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昨天王下手敕,辨方经野开蚕室。稽古真卑汉未遑,锐情直所周无逸。
王假还宜照日中,圣作何须守明述。君不见洄沿川水映柔桑,窈窕郊宫护棘墙。
玄黄欲献夫人茧,朱绿聊为公子裳。又不见青坛翠幕蔼中田,缥驾新从此上旋。
遂使鳐鱼呈瑞象,顿令铜雀颂丰年。呜呼天子劝耕后劝织,王业艰难果谁测。
七月重歌姬旦诗,一朝实赖黄门力。呜呼今之黄门古遗直,抗言朝宁生颜色。
马客逢君时已来,岂俟吹嘘到上台。北郊更起匡衡论,前席遥怜贾谊才。
男儿志于立功慎自擅,掀天揭日奔雷电。退食方依青琐闱,传宣直至黄金殿。
稽首亲承玉语温,威颜咫尺君王面。书锡丝纶龙凤蟠,币颁锦绣云霞炫。
纡紫围金未足荣,致君尧舜应争羡。呜呼致君尧舜应争羡。
上篇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
当是时也,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衡而斗诸侯。
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没,惠文、武、昭襄蒙故业,因遗策,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
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
当此之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
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约从离衡,兼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之众。
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召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兵。
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
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而不敢进。
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
于是从散约败,争割地而赂秦。
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
强国请服,弱国入朝。
延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之日浅,国家无事。
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
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
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
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
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渊,以为固。
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
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始皇既没,余威震于殊俗。
然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而倔起阡陌之中,率疲弊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
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崤函之固,自若也。
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也;锄耰棘矜,非铦于钩戟长铩也;谪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也;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向时之士也。
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何也?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
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势,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崤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中篇秦灭周祀,并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以养四海。
天下之士,斐然向风。
若是,何也?曰:近古之无王者久矣。
周室卑微,五霸既灭,令不行于天下。
是以诸侯力政,强凌弱,众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罢弊。
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
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虚心而仰上。
当此之时,专威定功,安危之本,在于此矣。
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而立私爱,焚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
夫兼并者高诈力,安危者贵顺权,此言取与守不同术也。
秦离战国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无异也。
孤独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也。
借使秦王论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迹,以制御其政,后虽有淫骄之主,犹未有倾危之患也。
故三王之建天下,名号显美,功业长久。
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领而观其政。
夫寒者利裋褐,而饥者甘糟糠。
天下嚣嚣,新主之资也。
此言劳民之易为仁也。
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贤,臣主一心而忧海内之患,缟素而正先帝之过;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建国立君以礼天下;虚囹圄而免刑戮,去收孥污秽之罪,使各反其乡里;发仓廪,散财币,以振孤独穷困之士;轻赋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约法省刑,以持其后,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节修行,各慎其身;塞万民之望,而以盛德与天下,天下息矣。
即四海之内皆欢然各自安乐其处,惟恐有变。
虽有狡害之民,无离上之心,则不轨之臣无以饰其智,而暴乱之奸弭矣。
二世不行此术,而重以无道:坏宗庙与民,更始作阿房之宫;繁刑严诛,吏治刻深;赏罚不当,赋敛无度。
天下多事,吏不能纪;百姓困穷,而主不收恤。
然后奸伪并起,而上下相遁;蒙罪者众,刑戮相望于道,而天下苦之。
自群卿以下至于众庶,人怀自危之心,亲处穷苦之实,咸不安其位,故易动也。
是以陈涉不用汤、武之贤,不借公侯之尊,奋臂于大泽,而天下响应者,其民危也。
故先王者,见终始不变,知存亡之由。
是以牧民之道,务在安之而已矣。
下虽有逆行之臣,必无响应之助。
故曰:“安民可与为义,而危民易与为非”,此之谓也。
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身在于戮者,正之非也。
是二世之过也。
下篇秦兼诸侯山东三十余郡,脩津关,据险塞,缮甲兵而守之。
然陈涉率散乱之众数百,奋臂大呼,不用弓戟之兵,鉏耰白梃,望屋而食,横行天下。
秦人阻险不守,关梁不闭,长戟不刺,强弩不射。
楚师深入,战于鸿门,曾无藩篱之难。
于是山东诸侯并起,豪俊相立。
秦使章邯将而东征,章邯因其三军之众,要市于外,以谋其上。
群臣之不相信,可见于此矣。
子婴立,遂不悟。
借使子婴有庸主之材而仅得中佐,山东虽乱,三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庙之祀宜未绝也。
秦地被山带河以为固,四塞之国也。
自缪公以来,至于秦王,二十余君,常为诸侯雄。
此岂世贤哉?其势居然也。
且天下尝同心并力攻秦矣,当此之世,贤智并列,良将行其师,贤相通其谋,然困于阻险而不能进,秦乃延入战而为之开关,百万之徒逃北而遂坏。
岂勇力智慧不足哉?形不利,势不便也。
秦小邑并大城,守险塞而军,高垒毋战,闭关据厄,荷戟而守之。
诸侯起于匹夫,以利合,非有素王之行也。
其交未亲,其下未附,名曰亡秦,其实利之也。
彼见秦阻之难犯也,必退师。
案土息民,以待其敝,收弱扶罢,以令大国之君,不患不得意于海内。
