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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尹师鲁第一书》

欧阳修 〔宋代〕

某顿首师鲁十二兄书记。

前在京师相别时,约使人如河上,既受命,便遣白头奴出城,而还言不见舟矣。

其夕,及得师鲁手简,乃知留船以待,怪不如约,方悟此奴懒去而见绐。

临行,台吏催苛百端,不比催师鲁人长者有礼,使人惶迫不知所为。

是以又不留下书在京师,但深托君贶因书道修意以西。

始谋陆赴夷陵,以大暑,又无马,乃作此行。

沿汴绝淮,泛大江,凡五千里,用一百一十程,才至荆南。

在路无附书处,不知君贶曾作书道修意否?及来此问荆人,云去郢止两程,方喜得作书以奉问。

又见家兄,言有人见师鲁过襄州,计今在郢久矣。

师鲁欢戚不问可知,所渴欲问者,别后安否?及家人处之如何,莫苦相尤否?六郎旧疾平否?修行虽久,然江湖皆昔所游,往往有亲旧留连,又不遇恶风水,老母用术者言,果以此行为幸。

又闻夷陵有米、面、鱼,如京洛,又有梨、栗、橘、柚、大笋、茶荈,皆可饮食,益相喜贺。

昨日因参转运,作庭趋,始觉身是县令矣,其余皆如昔时。

师鲁简中言,疑修有自疑之意者,非他,盖惧责人太深以取直尔,今而思之,自决不复疑也。

然师鲁又云暗于朋友,此似未知修心。

当与高书时,盖已知其非君子,发于极愤而切责之,非以朋友待之也,其所为何足惊骇?路中来,颇有人以罪出不测见吊者,此皆不知修心也。

师鲁又云非忘亲,此又非也。

得罪虽死,不为忘亲,此事须相见,可尽其说也。

五六十年来,天生此辈,沉默畏慎,布在世间,相师成风。

忽见吾辈作此事,下至灶间老婢,亦相惊怪,交口议之。

不知此事古人日日有也,但问所言当否而已。

又有深相赏叹者,此亦是不惯见事人也。

可嗟世人不见如往时事久矣!往时砧斧鼎镬,皆是烹斩人之物,然士有死不失义,则趋而就之,与几席枕藉之无异。

有义君子在傍,见有就死,知其当然,亦不甚叹赏也。

史册所以书之者,盖特欲警后世愚懦者,使知事有当然而不得避尔,非以为奇事而诧人也。

幸今世用刑至仁慈,无此物,使有而一人就之,不知作何等怪骇也。

然吾辈亦自当绝口,不可及前事也。

居闲僻处,日知进道而已,此事不须言,然师鲁以修有自疑之言,要知修处之如何,故略道也。

安道与予在楚州,谈祸福事甚详,安道亦以为然。

俟到夷陵写去,然后得知修所以处之之心也。

又常与安道言,每见前世有名人,当论事时,感激不避诛死,真若知义者,及到贬所,则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其心欢戚无异庸人,虽韩文公不免此累,用此戒安道慎勿作戚戚之文。

师鲁察修此语,则处之之心又可知矣。

近世人因言事亦有被贬者,然或傲逸狂醉,自言我为大不为小。

故师鲁相别,自言益慎职,无饮酒,此事修今亦遵此语。

咽喉自出京愈矣,至今不曾饮酒,到县后勤官,以惩洛中时懒慢矣。

夷陵有一路,只数日可至郢,白头奴足以往来。

秋寒矣,千万保重。

不宣。

修顿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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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尹师鲁第一书 - 译文及注释

译文欧阳修叩首:尹书记十二兄。前次在京城分别的时候,约定派人到河边饯行,既然说妥了,就派一个老仆人出城送你,他回来却说没有看见你的舟楫。那一晚,等我看到你的来信,才知道你泊船等我,还怪罪我没有如期赴约,这才明白老仆偷懒欺骗了我。

临走之前,差役变着法多次催促我,可不如督促你的那些人那般有礼,让我紧张害怕不知如何是好。因此不曾在京师给你留下书信,只能托付王拱辰在给你写信时顺便提及我已经出发西行了。本打算从陆路赶赴夷陵,因为太热,又没有马匹,才从水路走,顺着汴河,横穿淮河,泛舟长江,总计五千里,用时一百一十天,才到达荆南,路途中没有可以寄信的地方,不知道王拱辰可曾在信中说了我的意思没有?

