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去汝遠,微宦極南荒。少小讀書時,立身必名揚。
中歲涉憂患,始知少年狂。結托漁樵徒,放歌水雲鄉。
竟煩天子召,玉階覲清光。持節越江湖,輕舟溯衡湘。
桂嶺雖炎蒸,清嚴惟憲綱。職當厲鷹鸇,下搏豺與狼。
常恐孱懦姿,未能效風霜。豈復念家事,於汝寧暫忘。
願汝學古人,黽勉耕與桑。田廬倘有托,垂老慰所望。
歲晚相與饋問為饋歲酒食相邀呼為別歲至除夜達旦不眠為守歲蜀之風俗如是余官於岐下歲暮思歸而不可得故為此三詩以寄子由饋歲
農功各已收,歲事得相佐。
為歡恐無及,假物不論貨。
山川隨出產,貧富稱小大。
置盤巨鯉橫,發籠雙兔臥。
富人事華靡,彩繡光翻座。
貧者愧不能,微摯出舂磨。
官居故人少,里巷佳節過。
亦欲舉鄉風,獨唱無人和。別歲
故人適千里,臨別尚遲遲。
人行猶可復,歲行那可追!
問歲安所之?遠在天一涯。
已逐東流水,赴海歸無時。
東鄰酒初熟,西舍豕亦肥。
且為一日歡,慰此窮年悲。
勿嗟舊歲別,行與新歲辭。
去去勿回顧,還君老與衰。守歲
欲知垂盡歲,有似赴壑蛇。
修鱗半已沒,去意誰能遮?
況欲系其尾,雖勤知奈何!
兒童強不睡,相守夜讙嘩。
晨雞且勿唱,更鼓畏添撾。
坐久燈燼落,起看北斗斜。
明年豈無年?心事恐蹉跎。
努力盡今夕,少年猶可夸。
宣德間,宮中尚促織之戲,歲征民間。此物故非西產;有華陰令欲媚上官,以一頭進,試使斗而才,因責常供。令以責之里正。市中遊俠兒得佳者籠養之,昂其直,居為奇貨。里胥猾黠,假此科斂丁口,每責一頭,輒傾數家之產。邑有成名者,操童子業,久不售。為人迂訥,遂為猾胥報充里正役,百計營謀不能脫。不終歲,薄產累盡。會征促織,成不敢斂戶口,而又無所賠償,憂悶欲死。妻曰:「死何裨益?不如自行搜覓,冀有萬一之得。」成然之。早出暮歸,提竹筒絲籠,於敗堵叢草處,探石發穴,靡計不施,迄無濟。即捕得三兩頭,又劣弱不中於款。宰嚴限追比,旬余,杖至百,兩股間膿血流離,並蟲亦不能行捉矣。轉側床頭,惟思自盡。時村中來一駝背巫,能以神卜。成妻具資詣問。見紅女白婆,填塞門戶。入其舍,則密室垂簾,簾外設香幾。問者爇香於鼎,再拜。巫從旁望空代祝,唇吻翕闢,不知何詞。各各竦立以聽。少間,簾內擲一紙出,即道人意中事,無毫髮爽。成妻納錢案上,焚拜如前人。食頃,簾動,片紙拋落。拾視之,非字而畫:中繪殿閣,類蘭若;後小山下,怪石亂臥,針針叢棘,青麻頭伏焉;旁一蟆,若將躍舞。展玩不可曉。然睹促織,隱中胸懷。折藏之,歸以示成。成反覆自念,得無教我獵蟲所耶?細瞻景狀,與村東大佛閣逼似。乃強起扶杖,執圖詣寺後,有古陵蔚起。循陵而走,見蹲石鱗鱗,儼然類畫。遂於蒿萊中側聽徐行,似尋針芥。而心目耳力俱窮,絕無蹤響。冥搜未已,一癩頭蟆猝然躍去。成益愕,急逐趁之,蟆入草間。躡跡披求,見有蟲伏棘根。遽撲之,入石穴中。掭以尖草,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狀極俊健。逐而得之。審視,巨身修尾,青項金翅。大喜,籠歸,舉家慶賀,雖連城拱璧不啻也。上於盆而養之,蟹白栗黃,備極護愛,留待限期,以塞官責。成有子九歲,窺父不在,竊發盆。蟲躍擲徑出,迅不可捉。及撲入手,已股落腹裂,斯須就斃。兒懼,啼告母。母聞之,面色灰死,大驚曰:「業根,死期至矣!而翁歸,自與汝復算耳!」兒涕而去。未幾,成歸,聞妻言,如被冰雪。怒索兒,兒渺然不知所往。既而得其屍於井,因而化怒為悲,搶呼欲絕。