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而身为禽者,其救败非也。
秦王足己而不问,遂过而不变。
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祸。
子婴孤立无亲,危弱无辅。
三主之惑,终身不悟,亡不亦宜乎?当此时也,也非无深谋远虑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尽忠指过者,秦俗多忌讳之禁也,——忠言未卒于口而身糜没矣。
故使天下之士倾耳而听,重足而立,阖口而不言。
是以三主失道,而忠臣不谏,智士不谋也。
天下已乱,奸不上闻,岂不悲哉!先王知壅蔽之伤国也,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饰法设刑而天下治。
其强也,禁暴诛乱而天下服;其弱也,王霸征而诸侯从;其削也,内守外附而社稷存。
故秦之盛也,繁法严刑而天下震;及其衰也,百姓怨而海内叛矣。
故周王序得其道,千余载不绝;秦本末并失,故不能长。
由是观之,安危之统相去远矣。
鄙谚曰:“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
”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之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因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
惟昊天之大旱兮,失精和之正理。
遥望白云之蓬勃兮,滃澹澹而妄止。
运清浊之澒洞兮,正重沓而并起。
嵬隆崇以崔巍兮,时仿佛而有似。
屈卷轮而中天兮,象虎惊与龙骇。
相抟据而俱兴兮,妄倚俪而时有。
遂积聚而合沓兮,相纷薄而慷慨。
若飞翔之从横兮,杨侯怒而澎濞。
正帷布而雷动兮,相击冲而破碎。
或窈窕而四塞兮,诚若雨而不坠。
阴阳分而不相得兮,更惟贪邪而狼戾。
终风解而霰散兮,陵迟而堵溃。
或深潜而闭藏兮,争离而并逝。
廓荡荡其若涤兮,日照照而无秽。
隆盛暑而无聊兮,煎砂石而烂渭。
汤风至而含热兮,群生闷满而愁愦。
畎亩枯槁而失泽兮,壤石相聚而为害。
农夫垂拱而无聊兮,释其锄耨而下泪。
忧疆畔之遇害兮,痛皇天之靡惠。
惜稚稼之旱夭兮,离天灾而不遂。
怀怨心而不能已兮,窃讬咎于在位。
独不闻唐虞之积烈兮,与三代之风气?时俗殊而不还兮,恐功久而坏败。
何操行之不得兮,政治失中而违节。
阴气辟而留滞兮,猒暴至而沉没。
嗟乎!惜旱大剧,何辜于天无恩泽?忍兮啬夫,何寡德矣!既已生之,不与福矣。
来何暴也,去何躁也!孳孳望之,其可悼也。
憭兮栗兮,以郁怫兮。
念思白云,肠如结兮。
终怨不雨,甚不仁兮;布而不下,甚不信兮。
白云何怨?奈何人兮!。
惜余年老而日衰兮,岁忽忽而不反。
登苍天而高举兮,历众山而日远。
观江河之纡曲兮,离四海之霑濡。
攀北极而一息兮,吸沆瀣以充虚。
飞朱鸟使先驱兮,驾太一之象舆。
苍龙蚴虯于左骖兮,白虎骋而为右騑。
建日月以为盖兮,载玉女于後车。
驰骛于杳冥之中兮,休息虖昆仑之墟。
乐穷极而不厌兮,愿从容虖神明。
涉丹水而驰骋兮,右大夏之遗风。
黄鹄之一举兮,知山川之纡曲。
再举兮,睹天地之圜方。
临中国之众人兮,讬回飙乎尚羊。
乃至少原之野兮,赤松、王乔皆在旁。
二子拥瑟而调均兮,余因称乎清商。
澹然而自乐兮,吸众气而翱翔。
念我长生而久仙兮,不如反余之故乡。
黄鹄後时而寄处兮,鸱枭群而制之。
神龙失水而陆居兮,为蝼蚁之所裁。
夫黄鹄神龙犹如此兮,况贤者之逢乱世哉。
寿冉冉而日衰兮,固儃回而不息。
俗流从而不止兮,众枉聚而矫直。
或偷合而苟进兮,或隐居而深藏。
苦称量之不审兮,同权概而就衡。
或推迻而苟容兮,或直言之谔謣。
伤诚是之不察兮,并纫茅丝以为索。
方世俗之幽昏兮,眩白黑之美恶。
放山渊之龟玉兮,相与贵夫砾石。
梅伯数谏而至醢兮,来革顺志而用国。
悲仁人之尽节兮,反为小人之所贼。
比干忠谏而剖心兮,箕子被发而佯狂。
水背流而源竭兮,木去根而不长。
非重躯以虑难兮,惜伤身之无功。
已矣哉!独不见夫鸾凤之高翔兮,乃集大皇之野。
循四极而回周兮,见盛德而後下。
彼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
使麒麟可得羁而係兮,又何以异虖犬羊?。
争棋局吴太子亡身 肃军营周亚夫守法
却说邓通进谒申屠嘉,听他开口便是一个斩字,吓得三魂中失去两魂,只好免冠跣足,跪伏地上,叩首乞怜。甲屠嘉却厉声道:“朝廷是高皇帝的朝廷,一切朝仪,无论何等人员,均应遵守,汝乃一个小臣,擅敢在殿上戏玩?应作大不敬论,例当斩首?”说至此,便顾视左右府吏,连声喝道:“斩!斩!……”府吏满口答应,不过一时未便动手,但为申屠嘉助威恫吓邓通。通已抖做一团,尽管向嘉磕头,如同捣蒜,心中只望朝使到来,替他解救。那知头额已磕得青肿,甚至血流如注,尚不见有救命恩人,前来解危。真是急煞。那申屠嘉还是拍案连呼,定要将他绑出斩首,左右走将过来,正要用手绑缚,忽外面报有诏使,持节前来。申屠嘉方才起座,出迎诏使。使人见了申屠嘉,当即传旨道:“通不过是朕弄臣,愿丞相贷他死罪。”嘉奉到谕旨,始准将通释放,但尚向通吩咐道:“汝他日若再放肆,就使主上赦汝,老夫却不肯饶汝了。”通只得唯唯受教。诏使辞别申屠嘉,带通入宫。通见了文帝,忍不住两泪直流,呜咽说道:“臣几被丞相杀死了!”文帝见他面目红肿,三分象人,七分象鬼,既好笑,又可怜,便召御医替他敷治,且叫他此后不宜冲撞丞相。通奉命维谨,不敢再有失礼。文帝宠爱如初,并擢通为上大夫。
汉自许负以后,相士不绝,辄与公卿等交游,每谈吉凶,尝有奇验。文帝既宠爱邓通,便召入一个有名相士,为通看相。相士直言不讳,竟说通相貌欠佳,将来难免贫穷,甚且饿死。文帝愀然不乐,竟把相士叱退,且慨然说道:“通欲致富,有何难处?但只凭我一言,管教他富贵终身,何至将来饿死呢!”于是下一诏命,竟将蜀郡的严道铜山,赏赐与通,且许通自得铸钱。从前高祖开国,因嫌秦钱过重,约有半两,所以改铸筴钱,每文只重一铢半,径五分,形如榆筴,钱质太轻,遂致物价腾贵,米石万钱,文帝乃复改制,特铸四铢钱,并除盗铸法令,准人民自由铸钱。贾谊贾山,皆上书谏阻,文帝不从。当时吴王濞管领东南,觅得故鄣铜山,铸钱畅行,富埒皇家。至是邓通也得铜山铸钱,与吴王东西并峙,东南多吴钱,西北多邓钱,邓通的富豪,不问可知。
惟通既得此重赐,自然感激不尽,无论如何污役,也所甘心。会当文帝病痈,竟至溃烂,日夕不安,通想出一法,代为吮吸,渐渐的除去败脓,得免痛苦。看官试想!这疮痈中脓血,又臭又腐,何人肯不顾污秽,用口吮去?独邓通情愿为此,毫无厌恶,转令文帝别生他感,触起愁肠。一夕,由通吮去痈血,嗽过了口,侍立一旁,文帝向通启问道:“朕抚有天下,据汝看来,究系何人,最为爱朕?”通未知文帝命意,但随口答道:“至亲莫若父子,以情理论,最爱陛下,应无过太子了。”文帝默然不答。到了翌日,太子入宫省疾,正值文帝痈血又流,便顾语太子道:“汝可为我吮去痈血!”太子闻命,不由的皱起眉头,欲想推辞,又觉得父命难违,没奈何屏着鼻息,向疮上吮了一口,慌忙吐去,已是不堪秽恶,几欲呕出宿食,勉强忍住。却是难受。文帝瞧着太子形容,就长叹一声,叫他退去,仍召邓通入吮余血。通照常吮吸,一些儿没有难色,益使文帝心为感动,宠昵愈甚。惟太子回到东宫,尚觉恶心,暗思吮痈一事,是由何人作俑,却使我也去承当?随即密嘱近臣,仔细探听。旋得复报,乃是邓通常入宫吮痈,免不得又愧又恨。嗣是与邓通结成嫌隙,待时报复,事见后文。
且说齐王襄助诛诸吕,收兵回国,未几便即病亡。襄子则嗣立为王,至文帝十五年,又复去世,后无子嗣,遂致绝封。文帝追念前功,不忍撤除齐国,又记起贾谊遗言,曾有国小力弱的主张,见治安策中。乃分齐地为六国,尽封悼惠王肥六子为王。长子将闾,仍使王齐,次子志为济北王,三子贤为菑川王,四子雄渠为胶东王,五子卬为胶西王,六子辟光为济南王。六王同日受封,并皆莅镇,待后再表。为后文七国造反伏案。
独吴王濞镇守东南,历年已久,势力渐充,既得铜山铸钱,见上文。复煮海水为盐,垄断厚利,国益富强。文帝在位,已十数年,并未闻吴王入朝,但遣子贤入觐一次,就与皇太子相争,自取祸殃,太子启与吴太子贤,本是再从堂兄弟,向无仇怨,此时因贤入朝,奉了父命,陪他游宴,当然和气相迎,格外欢洽。盘桓了好几天,相习生狎,渐觉得熟不拘礼,任意笑谈。吴太子身旁,又有随来的师傅,相偕出入,一淘儿逐队寻欢,除每日酣饮外,又复博弈消闲。两人对坐举棋,左立东宫侍臣,右立吴太子师傅,从旁参赞,各有胜负。彼此已赌赛了好几次,不免有些龃龉,太子启偶受讥嘲,已带着三分懊恼,只吴太子尚有童心,未肯见机罢手,还要与皇太子决一雌雄。太子启也不肯示弱,再与他下棋斗胜。方罫中间,各圈地点,到了生死关头,皇太子误下一着,被吴太子一子掩住,眼见得牵动全局,都要输去。皇太子不肯认输,定要将一着错棋,翻悔转来,吴太子如何肯依?遂起争论。再加吴太子的师傅,多是楚人,秉性强悍,帮着吴太子力争,你一言,我一语,统说皇太子理屈,一味冲撞。皇太子究系储君,从未经过这般委屈,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竟顺手提起棋盘,向吴太子猛力掷去,吴太子未曾防备,一时不及闪避,被棋盘掷中头颅,立即晕倒,霎时间脑浆迸流,死于非命。何苦寻死!
吴太子师傅等,当然喧闹起来,幸亏东宫侍臣,保护太子出去,奏明文帝。文帝倒也吃惊,但又不好加罪太子,只得训戒一番,更召入吴太子师傅等,好言劝慰。一面厚殓吴太子,令他师傅等送柩回吴。吴王濞悲恨交并,不愿收受,且怒说道:“方今天下一家,死在长安,便葬在长安,何必送来?”当下派吏截住棺木,仍叫他发回长安。文帝闻报,也就把他埋葬了事,从此吴王濞心存怨望,不守臣节,每遇朝使到来,骄倨无礼。朝使返报文帝,文帝也知他为子衔恨,原谅三分。复遣使臣召濞入京,意欲当面排解,释怨修和。偏濞不愿应召,托词有病,却回朝使。文帝又使人至吴探问,见濞并无病容,自然据实返报。文帝倒也惹动怒意,见有吴使入京,即令有司将他拘住,下狱论罪。已而又有吴使西来,贿托前郎中令张武,代为先容,才得面见文帝。文帝开言责问,无非是说吴王何故诈病,不肯入朝?吴使从容答语道:“古人有言,察见渊鱼者不祥,吴王为子冤死,托病不朝,今被陛下察觉,连系使臣,近日吴王很是忧惧,唯恐受诛。若陛下再加急迫,是吴王越不敢入朝了。臣愿陛下不咎既往,使彼自新,人孰无良,得陛下如此宽容,难道尚不悦服么?”可谓善于措词。文帝听了,很觉有理,遂将所系吴使,一并放归,且遣人赍了几杖,往赐吴王,传语吴王年老,可使免朝。吴王濞自然拜命,不敢生心。
