼不明此哉?」主人答曰:「難云:琵琶、箏、笛令人躁越。
又云:曲用每殊而情隨之變。
此誠所以使人常感也。
琵琶、箏、笛,間促而聲高,變眾而節數,以高聲御數節,故使人形躁而志越。
猶鈴鐸警耳,鍾鼓駭心,故『聞鼓鼙之音,思將帥之臣』,蓋以聲音有大小,故動人有猛靜也。
琴瑟之體,間遼而音埤,變希而聲清,以埤音御希變,不虛心靜聽,則不盡清和之極,是以聽靜而心閒也。
夫曲用不同,亦猶殊器之音耳。
齊楚之曲,多重故情一,變妙故思專。
姣弄之音,挹眾聲之美,會五音之和,其體贍而用博,故心侈於眾理;五音會,故歡放而欲愜。
然皆以單、復、高、埤、善、惡為體,而人情以躁、靜而容端,此為聲音之體,盡於舒疾。
情之應聲,亦止於躁靜耳。
夫曲用每殊,而情之處變,猶滋味異美,而口輒識之也。
五味萬殊,而大同於美;曲變雖眾,亦大同於和。
美有甘,和有樂。
然隨曲之情,盡於和域;應美之口,絕於甘境,安得哀樂於其間哉?然人情不同,各師所解。
則發其所懷;若言平和,哀樂正等,則無所先發,故終得躁靜。
若有所發,則是有主於內,不為平和也。
以此言之,躁靜者,聲之功也;哀樂者,情之主也。
不可見聲有躁靜之應,因謂哀樂者皆由聲音也。
且聲音雖有猛靜,猛靜各有一和,和之所感,莫不自發。
何以明之?夫會賓盈堂,酒酣奏琴,或忻然而歡,或慘爾泣,非進哀於彼,導樂於此也。
其音無變於昔,而歡戚並用,斯非『吹萬不同』邪?夫唯無主於喜怒,亦應無主於哀樂,故歡戚俱見。
若資偏固之音,含一致之聲,其所發明,各當其分,則焉能兼御群理,總發眾情邪?由是言之,聲音以平和為體,而感物無常;心志以所俟為主,應感而發。
然則聲之與心,殊塗異軌,不相經緯,焉得染太和於歡戚,綴虛名於哀樂哉?秦客難曰:「論云:猛靜之音,各有一和,和之所感,莫不自發,是以酒酣奏琴而歡戚並用。
此言偏並之情先積於內,故懷歡者值哀音而發,內戚者遇樂聲而感也。
夫音聲自當有一定之哀樂,但聲化遲緩不可倉卒,不能對易。
偏重之情,觸物而作,故今哀樂同時而應耳;雖二情俱見,則何損於聲音有定理邪?主人答曰:「難云:哀樂自有定聲,但偏重之情,不可卒移。
故懷戚者遇樂聲而哀耳。
即如所言,聲有定分,假使《鹿鳴》重奏,是樂聲也。
而令戚者遇之,雖聲化遲緩,但當不能使變令歡耳,何得更以哀邪?猶一爝之火,雖未能溫一室,不宜復增其寒矣。
夫火非隆寒之物,樂非增哀之具也。
理弦高堂而歡戚並用者,直至和之發滯導情,故令外物所感得自盡耳。
難云:偏重之情,觸物而作,故令哀樂同時而應耳。
夫言哀者,或見機杖而泣,或睹輿服而悲,徒以感人亡而物存,痛事顯而形潛,其所以會之,皆自有由,不為觸地而生哀,當席而淚出也。
今見機杖以致感,聽和聲而流涕者,斯非和之所感,莫不自發也。
」秦客難曰:「論云:酒酣奏琴而歡戚並用。
欲通此言,故答以偏情感物而發耳。
今且隱心而言,明之以成效。
夫人心不歡則戚,不戚則歡,此情志之大域也。
然泣是戚之傷,笑是歡之用。
蓋聞齊、楚之曲者,唯睹其哀涕之容,而未曾見笑噱之貌。
此必齊、楚之曲,以哀為體,故其所感,皆應其度量;豈徒以多重而少變,則致情一而思專邪?若誠能致泣,則聲音之有哀樂,斷可知矣。
」主人答曰:「雖人情感於哀樂,哀樂各有多少。
又哀樂之極,不必同致也。
夫小哀容壞,甚悲而泣,哀之方也;小歡顏悅,至樂心喻,樂之理也。
何以明之?夫至親安豫,則恬若自然,所自得也。
及在危急,僅然後濟,則?不及亻舞。