等我到荆南向当地人询问,说距离郢只有两天的路程,才高兴得写信向你问候。途中碰见了我的兄长,他说有人看见你已经过了襄州,估计现在早已到了郢了,你的忧乐不问便知,我想问候的是,别后平安吗?与家人相处怎么样?家人不会十分埋怨你吧?六郎的旧病好了没有?

我虽然走了很久,可是天下到处都有我以前的旧交,常常被挽留而不忍离去,一路上也没有遇到什么风浪。我母亲引用算命先生的话说,一路行来果然大吉利。我听说夷陵盛产米、面、鱼,与京、洛的出产一般,还盛产梨、栗、橘、柚、笋、茶等,这些都值得品尝,就更高兴地要向你道贺了。昨天因为参拜转了运使,要行跪拜之之礼,这才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县令了。其他都和往常一样。

在你的来信中,质疑我为什么会有后悔之意,没有别的,大概是害怕责怪别人太过,说我是要博取忠直的名声罢了。现在想来,我是坚决不后悔的。你又说我对人了解不深,这可就不了解我了。当初给高云讷写信时,我已经深知他不是一个君子,因为非常气愤才深切地指责了他,决不是把他当作朋友那样来对待的,他所做的事情又有什么值得惊讶的呢?一路上,也有人因为我无罪被贬而劝慰我,这也都是不了解我的心思啊。你说我获罪连累母亲并非不孝,这又不对了,即使获了死罪,也不能不孝啊,这件事还须见面之后,再详尽地恳谈了。

自太宗以来,朝中像高云讷一样阿谀奉承、因循苟且的人满布朝庭,而且已经形成了一种风气。忽然看到我们做出这样的事情,即使卑微如做饭的老太婆,也会大吃一惊,而要大加议论了。孰不知直言进谏的事情古人却天天在做,只是谈及他们时所说的也不过是对与不对罢了。现在还有人对这种行为真诚地大加赞叹,这又是对敢于进谏这样的人见得太少了。可叹世人不曾见这样的事情已经很久了!过去砧斧鼎镬之类的刑具,都是杀人的器物,可是有气节的人为了不失去大义,就上前去承受这些东西,就跟躺在床上没有什么区别。即使有坚守道义的君子站在旁边,看到有人死了,了解他们这样做的缘由,也就不怎么赞赏了。史书上之所以记载他们,大概是想特意警示后世那些愚昧怯弱的人,让明白事理的人在需要坚守道义的时候不能够逃避罢了,并不是要把这种事当作让人诧异的奇闻啊!庆幸的是如今刑罚极为仁慈,没有这样的刑具,假如用这样的刑具去杀死一人,不知人们将会怎样的惊讶骇怕啊。那样,只怕我们这些人也自然会缄口不敢进谏了,会找一个荒僻的地方,一日日地去提高自己的德行了。这件事不必说了,可是你因为我有后悔的话,可要知道我的处境是怎样的,所以粗略地说说。