惟当时吴王不反,也亏有一人从中阻止,所以能使积骄积怨的强藩,暂就羁縻。是人为谁?就是前中郎将袁盎。盎屡次直谏,也为文帝所厌闻,把他外调,出任陇西都尉。未几,即迁为齐相,嗣复由齐徙吴。盎有兄子袁种,私下谏盎道:“吴王享国已久,骄恣日甚,今公往为吴相,若欲依法纠治,必触彼怒,彼不上书劾公,必将挟剑刺公了!为公设法,最好是一切不问。南方地势卑湿,乐得借酒消遣,既可除病,又可免灾。只教劝导吴王,不使造反,便可不至生祸了。”盎依了种言,到吴后,如法办理,果得吴王优待。不过有时晤谈,总劝吴王安守臣道,吴王倒也听从,所以盎在吴国,吴王总算勉抑雄心,蹉跎度日。后来袁盎入都,吴王始生变志,这是后话。惟张武曾受吴赂,渐为文帝所闻,文帝并不说破,索性加赐武金,叫他自愧,以赏为罚。不可谓非文帝的权术呢!此事亦未足为训。
且说文帝自改元后,又过了好几年,承平如故,政简刑清,就是控御匈奴,也主张修好,无志用兵。当改元后二年时,复遣使致书匈奴,推诚与语,各敦睦谊,书中有和亲以后,汉过不先等语。匈奴主老上单于,即稽粥,见前文。亦令当户且渠两番官,当户且渠皆匈奴官名。献马两匹,复书称谢。文帝乃诏告全国道:
朕既不明,不能远德,使方外之国,或不宁息。夫四荒之外,不安其生,封圻之内,勤劳不处,二者之咎,皆由于朕之德薄,不能达远也。间者累年匈奴并暴边境,多杀吏民,边臣吏民,又不能谕其内志,以重吾不德,夫久结难连兵,中外之国,将何以自宁?今朕夙兴夜寐,勤劳天下,忧苦万民,为之恻怛不安,未尝一日忘于心,故遣使者冠盖相望,结辙于道,以谕朕志于单于。今单于反古之道,计社稷之安,便万民之利,新与朕俱弃细过,偕之大道,结兄弟之义,以全天下元元之民,和亲以定,始于今年。
过了两年,老上单于病死,子军臣单于继立,遣人至汉廷报告。文帝又遣宗室女往嫁,重申和亲旧约,军臣单于得了汉女为妻,却也心满意足,无他妄想。偏汉奸中行说,屡劝军臣单于伺隙入寇。军臣单于起初是不愿背约,未从说言,旋经说再三怂恿,把中国的子女玉帛,满口形容,使他垂涎,于是军臣单于竟为所动,居然兴兵犯塞,与汉绝交。文帝后六年冬月,匈奴兵两路侵边,一入上郡,一入云中,统共有六万余骑,分道扬镳,沿途掳掠。防边将吏,已有好几年不动兵戈,蓦闻虏骑南来,正是出人不意,慌忙举起烽火,报告远近。一处举烽,各处并举,火光烟焰,直达到甘泉宫。文帝闻警,急调出三路人马,派将统率,往镇三边。一路是出屯飞狐,统将是中大夫令勉;一路是出屯句注,统将是前楚相苏意;一路是出屯北地,统将系前郎中令张武。这三路兵同日出发,星夜前往,文帝尚恐有疏虞,惊动都邑,乃复令河内太守周亚夫,驻兵细柳,宗正刘礼,驻兵霸上,祝兹侯徐厉,驻兵棘门。内外戒严,缓急有备,文帝才稍稍放心。
过了数日,御驾复亲出劳军,先至霸上,次至棘门,统是直入营中,不先通报。刘徐两将军,深居帐内,直至警跸入营,才率部将往迎文帝,面色都带着慌张,似乎事前失候,跼蹐不安,文帝虽瞧料三分,但也不以为怪,随口抚慰数语,便即退出。两营将士,统送出营门,拜辞御驾,不劳细述。及移跸至细柳营,遥见营门外面,甲士森列,或持刀,或执戟,或张弓挟矢,仿佛似临敌一般。文帝见所未见,暗暗称奇,当令先驱传报,说是车驾到来,营兵端立不动,喝声且住,并正色相拒道:“我等只闻将军令,不闻天子诏!”语可屈铁,掷地作金石声。先驱还报文帝,文帝麾动车驾,自至营门,又被营兵阻住,不令进去。文帝乃取出符节,交与随员,使他入营通报。亚夫才接见来使,传令开门。营兵将门开着,放入车驾,一面嘱咐御车,传说军令道:“将军有约,军中不得驰驱!”文帝听说,也只好按辔徐行。到了营门里面,始见亚夫从容出迎,披甲佩剑,对着文帝行礼,作了一个长揖,口中说道:“甲胄之士不拜,臣照军礼施行。请陛下勿责!”文帝不禁动容,就将身子略俯,凭式致敬,并使人宣谕道:“皇帝敬劳将军。”亚夫带着军士,肃立两旁,鞠躬称谢。文帝又亲嘱数语,然后出营。亚夫也未曾相送,一俟文帝退出,仍然闭住营门,严整如故。文帝回顾道:“这才算是真将军了!彼霸上棘门的将士,好同儿戏,若被敌人袭击,恐主将也不免成擒,怎能如亚夫谨严,无隙可乘呢?”说罢回宫,还是称善不置。
嗣接边防军奏报,虏众已经出塞,可无他虑,文帝方将各路人马,依次撤回,遂擢周亚夫为中尉。亚夫即绛侯周勃次子。勃二次就国,不久病逝。长子胜之袭爵,弟亚夫为河内守。闻老妪许负,尚是活着,素称善相,许负相人,屡见前文中。因特邀至署中,令他相视。许负默视多时,方语亚夫道:“据君贵相,何止郡守,再过三年,便当封侯。八年以后,出将入相,手秉国钧,人臣中独一无二了。可惜结局欠佳!”亚夫道:“莫非要犯罪遭刑么?”许负道:“这却不至如此。”亚夫再欲穷诘,许负道:“九年后自有分晓,毋待老妇哓哓。”亚夫道:“这也何妨直告。”许负道:“依相直谈,恐君将饿死。”亚夫冷笑道:“汝说我将封侯,已出意外,试想我兄承袭父爵,方受侯封,就使兄年不永,自有兄子继任,也轮不到我身上,如何说应封侯呢?若果如汝言,既得封侯,又兼将相,为何尚致饿死?此理令人难解,还请指示明白。”许负道:“这却非老妇所能预晓,老妇不过依相论相,方敢直言。”说至此,即用手指亚夫口旁道:“这两处有直纹入口,法应饿死。”许负所言相法,不知从何处学来?亚夫又惊又疑,几至呆若木鸡,许负揖别自去。说也奇怪,到了三年以后,亚夫兄胜之,坐杀人罪,竟致夺封。文帝因周勃有功,另选勃子继袭,左右皆推许亚夫,得封条侯。至细柳成名,进任中尉,就职郎中,差不多要入预政权了。
约莫过了年余,文帝忽然得病,医药罔效,竟至弥留。太子启入侍榻前,文帝顾语后事,且谆嘱太子道:“周亚夫缓急可恃,将来如有变乱,尽可使他掌兵,不必多疑。”却是知人。太子启涕泣受教。时为季夏六月,文帝寿数已终,瞑目归天,享年四十六岁。总计文帝在位二十三年,宫室苑囿,车骑服御,毫无增益,始终爱民如子,视有不便,当即取销。尝欲作一露台,估工费须百金,便慨然道:“百金乃中人十家产业,我奉先帝宫室,尚恐不能享受,奈何还好筑台呢?”遂将露台罢议,平时衣服,无非弋绨。弋黑色,绨厚缯。所幸慎夫人,衣不曳地,帷帐无文绣,所筑霸陵,统用瓦器,凡金银铜锡等物,概屏勿用,每遇水旱偏灾,发粟蠲租,唯恐不逮,因此海内安宁,家给人足,百姓安居乐业,不致犯法。每岁断狱,最多不过数百件,有刑措风。史称文帝为守成令主,不亚周时成康。惟遗诏令天下短丧,未免令人遗议,说他不循古礼,此外却没有甚么指摘了。小子有诗赞道:
博得清时令主名,廿年歌颂遍苍生,
从知王道为仁恕,但解安民便太平。
文帝既崩,太子启当然嗣位。欲知嗣位后事,容至下回说明。
文帝即位改元,便立皇子启为太子,彼时太子尚幼,无甚表见,至文帝二次改元,太子年已逾冠矣。吴太子入朝,与饮可也,与博则不可。况为区区争道之举,即举博局掷杀之,虽未始非吴太子之自取,然其阴鸷少恩,已可概见。即如邓通吮痈一事,引为深恨,通固不近人情,太子亦未免量狭。较诸乃父之宽仁,相去远矣。周亚夫驻军细柳,立法森严,天子且不能遽入,遑问他人。将才如此,原可大用,然非文帝有知人之明,几何不至锻炼成狱,诬以大逆乎?司马穰苴受知于齐景,孙武子受知于吴阖庐,周亚夫受知于汉文帝,有良将必赖明君,此良臣之所以择主而事也。
刘盆子乞怜让位 宋司空守义拒婚
却说光武帝即位以后,曾授大将军吴汉为大司马,使率朱鄗岑彭贾复坚谭等十一将军,往攻洛阳。洛阳为朱鲔所守,拚死拒战,数月不下。光武帝自鄗城出至河阳,招谕远近。刘玄部将廪邱王田立请降。前高密令卓茂,爱民如子,归老南阳,光武帝特征为太傅,封褒德侯。茂为当时循吏,故特夹叙。一面遣使至洛阳军前,嘱岑彭招降朱鲔。彭尝为鲔校尉,持帝书入洛阳城,劝鲔速降。鲔答说道:“大司徒被害时,鲔曾与谋。指刘縯冤死事。又劝更始皇帝,毋遣萧王北伐,自知罪重,不敢逃死,愿将军善为我辞!”彭如言还报,光武帝笑说道:“欲举大事,岂顾小怨?鲔果来降,官爵尚使保全,断不至有诛罚情事。河水在此,我不食言!”彭复往告朱鲔,鲔因孤城危急,且闻长安残破,无窟可归,乃情愿投诚。当由彭遣使迎驾,光武帝遂自河阳赴洛。鲔面缚出城,匍伏请罪。光武帝令左右扶起,替他解缚,好言抚慰。鲔当然感激,引驾入城。光武帝驻跸南宫,目睹洛阳壮丽,与他处郡邑不同,决计就此定都。洛阳在长安东,史称光武中兴为后汉,亦称东汉,便是为此。回应前文,语不厌烦。光武帝封朱鲔为扶沟侯,令他世袭。这也未免愧对乃兄。鲔不过一个寻常盗贼,侥幸得志,但教保全富贵,已是满意,此后自不敢再有贰心了。
御史杜诗,奉着诏命,安抚洛阳人民,禁止军士侵掠。独将军萧广,纵兵为虐,诗持示谕旨,令广严申军纪,广阳奉阴违,部兵骚扰如故。遂由诗面数广罪,把他格死,然后具状奏闻。光武帝嘉诗除害,特别召见,加赐棨戟。棨戟为前驱兵器,仿佛古时斧钺,汉时惟王公出巡,始得用此;杜诗官止侍御,也得邀赐,未始非破格殊荣。嗣是骄兵悍将,并皆敬惮,不复为非,洛阳大安。惟前将军邓禹,已由光武帝拜为大司徒,令他迅速入关,扫平赤眉。禹尚逗留栒邑,未肯遽进,但遣别将分攻上郡诸县;更征兵募粮,移驻大要,留住冯愔宗歆二将,监守栒邑。谁知冯愔宗歆,权位相等,彼此闹成意见,互相攻杀,歆竟被愔击毙。愔非但不肯服罪,反欲领兵攻禹。累得禹无法禁遏,不得已奏报洛阳。邓禹实非将才。光武帝顾问来使道:“冯愔所亲,究为何人?”使臣答称护军黄防。光武帝又说道:“汝可回报邓大司徒,不必担忧;朕料缚住冯愔,就在这黄防身上呢!”来使唯唯自去。光武帝便遣尚书宗广,持节谕禹,并嘱他暗示黄防。果然不到月余,防已将愔执住,交与宗广,押送都门。是时赤眉肆虐,凌辱降将,王匡成丹赵萌等,不为所容,走降宗广。广与共东归,行至安邑,王匡等又欲逃亡,为广所觉,一一诛死,但将冯愔缚献朝廷。愔膝行谢罪,叩首无数。光武帝欲示宽大,贷罪勿诛;叛命之罪,不可不诛,光武虽智足料人,究难为训。一面再促邓禹入关。
