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丑问曰:“夫子当路于齐,管仲、晏子之功,可复许乎?”
孟子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问乎曾西曰:‘吾子与子路孰贤?’曾西蹴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曰:‘然则吾子与管仲孰贤?’曾西艴然不悦,曰:‘尔何曾比予于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尔何曾比予于是?’”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我愿之乎?”
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显。管仲、晏子犹不足为与?”
曰:“以齐王,由反手也。”
曰:“若是,则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犹未洽于天下;武王、周公继之,然后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则文王不足法与?”
曰:“文王何可当也?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天下归殷久矣,久则难变也。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故久而后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鎡基,不如待时。’今时则易然也: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也,而齐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
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闵 通:悯)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富贵不能淫
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是人 一作:斯人)
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是人 一作:斯人)
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
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主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民为贵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粢盛既絜,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
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公孙丑问曰):“敢问夫子恶乎长?”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囊空不免欲吹篪 腹实何须谈弹铗
却说此处乃东海之中,形最奇特,古名浮山岛,又名朝根山,周围三万六千里,地形四分百裂。各处皆土坚石脆,雨后土松,始容锄铲,石隙亦可播种,鸟语花香,四时不断。这里向来少有人居,自秦时卢生畏始皇暴虐,托言带童男童女往海岛求长生仙草,却暗挈家避藏于此。童男童女俱令匹配,产育长成,互相婚姻。后亦屡有遭飓飘至者。人渐繁多,连东西南北地方以及各岛屿洲沙择占居住,力雄为主。
卢氏人众,居于浮石;与浮石相等者曰浮金,其次曰双龙、曰天印;其余著名大岛近百,有名无名汀屿洲沙盈千。处处俱有土产草木,或是奇珍砺砾,却无匹对。惟浮石偏不然,凡沙洲屿汀,各附于所近之大岛。浮山形象虽四分百裂,然地底相连却是一块,或浮或沉,居住人民不觉,惟于水之或高或下知之。浮则山升而水归聚于底,沉则山压而水涌起于上;沉则四海潮汐长起,浮则四海潮汐落下。
各岛百姓每岁虔卜,遇得大小舰舶飘落者,即为大户。当日见有船只溜下,众艇纷纷争先向前,钩取衣服,抢夺货物,却不伤害性命。诸人不知底里,往舱后乱奔,只顾跳上脚舫逃避。王之华见钩了水手下去,又上来抢货,乃取出双锤向前,打得两个下水;李之英发使链挝飞击,打倒一个。众小艇大声喊,俱退回去,远远的用竿子点火围烧。
古璋却随众人上了脚舫,望之华、之英不见,忽闻喊杀声高,举首看时,大船已被燃着,之英、之华犹在舱前。古璋情急,招手喊救,谁知脚舫上人又遭搭去,惊慌未已,忽有搭钩直到腿上。古璋按住,用力拉扯,将小艇内人拖落水中;又有搭钩枪到,连忙扫打。数柄齐上,不能挣脱,亦遭拖下,绑捆起来,抬到草篷内。将所获诸人的衣裳尽行剥去,与之水饮,问以土音,点头者留下,摇头者与以束草大叶,令其自掩身子而驱逐之。次到古璋,闭目不动。众艇检还衣裳,行绕五周,如诵经状;继而似异弃于之野,众俱散去。
古璋闻人声已远,乃开目张视起来,四方看望,不是海边,亦非田野,乃系坳堂之中,周围俱系坟冢。便走出垒垒丛中,导径行去。倦而且饥,只得饮水,无如卤咸,难于下咽。走过多时,望得房屋,欣然道:“好了,且买得食物充饥。”
及到眼前,看不见门,旋转寻觅,并无户窦。听得内中说话,因高声喊叫,只见一人自屋脊上顶起板来问道:“送甚的来?”
古璋道:“路过饥馁,告回饮食。”
其人不答,下板而人,任你高呼,亦不再出。古璋无法,只得仍往前行。
又过数里,见前面有山,再远看去,巍峨耸拔,如丛如薮,如障如屏,比黟山形势更广。虽好眺望,无奈饿得更凶,想道:“李、王二人,未知生死。今日天气怎么恁长,走也走不动了,如何陟得高?”
寻思万难中止,勉强一步步走到山顶。看下面时,正像街市,门阙当路而开。喜道:“可免饿了。”
走到街上,亦有酒馆,取出银子交于柜上,店主瞟后道:“拿来做甚?”