由此言之,亻舞之不若向之自得,豈不然哉?,至夫笑噱雖出於歡情,然自以理成又非自然應聲之具也。
此為樂之應聲,以自得為主;哀之應感,以垂涕為故。
垂涕則形動而可覺,自得則神合而無憂,是以觀其異而不識其同,別其外而未察其內耳。
然笑噱之不顯於聲音,豈獨齊楚之曲邪?今不求樂於自得之域,而以無笑噱謂齊、楚體哀,豈不知哀而不識樂乎?」秦客問曰:「仲尼有言:『移風易俗,莫善於樂。
』即如所論,凡百哀樂,皆不在聲,即移風易俗,果以何物邪?又古人慎靡靡之風,抑忄舀耳之聲,故曰:『放鄭聲,遠佞人。
』然則鄭衛之音擊鳴球以協神人,敢問鄭雅之體,隆弊所極;風俗稱易,奚由而濟?幸重聞之,以悟所疑。
」主人應之曰:「夫言移風易俗者,必承衰弊之後也。
古之王者,承天理物,必崇簡易之教,御無為之治,君靜於上,臣順於下,玄化潛通,天人交泰,枯槁之類,浸育靈液,六合之內,沐浴鴻流,蕩滌塵垢,群生安逸,自求多福,默然從道,懷忠抱義,而不覺其所以然也。
和心足於內,和氣見於外,故歌以敘志,亻舞以宣情。
然後文之以采章,照之以風雅,播之以八音,感之以太和,導其神氣,養而就之。
迎其情性,致而明之,使心與理相順,氣與聲相應,合乎會通,以濟其美。
故凱樂之情,見於金石,含弘光大,顯於音聲也。
若以往則萬國同風,芳榮濟茂,馥如秋蘭,不期而信,不謀而誠,穆然相愛,猶舒錦彩,而粲炳可觀也。
大道之隆,莫盛於茲,太平之業,莫顯於此。
故曰「『移風易俗,莫善於樂。
』樂之為體,以心為主。
故無聲之樂,民之父母也。
至八音會諧,人之所悅,亦總謂之樂,然風俗移易,不在此也。
夫音聲和比,人情所不能已者也。
是以古人知情之不可放,故抑其所遁;知欲之不可絕,故因其所自。
為可奉之禮,制可導之樂。
口不盡味,樂不極音。
揆終始之宜,度賢愚之中。
為之檢則,使遠近同風,用而不竭,亦所以結忠信,著不遷也。
故鄉校庠塾亦隨之變,絲竹與俎豆並存,羽毛與揖讓俱用,正言與和聲同發。
使將聽是聲也,必聞此言;將觀是容也,必崇此禮。
禮猶賓主升降,然後酬酢行焉。
於是言語之節,聲音之度,揖讓之儀,動止之數,進退相須,共為一體。
君臣用之於朝,庶士用之於家,少而習之,長而不怠,心安志固,從善日遷,然後臨之以敬,持之以久而不變,然後化成,此又先王用樂之意也。
故朝宴聘享,嘉樂必存。
是以國史採風俗之盛衰,寄之樂工,宣之管弦,使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自誡。
此又先王用樂之意也。
若夫鄭聲,是音聲之至妙。
妙音感人,猶美色惑志。
耽?荒酒,易以喪業,自非至人,孰能御之?先王恐天下流而不反,故具其八音,不瀆其聲;絕其大和,不窮其變;捐窈窕之聲,使樂而不淫,猶大羹不和,不極勺藥之味也。
若流俗淺近,則聲不足悅,又非所歡也。
若上失其道,國喪其紀,男女奔隨,淫荒無度,則風以此變,俗以好成。
尚其所志,則群能肆之,樂其所習,則何以誅之?托於和聲,配而長之,誠動於言,心感於和,風俗一成,因而名之。
然所名之聲,無中於淫邪也。
淫之與正同乎心,雅、鄭之體,亦足以觀矣。
」。
河出崑崙虛,並渠千七百。
崑崙在何所,譯言阿木七。
其下星宿海,沮洳鍾巨澤。
三伏復三見,經歷古西域。
伏遇沙塞黃,見遇土壤黑。
神禹所疏鑿,荒度始積石。
漢使尋張騫,元使命都實。
雖經絕塞行,所見殊未的。
國朝幅?廣,已擴地球脊。
茫茫葉爾羌,遠與河源值。
迢迢阿克蘇,亦近河源側。