禹自冯愔抗命,军威稍损,又复徘徊河北,未敢南行。于是梁王刘永,自称为帝,见第九回。招致西防贼帅佼强,联络东海贼帅董宪,琅琊贼帅张步,据有东方。还有扶风人窦融,累代仕宦,著名河西,尝与酒泉太守梁统等友善,归附刘玄,授官都尉。至是因刘玄败死,为众所推,号为大将军,统领河西五郡,武威张掖酒泉敦煌金城,称为河西五郡。抚结豪杰,怀辑羌胡。此外又有安定人卢芳,诈称武帝曾孙刘文伯,煽惑愚民,占据安定,自称上将军西平王,且与匈奴结和亲约。匈奴迎芳出塞,立为汉帝,复给与胡骑,送归安定,声焰渐盛。就是隗嚣奔还天水,见第十回。仍然招兵买马,蟠踞故土,自为西州上将军。三辅耆老士大夫,避乱往奔,嚣无不接纳,引与交游。以范逡为师友,赵秉苏衡郑兴为祭酒,申屠刚杜林为持书,马援王元等为将军,班彪金丹等为宾客,人才济济,称盛一时。邓禹闻他名震西州,乃遣使奉诏,命嚣为西州大将军,使得专制凉州朔方事宜。嚣答书如礼,与禹连和。禹乃放心南下,往击赤眉。
赤眉将帅,虽奉刘盆子为主,但不过视同傀儡,无一禀命。建武元年腊日,赤眉等置酒高会,设乐张饮,刘盆子出坐正殿,中黄门等持兵后列。酒尚未行,大众离座喧呼,互相争论。大司农杨音,拔剑起詈道:“诸卿多系老佣,今日行君臣礼,反敢扰乱至此,难道宫殿中好这般儿戏么?若再不改,格杀毋悔!”大众听了,并皆不服,霎时间闹做一堆,口舌纷争,拳械并起。刘盆子慌得发抖,幸经中黄门扶他下座,躲入后廷。杨音见不可当,只好却走。乱众大掠酒肉,饱嚼一顿,还想入内杀音。卫尉诸葛稚,勒兵入卫,格毙乱党百余人,方得少定。余众陆续散去,稚始引兵退出,杨音亦得驰归。惟刘盆子遭此一吓,不敢出头,但与中黄门同卧同起,苟延性命。当时掖庭里面,尚有宫女数百人,赤眉置诸不问。不去掠做婢妾,还算有些礼义。可怜这班宫女,镇日幽居,无从得食,或在池中捕鱼,或就园中掘芦菔根,即萝卜根。胡乱煮食,终究是不得疗饥,死亡累累,积尸宫中。尚有乐工若干人,衣服鲜明,形容枯瘦,出见刘盆子,叩首求食。盆子使中黄门觅得粮米,每人给与数斗,才得一时救饥。未几又复绝粮,仍做了长安宫中的饿鬼。俗语说得好:“宁作太平犬,毋为乱世人。”照此看来,原非虚言。建武二年元旦,赤眉等又复大会,聚列殿廷。式侯刘恭,料知赤眉无成,已在前夜密教盆子,嘱使让位。是日樊崇以下,俱请盆子登殿受朝。盆子尚有惧意,勉强跟着刘恭,慢步出来。恭即开口语众道:“诸君共立恭弟为帝,厚意可感;但恭弟被立一年,扰乱日甚,恐将来徒死无益,情愿退为庶人,更求贤才为主,唯诸君省察!”崇等随声作答道:“这皆崇等罪愆,与陛下无涉!”恭复固请让位。突有一人厉声道:“这岂是式侯所得专主?请勿复言!”恭被他一驳,惶恐避去。盆子记着兄言,急解下玺绶,向众下拜道:“今蒙诸君推立天子,仍无一定纪律,党徒四掠,人民怨愤,盆子自知无能,所以愿乞骸骨,退避贤路。必欲杀死盆子,下谢臣民,盆子亦无从逃避。若承诸君不弃,曲赐矜全,贷我一死,感且无穷!”说着,涕洒如雨。亏他记忆,不忘兄教。樊崇等见他情词悱恻,不禁生怜,乃皆避席顿首道:“臣等无状,辜负陛下,从今以后,不敢放纵,请陛下勿忧!”语毕皆起,抱持盆子,仍将玺绶佩上,盆子号呼多时,终由樊崇等竭力劝解,护送入内。待大众退出后,各闭营自守,不复出掠。三辅同声称颂,所有避乱的百姓,争还长安,市无虚舍。不意赤眉等贼心未改,连日不得劫掠,已皆仰屋欷歔,且人民返集都中,免不得携筐提箧,载货同归。赤眉越加垂涎,又复出营打劫,一倡百和,索性大掠一番,无论财货粮食,一古脑儿取夺得来。蓦闻汉大司徒邓禹,领兵西来,大众无心对敌,遂收取珍宝,纵火焚阙,把宫庭付诸一炬,方将刘盆子载出,拔队西行。众号称百万,自南山转掠城邑,驰入安定北地,沿途所过,鸡犬皆空。邓禹已经入关,探得长安空虚,倍道进兵,径入长安,屯兵昆明池,大飨士卒。嗣率诸将斋戒三日,礼谒高庙,收集十一帝神主,遣使奉诣洛阳。光武帝加封禹为梁侯,此外各功臣亦晋封侯爵,各赐策文。文云:
在上不骄,高而不危;制节谨度,满而不溢。敬之戒之,传尔子孙,长为汉藩!
封赏已毕,便就洛阳建置宗庙社稷,并在城南设立郊天祭坛,始正火德,色仍尚赤。正在制礼作乐的时候,突接到真定警报,乃是真定王刘扬,与绵蔓县贼勾通,私下谋反。光武帝乃遣将军耿纯,持节往幽冀间,借着行赦为名,探验虚实,便宜行事。扬为郭夫人母舅,从前光武帝尝投依真定,得纳郭氏,结为姻亲。见第八回。至光武即位,扬忽阴生异志,不愿称臣。他与光武帝世系相同,均为高祖九世孙,又尝项上患瘿,故诡造谶文,说是赤九之后,瘿扬为主,意欲借此欺人,传闻远近。纯既至真定,留宿驿舍,探得扬造作讹言,谋反属实,乃邀扬相见。扬因纯母为真定刘氏,颇有亲谊,料纯不敢为难,且胞弟让与从兄绀,俱各拥兵万人,势亦不弱,怕甚么一介朝使?于是带领将士,及兄弟二人,昂然出城,亲至驿舍中拜会。纯出舍相迎,延扬入内,备极敬礼,复请扬兄弟一同面谈。扬兄弟不以为意,就令将士留待门外,大踏步趋入舍中。纯与他周旋片刻,只说有密诏到来,当闭门宣读,俟门已扃闭,立即指麾从吏,把扬兄弟三人拿下。扬兄弟还自称无罪,经纯详诘反状,说得他有口难分。诏命一传,三首骈落。当下开门径出,宣布扬兄弟逆案,举首示众,众皆瞠目无言。纯又谓汝曹无罪,应该奏闻天子,立扬亲属,仍为汝主。众情尤为悦服,喏喏连声,遂引纯入真定城。纯慰抚刘扬家属,叫他静听后命,方才还报。光武帝果封扬子德为真定王,使承宗祀,真定复平。想仍为了郭夫人面上。
上党太守田邑,举部请降。光武帝使邑持节,招降河东军将鲍永。永即前司隶校尉鲍宣子,宣为王莽所杀,永伏居上党,以文学知名。更始二年,征永出仕,迁擢尚书仆射,行大将军事,镇抚河东。永领兵赴任,击破青犊等贼,得超封中阳侯。至刘玄破败,三辅道绝,光武帝遣使招谕,永尚有难意,拘系使人。及田邑持节招降,方知刘玄已死,乃释放来使,遣散部曲,封上将军列侯印绶,但与故客冯衍等,幅巾束首,径诣河内见驾。光武帝召永入问道:“卿拥有重兵,今已何往?”永离席叩首道:“臣前事更始,不能保全故主,负惭实甚,若再拥众求荣,更觉无颜。所以一并遣散,束身来归。”光武帝作色道:“卿言亦未免自大呢!”说着,即挥永使退。时怀县守吏为刘玄亲将,负固不服,光武帝遣将往击,多日不克,乃更召永与语,使永招降。永与守吏素来相识,奉命往抚,片言即下。帝始大喜,拜永为谏议大夫,引令对食,且赐他上商里宅,永拜辞不受。寻闻东海盗帅董宪,分兵扰鲁,因拜永为鲁郡太守,拨兵数千,使他平乱。永受命即行,独永客冯衍,向有才名,与永来归,也想博取爵位,借展才能。偏光武帝恨他迟迟来降,废黜不用,衍未免失望。永就职时,私自慰衍道:“从前高祖诛丁公,赏季布,俱有微权,今我与君同遇明主,何必过忧?”衍意终未释。后来做了一任曲阳令,诛获剧盗,仍然不得超迁,坎终身,惟著述甚富,传诵当时。后人谓光武知人,尚失冯衍,几拟衍为贾长沙即贾谊。董江都一流人物,说亦难信,看官但阅《冯衍列传》,自有分晓,毋庸小子哓哓了。叙入鲍永,所以阐扬桓鲍夫妇之前行,至附评冯衍,阴短文人,亦自有特见。
且说光武帝援据谶文,始登大位,因见人心悦服,诸事顺手,乃将赤伏符作为秘本,事多仿行。符中曾有谶语云:“王梁主卫作玄武。”玄武系水神名号,光武帝以为司空一职,管领水土,想符中玄武名目,当是司空代词。可巧王梁为野王县令,当即遣使召入,擢梁为大司空。王梁履历已见第八回中。梁自随光武帝,平定邯郸,便令他出宰野王。至入任司空,才未称职,年余罢去,改用长安人宋弘。弘曾为哀平时侍中,王莽使为共工,及赤眉入关,胁弘就职,弘投入渭水,经家人救出,佯作死状,始得免归。光武帝闻他清正有操,特征为大中大夫。弘正色立朝,仪容端肃,更为光武帝所称赏,乃迁为大司空,使代王梁后任,加封栒邑侯。弘持身俭约,所得俸禄,分赡九族,因此位列公卿,不啻寒素。光武帝体贴入微,徙封弘为宜平侯。宜平采邑,比栒邑为多。弘仍分给族里,家无余资。尝荐沛人桓谭为给事中,为帝鼓琴,辄作繁声。弘朝服坐府第中,召谭加责,不稍徇情。既而光武帝大会群臣,复使谭入殿弹琴。弘正容直入,惹得谭手足失措,弹不成声。光武帝未免惊异,顾问桓谭。谭尚未及答,弘离席免冠,顿首谢罪道:“臣荐谭入侍,无非望他忠诚辅主,称职无惭。不料他诡道求合,反令朝廷耽悦郑声,这是臣所荐非人,理应坐罪!”光武帝闻言改容,仍令戴冠,嘱谭退席,不复听琴。弘更别求贤士,引为侍臣。一夕入宫进谒,见御座旁所列屏风,尽绘列女。光武帝屡次顾及,弘即从旁进规道:“未见好德如好色,圣训果不谬呢!”光武帝听着,即命将屏风撤去,向弘微笑道:“闻善即改,卿以为何如?”弘答说道:“陛下德业日新,臣不胜喜庆呢!”光武帝有二姊一妹,长姊名黄,次姊名元。元即邓晨妻室,先已殉难。见前文第四回。妹名伯姬,已嫁李通为继室。建武二年,追封次姊元为新野长公主,又封长姊黄为湖阳长公主,妹伯姬为宁平长公主。召通入卫,封固始侯,拜大司农。独湖阳长公主,方在寡居,光武帝怜她岑寂,特与语及大臣优劣,微窥姊意。公主说道:“我看朝上大臣,莫如大司徒宋公,威容德器,非群臣所可及!”光武点首道:“我知道了。”光武颇重名节,奈何欲姊再醮?待至宋弘进见,乃令公主坐在屏后,自出语弘道:“俗语有言:‘贵易交,富易妻,’这也是常有的人情,卿可知此否?”弘正色道:“臣闻贫贱交,不可忘;糟糠妻,不下堂!”光武帝不待说毕,便回顾公主道:“事不谐了!”公主怏怏返入,弘亦徐徐引退,一场婚议,从此打消。小子有诗赞宋弘道:
夫宜守义妇宜贞,礼教昌明化始成;
毕竟宋公能秉正,糟糠不弃两全名。
帝姊不得再婚,帝后却已册定。欲知何人为后,请看下回再详。
刘永刘扬,虽系汉家支裔,与盗贼不同,然皆非帝王气象,不足有为,遑问一刘盆子?但盆子固非欲为帝者。一介童子,为盗所掠,得充牧牛小吏,幸全生命,已自知足。无端被迫,胁使为帝,惶怖之念,出自真诚,观其承受兄教,向众宣言,亦非蚩蚩无知者比。厥后之得保首领,廪禄终身,亦天之所以报其谨厚耳。永、扬皆死,而盆子不死,有由来也。彼湖阳长公主之寡居,度其年已逾三十,就令不耐守孀,光武亦宜正言晓谕,完彼贞节。万一不可,亦惟有代为择偶已耳。乃使之自择大臣,且令其坐诸屏后,公然炫鬻,微宋弘之守正不阿,岂非导人为不义之行,使之易妻娶孀乎?光武为中兴令主,犹有此失,而宋公之威容德器,诚哉其不可及欤!