古璋道:“买饭买酒。”
摇头道:“不要。”
古璋另取金子与他,又瞟下道:“更不要。”
古璋道:“金银俱无用,如何是好?”
店主指穿的布袍道:“这个可以。”
古璋脱下,跑堂的乃引之坐,排列许多物件,却认不出名色。拣食餐毕,店主将袍襟剪下对方尺余,仍然交还。古璋想道:“此地金银俱不要,赖此衣裳,犹可度得数日。”
乃向前行,过了镇市,又见山岗,草木蔚盛,与江南相似。走走又倦又饥,讶道:“这又作怪,要速完此袍也。”
逢铺如前易食。晚间不得歇店,即宿于穴内岩中。
如此数日,所行路途不知若干,多经崇山迭嶂。每日总要吃六七顿,一件外盖,都剪尽了。再将绸袄易食,铺内不要,却要里褂,始知重布,不用绸缎。两日褂子又完,无法可使,见有沿门觅食者,持管而吹,其音呜咽,群人聚听,争以食施。
古璋道:“这也不难。”
选择坚竹,如制断之,编管刳窍,依律按吕,调吹雅颂,听者闻而避走。旁边觅食者笑道:“你要学我,不遇传授,焉能知得其中奥妙?谁人肯听你的,何处赚得饱餐?若拜我为师,尽技全授,国中处处多知我名,断无受饿之理。”
古璋想道:“或者其中另有奥妙,亦未可定。然此膝岂可轻屈?”
乃不答而径去。复尾聆之,尤难入耳,聚听者众,殊莫能解。意欲弃管,审视实属良材,想道:“岂有国中绝无知音者?”
于是沿途管不离唇,饥来饮水,拾木食为餐。
次日吹于道左,见十余人拥着一乘车子,呵叱避道。车上坐者摇手止之,到了面前,停车凭轼而听,闻道:
吁嗟子邮,与我同仇。今离别兮志何酬,不禁泪横流。
之华之英,同群同心。遭分散兮无信音,不禁涕沾襟。
听毕下车,前来执古璋之手问道:“足下何国人氏,流飘到此几时了?”
古璋视那人三叉白须,年约六十上下,品貌端严,声气铿韵,乃躬身答道:“小子姓古名璋,中华人氏,因国亡借兵,渡海遭飓,已经旬矣。”
那人道:“老夫姓西名山,滥居大夫之职,今奉命巡视河道,偶闻音律稀奇,得近大方。足下不嫌鄙陋,敢请偕行?”
古璋辞逊,西大夫道:“气味相投,殊非易得,愿勿过谦。”
乃携手上车并坐。
西大夫命取供来,御者呈上。二人食毕,古璋问道:“上国风土想大不同。”
西大夫道:“何也?”
古璋道:“腹内易消。”
西大夫笑道:“非也,敝岛与上国不同,上国以十二时为一日,十二月为一年,敝岛以六十时为一天,三百六十五天为一年。”
古璋惊道:“此何理也?”
西大夫道:“敝岛居扶桑之旁,枝稠叶密,日月亮光皆为阻隔。”
仰指空际苍苍青云道:“此皆扶桑叶色也。”
古璋道:“然则光辉,旦夕即不应有。”
西大夫道:“其中另有缘故,昔始祖卢生,初到浮山,见天光暗淡,修表启奏天庭,请伐此树。扶桑之神求于上帝,使蚌神居于尾山,普照各处。尾山又名尾闾峰,在浮山之东,其下即是归墟。‘蚌神居于山顶,旋转周照,面所向处光辉,背所向处黑暗,面宽背窄,是以二十时黑暗,四十时光辉,须六十时辰,方能周遍,是以六十时辰为一天。逢三十天则息一天,不行旋照,单月光明,双月黑暗。今足下知食易消,而未识天长,久服水土,自不致若是也。”
古璋心中疑团方释,问道:“明公何为巡视河道?”
西大夫道:“敝岛国势西下而东昂,粮储多赖于西北,挽运为艰。昔时治河失人,不见所损,至今大受其累。上河下河,犹可济运,惟中三百六十里,地名春水河,时常患涸。今寡君因趱运已久,到都者较之往年仅十分之四,是以命老夫巡视。不知其夫何在,前面人声嘈杂处就是了。”
片刻车子转出林来,见两岸俱系挽运的纤夫。河中之水;深不足尺,浅惟淤泥,挽撑均系小船轻载,缓则鞭催棒促,泣声与号声相杂,竞或大片号声。古璋问道:“计浅阻几何岁矣?”
