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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何典

〔子部〕

假燒香賠錢養漢 左嫁人坐產招夫

詞曰:

淚如泉,怨皇天。偏生揀着好姻緣,強教半路捐。

花未蔫,貌尚妍。活人怎肯伴長眠?紅絲別處牽。

右調《雙紅豆》

話說雌鬼自從嫁了活鬼,一對好夫妻,同起同眠的過了半生半世,真是鄉下夫妻一步弗離的。後來生了活死人,愈加夫全子足,快活不了。誰知樂極生悲,把個頂天立地的大男兒家,跳起來就死了。初時還有些和尚道士在家中鬧弗清楚,倒也不甚覺着。及至斷了七,出過棺材,諸事停當,弄得家裡冰清水冷。

那個鬼囡,自從主人死過,沒了管頭,吃飽了宕空筲箕里飯,日日在外閒遊浪蕩,雌鬼也管他不下。一個搭腳阿媽,只曉得燒茶煮飯,踏殺灶堂泥,連大前頭都不到的。一個委尿丫頭,抱了活死人終日趕鄉鄰白相,弗到夜也弗肯歸槽。雌鬼住在家中,弄得走了前頭沒了後面。叫呼弗答應的,愈覺冷靜。倒還虧六事鬼三日兩頭走過來照應照應。

一日,雌鬼正在家中扯些棉絮,要想翻條脫殼被頭。忽然膀罅襠里肉骨肉髓的癢起來,好象蛆蟲螞蟻在上面爬的一般。心裡着急,連忙脫開褲子,看時,只見一群叮屄蟲,認真在屄爿沿上翻斤斗。忙用手去捉時,被他一口叮住,痛得渾身都肉麻起來。只得放了手,一眼弗閃的看他。

三不知六事鬼走來,看見雌鬼繃開兩隻軟腿,只管低着頭看,心中疑惑,輕輕走到跟前一看,不覺失驚道:"怎的活大嫂也生起這件東西來?"雌鬼吃了一驚,急忙束好褲子,說道:"你幾時到來?偷看我是何道理?"六事鬼道:"這個蟲是老屄里疥蟲考的,其惡無比。身上有了他,將來還要生虱簇瘡,直等爛見骨還不肯好。當時我們的鬼外婆,也為生了此物,爛斷了皮包骨,幾乎死了。直等弄着卵毛里跳虱放上,把蟲咬乾淨了,方能漸漸好起來的。"雌鬼忙問道:"你身上可有這跳虱麼?"六事鬼道:"在家人那裡來?這須是和尚卵毛里才有兩個。"正話得頭來,只聽得隔壁喊應六事鬼,說有個野鬼尋他。六事鬼慌忙跑歸。

這裡雌鬼癢一陣,痛一陣,弄得無法擺張。肚裡千思百量,忽然想起活鬼生病時,曾在鬼廟裡請過香頭,何不借着還願做個因頭,到廟裡去與那怕屄和尚相商,諒必有畫策的。算計已定,重新梳光了直擄頭,換了一身茄花色素服,家裡有用存的香燭拿了一副,叮囑搭腳阿媽看好屋裡,開了後門出去。

那雌鬼原有幾分姿色,戴着孝,更覺俏麗。正是若要俏,須戴三分風流孝。雖然年紀大些,還是個半老佳人。

一路行來,到得鬼廟前,只見兩扇廟門關緊;把手去推時,原來是關門弗落閂的,一推就開。走進裡面,依舊把門關好。那和尚聽得門響,走出來看時,見是雌鬼,連忙接進裡面,替他點上香燭。雌鬼拜了幾拜,應過故事,起來各處遊玩。走到和尚房裡,只見朝外鋪張嵌牙床,掛頂打抱不打皮帳,床前靠壁,擺一張天然幾;一頭一盆跌槨香櫞,一頭穩瓶里養一枝鼻涕花;中間掛一幅步步起花頭的小單條,旁邊擺着幾條背板凳;床下安個倒急尿瓶;鋪設得甚是齊整。心裡想道:人說三世修來難得搭和尚眠,原來和尚的靜房是這般精緻的。坐在凳上東張西望,再見和尚托着一碗棗兒湯,送到面前。雌鬼是吃慣的,接來呷了幾口,放在桌上,熬不住便道:"我無事不登三寶殿,要問你:可有一件東西麼?"和尚道:"施主要什麼,小僧若有,自當奉上。"雌鬼一時間出了口,回味思量,又覺開口告人難;欲要不言,卻又話不說不明,弄得千難萬難,紅着鬼臉,不言不語。