鲁叔陵讲经称帝旨 曹大家上表乞兄归
却说阴皇后妒恨邓贵人,已被和帝察觉,随时加防,到了永元十四年间,竟有人告发阴后,谓与外祖母邓朱等,共为巫盅,私下咒诅等情。和帝即令中常侍张慎,与尚书陈褒,会同掖庭令,捕入邓朱,并二子邓奉邓毅,及后弟阴轶阴辅阴敞,一并到案,严刑拷讯。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当即录述口供,证明咒诅属实,应以大逆不道论罪,定谳奏闻。和帝已与阴后不和,见了张慎等复奏,也不愿顾及旧情,便命司徒鲁恭,持节至长秋宫中,册废皇后阴氏,徙居桐宫。鲁恭由侍御史擢至光禄勋,累蒙宠信。会司徒刘方,坐罪自杀,继任为光禄勋吕盖,不久又罢,遂升恭为司徒。恭奉命废后,后已无计可施,只得缴出玺绶,搬向桐宫居住。长门寂寂,闷极无聊,即不气死,也要愁死。况复父纲仰药,弟辅毙狱,外祖母邓朱,及母舅奉毅,并皆为刑杖所伤,陆续毙命。阴邓两姓家属,都被充戍日南,单剩了自己一身,凄惶孤冷,且悔且愤,且愤且悲,镇日里用泪洗面,茶也不饮,饭也不吃,终落得肠断血枯,遽登鬼箓。谁叫你度量狭窄。宫人报闻和帝,总算发出一口棺木,草草殓讫,即日舁出宫外,藁葬平亭。邓贵人闻阴后被废,却还上书劝阻,太觉得假惺惺了。和帝当然不从。贵人即自称疾笃,不敢当夕,约莫有好几旬,有司请续立皇后,和帝说道:“皇后为六宫领袖,与朕同体,承宗庙,母天下,岂可率尔册立?朕思宫中嫔御,只邓贵人德冠后庭,尚可当此!”这数语为邓贵人所闻,连忙上书辞谢,让与后宫周冯诸贵人。好容易又是月余,和帝决计立邓贵人为后,贵人且让至再三,终因优诏慰勉,方登后位。也好算得大功告成了,宫廷内外,相率庆贺;梦兆相法,果如前言。小子因一气叙下,未便间断,免不得中多阙漏,因再将和帝亲政后事,略述数条:和帝崇尚儒术,选用正士,颇与乃父相似。沛人陈宠,系前汉尚书陈咸曾孙,咸避莽辞职,隐居不仕,见《前汉演义》。常戒子孙议法,宁轻毋重。及东汉中兴,咸已早殁,孙躬出为廷尉左监,谨守祖训,未敢尚刑。宠即躬子,少为州郡吏掾,由司徒鲍昱辟召,进为辞曹,职掌天下讼狱,多所平反;且替昱撰《辞讼法》七卷,由昱上呈,颁为《三府定法》。嗣复累迁为尚书,与窦氏反对,出为泰山广汉诸郡太守,息讼安民。窦氏衰落,宠入为大司农,代郭躬为廷尉。躬通明法律,矜恕有声,任廷尉十余年,活人甚众。及躬病逝,由宠继任,往往用经决狱,务在宽平,时人以郭陈并称,交口榆扬。惟司空张奋免职,后任为太仆韩棱,棱以刚直著名,迭见前事,当然为众望所归。太尉张酺,因病乞休,尝荐魏郡太守徐防自代,和帝进大司农张禹为太尉,征徐防为大司农。禹襄国人,族祖姑曾适刘氏,就是光武帝祖母;祖况随光武北征,战殁常山关;父歆为淮阳相。禹笃厚节俭,师事前三老桓荣,得举孝廉,拜扬州刺史。尝过江行巡,吏民谓江有伍子胥神灵,不易前渡,禹朗声道:“子胥有灵,应知我志在理民,怎肯害我?”甚是。言毕,鼓楫径行,安然无恙。后来历行郡邑,决囚察枉,民皆悦服。嗣转兖州刺史,亦有政声。入为大司农,吏曹整肃,及擢拜太尉,正色立朝,为朝廷所倚重。徐防沛人,亦有令名,祖宣父宪,皆通经术,至防世承家训,举孝廉,乃入为郎。体貌矜严,品行慎密,累迁至司隶校尉,又出为魏郡太守。和帝因张酺荐引,召为大司农。适司空韩棱逝世,太常巢堪代任,未能称职,乃进防为司空。防留意经学,分晰章句,经训乃明。就是司徒鲁恭,亦以通经致用。恭弟丕更好学不倦,兼通五经。章帝初年,诏举贤良方正,应举对策,约有百余人,独不同时应举,得列高第,除为议郎,迁新野令,视事期年,政绩课最。擢拜青州刺史,后复调为赵相。门生慕名就学,追随辄百余人,关东人互相传语云:“五经复兴鲁叔陵。”叔陵即不表字。东汉自光武修文,历三传而并尚经学,故士人多以此见誉,亦以此致荣。旋复调任东郡陈留诸太守,坐事免官,侍中贾逵,独奏称不道艺深明,宜加任用,不应废弃,和帝乃再征为中散大夫。永元十三年,帝亲幸东观,取阅藏书,召见侍中贾逵,尚书令黄香等,讲解经义,丕亦在列。贾逵为贾谊九世孙,累代明经,至逵复专精古学,尝作《左氏传国语解诂》五十一篇,献入阙廷,留藏秘馆,入拜为郎;又奉诏撰《尚书古文同异》,及《齐鲁韩诗与毛氏异同》,前汉时,辕固为齐诗,申公为鲁诗,韩婴为韩诗,毛苌为毛诗。并作《周官解诂》,凡十数卷,皆为诸儒所未及道,因此名重儒林。和帝迁逵为左中郎将,改官侍中,领骑都尉,内参帷幄,兼职秘书,甚见信用,盈廷俱推为经师。逵以经学成名,故特从详叙。黄香为江夏人,九岁失母,号泣悲哀,几致灭性,乡人称为至孝。年十二,为太守刘护所召,使居幕下,署名门下孝子,香得博览经典,殚精道术,京师称为天下无双,江夏黄童。嗣入为尚书郎,超迁至尚书令。看官试想!这贾侍中黄尚书两人,一个是累代家传,一个是少年博学,平时讲贯有素,一经问答,统是口若悬河,不假思索。偏鲁叔陵与他辩难,却是独出己见,持论明通,转使贾黄两宿儒无词可驳,也不免应对支吾。和帝顾视鲁丕,不禁称善,特赐冠帻履袜,并衣一袭。
此时却难为贾黄。丕谢赐而退,越日复上疏道:
臣以愚顽显备大位,犬马气衰,煨得进见,论难于前,无所甄明,衣服之赐,诚为优过。臣闻说经者传先师之言,非从己出,不得相让;相让则道不明,若规矩准绳之不可枉也。难者必明其据,说者务立其义;浮华无用之言,不陈于前,故情思不劳,而道术愈章。法异者各令自说师法,博观其义,览诗人之旨意,察《雅颂》之终始,明舜禹皋陶之相戒,显周公箕子之所陈,观乎人文,化成天下。陛下既广纳謇謇以开四聪,无令刍荛以言得罪,既显岩穴以求仁贤,无使幽远独有遗失,则言路通而人才进,人才进而经说明,天下可不劳而理矣!