西大夫道:“自先君阜安十年起,至今上宜高二十五年,共六十余年矣。”
古璋道:“民夫不堪命矣!”
西大夫使御者换二纤夫御车,令获从人役,止此俟候。纤夫推行甚缓,西大夫叱道:“如何恁迟?”
纤夫禀道:“腿脚疼痛。”
西大夫怒道:“谁叫你懒惰,以致鞭挞损伤。这般不急公令顽徒,死何足惜!”
纤夫泣禀道:“每天仅给二餐,初时犹得满腹,近来只有半饱,是每天只两个半餐,如何有力挽拽?”
西大夫道:“如此岂不误事?”
行到前篷,另易二名,查问相同。
原来国制,大路道旁无村市处,每十里有篷,为行人歇息,并避风雨。西大夫逢篷易御,所言皆同。直到坝上总管内,文武官员俱来参谒。西大夫查点执事,究问刻减首从,定大辟七员,墨劓二十四员,胥役七十五人,立时处决。另易管办。纤夫每天定九餐饱食。百姓欢呼 祝颂,如潮腾涌。再同周流巡视,见水愈涸,实难舟运,更加忧懑。
古璋见下流颇足,上河亦不乏,只因为坝阻隔,另流归南运河。惟中三百六十里,其沟洫涸,田禾难望收成,农民拽纤度日。揣透形势,乃向西大夫道:“何不将上河之水放来?”
西大夫道:“如此南河亦涸,两无所济。”
古璋道:“不妨?先将此河及各沟浍进出之口,俱令漕完。择坝上相宜之处掘开,放水使下,各口既经堵塞,水无耗散,诸邑粮饷,自可运上,惟多过一坝耳。”
西大夫道:“约几天可得浮运?”
古璋道:“第一天筑塞,开坝放水,第二天搬运过土河坝上小船,第三天浮送迭挽,即可抵上坝。”
西大夫道:“何谓选挽?”
古璋道:“迭挽者,短用民力,使不疲劳,乃更换替代之法也。”
西大夫道:“如何为更换代替之法?”
古璋道:“每篷备办饭食,凡纤夫过篷,即将重船交与前篷纤夫接挽前去,而代空船回转。是重行十里,轻行十里,人不觉其劳,而运倍加速。粮过坝后,仍使毋下去口所筑之坝,惟将沟洫进口开开,使水入蓄,以救田禾。或不济用,五天放一次,再二三次,南河既不致误运,而千万顷禾苗有获矣。”
西大夫听罢,大喜道:“闻所未闻。高贤下降,国家之祥瑞也!”
即选干员办理,拜本奏闻。果然第三日粮储挽运到坝,上口筑完,南河水势依然如旧。陆续十天,粮储尽行到坝,催趱上河,亦用成法。西大夫喜道:“妙哉,妙哉?老夫奏明,百天方可办竣,今费未及百分之一,期仅十二天。赖足下指示,实非出于意中。”
即命将沟洫出水边口加筑坚实,入处堵渚之土毁去,复将上河之水放下;三天各里咸报已足;始令将坝照旧筑好。
同古璋归国,粮储已经到齐。乃请古璋居于馆中,再上朝复命。岛主褒赞道:“国家年久痼疾,大夫今自扫除,省无穷糜费,免宵旰烦劳,半边脊土俱成膏腴,勋劳伟矣。樊庶长病沉已故,寡人正在恸悼,且思庶长之位难虚,卿之夙昔急国无私,只由保举失误,引过退位,今建不朽之绩,又经樊庶长之屡请,其复爵作庶长,以白玉岛为食邑。”
西大夫慌奏道:“天恩渥厚,不敢掠美,此策实非臣所建。前奉命巡视,到永通渠遇见士人行歌,音容不俗,气象非凡,迎挽上车询之,乃中华人氏,姓古名璋,遭飓风我漂来。与之同视河势,教臣以筑坝蓄放复迭挽救旱诸法,故得无误,乃国家之洪福,获遇梁栋贤才。此之诸事,皆古璋之略,臣安敢滥受恩荣?请以所赐之爵禄赐之,实为尊崇俊良,而国家兴旺可伫见矣?”