安道和我都在楚州,对祸福之事也谈的很多,安道也认为我说的对。等你收到我从夷陵写来的书信,你就会了解我对待这件事时的心情了。我常常对安道说,每每读到前代的一些名人传记,谈起他们当时的事情,觉得他们感动发愤不怕被杀,真是深知大义的人啊,等到到达被贬谪的地方,就忧愁哀叹,写一些不能忍受困境的忧愁文字,他们内心的忧乐跟普通人又没有什么两样了,即使韩文公也不免有这样的毛病,见于此,我就告诫安道不要写一些忧愁的文章。你看到了我的来信,那么对待祸福的心情也就可想而知了。近代也有人因为直言进谏而被贬官的,可是有人孤傲放纵,沉迷酒色,还说自己以大事自负,不拘小节。所以你与我别后,说话做事要更加的谨慎小心,千万不要饮酒。这也是我现在所遵循的准则。我的咽喉从离开京城时就痊愈了,到现在也没有喝过酒。你到了县里后要勤于政事,改变在洛阳时的散慢作风。

夷陵有一条路,只须几天就可以到达郢,老仆也能往来其间。秋天天气转冷了,一定要保重身体,我就不一一说了,欧阳修叩首。

注释尹师鲁:尹洙(1001—1047),字师鲁,河南(今河南洛阳市)人,进士出身,官至起居舍人。他是欧阳修志同道合的朋友,主张政治革新,反对浮华文风。一生不得志。十二兄:称呼朋友的排行表示亲近。书记:尹洙贬监郢州酒税,仍带山南东道节度掌书记衔。约使人如河上:尹洙约欧阳修派人到河边送行。当时尹洙先欧阳修离开京城开封。白头奴:老仆人。及:一作“又”。手简:便条。陆游《老学庵笔记》三:“予淳熙末还朝,则朝士乃以小纸高四五寸、阔尺余相往来,谓之手简。”见绐(dài):欺骗我。绐,欺骗。台吏(lì):御史台的吏役。催苛(hē):催促,呵斥。苛,通“呵”,呵斥。但深托君贶(kuàng):只能重托王拱辰。君贶,王拱辰的字。他与欧阳修是同榜进士,并是连襟。因书道修意以西:写信顺带说明我的意思,便向西出发了。因,通过、借助。以,而、便。西,向西行,用为动词。陆赴:从陆路去。乃作此行:指取水路舟行。沿汴(biàn)绝淮(huái):沿着汴河,穿过淮河。汴,漕运河道名,北连黄河,流经开封,南至安徽泗县入淮河。今已淤塞。绝,穿过。用一百一十程:分一百一十天走。程,定额、一日路程。《汉书·刑法志》颜师古注:“始皇省读文书,日以百二十斤为程。”附书:寄书,带信。杜甫《前出塞》:“路逢相识人,附书与六亲。”家兄:欧阳修异母兄,名昞。据修贬谪途中所记《于役志》,兄弟二人在黄陂晤面。襄州:今湖北襄樊市。莫苦相尤否:有没有家人狠狠责难你?苦,竭力。相,兼有指代作用。尤,怪罪。六郎:概指尹洙之子。据欧阳修于庆历八年(1048)所写《尹师鲁墓志铭》,尹洙“有子四人,连丧其三。女一适人,亦卒。而其身终以贬死。一子三岁,四女未嫁。”留连:阻滞。这里指因亲朋款留而迟滞。术者:从事占卜、相面等迷信职业的人。京、洛:开封、洛阳。茶荈(chuǎn):茶叶。荈,老茶叶。《尔雅·释木》刑昺疏:“早采者为茶,晚采者为茗,一名荈。”转运:转运使,主掌一路财赋转运。天圣六年罢诸路提点刑狱官后,职权并入转运使,因此有监察本路地方官的权力。庭趋:趋庭参拜,属吏参见长官的礼节。庭,公庭,在公庭上。趋,快走。自疑:对自己怀疑,动摇。责人太深:斥责人太厉害。取直:猎取正直的名声。暗于朋友:不了解朋友,谓没预料高若讷会将信上告朝廷。其所为:指高若讷的行为。非忘亲:“非”涉下而衍。“五六十年来”至“相师成风”:指宋朝开国以来,士大夫互相谄谀,因循苟且,成为风气。此事:指犯颜极谏,为论救范仲淹而不顾个人利害。叹赏:感叹赞赏。与几席枕藉(zhěn jiè)无异:把砧斧鼎镬看成跟几席枕垫一样平常。藉,垫子。诧人:使人惊诧。不及前事:不谈及以前的事,指论救范仲淹这件事。闲僻处:偏远而清闲的地方。进道:增进才德修养。安道:余靖的字。楚州:州名。治所在今江苏淮安县。俟到夷陵写去:等到夷陵再把这些看法写给你。这是作者在途中与余靖晤谈时的想法。虽韩文公不免此累:就是韩愈也未能免除这种毛病。文公,韩愈谥号。累,损伤、毛病。《庄子·庚桑楚》:“解心之谬,去德之累。”傲逸狂醉:傲慢、放荡、张狂、纵酒。为大不为小:做大事不拘小节。益慎职:更勤谨地做好本职。无:通“毋”,不要。勤官:勤劳办公。官,公务。洛中时懒慢:指天圣九年(1031)至景祐元年(1034)欧阳修在洛阳为西京留守推官时的宴游生活。《续资治通鉴》宋纪卷三十九:“始,钱惟演留守西京,修及尹洙为官属,皆有时名,惟演待之甚厚,修等游饮无节。” ▲

