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東南巨浸也,廣五百里,群峰出于波濤之間以百數。而重涯別塢,幽谷曲隈,無非仙靈之所棲息。天下之山,得水而悅,水或束隘迫狹,不足以盡山之奇;天下之水,得山而止,山或孤孑卑稚,不足以極水之趣。太湖漭淼澒洞,沉浸諸山,山多而湖之水足以貯之。意惟海外絕島勝是,中州無有也。故凡奔涌屏列於湖之濱者,皆挾湖以為勝。
自錫山過五里湖,得寶界山,在洞庭之北、夫椒、湫山之間,仲山王先生居之。先生蚤歲棄官,而其子鑒始登第,亦告歸,家庭間日以詩畫自娛。因長洲陸君,來請予為山居之記。
余未至寶界也,嘗讀書萬峰山,盡得湖濱諸山之景。雖面勢不同,無不挾湖以為勝,而馬跡長興,往往在殘霞落照之間,則所謂寶界者,庶幾望見之。昔王右丞輞川別墅,其詩畫之妙,至今可以想見其處。仲山之居,豈減華子岡、欹湖諸奇勝?而千里湖山,豈藍田之所有哉?摩詰清思逸韻,出塵壒之外。而天寶之末,顧不能自引決,以濡羯胡之腥膻。以此知士大夫出處有道,一失足遂不可浣,如摩詰,令人千載有遺恨也。今仲山父子嘉遁於明時,何可及哉!何可及哉!
女二二生之年月戊戌戊午,其日又戊戌戊午。余以為奇。今年余在光福山中,二二不見余,輒常常呼余。一日余自山中還,見長女能抱其妹,心甚喜。及余出門,二二尚躍入余懷中也。既到山數日,日將晡,余方讀《尚書》,舉首忽見家奴在前,驚問曰:「有事乎?」奴不即言,第言他事,徐卻立曰:「二二今日四鼓時已死矣。」蓋生三百日而死,時為嘉靖己亥三月丁酉。余既歸,為棺斂,以某月日葬於城武公之墓。嗚呼!余自乙未以來多在外,吾女生既不知,而死又不及見,可哀也已!
余妻之曾大父王翁致謙,宋丞相魏公之後。自大名徙宛丘,後又徙餘姚。元至順間,有官平江者,因家崑山之南戴,故縣人謂之南戴王氏。翁為人倜儻奇偉,吏部左侍郎葉公盛、大理寺卿章公格一時名德,皆相友善,為與連姻。成化初,築室百楹於安亭江上,堂宇閎敞,極幽雅之致,題其扁曰「世美」。四明楊太史守阯為之記。
嘉靖中,曾孫某以逋官物粥於人。余適讀書堂中,吾妻曰:「君在,不可使人頓有《黍離》之悲。」余聞之,固已惻然,然亦自愛其居閒靚,可以避俗囂也。乃謀質金以償粥者,不足,則歲質貸。五六年,始盡讎其直。安亭俗呰窳而田惡。先是縣人爭以不利阻余,余稱孫叔敖請寢之丘、韓獻子遷新田之語以為言,眾莫不笑之。 余於家事,未嘗訾省。吾妻終亦不以有無告,但督僮奴墾荒菜,歲苦旱而獨收。每稻熟,先以為吾父母酒醴,乃敢嘗酒。獲二麥,以為舅姑羞醬,乃烹飪。祭祀、賓客、婚姻、贈遺無所失,姊妹之無依者悉來歸,四方學者館餼莫不得所。有遘憫不自得者,終默默未嘗有所言也。以余好書,故家有零落篇牘,輒令里媼訪求,遂置書無慮數千卷。
庚戌歲,余落第出都門,從陸道旬日至家。時芍藥花盛開,吾妻具酒相問勞。余謂:「得無有所恨耶?」曰:「方共採藥鹿門,何恨也?」長沙張文隱公薨,余哭之慟,吾妻亦淚下,曰:「世無知君者矣!然張公負君耳!」辛亥五月晦日,吾妻卒,實張文隱公薨之明年也。
後三年,倭奴犯境,一日抄掠數過,而宅不毀,堂中書亦無恙。然余遂居縣城,歲一再至而已。辛酉清明日,率子婦來省祭,留修圮壞,居久之不去。一日,家君燕坐堂中,慘然謂余曰:「其室在,其人亡,吾念汝婦耳!」余退而傷之,述其事,以為《世美堂後記》。
上沽下沽頭,有如百里隔。
曲河見舟檣,相去只咫尺。
舍舟遵平途,馬蹄生羽翮。
麥穗垂和風,披拂盈廣陌。
吾聞江北人,終年飢無食。
吾來江北地,每喜見秀麥。
行行野樹合,已到古沛驛。
漢帝遺原廟,屋瓦殘青碧。
龍化已千秋,雞犬如昨昔。
欲尋歌風處,閭里亂遺蹟。
今人泗水上,猶樹歌風石。
八月尚徂暑,白露未為霜。雲物結蒸郁,雨勢恣淋浪。
江水競飛溢,螭龍爭迴翔。金樞浴大明,此夜不可望。
極目觀冥漲,天際何微茫!直恨非西風,吹我到扶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