岛主道:“闻卿同士人共载,谅是古卿,立此功绩,堪铭彝鼎。但他系异国士人,有所不便。”
西大夫道:“凡功必赏,虽仇不吝,岂可以异邦而废政令乎?况先王由中国到此,臣祖亦系自飞肱而来,孰为浮山之人?臣愚切愿任托勿疑。而今浮金现约结天英双龙、北沙、四邱等处,其意在谋我国,若不延揽贤能,恐故势成,猝然猖炽,庸才御之,必致偾败大事。”
岛主道:“卿所见极是,但今西崖岛为飓飘来群党所占,恃险负隅,屡败我师,正欲劳庶长统兵擒剿,因巡视粮运,故命上大夫水湖前往。今若更用中华之人,安知不是奸细?是以未便遽允,待平西崖之后,再行召见,酬功可也。卿其先受爵邑毋辞。”
西大夫只得拜受退朝,请古璋进府,道上朝事情。只见门官禀道:“四部游巡请见。”
原来西庶长存心经国,每岁俸禄并先世遗积,凡亲故贫寒,同济不倦。仍多募善走之徒,游察四邻诸国中,所以不独境内有事早知,即敌国举动,亦得尽悉。
当下传唤南北东三部游巡。为欲查问西边事件,故先传另外三部。只见数十杂色衣冠,上阶叩首。西庶长起身慰劳。诸人各禀事情,庶长逐一听受。再传西部游巡进见,如前慰劳道:“有知西崖岛边民者暂缓。”
只见三人站住,其余各将经历处所见告毕,陆续退出。
西庶长问道:“尔等所见事务,孰先孰后,挨次说来。”
一人向前躬身道:“小人到西部北边紫贝岛,一路察看,沿途干旱,禾苗枯干,不但稻无籽粒收成,杂粮俱属难保,户口惶惶。”
西庶长问道:“再有何事?”
那人道:“闻得西崖岛边,飘到大小船只,未知其详。”
禀毕退下。
第二人向前躬身道:“小人到正西等处巡察,旱势虽稍逊于此,若再三五天不得甘露,禾苗俱无救矣。到海尽边,见有无数小艇在岛口欢呼,当问斥堠兵士是何缘故,兵士说远远有大船漂来,内中货物俱可瓜分,是以众艇喜跃,齐集守候。小人欲禁其抢,兵士道:此皆海滨顽民,不遵礼法。定例到岸即毋许抢夺,今在水中,不能禁止。再望远处,果然有船漂来,惭近渐大。”
古璋问道:“如何不往他处去?”
游巡道:“传闻周围有数百里硬水,船到边上擦过,即可无事。如人硬水,两边夹定,惟有往下直淌,不暇弯转,所以诸民皆在彼处伫望。”
西庶长道:“淌来便怎么?”
游巡道:“众兵民不待其泊岸,即争向前抢夺,大船里的人吓得慌忙都奔脚舫逃走。众兵民见了,争划小艇迎去,钩搭套索齐使,尽行擒住,剥下衣服,与以草叶,俱逃散了。”
西庶长道:“大船内可仍有人?”
游巡道:“众兵民只道无有,争上取货,不想舱里走出两个少年,将先上去的击落下水,小艇俱退,用长竿子燃草围烧,大船内使出水龙,将火救灭,反打沉了几个小艇。随风漂到西崖岛边,有舴艋停泊,俱挽作脚船上岸,招回伙伴。今西崖将岛内民房尽行占住,所有货物粮食搬运人去,将大船拆毁,盖造住房。众兵民不服,纠集进攻,岛内出迎,如虎入羊群,兵民败绩而逃,船俱为所追夺,收入口中。小人恐防耽搁过久,后来情节却不知得。”
说罢退下。
第三人向前道:“小人自南到西,南边已得沫雨,田禾茂盛,有了份丰收。”
古璋道:“何谓沫雨?”
西庶长道:“鲲鲸游戏,喷沫为雨。多即成水,最发田禾,难于干涸。禾苗受过此雨,且耐亢旱,惟有微腥耳。”
问巡游道:“再哩?”
