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似賢,何哉?竹本固,固以樹德,君子見其本,則思善建不拔者。
竹性直,直以立身;君子見其性,則思中立不倚者。
竹心空,空以體道;君子見其心,則思應用虛受者。
竹節貞,貞以立志;君子見其節,則思砥礪名行,夷險一致者。
夫如是,故君子人多樹之,為庭實焉。
貞元十九年春,居易以拔萃選及第,授校書郎,始於長安求假居處,得常樂里故關相國私第之東亭而處之。
明日,履及於亭之東南隅,見叢竹於斯,枝葉殄瘁,無聲無色。
詢於關氏之老,則曰:此相國之手植者。
自相國捐館,他人假居,由是筐篚者斬焉,彗帚者刈焉,刑餘之材,長無尋焉,數無百焉。
又有凡草木雜生其中,菶茸薈郁,有無竹之心焉。
居易惜其嘗經長者之手,而見賤俗人之目,剪棄若是,本性猶存。
乃芟蘙薈,除糞壤,疏其間,封其下,不終日而畢。
於是日出有清陰,風來有清聲。
依依然,欣欣然,若有情於感遇也。
嗟乎!竹植物也,於人何有哉?以其有似於賢而人愛惜之,封植之,況其真賢者乎?然則竹之於草木,猶賢之於眾庶。
嗚呼!竹不能自異,唯人異之。
賢不能自異,唯用賢者異之。
故作《養竹記》,書於亭之壁,以貽其後之居斯者,亦欲以聞於今之用賢者雲。
慧慶寺距閶門四五里而遙,地僻而鮮居人,其西南及北,皆為平野。
歲癸未、甲申間,秀水朱竹垞先生賃僧房數間,著書於此。
先生舊太史,有名聲,又為巡撫宋公重客,宋公時時造焉。
於是蘇之人士以大府重客故,載酒來訪者不絕,而慧慶玉蘭之名,一時大著。
玉蘭在佛殿下,凡二株,高數丈,蓋二百年物。
花開時,茂密繁多,望之如雪。
虎丘亦有玉蘭一株,為人所稱。
虎丘繁華之地,遊人雜沓,花易得名,其實不及慧慶遠甚。
然非朱先生以太史而為重客,則慧慶之玉蘭,竟未有知者。
久之,先生去,寺門晝閉,無復有人為看花來者。
余寓舍距慧慶一里許,歲丁亥春二月,余晝閒無事,獨行野外,因叩門而入。
時玉蘭方開,茂密如曩時。
余嘆花之開謝,自有其時,其氣機各適其所自然,原與人世無涉,不以人之知不知而為盛衰也。
今虎丘之玉蘭,意象漸衰,而在慧慶者如故,亦以見虛名之不足恃,而幽潛者之可久也。
花雖微,而物理有可感者,故記之。
木之生,或櫱而殤,或拱而夭;幸而至於任為棟樑,則伐;不幸而為風之所拔,水之所漂,或破折或腐;幸而得不破折不腐,則為人之所材,而有斧斤之患。
其最幸者,漂沉汩沒於湍沙之間,不知其幾百年,而其激射齧食之餘,或仿佛於山者,則為好事者取去,強之以為山,然後可以脫泥沙而遠斧斤。
而荒江之濆,如此者幾何,不為好事者所見,而為樵夫野人所薪者,何可勝數?則其最幸者之中,又有不幸者焉。
予家有三峰。
予每思之,則疑其有數存乎其間。
且其孽而不殤,拱而夭,任為棟樑而不伐;風拔水漂而不破折不腐,不破折不腐而不為人之所材,以及於斧斤之,出於湍沙之間,而不為樵夫野人之所薪,而後得至乎此,則其理似不偶然也。
然予之愛之,則非徒愛其似山,而又有所感焉;非徒愛之而又有所敬焉。
予見中峰,魁岸踞肆,意氣端重,若有以服其旁之二峰。
二峰者,莊栗刻削,凜乎不可犯,雖其勢服於中峰,而岌然決無阿附意。
吁!其可敬也夫!其可以有所感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