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雞號荒林,山壁月倒掛。
披衣起視夜,攬轡念行邁。
我來夏雲初,素節今已屆。
高河瀉長空,勢落九州外。
微風動涼襟,曉氣清余睡。
緬懷京師友,文酒邈高會。
其間蘇與梅,二子可畏愛。
篇章富縱橫,聲價相磨蓋。
子美氣尤雄,萬竅號一噫。
有時肆顛狂,醉墨灑滂沛。
譬如千里馬,已發不可殺。
盈前盡珠璣,一一難柬汰。
梅翁事清切,石齒漱寒瀨。
作詩三十年,視我猶後輩。
文詞愈清新,心意雖老大。
譬如妖韶女,老自有餘態。
近詩尤古硬,咀嚼苦難嘬。
初如食橄欖,真味久愈在。
蘇豪以氣轢,舉世徒驚駭。
梅窮獨我知,古貨今難賣。
二子雙鳳凰,百鳥之嘉瑞。
雲煙一翱翔,羽翮一摧鎩。
安得相從游,終日鳴噦噦。
問胡苦思之,對酒把新蟹。
譯文清涼的早晨,山雞在荒林中啼叫。山峰壁立,落月象倒掛在山腰。披起農裳,凝視將退的夜色,攬起馬韁,便覺得路途艱遙。當我來時,正值夏初,如今歸去,已到秋季。銀河在長空奔瀉,好象要飛出中國大地。涼風輕輕吹拂衣襟,清晨的寒氣消除了睡意。
遙念昔日京都的師友,高朋滿座,詩酒相邀。其中有蘇、梅二人,是我最畏敬愛慕的同道。詩文富有縱橫的氣勢,文才互相掩映,名氣一般高。
子美的文氣更加雄豪,仿佛是大地噓氣,萬竅怒號。有時聽憑酒後的狂放,振臂揮灑,波瀾壯闊,筆勢奇妙。好象奔馳的千里馬。放開四蹄,止不住奔跑。字字珠璣,擺滿你的面前。無法選擇,一個也不忍丟掉。
梅翁的詩文追求清新準確,就象寒泉衝激銳石,清冷峻峭。他已經寫詩三十年,我寫詩比他晚了不少。他的心境雖已蒼涼老大,文詞卻更加清新美妙。譬如那妖嬈的美女,風韻猶存,即使已經半老。他的近作尤其古樸瘦硬,很難一下理解,需要反覆咀嚼。像食橄欖,開始有些苦澀,味道越來越好。
蘇詩豪邁,以氣勢凌駕今古,所有的人只知驚嘆稱道。梅詩卻被冷落,只有我能理解,正象稀世古物,今天難以賣掉。蘇、梅二人有如一對鳳凰,都是百鳥迴翔的徵兆。他們正在雲間翱翔,羽毛摧折,一生窮愁潦倒。怎麼才能追隨他們比翼長空,終日騰飛,聲震九霄?為什麼苦苦想這些問題,只因新蟹上市,對飲的往事在縈繞。
注釋水谷:水谷口,在今河北完縣西北。子美:蘇舜欽字,開封人。聖俞:梅堯臣字,宣州宣城人。月倒掛:山高,月落時反倒比山還低。攬轡:攬住馬籠頭,指乘馬。邁:遠。云:語氣助詞,無實義。素節:秋天。古代五行說,以金配秋,其色白,故稱素。屆:到。高河:指銀河,因在高空,故稱。文酒:飲酒賦詩。邈:遙遠。高會:盛會。可畏愛:令人敬畏、親近。磨蓋:相磨相蓋,即不相上下之意。殺:停頓。柬汰:挑選、淘汰。石齒:尖峭的石灘。瀨:湍急的水。妖韶:同「妖嬈」,嬌艷嫵媚。嘬(zuō):吃,咬。轢(lì):超越,勝。古貨:以珍貴的古代文物喻梅詩。羽翮(hé):羽毛。鎩:摧殘、傷害。噦噦(huì):鳳鳴聲。這裡指歌詩唱和。胡:為什麼。▲
林冠群,周濟夫.歐陽修詩文選譯:巴蜀書社,1990:24-29
全詩四十八句,按內容分為五節。前十句為一節,寫題目中的「水谷夜行」作為全詩的引子。首兩句寫夜班更深起行的感受。首句雞聲驚起,憨、號、荒這些字給人以荒涼冷落的感覺,「山壁月倒掛」寫月將落的景色,生動形象,和首句的荒寒相映成趣。三、四句寫早行趕路。五、六句回憶初離京師,時值初夏,而現在已屆素秋,強調出行之久。這些都為下文懷念京師作墊。同是寫將曉的景色,李商隱的「長河漸落曉星沉」是淒麗,而「高河瀉長空,勢落九州外」則是氣勢雄渾,境界開闊。九、十兩句寫天將拂曉,睡意全消,自然引起下文懷友之念。
「緬懷」二句,詩人由眼前的侵曉夜行想到當日京師的文酒高會,冷落的行旅和熱烈的氣氛形成鮮明的對比。然後文筆從高會的眾賓收縮到詩人所畏愛的蘇、梅二人。古人稱值得敬佩的朋友為「畏友」。「可畏愛」三字引出下面幾節對蘇、梅的評論,直貫篇末「雙鳳凰」的比喻。「篇章」兩句總寫二人創作之富,聲名之高,難分上下。這是總評,為下兩節分評起個頭。這是第二節。