我觀河源圖,惜未河源涉。
聊作河源詩,當著河源說。
江源亦有三,遠者來崑崙。
山南與山北,與河同發源。
是名金沙江,兩界包乾坤。
萬丈溫都雪,消以朝陽暾。
亦有鴉礱江,青海接玉門。
源與星宿同,滿地銀濤翻。
岷山地最近,門闥通松潘。
羊膊與鐵豹,咫尺籬與藩。
遠干近為支,勢若卑承尊。
衛藏地可括,井絡天可捫。
李冰鑿離堆,石犀今猶存。
鱉靈辟三峽,更驗江水痕。
一捲入蜀記,剪燭從君論。
夫夷蠻戎狄,謂之四夷,九服之制,地在要荒。
《春秋》之義,內諸夏而外夷狄。
以其言語不通,贄幣不同,法俗詭異,種類乖殊;或居絕域之外,山河之表,崎嶇川谷阻險之地,與中國壤斷土隔,不相侵涉,賦役不及,正朔不加,故曰「天子有道,守在四夷」。
禹平九土,而西戎即敘。
其性氣貪婪,兇悍不仁,四夷之中,戎狄為甚。
弱則畏服,強則侵叛。
雖有賢聖之世,大德之君,咸未能以通化率導,而以恩德柔懷也。
當其強也,以殷之高宗而憊於鬼方,有周文王而患昆夷、獫狁,高祖困於白登,孝文軍於霸上。
及其弱也,周公來九譯之貢,中宗納單于之朝,以元成之微,而猶四夷賓服。
此其已然之效也。
故匈奴求守邊塞,而侯應陳其不可,單于屈膝未央,望之議以不臣。
是以有道之君牧夷狄也,惟以待之有備,御之有常,雖稽顙執贄,而邊城不弛固守;為寇賊強暴,而兵甲不加遠征,期令境內獲安,疆埸不侵而已。
及至周室失統,諸侯專征,以大兼小,轉相殘滅,封疆不固,而利害異心。
戎狄乘間,得入中國。
或招誘安撫,以為己用。
故申、繒之禍,顛覆宗周;襄公要秦,遽興姜戎。
當春秋時,義渠、大荔居秦、晉之域,陸渾、陰戎處伊、洛之間,鄋瞞之屬害及濟東,侵入齊、宋,陵虐邢、衛,南夷與北狄交侵中國,不絕若線。
齊桓攘之,存亡繼絕,北伐山戎,以開燕路。
故仲尼稱管仲之力,嘉左衽之功。
逮至春秋之末,戰國方盛,楚吞蠻氏,晉翦陸渾,趙武胡服,開榆中之地,秦雄咸陽,滅義渠之等。
始皇之並天下也,南兼百越,北走匈奴,五嶺長城,戎卒億計。
雖師役煩殷,寇賊橫暴,然一世之功,戎虜奔卻,當時中國無復四夷也。
漢興而都長安,關中之郡號曰三輔,《禹貢》雍州,宗周豐、鎬之舊也。
及至王莽之敗,赤眉因之,西都荒毀,百姓流亡。
建武中,以馬援領隴西太守,討叛羌,徙其餘種於關中,居馮翊、河東空地,而與華人雜處。
數歲之後,族類蕃息,既恃其肥強,且苦漢人侵之。
永初之元,騎都尉王弘使西域,發調羌、氏,以為行衛。
於是群羌奔駭,互相扇動,二州之戎,一時俱發,覆沒將守,屠破城邑。
鄧騭之徵,棄甲委兵,輿屍喪師,前後相繼,諸戎遂熾,至於南入蜀漢,東掠趙、魏,唐突軹關,侵及河內。
及遣北軍中候朱寵將五營士於孟津距羌,十年之中,夷夏俱斃,任尚、馬賢僅乃克之。
此所以為害深重、累年不定者,雖由御者之無方,將非其才,亦豈不以寇發心腹,害起肘腋,疢篤難療,瘡大遲愈之故哉!自此之後,餘燼不盡,小有際會,輒復侵叛。
馬賢忸忲,終於覆敗;段穎臨沖,自西徂樂。
雍州之戎,常為國患,中世之寇,惟此為大。
漢末之亂,關中殘滅。
魏興之初,與蜀分隔,疆埸之戎,一彼一此。
魏武皇帝令將軍夏侯妙才(夏侯淵)討叛氏阿貴、千萬等,後因拔棄漢中,遂徙武都之種於秦川,欲以弱寇強國,扞御蜀虜。
此蓋權宜之計,一時之勢,非所以為萬世之利也。
今者當之,已受其弊矣。