马清福,甫之.《唐宋文醇·中册》.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5:52-54

《古代汉语字典》编委会.《古代汉语字典》(最新修订版·大字本).北京: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2014

商务印书馆辞书研究中心.《古代汉语词典》(第2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

与尹师鲁第一书 - 赏析

信中前二段,说明不曾如约去河畔给尹送别,又未能及时写信的原因。《欧阳修集》中有《于役志》,记录了此行经过。

第三段,说到江陵府后问当地人,说这里离郢州只有二天路程,才高兴地给尹写信。又在路上见到胞兄欧阳昞,说有人见到尹经过襄州,估计到郢州已经很久了。尹思想上的苦乐,不问也能明白,急于要问的,是别后身体平安否,家里的人对这次贬谪态度如何,曾经受到埋怨否,第六个儿子旧病痊愈否。

第四段,写自己路上的情况。一路多是过去游历过的,还有亲友接待,而且一直风平浪静。母亲亦为此行高兴。又听说夷陵物产丰富,像开封、洛阳,且多水果、蔬菜,更是觉得可喜。昨天因为到郡参见转运使,才知道自己已是县令了,其余一切都像过去一样。宋代的馆职,官位虽不高,却是储养人才的所在,不少卿相大臣都由此出身,所以欧阳修有“身是县令”的感慨。

第五段,是这封信中重要的一段,一方面解释尹的疑问,一方面说明自己的态度。说确曾担心过自己不自觉地以过于苛责别人来取得忠直的名声,如今想来决非如此。而当时给高若讷写信,也是由于极端愤慨而责备他,并非把他看作朋友。高若讷将这封信上告朝廷,是意料中的事。所以一路上来亲友们大多以这次被贬谪是出于意料慰问,都是不了解自己的思想。尹信上所说,做这件事并非忘了父母之恩,这又是错了。义之所在不得不发,获罪即使受死刑,不能说是忘掉父母之恩,这道理一时说不清楚,须得见面时详细讨论。这是封建社会中所谓“忠孝不能两全”的矛盾,欧阳修在《新五代史》的《明宗子从璟论》、《符习论》中都论及这问题,认为“忠孝以义则两得”,实际亦无法解决。