为此一疏,和帝乃下诏求贤,令有司选举明经洁行,使侍经筵,且敕边郡各举孝廉。敕书有云:
幽并凉州户口率少,边役众剧,束修良吏,进仕路狭。
朕惟抚接夷狄,以人为本,其令缘边郡口十万以上,岁举孝廉一人,不满十万,二岁举一人,五万以下三岁举一人。
看官阅此,应疑和帝既令边郡各举孝廉,何故限人限岁,严格如此?哪知孝不易得,廉亦难能,且边郡人民,华夷杂处,性质多半愚蒙,尚未开明文化,能有几个孝子几个廉士呢?这且无容细叙。且说凉州西偏,屡有寇患,叛羌迷唐,自被刘尚赵世等击走,奔往塞外,汉兵引归。回应前回。廷议且谓尚、世畏懦,不敢穷追,应该坐罪,乃逮入诏狱,并令免职。议亦太苛。谒者王信,代领尚营,屯驻枹罕;谒者耿谭,代领世营,屯驻白石。谭复悬赏购募,招诱羌人,羌众又陆续来归。天下无难事,总教现银子。迷唐见部众离散,复起惊慌,因遣人乞降。谭令迷唐自至,方可允许。迷唐不得已趋诣汉营,谭与信会同受降,且遣迷唐诣阙投诚;余众不满二千,统皆饥乏,暂入居金城,拨给衣食。及迷唐入京,朝谒已毕,和帝令他还居榆谷,不得再叛。迷唐未便多言,拜辞西行。奈何复纵之使去?到了塞下,却不肯再回故地,他想榆谷附近,汉人已造河桥,往来甚便,如何保守得住?因致书护羌校尉吴祉,托言种人饥饿,不肯远归。吴祉得书,还道他是真言,多赐金帛,令得籴谷购畜,便即出塞。不料迷唐心变,至金城挈领部众,顺便钞掠湟中诸胡,满载而去。王信耿谭吴祉,统皆坐罪,又致夺职还乡,改用酒泉太守周鲔为护羌校尉。永元十三年秋季,迷唐复至赐支河曲,率众犯塞。周鲔与金城太守侯霸,调集诸郡兵士,湟中小月氏胡,合三万人出塞,行至允川,未见羌踪。鲔安营驻扎,使侯霸前往探哨。霸骁勇敢战,在途巡逻,忽与迷唐相遇,毫不畏缩,即向前突阵,锐不可当,羌众慌忙退走,已晦气了四百多人,做了枉死的无头鬼。霸复驱兵追剿,急得羌众走投无路,多半匍伏乞降,共计有六千余口。迷唐只带了数百残骑,奔往赐支河北,伏匿岩谷间。及霸飞章告捷,汉廷因周鲔逗留,未曾与战,饬令还都论罪;擢霸为护羌校尉。置校尉如奕棋,也属不宜。既而安定降羌烧当种叛乱,由郡守发兵剿灭,没入妇女,尽为奴婢。于是四海及大小榆谷,无复羌寇。隃麋相隃麋为东汉侯国。曹凤上书献议道:
西戎为害,前世所患,臣不能纪古,且以近事言之:自建武以来,其犯法者常从烧当种起事。所以然者,以其居大小榆谷,土地肥美,又近塞内,诸种易以为非,难以攻伐,南得杂种以广其众,北阻大河,因以为固,又有西海鱼盐之利,缘山滨水,以广田畜,故能强大。常雄诸种,恃其权勇,招诱羌胡;今者衰困,党援坏沮,亲属离叛,余兵不过数百人,窜走穷荒。臣愚以为宜及此时,建复西海郡县,规固二榆,广设屯田,隔塞羌胡交通之路,遏绝狂狡窥伺之谋;又殖谷富边,省委输之役,国家可无西顾之忧矣!
和帝览书,发交公卿会议,俱云可行。乃复置西河郡,即拜凤为金城西部都尉,出屯龙耆。嗣金城长史上官鸿,复开置归义建威屯田二十七部,霸亦增置东西邯屯田五部,及留逢二部,总计得三十四部。功将垂成,后因安帝永初元年,诸羌复叛,竟至中辍。惟迷唐孤弱失援,终至病死。有一子款塞来降,户口不满数千,西陲暂得少安。至若西北一带,自从班超抚定西域,各国归命,变乱不生。惟超由明帝永平十六年,奉命西行,直至和帝永元十二年,尚未得归,先后约三十载,超年将七十,思归故里。适值超掾史甘英,奉超令欲赴大秦,即罗马国。行至条支,即阿剌。西临大海,为安息人所劝阻,中道折回;安息国献入狮子,及条支大鸟,超因遣子勇偕同外使,共诣洛阳,特拜疏乞归道:
臣闻太公封齐,五世葬周;狐死首丘,代马依风。《韩诗外传》云:“代马依北风,飞鸟扬故巢。”夫周齐同在中土,千里之间,犹且如此,况远处绝域如小臣,能无依风首丘之思哉?蛮夷之俗,畏壮侮老,臣超犬马齿歼,常恐年衰,奄忽僵仆,孤魂弃捐。昔苏武留匈奴中,尚十九年,今臣幸得奉节,带金银,护西域,如自以寿终屯部,诚无所恨;然恐后世或因臣沦没西域,举以为戒。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老病衰困,冒死瞽言。谨遣子勇随献物入塞。及臣生在,令勇目见中土,亦所慰心。望阙哀鸣,伏冀垂鉴。
这疏呈入,和帝因超居西域,得外人心,急切无人可代,只得暂从搁置,俟后再图。转眼间又是二年,超久待朝命,杳无消息。但闻妹昭入宫续史,为后宫师,因特寄与一书,浼令设法求归。昭本善文,援笔立就奏章,伏阙上陈。略云:
妾同产兄西域都护定远侯超,幸得以微功特蒙重赏,爵列通侯,位二千石,天恩殊绝,诚非小臣所当被蒙。超之始出,志捐躯命,冀立微功,以自陈效。会陈睦之变,道路隔绝,超以一身奔走绝域,晓譬诸国。因其兵众,每有攻战,辄为先登,身被创痍,不避死亡,赖蒙陛下神灵,尚得延命沙漠。至今积三十年,骨肉生离,不复相识,所与相随时人士,皆已物故。超年最长,今且七十,衰老被病,头发无黑,两手不仁,耳目不聪明,扶杖乃能行,虽欲竭尽其力,以报塞天恩,迫于岁暮,犬马齿索。蛮夷之性,悖逆侮老,而超旦暮入地,久不见代,恐开奸宄之源,生逆乱之心。而卿大夫咸顾目前,莫肯远虑,如有猝变,超之气力,不能从心,便为上损国家累世之功,下弃忠臣竭力之效,诚可痛也!故超万里归诚,自陈苦急,延颈遥望,三年于今,未蒙省录。妾窃闻古者十五受兵,六十还之,亦有休息,不任职也。缘陛下以至孝理天下,得万国之欢心,不遗小国之臣,况超得备侯伯之位?故敢触死为超求哀,匄超余年,一得生还,复见阙庭,使国家永无劳远之虑,西域无仓猝之忧,超得长蒙文王葬骨之恩,子方哀老之惠。子方姓田,为战国时魏文侯师,文侯弃老马,子方为弃马非仁,收而养之。诗云:“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超有书与妾生诀,恐不复相见。妾诚伤超以壮年竭忠孝于沙漠,疲老则便捐死于旷野,诚可哀怜。如不蒙救护,超后有一旦之变,如国家何?妾冀幸超家蒙赵母卫姬先请之贷,赵母谓赵括母,惧括败,先请得不坐罪。卫姬系齐桓公姬,桓公与管仲谋伐卫,桓公入,姬先请卫罪。并见《列女传》。愚戆不知大义,触犯忌讳。无任翘切待命之至。
和帝见了此奏,不禁感动,乃召超还朝,命中郎将任尚代为都护。超欣然奉命,与尚交代。尚问超道:“君侯在西域三十余年,远近畏怀,末将煨承君后,任重才浅,还求明诲!”超喟然道:“超已年老,耳目失聪,任君屡当大任,经验必多,何待超言?但既承明问,敢不竭愚!塞外吏士,本非孝子顺孙类,皆因平时犯罪,徙补边屯;戎狄又性同禽兽,难养易败,今君来此抚驭,他不足虑,只性太严急,还宜少戒。水清无大鱼,察政不得下和,宜改从简易,宽小过,总大纲,便可收效了!”尚虽然谢教,心下却未以为然,待超去后,私语亲吏道:“我以为班君必有奇谋,谁料他所言止此,平淡无奇,何足为训?”平淡中却寓至理,奈何轻视?遂把超言置诸脑后,不复记忆。超至洛阳,诣阙进谒,和帝慰劳数语,令为射声校尉。超素患胸疾,至是益剧,入朝不过月余,便致告终,年七十一。和帝遣使吊祭,赗遗颇厚,令长子班雄袭爵。小子有诗咏道:
久羁外域望生还,奉诏登途入玉关;
老病已成身遽逝,此生终莫享余闲!
班超如此大功,生虽封侯,死不予谥;那宦官郑众,居然得加封为鄛乡侯,真是有汉以来,闻所未闻了!欲知后事,试看下回续叙。
经者常也,六经即常道也。圣贤之所以垂训,国家之所以致治,于是乎在。自秦火一炬以后,简残编断,得诸燹余者,往往阙略不全。汉儒重兴经学,意为笺注,已失古人精义;但先王之道,未坠于地,则犹赖汉儒之力耳。鲁丕在东观讲经,能折贾黄二宿儒之口,当非强词夺理者可比。本回特从详叙,所以表章经术,风示后世。经废则常道不存,安在而不乱且亡也?班超有抚定西域之大功,年老不得召归,幸有同产女弟之博学贞操,为后宫所师事,方得以一篇奏牍,上感九重。至超归而月余即殁,狐死首丘,吾犹为超幸矣!夫苏武归而仅为典属国,班超归而仅得射声校尉,至病逝后,并谥法而且靳之,汉之薄待功臣久矣!无惑乎李陵之降虏不返也!