」夫關中土沃物豐,厥田上上,加以涇、渭之流溉其舄鹵,鄭國、白渠灌浸相通,黍稷之饒,畝號一鍾,百姓謠詠其殷實,帝王之都每以為居,未聞戎狄宜在此土也。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戎狄志態,不與華同。
而因其衰弊,遷之畿服,士庶玩習,侮其輕弱,使其怨恨之氣毒於骨髓。
至於蕃育眾盛,則坐生其心。
以貪悍之性,挾憤怒之情,候隙乘便,輒為橫逆。
而居封域之內,無障塞之隔,掩不備之人,收散野之積,故能為禍滋擾,暴害不測。
此必然之勢,已驗之事也。
當今之宜,宜及兵威方盛,眾事未罷,徙馮翊、北地、新平、安定界內諸羌,著先零、罕並、析支之地;徙扶風、始平、京兆之氐,出還隴右,著陰平、武都之界。
廩其道路之糧,令足自致,各附本種,反其舊土,使屬國、撫夷就安集之。
戎晉不雜,並得其所,上合往古即敘之義,下為盛世永久之規。
縱有猾夏之心,風塵之警,則絕遠中國,隔閡山河,雖為寇暴,所害不廣。
是以充國、子明能以數萬之眾制群羌之命,有徵無戰,全軍獨克,雖有謀謨深計,廟勝遠圖,豈不以華夷異處,戎夏區別,要塞易守之故,得成其功也哉!難者曰:方今關中之禍,暴兵二載,征戍之勞,老師十萬,水旱之害,荐饑累荒,疫癘之災,札瘥夭昏。
凶逆既戮,悔惡初附,且款且畏,咸懷危懼,百姓愁苦,異人同慮,望寧息之有期,若枯旱之思雨露,誠宜鎮之以安豫。
而子方欲作役起徒,興功造事,使疲悴之眾,徙自猜之寇,以無谷之人,遷乏食之虜,恐勢盡力屈,緒業不卒,羌戎離散,心不可一,前害未及弭,而後變復橫出矣。
答曰:羌戎狡猾,擅相號署,攻城野戰,傷害牧守,連兵聚眾,載離寒暑矣。
而今異類瓦解,同種土崩,老幼系虜,丁壯降散,禽離獸迸,不能相一。
子以此等為尚挾余資,悔惡反善,懷我德惠而來柔附乎?將勢窮道盡,智力俱困,懼我兵誅以至於此乎?曰,無有餘力,勢窮道盡故也。
然則我能制其短長之命,而令其進退由己矣。
夫樂其業者不易事,安其居者無遷志。
方其自疑危懼,畏怖促遽,故可制以兵威,使之左右無違也。
迨其死亡散流,離逷未鳩,與關中之人,戶皆為仇,故可遐遷遠處,令其心不懷土也。
夫聖賢之謀事也,為之於未有,理之於未亂,道不著而平,德不顯而成。
其次則能轉禍為福,因敗為功,值困必濟,遇否能通。
今子遭弊事之終而不圖更制之始,愛易轍之勤而得覆車之軌,何哉?且關中之人百餘萬口,率其少多,戎狄居半,處之與遷,必須口實。
若有窮乏糝粒不繼者,故當傾關中之谷以全其生生之計,必無擠於溝壑而不為侵掠之害也。
今我遷之,傳食而至,附其種族,自使相贍,而秦地之人得其半谷,此為濟行者以廩糧,遺居者以積倉,寬關中之逼,去盜賊之原,除旦夕之損,建終年之益。
若憚暫舉之小勞,而忘永逸之弘策;惜日月之煩苦,而遺累世之寇敵,非所謂能開物成務,創業垂統,崇其拓跡,謀及子孫者也。
并州之胡,本實匈奴桀惡之寇也。
漢宣之世,凍餒殘破,國內五裂,後合為二,呼韓邪遂衰弱孤危,不能自存,依阻塞下,委質柔服。
建武中,南單于復來降附,遂令入塞,居於漠南,數世之後,亦輒叛戾,故何熙、梁槿戎車屢征。
中平中,以黃巾賊起,發調其兵,部眾不從,而殺羌渠。
由是於彌扶羅求助於漢,以討其賊。
仍值世喪亂,遂乘釁而作,鹵掠趙、魏,寇至河南。
建安中,又使右賢王去卑誘質呼廚泉,聽其部落散居六郡。
咸熙之際,以一部太強,分為三率。
泰始之初,又增為四。
於是劉猛內叛,連結外虜。
近者郝散之變,發於谷遠。
今五部之眾,戶至數萬,人口之盛,過於西戎。
然其天性驍勇,弓馬便利,倍於氐、羌。
若有不虞風塵之慮,則并州之域可為寒心。