答道:“到西崖地方,闻得岛内有外国人占住,杀伤许多滨民,堠兵报到汇源城,守将施瞻闻有货物屯积,便不关会各处,率众直进。谁知岛内先已准备,将小船匿泊于外,待官兵抢入岛口,便鸣起锣来,木石齐发,施瞻只应敌里面,外边的小船暗从后袭,施瞻虽勇,如何经得里外齐攻,只得退回。无如港内塞满不能得出,乃拼命抢过,夺只小船,自棹到岸。只见坡上走来二三十壮士,俱系钩抢,蜂拥向前。施瞻手起鞭落,打开众人,正欲逃奔,不期一个汉子手挽链快步赶到发击,打倒施瞻,生擒上船。将所领去兵士,尽行拿住,不曾逃回半个。第二天将兵士放出,单单不放施瞻。西崖岛情节小人所见只此。回来见月月河等处,沟洫水足,禾苗畅茂,丰年可定。”
说毕退下。
西庶长道:“施瞻素以勇称,一挝俱挡不住,被其擒去。听所说举动,有谋有勇,难以轻视。前年太史占国家有兵乱,危而复安,莫非应在此事?老夫彼时闻之,多用干人察探,闻得浮金煽惑诸岛,百计暗为解散。奈朝中有掣肘之人,前庶长樊嗣昌忧郁而亡。今又突有此事,主上已使水大夫办理,水湖虽然忠诚,但信狐疑,不合兵机。老夫须当奏请,同先生往视,可招则招之,国家得添干城;可抚则抚之,使为西面屏障。断不可使兵连祸结,致东边乘势而起,腹背受敌,以致危殆也!先生当为老夫筹之。”
古璋先闻诸人所言,似是之英、之华等,犹恐或有不是,闻西庶长请他同行,便应道:“愿随大驾。”
只见司阍又上来禀道:“有西部游巡禀到。”
西庶长道:“传来。”
须臾游巡进见,礼毕,禀道:“水大夫兵到长庚,知悉前事,扎住不动,岛内也未出来。近日滨民反多归顺岛内,为他取鱼砍草。”
西庶长道:“收罗民心,其志不小,后再怎的?”
游巡道:“水大夫始终坐守到也罢了,庄大夫、毕大夫言领兵坐食,恐为朝中所笑,水大夫拗不过,乃约期进兵会战。岛内有十余只船出口,随即停泊,官兵只道非迎敌的,伯惧大兵,不敢向前,欲收兵回营。那边船始缓缓过来,上岸共有四五十人,俱持利斧,齐到阵前,猛然砍斲。这边庄大夫指挥兵士迎上,不防救将从旁冲到,庄大夫坐骑早被砍倒,跌下马来。那将举斧,幸得水大夫用戟架开,庄大夫逃脱,毕大夫率众 围住。那将上挑下削,勇不可当,杀出与来兵聚合迎战。
水大夫复领众向前,营中忽然火起,毕大夫得信赶回,转过山坡,恰逢敌将挺枪刺来,毕大夫挥刀接斗,不意长枪被搅落,遭敌将生擒回岛去了。
水大夫追之不及,查点众将,失去八人,军士杀死二百余名,着伤者不计其数。只杀得敌卒十余人。营内辎重因救得早,未大受伤。水大夫查问火何由起,营内军士禀道:闻鼓声震动,时有个军士奔报道,两边大战,胜负定在此刻,水大关令营内将士速往夹攻勿误。将士得令尽行前来。那军士饿了,往营后寻饭吃,小的仍随往。只见火已起了,慌忙拨救,报信人并无踪影。水大夫令退十瑞安营。第二日岛内使兵民过来,说他们系落难的人,因本国将彼同伴抢去,是以大众怨怒,若访得还他,就罢兵息战,将两次所擒将士一并送出;如或不依,攻城破塞,以泄众愤。水大夫见将士着伤,难于抵敌,奏请添兵,并使巡军各处查访所抢外国的人。岛内又来说,以十天为限、过期不还则出兵死战。今已五天了,小人亦于其日飞赶回来,想朝中不久当有信息也。”
西庶长摇头道:“宿敌,宿敌?有樊勇在西口,如何不用?单命水湖去也罢,又着庄、毕去做甚的?”
古璋问道:“庄、毕系何如人?”
西庶长道:“佞臣庄无忌之弟庄无为、毕竟发之子毕志也,皆无才而好勇,其父兄与嬖佞余大忠、包赤心交结,故得与军政。水湖听此等人的话,安得不败?请问足下到敝邑同伴共若干人?”
古璋道:“客约百余,连船家约三百有余。”
西庶长道:“内中有英俊否?”
古璋道:“有同行二子蕴蓄不凡,其余未悉。”
庶长道:“此两人与足下可相得否?”