第六段,用古今言事者的对比,慨叹宋朝建国这五六十年来,像高若讷一样沉默畏惧的人,充斥世间,相师成风。所以突然间见到几个敢于言事的人,连地位低下的奴仆,也十分惊怪。据《宋史纪事本末》,范仲淹等被贬后,“馆阁校勘蔡襄作《四贤一不肖诗》,以誉(范)仲淹、(余)靖、(尹)洙、(欧阳)修而讥(高)若讷,都人士(争)相传写,鬻书者市之以得利。契丹使适至,买以归,张以幽州馆”。正因为舆论所归,所以在信中告诫不要津津乐道“前事”。现在在偏僻的地方作清闲的小官,只有每日加强自己的道德修养,这些事不必说,只是对“自疑”的简单说明罢了。

第七段,写在楚州与余靖见面时的谈话。据《于役志》,六月己未,“遂至楚州,泊舟西仓,始见安道(余靖)于舟中”,“辛酉,安道解舟,不果别”。说当时和余靖讨论人生遭遇的事很详细,余靖也认为如此,经常见到前代的著名人物,在论事时感动奋发不怕诛死,等到到了贬地,却忧愁哀伤形诸文字,他们心中的快乐痛苦和普通人一样,就是唐代的韩文公(愈)也不免如此。因此告诫余靖,不要写忧愁哀伤的文章。从中也可看出自己对待此事的态度吧。近代亦有因言事被贬的人,有的故作傲逸,有的放任于酒,声称只管大事不顾小节。而自己一直谨记您临别时的话,到夷陵后一定谨慎地做好本职工作,不会像当年在洛阳时那样游饮无度了。

这封信,是作者答复尹洙的疑问,抒发自己的怀抱,层次分明,感情充沛。作者把言事获罪被贬谪视为当然,说明当时给高若讷去信时,唯一担心的是责难他是否太苛刻,自己有无邀取忠直名声的动机,在自省不疑后,就一切处之泰然,不以迁谪之情萦怀。同时提出在贬所要勤官慎职,不作穷愁的文字,以韩愈为戒。并在此后与尹洙往来的信中,建议尹洙继续完成在馆阁时共修的《十国志》,表示“吾等弃于时,聊欲因此粗伸其心”。其目的都在于和同时遭贬的朋友互相鼓励。▲

吴小林.《唐宋八大家文品读辞典·上卷》.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8:641-642

与尹师鲁第一书 - 创作背影

这是一封朋友之间的书信,写于宋仁宗景祐三年(公元1036年)秋。这一年,尹师鲁因上书论救革新派人士范仲淹,被贬至郢州。其后,欧阳修因《与高司谏书》获罪,被贬夷陵县令。尹师鲁在欧阳修被贬后,对欧阳修的情况有所不解,就写信询问。这封信就是欧阳修到夷陵后写给尹师鲁的回信。

马德高,李少波.《高中新课标古文完全解读·选修合订》.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1:82

欧阳修

作者:欧阳修

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号醉翁,晚号“六一居士”。汉族,吉州永丰(今江西省永丰县)人,因吉州原属庐陵郡,以“庐陵欧阳修”自居。谥号文忠,世称欧阳文忠公。北宋政治家、文学家、史学家,与韩愈、柳宗元、王安石、苏洵、苏轼、苏辙、曾巩合称“唐宋八大家”。后人又将其与韩愈、柳宗元和苏轼合称“千古文章四大家”。 

欧阳修其它诗文

《秋声赋》

欧阳修 〔宋代〕

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

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

余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

”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 余曰:“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而来哉?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

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

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

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余烈。

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为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