滎陽句驪本居遼東塞外,正始中,幽州刺史毋丘儉伐其叛者,徙其餘種。
始徙之時,戶落百數,子孫孳息,今以千計,數世之後,必至殷熾。
今百姓失職,猶或亡叛,犬馬肥充,則有噬齧,況於夷狄,能不為變!但顧其微弱勢力不陳耳。
夫為邦者,患不在貧而在不均,憂不在寡而在不安。
以四海之廣,士庶之富,豈須夷虜在內,然後取足哉!此等皆可申諭發遣,還其本域,慰彼羈旅懷土之思,釋我華夏纖介之憂。
惠此中國,以綏四方,德施永世,於計為長。
其大者曰宗室驕恣,曰庶官疾曠,曰吏治因循,曰邊備未修,曰財用大虧,其他為聖明之累者,不可以悉舉,而五者乃其尤大較著者也。
臣聞今之宗室,古之侯王,其所好尚,皆百姓之觀瞻,風俗之移易所系。
臣伏睹祖訓,觀國朝之所以待宗室者,親禮甚隆,而防範亦密。
乃今一、二宗藩,不思師法祖訓,制節謹度,以承天休,而舍侯王之尊,競求真人之號,招集方術通逃之人,惑民耳目。
斯皆外求親媚於主上,以張其勢,而內實奸貪淫虐,陵轢有司,朘刻小民,以縱其欲。
今河南撫臣又見告矣。
不早少創之,使屢得志,臣恐四方守臣無復能行其志.而尾大之勢成,臣愚以為非細故也。
所謂宗室驕恣者此也。
臣聞才者材也,養之貴素,使之貴器。
養之素則不乏,使之器則得宜。
古者一官必有數人堪此任者,是以代匱承乏,不曠天工。
今國家於人材,素未嘗留意以蓄養之,而使之又不當其器,一言議及,輒見逐去,及至缺乏,又不得已,輪資逐格而敘進之,所進或頗不逮所去。
今朝廷濟濟,雖不可謂無人,然亦豈無抱異才而隱伏者乎,亦豈無罹玷用而永廢者乎?臣愚以為諸非貪婪至無行者,盡可隨才任使,效一節之用。
況又有卓卓可錄者,而皆使之槁項黃馘,以終其身,甚可惜也,吏安得不乏!所謂庶官瘝曠者此也。
守令者親民之吏也,守令之賢否,監司廉之,監司之取捨,銓衡參之,國朝之制,不可謂不周悉矣。
邇來考課不嚴,名實不核,守令之於監司,奔走承順而已,簿書期會為急務,承望風旨為精敏,監司以是課其賢否,上之銓衡,銓衡又不深察,惟監司之為據,至或舉劾參差,毀譽不定,賄多者階崇,巧宦者秩進。
語曰:「何以禮義為?才多而光榮;何以謹慎為?勇猛而臨官。
」以此成風,正直之道塞,勢利之俗成,民之利病,俗之污隆,孰有留意於此者乎?所謂吏治因循者此也。
夷狄之患,雖自古有之,然守備素具,外侮不能侵也。
今「虜」驕日久,還來尤甚,或當宣大,或入內地,小入則小利,大入則大利。
邊圉之臣皆務一切,幸而不為大害,則欣然而喜,無復有為萬世之利,建難勝之策者。
頃者陛下赫然發奮,激厲將士,雲中之戰,遂大克捷,此振作之效也。
然法日:「無恃其不來,恃吾有以待之。
」乘戰勝之氣,為豫防之圖,在此時矣,而迄於無聞。
所謂邊備未修者此也。
天地生財,自有定數,取之有制,用之有節,則裕;取之無制,用之不節,則乏。
今國賦所出,仰給東南,然民力有限,應辦無窮,而王朝之費,又數十倍於國初之時,大官之供,歲累巨萬,中貴徵索,溪壑難盈,司農屢屢告乏。
夫以天下奉一人之身,雖至過費,何遂空乏乎?則所以耗之者,非一端故也。
語日:「三寸之管而無當,不可滿也。
」今天下非特三寸而已。
所謂財用大匱者此也。
五者之弊非一日矣,然臣以為此特臃腫痿痹之病耳,非大患也,如使一身之中,血氣升降而流通,則此數者可以一治而愈。
夫惟有所壅閉而不通,則雖有針石藥物無所用。