案《祭法》,天子诸侯宗庙,皆月祭之。又有《月令》“皆荐新”,并云“先荐寝庙”。此皆是月祭正文。《国语》云:“古者先王月祭日祀,虽诸侯不得祖天子。”而宗庙在都,匈奴未灭,拊心长叫,万恨不追。昔鲁国孔氏有仲尼,车舆冠服。汉明帝锡东平王苍,光烈皇后假髻,巾衣一箧。王沈集称日垂泣于甘泉之画,扬雄献颂于麒麟之图。遂画先君先妣之像,傅咸集画赞曰,敬图先君先妣之容像,画之丹青。曹休画其父像,对之流泣,诚可悲也。陆机有丞相像赞,大司马夫人像赞,即其例焉。窃寻《孝经》所说,必称先王,盖是先王之行,不敢以不行也。伏见台内别造至敬殿,甘旨百品,月祭日祀,又为寝室,昏定晨省,如平生焉。先帝朔望,尽哀恸哭。又宣修容奉造二亲像,朝夕礼敬,虔事孜孜,四十年中,聿修功德,追荐继孝,丁兰无以尚此。绎窃慕考妣之盛,则立尊像,供养于道场,内设花幡灯烛,使僧尼顶礼,正以乌鸟之心,系恋罔极。不厌丁年之内,遭此百忧,一同见似,甘心殒越。虽复于礼经无文,家门之内,行之已久。故月祭日祀,用遵祭法,车舆箧衣,谨同鲁圣。止令朋友知余此心。潘岳赋云:“太夫人御板舆,乘轻轩,柳垂阴,车结轨,或宴于林,或宴于。兄弟斑白,儿童稚齿。称福寿以献觞,咸一惧而一喜。嗟夫,天下之至乐,唯斯而已矣!天下之至乐,唯斯而已矣!忽忽穷生,百年之内,曷由复如此矣。痛矣过隙,哀哉逝川,泪尽而继之以血,不知复何从陈也。”
与人善言,暖于布帛;伤人以言,深于矛戟。赠人以言,重于金石珠玉;观人以言,美于黼黻文章;听人以言,乐于钟鼓琴瑟。
俭约之德,其义大哉。齐之迁卫于楚丘也,卫文公大布之服,大帛之冠,务材训农,敬教勤学,元年有车三十乘,季年三百乘也。岂不宏之在人。
明月之夜,可以远视,不可以近书;雾露之朝,可以近书,不通以远视。人才性亦如是,各有不同也。
君子无邑邑于穷,无勿勿于贱。誉之而不加动,非之而不加沮,定外内之分,夷荣辱之心,立不易方,斯有恒也。
夫言行在于美,不在于多。出一美言美行,而天下从之,或见一恶意丑事,而万民违之,可不慎乎?《易》曰:“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昔成汤教民去三面之网,而诸侯向之;齐宣王活衅钟之牛,而孟轲以王道求之;周文王掘地得死人骨,哀悯而收葬,而天下嘉之也。
《易》言:“不恒其德,或承之羞。”《论语》言:“无恒之人,不可卜筮。”故知人之为行,不可不恒。《诗》言:“无恒之人,其如飘风。胡不自南,胡不自北”者也。般输不为拙工改绳准,逄羿不为拙射变弦,君子怀道德之有检。《诗》云:“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孔子称:“大哉中庸之为德,其至矣乎!”又曰:“君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伯乐教其所憎者相千里马,其所爱者相驽马。千里之马不时有,其利缓;驽马日售,其利急。所谓下言而上用者也。
君子以宴安为鸩毒,富贵为不幸。故溺于情者忘月满之亏,在乎道者知日损之为贵。斯固诽谤之木,唐虞之道,与琼瑶之台。辛癸之祚亡,酣歌终日,求数刻之欢,耽淫长夜,聘亡归之乐。而或四知必显,五美常在,譬金舟不能凌阳侯之波,玉马不能偶骐之迹。是犹炙冰使燥,清柿令炽,不可得也。夫骄奢者众,纵逸者多,如轻埃之应风,似宵蠹之赴烛也。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若虽有天纵,曾无学术,犹若伯牙空弹,无七弦则不悲;王良失辔,处驷马则不疾。晋平公问师旷曰:“吾年已老,学将晚耶?”对曰:“少好学者如日盛阳,老好学者如炳烛夜行。”追味斯言,可为师也。《淮南》言:“萧条者形之君,寂寞者身之主。”又云:“教者生于君子,以被小人;利者兴于小人,以润君子。”孟子言:“禹恶旨酒而乐善言。”又云:“若我得志,不为食前方丈,妾数百人。”斯言至矣。故原宪之袍贤于季孙之狐貉,赵宣之肉食旨于智伯之刍豢,子思之银佩美于虞公之垂棘。娇淫之理,岂可恣欤!人非有柳下延陵之才,蒙庄柱史之志,其以此者,盖有以焉。虽复拔山盖世之雄,回天倒地之力,玉几为樽,金汤设险,骊山无罪之囚,五岭不归之戍,一有骄奢,三代同灭,镌金石者难为力,摧枯朽者易为功,居得其势也。
哲人君子戒盈思冲者何也?政以戒惧所不睹,恐畏所不闻,况其甚此者乎?夫生自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忧惧之所不加,宠辱之所未至。粤自龆龀,便作邦君,其天姿卓尔,则河间所以高步,穷凶极悖,广川所以显戮,致之有由者也。锡瑞蕃图,执玉秉圭,春朝则驱驰千乘,秋谒则仪百辟,江都广川,可以意者耳。请论之,一曰骄,二曰富,三曰淫,四曰忌。幼飨尊贵,骄也;名田县道,富也;歌钟盈室,淫也;杀戮无辜,忌也。夫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况倍此者邪?夫贵而不骄者鲜矣,骄则轻于宪网,富则恃于金宝,淫则惑于昏纵,忌则轻于生杀。既不知稼穑之艰难,又不知民天之有本,徒见珠玑犀甲之玩,金钱翠羽之奇。动容则燕歌郑舞,顾眄则秦筝齐瑟。谓与椿鹄齐龄,宁知华易晚,覆其宗社,曾不三省;损其身名,不逢八议。异矣哉,古之欲月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无为不善而怨人。刑已至而呼天,身不善而怨人,不亦反乎?刑至而呼天,不亦晚乎?太公曰:“夫为人恶闻其情,而喜闻人之情;恶闻已之恶,喜闻人之恶。是以不必治也。”
鸟与鸟遇则相躅,兽与兽遇则相角,马与马遇则是,愚与愚遇则相伤。天之生此物,多其力而少其智。智者之谋,万有一失;狂夫之言,万有一得。是以君子取狂夫之言,补万得之一失也。行人不休息于松柏而止于杨柳者,以松柏有幽僻之穷,杨柳有路侧之势故也。
君子当去二轻取四重:言重则有法,行重则有德,貌重则有威,好重则有观;言轻则招罪,貌轻则招辱。
周公没五百年有孔子,孔子没五百年有太史公。五百年运,余何敢让焉?但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斯言至矣。正当不穷似智,正谏似直,应谐似优,秽德似隐。尝谓人曰:“诸葛武侯桓宣武并翼赞王室,宣威遐外,此鄙夫之所以慕也;董仲舒刘子政深精《洪范》,妙达《公羊》,鄙夫之所以希也;荣启期击磬纵酒行歌,斯为至乐,鄙夫之所以重也。何者?请试论之:夫以武侯之贤,宣武之智,自天佑之,盖有以然也。假使逢文明之后,值则哲之君,不足为鄙夫扶毂,岂青紫之可望邪?东方鼠虎之谕,斯得之矣。及仲舒之学术,子政之探微,见重元光之初声,高建始之末,通宵忘寐,终日下帷,不有学术,何以成器?川溜决石,可不勉乎?驰光不留,逝川倏忽。尺璧非宝,寸阴可惜。文武二途,并得俦匹。启期击磬,彼独何人,宁止伯鸾之诗,将同威辇之咏。一以我为马,一以我为牛,庄周往矣,嗣宗长逝。吾知宇宙之内,更有人哉。
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何者?夫儒者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墨者堂高三尺,土阶三等,茅茨不剪,采椽不斫,冬日以鹿裘为礼,盛暑以葛衣为贵;法家不殊贵贱,不别亲疏,严而少恩,所谓法也;名家苛察缴绕,检而失真,是谓名也;道家虚无为本,因循为务,中原丧乱,实为此风,何邓诛于前,裴王灭于后,盖为此也。
裴几原问曰:“西伯拘而阐《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孙子之遇庞涓,韩非之值秦后;虞卿穷愁,不韦迁蜀,士嬴疾行,夷齐潜隐,皆心有不悦,尔乃著书。夫子实尊千乘,搴帷万里,地得周旦,声齐燕,豪匹四君,威同五伯。玳簪之客,雁行接踵;珠剑之宾,肩随鳞次。下帷著书,其义何也?殊为抵牾,良用于邑。予答曰:“吾于天下亦不贱也,所以一沐三握发,一食再吐哺,何者?正以名节未树也。吾尝欲棱威瀚海,绝幕居延,出万死而不顾,必令威振诸夏,然后度聊城而长望,向阳关而凯入。尽忠尽力,以报国家,此吾之上愿焉。次则清酒一壶,弹琴一曲,有志不遂,命也如何?脱略刑名,萧散怀抱,而未能为也。但性过抑扬,恒欲权衡称物,所以隆暑不辞热,凝冬不惮寒,著《鸿烈》者,盖为此也。又问之曰:“子何不询之有识,共著此书,曷为区区自勤如此?”予答曰:“夫荷旃被毳者,难与道纯绵之致密;羹藜含糗者,不足论太牢之滋味。故服之凉者,不苦盛暑之郁烦;袭貂狐之暖者,不知至寒之凄怆。子之术业,岂宾客之能。斯盖以莛撞钟,以蠡测海也。予尝切齿淮南不韦之书,谓为宾游所制,每至著述之间,不令宾客之也。
余见宰人叹曰:“伊尹与易牙同知调鼎,而有贤不肖之殊。”既而叹曰:“无识之徒,尚以伊尹方易牙,余何有哉?”退而复叹曰:“碧庐似玉,猗顿别之;白骨似牙,离娄别之。猗顿离娄,千年不曾遇,牙骨之怨,何时当弭?余见人为,叹曰:”龙之为物也,谓之四灵,而亦为;鱼之为物,谓之五协,而又为。抑乃有萃之调鼎,潇湘之开国欤!退而复叹曰:“灵龟五色似玉金,不免为霍,余何有哉,余何有哉!”
饱食高卧,立言何求焉?修德履道,身何忧焉?居安虑危,戚也;见险怀惧,忧也。纷纷然,荣枯宠辱之动也,人其能不动乎?仲尼其人也,抑吾其次之,有佞而进,有直而退,其宁退乎?予不喜游宴淹留,每宴辄早罢,不复沽酌矣。
大虚所以高者,以其轻而无累也。人生苟清而无欲,则飘飘之气凌焉。
捣衣清而彻,有悲人者,此是秋士悲于心。捣衣感于外,内外相感,愁情结悲,然后哀怨生焉。苟无感,何嗟何怨也?
长沮浴,桀溺问焉:“今日浴佳耶?”曰:“佳。”长沮曰:“浴须浴其内,然后其表。五脏六腑,尚有未洁,四支八体,何为者耶?夫浴者,将使表里洁也。内苟含瑕,何遽浴耶?”