第三節專論蘇舜欽的才氣。《莊子·齊物論》說:「大塊噫氣,其名為風,作則萬竅怒號。」「萬竅號一噫」就是用《莊子》的語意來表現「氣尤雄」的程度,說他作詩的氣勢,猶如大風陡作,萬竅皆鳴。蘇舜欽又善寫草書。「有時」兩句暗用張旭(人稱張顛)來誇讚蘇舜欽的書法,這也是「氣尤雄」的註腳。「譬如」兩句寫其奔放,這是兼詩和草書說的。「盈前」二句主要寫其既多且好,但「難揀汰」三字於讚揚中也略有微詞。這一節共八句,表現了一個才氣橫溢的詩人和草書家的形象,他的酒酣落筆、盡情揮灑的風神令詩人神往。
第四節十二句專寫梅堯臣詩風的古淡,和蘇舜欽的雄放恰成對照。梅堯臣比歐陽修大五歲,「梅翁」的稱呼既親切又有尊敬的意味。「事清切」的「事」是動詞,表示梅堯臣刻意追求「清切」的境界。次句用流水穿過亂石的形象來比喻「清切」,但不是直說,而說成是「石齒漱寒瀨」,就更顯生動。這裡暗用孫楚「漱石枕流」的典故,而不易使人察覺。「作詩」兩句寫梅堯臣詩的功力之深(相傳梅堯臣日寫一詩),又表示了詩人對梅堯臣詩的尊崇之意。「文詞」四句寫作詩之久,老而不衰。一般人年齡一大,才思往往不如年輕時的敏銳,因而詩的功力雖深,清新之感卻遜於當年。而梅堯臣卻不然,年齡心意雖然老大(其實這時才四十三歲),但文詞反而更加清新。這句的「雖」字,有的版本作「難」,那麼可以解釋為全心全意作詩,不知老之將至(詩人青春長在)。單從這兩句看,「難」字意味還長些,但和下面「譬如」兩句接不起來,所以把四句合起來,仍以「雖」字為佳,兩句因韻腳而倒裝。「譬如」兩句從「徐娘半老,丰韻猶存」的典故化出。用「妖嬈女」作比喻,帶有親切幽默的味道。「近詩」四句寫梅堯臣的詩風從清切到古硬,功力愈深,而一般淺人愈難欣賞。用「食橄欖」為喻,非常貼切,寫出梅詩耐人細細琢磨才能欣賞的硬工夫,這是下節「古貨今難賣」的伏筆。食橄欖這個比喻被後人沿用來說明一種生澀的詩風,如評黃山谷詩等。把這一節十二句和上節八句對比,看出作者用筆的變化。蘇舜欽詩的特點是雄放,作者八句也如同一氣噴出。梅堯臣詩「古硬」,別人不易理解,所以作者用十二句分三層來寫梅詩的特點,先寫作詩之久,敘作者為襯,再用比喻說愈老愈清新,最後特別提到「近詩尤古硬」,表明工夫老到,但「真味」必須細嚼得之,不能失此「古貨」(古人不管自己怎麼創新,總標榜越古越好)。作者的苦心尤在宣揚梅堯臣詩的高超。這兩節是該詩的主要部分,又為最後一節的總結準備了條件。
最後一節十二句,分三層,「蘇豪」四句為第一層,總結前兩節的描寫。蘇舜欽詩雖容易為人欣賞,但用「徒驚駭」三字,也含有對當時輿論的不滿。「二子」六句為第二層,對兩人表示深切的同情和讚揚,將他們比作「雙鳳凰」,推崇備至,但「雲煙」二句也表現出對他們的遭遇深感不平。「鳳凰」既是祥瑞之物,理應受到全社會的尊重和愛護,但剛一施展才能,立即受到摧抑排擯,兩句「一」字緊相呼應,以表現當時世人的妒賢嫉能。在此詩寫後不久的九月份,蘇舜欽就因向朝廷進奏院祠神祭祀費酒而被小人告訐,貶謫而死。歐陽修在《蘇氏文集序》一文里感慨尤深。「安得」二句一方面就「鳳凰」的比喻生發,噦噦,本指鳳凰的鳴聲,這兒即指作詩唱和;另一方面回應篇首「二子可畏愛」的語意。最後兩句為第三層,表示相思之情不能已,所以作詩寄問,交代題目中的「寄」字。因為詩人獨行無友,風塵僕僕,想到當時京師文酒高會的盛況,想到蘇舜欽、梅堯臣的詩才,詩人覺得,這時他們可能把酒吟興正濃,不知道他的相思之苦,所以得寄詩相問。這樣和題目中的夜行及第一節正好呼應。這兩句總結全詩,略嫌草率,未能達到神完意足的境界,有點美中不足。