伏願陛下覽否泰之原,通上下之志,廣開獻納之門,親近輔弼之臣,使群臣百寮皆得一望清光而通其思慮,君臣之際曉然無所關格,然後以此五者分職而責成之,則人人思效其所長,而積弊除矣,何五者之足患乎?。
古之所謂豪傑之士者,必有過人之節。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夫子房受書於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隱君子者出而試之。觀其所以微見其意者,皆聖賢相與警戒之義;而世不察,以為鬼物,亦已過矣。且其意不在書。當韓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鋸鼎鑊待天下之士。其平居無罪夷滅者,不可勝數。雖有賁、育,無所復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鋒不可犯,而其勢未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於一擊之間;當此之時,子房之不死者,其間不能容發,蓋亦已危矣。千金之子,不死於盜賊,何者?其身之可愛,而盜賊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蓋世之才,不為伊尹、太公之謀,而特出於荊軻、聶政之計,以僥倖於不死,此圯上老人所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鮮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後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楚莊王伐鄭,鄭伯肉袒牽羊以逆;莊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勾踐之困於會稽,而歸臣妾於吳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報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剛也。夫老人者,以為子房才有餘,而憂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剛銳之氣,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謀。何則?非有生平之素,卒然相遇於草野之間,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驚,而項籍之所不能怒也。觀夫高祖之所以勝,而項籍之所以敗者,在能忍與不能忍之間而已矣。項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戰百勝而輕用其鋒;高祖忍之,養其全鋒而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當淮陰破齊而欲自王,高祖發怒,見於詞色。由此觀之,猶有剛強不忍之氣,非子房其誰全之?太史公疑子房以為魁梧奇偉,而其狀貌乃如婦人女子,不稱其志氣。嗚呼!此其所以為子房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