夫妻向隅,茅舍無煙,相對默然,不復聊賴。日將暮,取兒藁葬。近撫之,氣息惙然。喜置榻上,半夜復甦。夫妻心稍慰,但兒神氣痴木,奄奄思睡。成顧蟋蟀籠虛,則氣斷聲吞,亦不復以兒為念,自昏達曙,目不交睫。東曦既駕,僵臥長愁。忽聞門外蟲鳴,驚起覘視,蟲宛然尚在。喜而捕之,一鳴輒躍去,行且速。覆之以掌,虛若無物;手裁舉,則又超忽而躍。急趨之,折過牆隅,迷其所在。徘徊四顧,見蟲伏壁上。審諦之,短小,黑赤色,頓非前物。成以其小,劣之。惟彷徨瞻顧,尋所逐者。壁上小蟲忽躍落襟袖間,視之,形若土狗,梅花翅,方首,長脛,意似良。喜而收之。將獻公堂,惴惴恐不當意,思試之斗以覘之。村中少年好事者,馴養一蟲,自名「蟹殼青」,日與子弟角,無不勝。欲居之以為利,而高其直,亦無售者。徑造廬訪成,視成所蓄,掩口胡盧而笑。因出己蟲,納比籠中。成視之,龐然修偉,自增慚怍,不敢與較。少年固強之。顧念蓄劣物終無所用,不如拼博一笑,因合納斗盆。小蟲伏不動,蠢若木雞。少年又大笑。試以豬鬣毛撩撥蟲須,仍不動。少年又笑。屢撩之,蟲暴怒,直奔,遂相騰擊,振奮作聲。俄見小蟲躍起,張尾伸須,直齕敵領。少年大駭,急解令休止。蟲翹然矜鳴,似報主知。成大喜。方共瞻玩,一雞瞥來,徑進以啄。成駭立愕呼,幸啄不中,蟲躍去尺有咫。雞健進,逐逼之,蟲已在爪下矣。成倉猝莫知所救,頓足失色。旋見雞伸頸擺撲,臨視,則蟲集冠上,力叮不釋。成益驚喜,掇置籠中。翼日進宰,宰見其小,怒呵成。成述其異,宰不信。試與他蟲斗,蟲盡靡。又試之雞,果如成言。乃賞成,獻諸撫軍。撫軍大悅,以金籠進上,細疏其能。既入宮中,舉天下所貢蝴蝶、螳螂、油利撻、青絲額一切異狀遍試之,莫出其右者。每聞琴瑟之聲,則應節而舞。益奇之。上大嘉悅,詔賜撫臣名馬衣緞。撫軍不忘所自,無何,宰以卓異聞。宰悅,免成役。又囑學使俾入邑庠。後歲余,成子精神復舊,自言身化促織,輕捷善斗,今始蘇耳。撫軍亦厚賚成。不數年,田百頃,樓閣萬椽,牛羊蹄躈各千計;一出門,裘馬過世家焉。異史氏曰:「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過此已忘;而奉行者即為定例。加以官貪吏虐,民日貼婦賣兒,更無休止。故天子一跬步,皆關民命,不可忽也。獨是成氏子以蠹貧,以促織富,裘馬揚揚。當其為里正,受撲責時,豈意其至此哉!天將以酬長厚者,遂使撫臣、令尹,並受促織恩蔭。聞之:一人飛升,仙及雞犬。信夫!」
凌晨發銅山,偃蹇四體輕。升車抱頭臥,軋軋摧輪驚。
微吟遣白日,倦眼無由醒。昏昏涉百里,日夕驂騑停。
僻路稀人煙,店小無檐楹。土房二三尺,河水杯中盈。
倚牆發半被,但睡無所營。忽聞呢喃語,在我頭上鳴。
舉頭見雙燕,急淚當時傾。忽忽三年間,未嘗聞此聲。
何因卻遘此,待我哀平生。金窗繡戶不足擇,耦寄蒿下如蓬瀛。
人生結髮有真意,棲茅飲水何其榮。不然遠道阻征役,相思萬苦皆饜情。
而我作客客何夢,夢見故山楓樹塋。雨淋雪壓塋不掃,風欺露侵客不寧。
積此兩途恨,欲訴俱無靈。萬一猶能化精魄,翻翻羽翼翱滄溟。
而我未曾告所適,奮飛安得魂來並。南方有寡婦,白燕巢其楹。
孀雌號故雄,哀哀不忍聽。山雞翟雉不敢勸,青燈白髮來相縈。
北方有老鰥,雉飛當前橫。相看勇氣滿,太息搖其精。
少年自謂國風好,惡聞此操心彌貞。君不見北川之水天上月,處處流光相對明。
黃河一沉沙,萬古長冥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