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

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

” “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

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

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

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

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予之叹息。

《卖油翁》

欧阳修 〔宋代〕

陈康肃公善射,当世无双 ,公亦以此自矜。

尝射于家圃,有卖油翁释担而立,睨之久而不去。

见其发矢十中八九,但微颔之。

康肃问曰:“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翁曰:“无他, 但手熟尔。

”康肃忿然曰:“尔安敢轻吾射!”翁曰:“以我酌油知之。

”乃取一葫芦置于地,以钱覆其口,徐以杓酌油沥之,自钱孔入,而钱不湿。

因曰:“我亦无他,惟手熟尔。

”康肃笑而遣之。

此与庄生所谓解牛斫轮者何异?。

《望江南·江南柳》

欧阳修 〔宋代〕

江南柳,叶小未成阴。

人为丝轻那忍折,莺嫌枝嫩不胜吟。

留著待春深。

十四五,闲抱琵琶寻。

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早留心。

何况到如今。

《奉寄襄阳张学士兄》

欧阳修 〔宋代〕

东油渌水南山色,梦寝襄阳二十年。

顾我百忧今白首,羡君千骑若登仙。

花开汉女游堤上,人看仙翁拥道边。

况有玉锺应不负,夜槽春酒响如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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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赠沈博士歌》

欧阳修 〔宋代〕

沈夫子,胡为醉翁吟,醉翁岂能知尔琴。

滁山高绝滁水深,空岩悲风夜吹林。

山溜白玉悬青岑,一泻万仞源莫寻。

醉翁每来喜登临,醉倒石上遗其簪,云荒石老岁月侵。

子有三尺徽黄金,写我幽思穷崎嶔。

自言爱此万仞水,谓是太古之遗音。

泉淙石乱到不平,指下呜咽悲人心。

时时弄余声,言语软滑如春禽。

嗟呼沈夫子,尔琴诚工弹且止。

我昔被谪居涤山,名虽为翁实少年。

坐中醉客谁最贤,杜彬琵琶皮作弦。

自从彬死世莫传,玉练锁声入黄泉。

死生聚散日零落,耳冷心衰翁索莫。

国恩未报◇禄厚,世事多虞嗟力薄。

颜摧鬓改其一翁,心以忧醉安知乐。

沈夫子谓我,翁言何苦悲,人生百年间,饮酒能几时。

揽衣推琴起视夜,仰见河汉西南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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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巩县初见黄河》

欧阳修 〔宋代〕

河决三门合四水,径流万里东输海。

巩洛之山夹而峙,河来啮山作沙嘴。

山形迤逦若奔避,河益汹汹怒而詈。

舟师弭楫不以帆,顷刻奔过不及视。

舞波渊旋投沙渚,聚沫倏忽为平地。

下窥莫测浊且深,痴龙怪鱼肆凭恃。

我生居南不识河,但见禹贡书之记。

其言河状钜且猛,验河质书信皆是。

昔昔帝尧与帝舜,有子朱商不堪嗣。

皇天意欲开禹圣,以水病尧民以溃。

尧愁下人瘦若腊,众臣荐鲧帝曰试。

试之九载功不效,遂殛羽山惭而毙。

禹羞父罪哀且勤,天始以书畀於姒。

书曰五行水润下,禹得其术因而治。

凿山疏流浚畎浍,分擘枝派有条理。

万邦入贡九州宅,生人始免生鳞尾。

功深德大夏以家,施及三伐蒙其利。

江海淮济洎汉沔,岂不浩渺汪而大。

收波卷怒畏威德,万古不敢肆凶厉。

惟兹浊流不可律,历自秦汉尤为害。

崩坚决壅势益横,斜跳旁人惟其意。

制之以力不以德,驱民就溺财随弊。

盖闻河源出昆仑,其山上高大无际。

自高泻下若激箭,一直一曲一千里。

湍雄冲急乃迸溢,其势不得不然尔。

前岁河怒惊滑民,浸漱洋洋淫不止。

滑人奔走若锋骇,河伯视之以为戏。

呀呀怒口缺若门,日啖薪石万万计。

明堂天子圣且神,悼河不仁嗟曰喟。

河伯素顽不可令,至诚一感惶且畏。

引流辟易趋故道,闭口不敢烦官吏。

遵涂率职直东下,咫尺莫可离其次。

尔来岁星行一周,民牛饱刍邦羡费。

滑人居河饮河流,耕河之坝浸河濆。

嗟河改凶作民福,呜呼明堂圣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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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楼春(题上林后亭)》