歐陽修在唐代詩人中極為推重韓愈,認為作詩當以韓愈為法。這首五古就是受到了韓愈詩的影響。在詩中寫朋友的不同風格,韓愈《醉贈張秘書》說:「君詩多態度,藹藹春空雲。東野動驚俗,天葩吐奇芬。張籍學古淡,軒鶴避雞群。」歐陽修此詩就韓愈這種寫法開拓得更廣闊,把蘇舜欽、梅堯臣詩風的特徵予以盡情描繪,對社會上對他們的排斥極表不平。詩前的敘事寫景簡勁利落而語句凝鍊,中間的評論形象生動又極富感情。全詩條理脈絡清楚緊湊,是歐陽修五古中的一首佳作。▲
繆鉞.宋詩鑑賞辭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119-121
這首詩是歐陽修慶曆四年(1044)秋天寫的。這年四月他任河北都轉運使,巡行轄區,夜間從水谷(今河北省完縣西北)出發,獨行踽踽,因而想到在京師時的文酒高會,特別是孫舜欽、梅堯臣兩人的詩歌風格,寫下這首五古,以寄慰好友。
林冠群,周濟夫.歐陽修詩文選譯:巴蜀書社,1990:24-29
繆鉞.宋詩鑑賞辭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119-121
某頓首師魯十二兄書記。
前在京師相別時,約使人如河上,既受命,便遣白頭奴出城,而還言不見舟矣。
其夕,及得師魯手簡,乃知留船以待,怪不如約,方悟此奴懶去而見紿。
臨行,台吏催苛百端,不比催師魯人長者有禮,使人惶迫不知所為。
是以又不留下書在京師,但深托君貺因書道修意以西。
始謀陸赴夷陵,以大暑,又無馬,乃作此行。
沿汴絕淮,泛大江,凡五千里,用一百一十程,才至荊南。
在路無附書處,不知君貺曾作書道修意否?及來此問荊人,雲去郢止兩程,方喜得作書以奉問。
又見家兄,言有人見師魯過襄州,計今在郢久矣。
師魯歡戚不問可知,所渴欲問者,別後安否?及家人處之如何,莫苦相尤否?六郎舊疾平否?修行雖久,然江湖皆昔所游,往往有親舊留連,又不遇惡風水,老母用術者言,果以此行為幸。
又聞夷陵有米、面、魚,如京洛,又有梨、栗、橘、柚、大筍、茶荈,皆可飲食,益相喜賀。
昨日因參轉運,作庭趨,始覺身是縣令矣,其餘皆如昔時。
師魯簡中言,疑修有自疑之意者,非他,蓋懼責人太深以取直爾,今而思之,自決不復疑也。
然師魯又雲暗於朋友,此似未知修心。
當與高書時,蓋已知其非君子,發於極憤而切責之,非以朋友待之也,其所為何足驚駭?路中來,頗有人以罪出不測見吊者,此皆不知修心也。
師魯又雲非忘親,此又非也。
得罪雖死,不為忘親,此事須相見,可盡其說也。
五六十年來,天生此輩,沉默畏慎,布在世間,相師成風。
忽見吾輩作此事,下至灶間老婢,亦相驚怪,交口議之。
不知此事古人日日有也,但問所言當否而已。
又有深相賞嘆者,此亦是不慣見事人也。
可嗟世人不見如往時事久矣!往時砧斧鼎鑊,皆是烹斬人之物,然士有死不失義,則趨而就之,與幾席枕藉之無異。
有義君子在傍,見有就死,知其當然,亦不甚嘆賞也。
史冊所以書之者,蓋特欲警後世愚懦者,使知事有當然而不得避爾,非以為奇事而詫人也。
幸今世用刑至仁慈,無此物,使有而一人就之,不知作何等怪駭也。
然吾輩亦自當絕口,不可及前事也。
居閒僻處,日知進道而已,此事不須言,然師魯以修有自疑之言,要知修處之如何,故略道也。
安道與予在楚州,談禍福事甚詳,安道亦以為然。
俟到夷陵寫去,然後得知修所以處之之心也。
又常與安道言,每見前世有名人,當論事時,感激不避誅死,真若知義者,及到貶所,則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窮愁形於文字,其心歡戚無異庸人,雖韓文公不免此累,用此戒安道慎勿作戚戚之文。
師魯察修此語,則處之之心又可知矣。
近世人因言事亦有被貶者,然或傲逸狂醉,自言我為大不為小。
故師魯相別,自言益慎職,無飲酒,此事修今亦遵此語。
咽喉自出京愈矣,至今不曾飲酒,到縣後勤官,以懲洛中時懶慢矣。
夷陵有一路,只數日可至郢,白頭奴足以往來。
秋寒矣,千萬保重。
不宣。
修頓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