孔子东游,见两小儿相斗。一儿曰:“我以日初出去人近。”一儿曰:“日中近。”一儿曰:“日初出如车盖,至中裁如盘盂,岂不近者大,远者小?”一儿曰:“日初出,沧沧凉凉,至日中有如探汤,此非远者凉,近者热耶?”孔子亦不知。日中天而小,落扶桑而大,为政亦如是矣。须日用不知,如中天之小也,虽赫赫然,此盖落日之治,不足称也。
居家治理,可移于官,何也?治国须如治家,所以自家刑国。石奋之为家可矣,若谓治国异治家者,则条章不治,民无依焉。故治国者亲民,若治家也。心不可欺物,不可示物。不欺不示,得其衷也。欺之则物不信,示之则民骄矣。自家刑国,自国刑家,可无失矣。
见善则喜,闻恶则忧,民之情也。苟无忧喜,其惟圣人乎!若无喜而不喜,无忧而不忧,盖何足称也?
白鸟蚊也,齐桓公卧于柏寝,谓仲父曰:“吾国富民殷,无余忧矣。一物失所,寡人犹为之悒悒,今白鸟营营,饥而未饱,寡人忧之。”因开翠纱之帱,进蚊子焉。其蚊有知礼者,不食公之肉而退,其蚊有知足者,觜公而退;其蚊有不知足者,遂长嘘短吸而食之,及其饱也,腹肠为之破溃。公曰:“嗟乎,民生亦犹是。”乃宣下齐国,修止足之鉴,节民玉食,节民锦衣,齐国大化。
夫斗者,忘其身也,忘其亲者也。行须臾之怒,而斗终身之祸,然而为之,是忘其身也。
入是国也,言信乎群臣,则可留也;行忠乎群臣,则可仕也;泽乎百里,则富可安也。
凤无司晨之善,麟乏警夜之功,日月不齐光,参辰不并见,冰炭不同室,粉墨不同橐,有之矣。
古语云:“不鉴于镜而鉴于人,鉴镜则辨形,鉴人则悬知善恶。”是知鉴于人胜鉴乎镜矣。
楚王之食楚也,故爱楚四境之民;越王之食越也,故爱越四境之民。天子之食天下也,吾是以知兼爱天下之民矣。
成瓦者炭,而瓦不可以得炭;润竹者水,而竹不可以得水。蒿艾有火,不烧不燃;土中有水,不掘无泉。百梅能使百人酸,一梅不足成味也。
孔文举言:“武王伐纣而悬之白旗,汉祖入关,子婴不死。武王历年,止有白鱼之瑞;汉祖祥应,其瑞不一。是则汉祖优而武王劣也。”殷洪远云:“魏武兴师,本由亲举;汉祖初起,本是乱兵。此则魏武优于汉帝。”蒋子通言:“汉祖取天下如登山,光武取天下如走丸。当寻邑百万,振古未闻,滹沱河冰,身面流血,岂其易也?”凡如此例,有书不如无书,委之煨烬,于事为宜矣。
往者承华殿灾,诏问高堂隆:“此何灾?”隆曰:“殿名崇华,而为天灾所除。是天欲使节俭,勿复兴崇华之饰也。”
君子有三患:未之闻,患弗得闻。既闻之,患弗能学。既学之,患弗能行。君子有四耻:有其位无其言,君子耻之;无其行,君子耻之;既得之又失之,君子耻之;地有余而民不足,君子耻之。
制将之法,必使驰张从时。事疑则争生,势侔则乱起。所以萧樊被于缧绁,信布见于诛夷。驭将之间,可不深慎之?
夫陶犬无守夜之警,瓦鸡无司晨之益。涂车不能代劳,木马不中驰逐。
势者君之舆,威者君之策,臣者君之马,民者君之轮。势固则舆安,威定则策劲,臣从则马良,民和则轮利。
猎猛虎者,不于北苑;钓鲸鱼者,不于南池。何则?园非猛虎之薮,池非鲸鲵之处也。责罢者以举千钧,督跛者以及走兔,驱骐骥于庭,求猿猱于槛,犹倒裘而索领也。
诸子兴于战国,文集盛于二汉,至家家有制,人人有集。其美者足以叙情志,敦风俗;其弊者祗以烦简牍,疲后生。往者既积,来者未已。翘足志学,白首不遍。或昔之所重今反轻,今之所重,古之所贱。嗟我后生博远之士,有能品藻异同,删整芜秽,使卷无瑕玷,览无遗功,可谓学矣。
夫聪明疏通者戒于太察,寡闻少见者戒于壅蔽,勇猛刚强者戒于太暴,仁爱温良者戒于无断也。
世有习干戈者贱乎俎豆,修儒行者忽行武功。范宁以王弼比桀纣,谢混以简文方赧献。李长有显武之论,文庄有废庄之说。余以为不然。余以孙吴为营垒,以周孔为冠带,以老庄为欢宴,以权实为稻粮,以卜筮为神明,以政治为手足。一围之木持千钧,五寸之扌建制开阖,总之者明也。
颜回希舜,所以早亡;贾谊好学,遂令速殒。扬雄作赋,有梦肠之谈;曹植为文,有反胃之论。生也有涯,智也无涯,以有涯之生,逐无涯之智,余将养性养神,获麟于金楼之制也。夫石田不生五谷,构山不游麋鹿,何哉?以其无所因也。故龙藉风而飞,龟由火而兆,有其资焉。常善利物,无弃人也。富贵不可以傲贫,贤明不可以轻暗。夷吾侈而鲍叔廉,其性不同也;张竦洁而陈遵污,其行不齐也。然而终能相善者,盖无弃人之谓也。或说人须才学,不资矜素。余谓不然。昔孔文举有言:三人同行,两人聪隽,一夫底下,饥年无食,谓宜食底下者,譬犹蒸一猩猩,煮一鹦鹉耳。此盖悖道之言也,宁有是乎!祢衡云:荀强可与语,余人皆酒瓮饭囊。魏时刘陶语人曰:智者弄愚人,如弄一丸于掌中。
晋中朝庚道季云:廉颇蔺相如,虽千载死人,凛凛如有生气;曹蜍李志,虽久在世,厌厌如九泉下人。皆如此,便可结绳而理,并抑抗之论也。
魏长高有雅体,而才学非所经。初官出,虞存嘲之曰:“与卿约法三章,谈死、文笔刑、商略抵罪。”魏怡然而笑,无忤色。更觉长高之为高,虞存之为愚也。
卞彬为《禽兽决绿》云:“羊淫而狠,猪卑而挛,鹅顽而傲,狗险而出”皆指斥贵势。其《虾蟆科斗赋》云:“纡青拖紫,出入苔中”,以比当时令仆也;“科斗唯唯,群浮暗水。唯朝继夕,聿役如鬼”比令史咨事也。非不才也,然复安用此才乎?
萧贲忌日拜官,又经醉自道父名。有人讥此事,贲大笑曰:“不乐而已,何妨拜官;温酒之谈,聊慕言在。”了无怍色。贲颇读书而无行,在家径偷祖母袁氏物,及问其故,具道其母所偷。祖母乃鞭其母。出货之,所得余钱,乞问乃沽酒供醉。本名涣,兄弟共以其忄佥,因为呼贲,此人非不学,然复安用此学乎?
世人有才学不胜朋友,而好作文章,苦辱朋友,此谓学螳螂之,运吉蜣之甲,何足以云?吾少读兵书,三十余年,搜纂数千,止为一帙。菁华领袖,备在其中。性颇尚仁,每宏解网,重囚将死,或许伉俪自看,城楼夜寒,必绨袍之赐。狴牢并遣,犴圉空虚。盗者更鸣,还取将军之帐;奸夫改往,复锡舍人之车。由来此事,差非一揆。但性颇狷急,或有不堪,不欲蕴蓄胸襟,须令豁然无滞。将令士庶文武,见我所怀,兵法军令,省而不烦,此言当矣。乃为法三章:一曰叛者,去燕就楚,从魏入韩,说赵王之阴谋,烧邺都之仓廪,故曰叛者死。二曰不附,夫不附者,功成欲受其禄,事乱欲避其祸,玉节犹建,或可畏威,金汤倘覆,急须奔走,虽招厚禄,常欺脂膏,空加隆遇,不酬国士。当小寇冯陵,勤王以及,岂可见拒?抑扬横议,出入异辞,故曰不附者死。三曰违令,麾之不进,鼓之不止,应追白虎,反入青龙,我举正正之旗,彼往亭亭之地,我攻却月,彼向横云,百万之师,复何益也?然而李广数奇,或非深失;庞涓战死,偶值伏兵。故曰违令者抵罪。
曾子曰:“昔楚人掩口而言,欲以说王,王以为慢,遂加之诛。”卫太子以纸闭鼻,汉武帝谓闻己之臭,又致大罪。二者事殊而相似,时异而怨同。
端坐不得志,出门横朱轮。辉光盈道路,车上意气新。
孙弘起牧豕,买臣方负薪。一言当天子,遂据要路津。
叱吒奔风雷,顾盼生阳春。如何贾谊才,终老长沙滨。
丈夫有时命,岂必终苦辛!
天子开明堂,股肱任夔禼。四方多章奏,俯伏陈陛阙。
臣闻黄河流,汹汹怒冲齧。钜野及青徐,千里尽鱼鳖。
载忧山东盗,冯陵据巢穴。腰弓入城市,白昼肆攘敚。
岭南失控御,猺犷恣猖獗。运饟山溪阻,野战瘴云热。
爨僰寇云南,兵祸久联结。谁怜郦生辨,竟堕韩侯谲。
边将多贪残,驼羊尽膏血。南兵久孱懦,海上纵狂孽。
租庸弊吴楚,鹾征困闽浙。文牍日冗繁,民力愈疲竭。
诏下阊阖门,求言补遗缺。张君素忠愤,意气古豪杰。
裹粮涉江淮,徒步犯霜雪。伏谒中书堂,扬眉吐奇说。
愚策十有六,历历甚详切。倘蒙录一二,亦足解钳掣。
鲰生匪狂谬,阁下幸裁决。丞相属春官,分曹校优劣。
翩然不俟报,长揖与予别。言归南山庐,白云可怡悦。
长溪钓鲂鱮,春山采薇蕨。饭疏饮清泉,终焉养高洁。
贱子托深谊,持觞候车辙。既摅平生蕴,尚复鉴前哲。
刘蕡竟下第,贾谊空呜咽。读君囊中书,扪君口中舌。
歌君《白马篇》,赠君苍玉玦。相期烂柯山,笑濯澄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