欧阳修 〔宋代〕

风迟日媚烟光好。

绿树依依芳意早。

年华容易即凋零,春色只宜长恨少。

池塘隐隐惊雷晓。

柳眼未开梅萼小。

尊前贪爱物华新,不道物新人渐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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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发齐州道中二首 其一》

欧阳修 〔宋代〕

东州几日倦征轩,千骑骖驔白草原。

雁入寒云惊晓角,鸡鸣苍海浴朝暾。

国恩未报身先老,客思无憀岁已昏。

谁得平时为郡乐,自怜痟渴马文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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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美堂记》

欧阳修 〔宋代〕

嘉祐二年,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梅公,出守於杭。

於其行也,天子宠之以诗。

於是始作有美之堂。

盖取赐诗之首章而名之,以为杭人之荣。

然公之甚爱斯堂也,虽去而不忘。

今年自金陵遣人走京师,命予志之。

其请至六七而不倦,予乃为之言曰:夫举天下之至美与其乐,有不得兼焉者多矣。

故穷山水登临之美者,必之乎宽闲之野、寂寞之乡,而後得焉。

览人物之盛丽,跨都邑之雄富者,必据乎四达之冲、舟车之会,而後足焉。

盖彼放心於物外,而此娱意於繁华,二者各有适焉。

然其为乐,不得而兼也。

今夫所谓罗浮、天台、衡岳、洞庭之广,三峡之险,号为东南奇伟秀绝者,乃皆在乎下州小邑,僻陋之邦。

此幽潜之士,穷愁放逐之臣之所乐也。

若四方之所聚,百货之所交,物盛人众,为一都会,而又能兼有山水之美,以资富贵之娱者,惟金陵、钱塘。

然二邦皆僭窃於乱世。

及圣宋受命,海内为一。

金陵以後服见诛,今其江山虽在,而颓垣废址,荒烟野草,过而览者,莫不为之踌躇而凄怆。

独钱塘,自五代始时,知尊中国,效臣顺及其亡也。

顿首请命,不烦干戈。

今其民幸富完安乐。

又其俗习工巧。

邑屋华丽,盖十馀万家。

环以湖山,左右映带。

而闽商海贾,风帆浪舶,出入於江涛浩渺、烟云杳霭之间,可谓盛矣。

而临是邦者,必皆朝廷公卿大臣。

若天子之侍从,四方游士为之宾客。

故喜占形胜,治亭榭。

相与极游览之娱。

然其於所取,有得於此者,必有遗於彼。

独所谓有美堂者,山水登临之美,人物邑居之繁,一寓目而尽得之。

盖钱塘兼有天下之美,而斯堂者,又尽得钱塘之美焉。

宜乎公之甚爱而难忘也。

梅公清慎,好学君子也。

视其所好,可以知其人焉。

四年八月丁亥,庐陵欧阳修记。

《渔家傲》

欧阳修 〔宋代〕

别恨长长欢计短。

疏钟促漏真堪怨。

此会此情都未半。

星初转。

鸾琴凤乐匆匆卷。

河鼓无言西北盼。

香蛾有恨东南远。

脉脉横波珠泪满。

归心乱。

离肠便逐星桥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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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家傲·别恨长长欢计短》

欧阳修 〔宋代〕

别恨长长欢计短。

疏锺促漏真堪怨。

此会此情都未半。

星初转。

鸾琴凤乐匆匆卷。

河鼓无言西北盼。

香蛾有恨东南远。

脉脉横波珠泪满。

归心乱。

离肠便逐星桥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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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窦秀才》

欧阳修 〔宋代〕

晴原高下细如鳞,树转城回路欲分。

望月西楼人共远,跃鞍南陌草初薰。

短亭山翠偏多叠,送目鸿惊不及群。

一驿赋成应援笔,好凭飞翼寄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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