那和尚是色中餓鬼,早已心裡明白,便笑喜喜挨近身來道:"到底要什麼?卻這般又吞又吐的。"雌雄鬼只得老着麵皮說道:"你身上可有虱的麼?"和尚道:"小僧身上餓皮虱,角虱,卵毛里跳虱,一應俱全;不知要那一種?"雌鬼道:"有了這許多,難道虱多弗癢的麼?"和尚道:"小和尚硬如鐵,是虱叮弗動的,那裡會癢。"雌鬼道:"實不相瞞:因生了叮屄蟲,聞得要卵毛里跳虱醫得,所以來與你相商。"和尚道:"這個其容且易。施主且脫開來,待小僧放上便了。"雌鬼只得脫開褲子,露出屄爿沿上兩個笑靨來。那和尚平素日間,還要無屄干卵硬,何況親眼看見,便也脫開褲子,說道:"省得搜須捉虱,等他自己爬上去罷。"一頭說,一頭便將身湊上。那跳虱聞着腥氣,都跳上屄爿來。真是一物治一物,那叮屄蟲見了,便嚇得走投無路,盡望屄里鑽了進去,鑽不及的,都被咬殺。雌鬼道:"這被他逃去的,畔在裡頭鑽筋透骨的作起怪來,便怎麼處?"和尚道:"不防,待我打發徒弟進去,口未考的疥蟲替你一齊觸殺便了。"雌鬼沒奈何,只得由他扳屄弄屎孔的觸了一陣,方才歇手。

大家束縛好褲子,雌鬼便欲起身。和尚攔住說道:"小僧替施主醫好了大毛病,怎麼相謝都弗送就想回去?和尚吃十方,施主倒吃起廿四方來了!"雌鬼道:"今日沒有身邊錢,改日謝你便了。"和尚道:"現鍾弗打倒去煉銅!又不是正明交易,倒是現開割的好。正叫做賒三千弗如現八百。"雌鬼道:"真正若要欺心人,吃素隊裡尋。不要說我是老施主,就是個面熟驀生人,象方才這等適心適意的被你鬼開心,難道肯替你白弄卵的麼?我倒肚裡存見,譬如割屄齋僧,弗做聲弗做氣罷了;你倒拔出卵袋便無情起來!"和尚道:"方才施主眼對眼,看小僧用盡平生之力,弄得熱氣換冷氣的,替你觸疥蟲,倒要一毛弗拔的綽我白水,也意得過麼?"雌鬼被他纏住,只得在荷包里挖出一隻鐸頭錠來送與他。和尚雙手接了,忙陪笑臉道:"這是生意之道,不得不如此。後日裡間倘然用着小和尚時,決不計論的。"雌鬼也笑道:"今日出來燒香,倒變做買卵觸屄了,與賠錢養漢何異?真乃意想不到。"說罷,起身便走。和尚直送至山門口方才進去。

雌鬼一路回來,到自家門首,已經日頭擱山。正要進門,只聽得活死人在後吱嘩百叫。回頭看時,見他手裡拿一把亂擂芝麻糖,委尿丫頭抱着,從鄉鄰人家出來。雌鬼便立定腳頭等他。不防六事鬼家送出一個光頭小伙子來,正與雌鬼打個照面。雌鬼忙避入門中,那小伙子走過幾步,還三轉四回頭的只顧看他。雌鬼便抱了活死人,叫丫頭關上大門,走到裡面坐下,覺得滿身松爽,時須迷迷的好睏起來。便收拾夜飯吃了,困到床上,卻又翻來覆去的困弗着。正是引動春心,那無明火升起來,如何按奈得下?肚裡胡思亂想:又不便常到廟裡去;倘教和尚來家,又怕寡婦之門,被鄉鄰市舍話長說短。若另尋主客,也終非長久之計。倒不如嫁個晚老公,可以朝歡暮樂,靠老終身,倒覺名正言順。況這六事鬼又慣做兩腳居間,與他商量,也甚便當。

主意定了,巴到大天白亮。曉得六事鬼歡喜吃口老白酒的,便教鬼囡去買端正幾樣下酒小菜,好待六事鬼來澆澆媒根,以便與他講心事。鬼囡去不多時,買了些割碎肉,雌雞頭,夾肝,捉死蟹,一瓶酸酒,都拿到屋裡。雌鬼收拾齊整,等到吃飯過後,六事鬼果然到來。雌鬼喜之不甚,連忙掇凳弗及的請他坐下。

六事鬼坐着說了幾句閒話,雌鬼便去搬出酒吧來。六事鬼也不推辭,老老實實的篩來就吃。雌鬼坐在旁邊,將心事告訴了他。六事鬼道:"主意倒是不差。老話頭:臭寡婦不如香嫁人。但是人家花燭夫妻,還常常千揀萬揀揀着了頭珠瞎眼。若是晚轉身,越發不好揀精揀肥;只得依便就便,尋着個好性格,吃得溫暾耐得熱的精胖小伙子,已算造化了。"雌鬼道:"這個自然。只是一樁:我卻不肯轉嫁出去,是要坐產招夫的。"

六事鬼道:"有卻有一頭,只不知你們前生前世緣法如何。昨日我在這裡時,家裡喊應,說有個野鬼尋我,原來是替活大哥在土地面前討情的那個劉打鬼。我送他出門時,你也在門口,親眼見過的。他也曉得我慣做媒人,特地來托我覓頭親事。他說不論年紀,窮富,細娘,堂客,只要生得標緻。我看你雖覺年紀大些,還面上吹彈得破,白里泛出紅來,象活觀光音一般。昨日他一頭走路,只管十步九回頭的看你,諒必配眼的。若再好不過肯做入舍布袋,豈不是有緣千里來相會?"雌鬼道:"聞說這劉打鬼是土地老爺的湯罐弟弟,自身顧弗周全,還做別人的老婆;我去做那老婆的老婆,豈不是小老婆了!"六事鬼道:"方才說好性格的難得碰着。他既肯做這捋卵皮生意,自然生副搓得團攣捏得扁的糯米心腸。況兼這些偷寒送暖,迎奸賣俏,各式各樣許多方法,都學得熟滔滔在肚裡,不比嫁着個鄉下土老兒,只曉得一條蠻秤十八兩的。不要說別樣,就是這副標緻面孔,與他肉麵對肉麵的睡在一處,也覺風光搖曳,比眾不同。"

雌鬼被六事鬼一席話,說得肺葉丟丟掀,便道:"既如此,你且去說看。倘然肯時,不煩他一草一木,也用不着六禮三端,揀個總好日子到來做親便了。"六事鬼道:"說便去說,只不知令弟主意如何?"雌鬼道:"這個不必費心。老話頭:頭嫁由親,二嫁由身。我既定了老主意,他也不能擋我。"六事鬼吃完酒,謝別起身。

轉背不多時,恰好形容鬼到來。說了些家長里短,雌鬼便將要嫁劉打鬼的話告訴他。形容鬼道:"你是個好人家囡大細。家裡又弗愁吃,弗愁着,如何想起這條硬肚腸來?即使要再嫁,也該揀個梁上君子,怎麼想嫁那劉莽賊?他是個小風臀,千人騎,萬人壓的,有甚好處?老話頭:嫁雞屬雞,嫁狗屬狗,嫁着張大卵死活熬一卵。雖然晚嫁人,若嫁老公弗着起來,也是一世之事,將來弗要懊惱嫌遲。"雌鬼道:"世間掉老婆左嫁人的也太多甚廣,那裡都揀着了梁上君子?這是我自己情願,不要你管閒賬。"形容鬼道:"我是正門正路說話,你不肯聽,也只得由你便了。正是狗要吃屎,沙糖換弗轉的。"說罷便起身,一直去了。

且說六事鬼出了活寡婦大門,一口氣跑到劉娘娘家去尋着劉打鬼,將活寡婦要嫁人,央他來做白媒人的話說了一遍。劉打鬼曉得活鬼是個財主,去做他替身,便是個現成的財主;正是吃他飯,着他衣,住他房子,觸他屄,再沒有再薦便宜的了,如何不肯?一諾無辭,就同六事鬼去揀了一個黃道好日。

六事鬼歸來,回音了雌鬼。雌鬼喜之不勝,預先將家中收拾齊整。到得好日,凡屬喜事喜人應用的事件,盡皆千端百正。自己穿了包拍大紅衫,打扮得一沰胭脂一沰粉的。守到一深黃昏,六事鬼領着劉打鬼跑上大門來。那些抱牌做親,坐床沿,做花燭許多俗套,是大概曉得的,不必說他。雌鬼又教活死人拜了晚老子,諸事周遍,方才收拾上床。正是春宵一刻值千金,那些翻雲覆雨的勾當,果然被六事鬼料着,與活鬼大不相同。雌鬼心裡快活,自不必說。劉打鬼也是心滿意足,要想領娘來同住。那劉娘娘戀着餓殺鬼,不肯行程,也不好強他。夫妻兩個情投意合的過日子。

正是: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不知他夫妻兩個,可能一竹竿到底否,且聽下回分解。

纏夾二先生曰:常聽人說,燒香望和尚,一事兩勾當。每思燒香是為佛天面上望他救苦救難,自宜一念誠心。至於和尚,不過擂光了頭毛,既不能多雙拳頭多張嘴,又未曾缺只鼻頭瞎隻眼,一樣一個人身,着甚來由,要掉忙工夫去望他?原來他有虱多弗癢的本事,所以娘娘們都掉他不落。但雌鬼是有叮屄蟲為患,故此不得不望。豈大概燒香娘娘亦盡有是蟲作祟,要請和尚觸殺乎?然雌鬼一觸之後,恐怕鄉鄰市舍話長說短,隨即擺定老主意,嫁個晚老公,不肯學三嬸嬸人心弗定。可知凡屬男子漢大丈夫,盡都會觸,何眾女眷之執而不化,只想望和尚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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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典
      《何典》是一部用吳方言寫的借鬼說事的清代諷刺小說。成於清嘉慶年間,翻刻於光緒四年(1879年),而真正流傳開來則在1926年。《何典》編著者「過路人」原名張南莊,清代上海人;評者「纏夾二先生」原名陳得仁,清代長洲(今江蘇吳縣)人。一九二六年六月,劉復(半農)將此書標點重印,魯迅曾為作題記(後收入《集外集拾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