古璋道:“情如胶漆,义等骨肉。”
庶长道:“请同行决矣。”
乃入朝奏道:“闻水湖之兵已经大败,毕志被擒。臣请古璋前往看局,或系古璋同伴,则使之招降。”
岛主道:“不可?何物狂徒,先既擒边将,今又败大兵,安能忍耐?庶长可选提骁勇前往,尽行擒来,以雪此耻?”
西庶长奏道:“愿主上息雷霆之怒。臣闻漂来中华诸人,实非敢于猖狂,乃怨边民抢货,夺其伙伴,是以忿恨拒敌。且亦知溃民,非系汛兵。可怪施瞻到时并不先行劝谕,而惟恃勇贪资,以致遭擒,乃系自取其厚。水湖等到,亦未闻彼出兵请战,即使人约期,自不能避;毕志被擒,与施瞻俱未枭首。其志向不过避难,并非蓄谋与我为仇,如吴越之万难疏防,似浮金者也。今若兵结于西而不能解,浮金卒然发作,如何抵挡?臣愚以为招西崖而备浮金,于国家大有裨益;略浮金而攻西崖,国家安危难定。请圣心思之。”
岛主道:“卿言亦是,如果如卿所言,寡人又何多求?而今同古先生往,须兵若干?”
西庶长道:“兵多行迟,如实须兵,臣于西边近处调用,不致误事。今同古璋由月月河水路日夜兼行,迟须五天,速只三天可抵。若经旱路去,须七八天方能得到。带兵而行更费时日,速则兵疲,迟恐不足济事。”
岛主道:“但未知水湖兵败确否?”
西庶长道:“臣不敢妄奏。”
岛主道:“听卿择便。”
西庶长出朝,到府已晚,更衣请古璋同行。只带亲随,名唤铁柱,因其勇猛,令担行李。吩咐家人毋许说往他处,乃由后门出雇只快船连夜疾行。所经州邑,宰令俱不得知。
第三日到金街镇,拉船过去,顺水半天驶到双阜关,收帆停泊。庶长叫船家道:“可上去说系空的,客人有紧急公事,请先查放。”
船家道:“若是要快,不必做声,这话白讲,他管你有事没事,走上去说,还要受骂哩?”
西庶长道:“请先查先放,又不得罪他,如何便骂?”
船家道:“你客人不晓得,而今督理的乃庶长亲戚,关上掌管又系大来头荐的,所以经过客商多费银两,那个敢做声?客商费十分,国家不能得一分;今年国家得一分,客商要费二十分、三十分哩!”
庶长道:“何至如此之多?”
船家道:“正税报清,各项杂费甚多,称秤查数等俱要收费。你如查问,他再来称查,多了,说尔匿报漏税;少了,说尔隐贵易贱;重了,说尔以轻作重;轻了,说尔藏重赖轻。将船锁住,再照正税加几倍议罚。”
庶长道:“如何不叫他先查先称?”
船家道:“如此到无得索讹了。”
庶长走到头上看,只见货船俟候,查的查,称的称,算的算,笑的笑,骂的骂,纷纷不息,人人嗟叹。乃走上税厅,旁边小役叱道:“下去!”
庶长退后,望见上面坐着一人,左右又坐着四人,俱昂昂然,两边管税人役躬身耳语。再看前后上下,写的,算的,看舱的,称的,记数的,巡察的,足有三百余人。庶长道:“正税国家所得几何?商贾糜费何止十倍?百姓有限脂膏而供游民无厌吞吸,朝中哪里得知?伤民更甚于伤国,稽而不征,孟子有所感而云然。”
正在这里想,梢上喊道:“快来,快来!”
庶长走到船边,见有查看的坐在舱中。船家道:“快送查舱礼来?”
庶长道:“并无货物,要什么礼?”
那查看的听得,便出舱过去了。
船家埋怨道:“你这客人要快走,又吝得紧,而今查舱二爷去了,他船都放,我们是不动的。”
庶长道:“岂有此理?你只管放去,什么话说,有我在此。”
船家只得也开到关口。忽然有人投下挽钩搭住,跳下人来,将梢公扯去,把船锁在石栏杆上。
庶长乃叫铁柱挑了行李,同古璋行过关,向前另叫船。驶到口门,见营伍严肃,而不烦搅。出海过了团石岛、五沙岛,转长庚塞上岸。水湖闻知,出来迎接。庶长问道:“庄大夫何在?”
水湖道:“请坐奉申。”
西庶长引古璋见过坐定,水湖道:“毕大夫、庄大夫交情素厚,毕大夫为敌所擒,庄大夫寻思报仇摆阵攻杀,万难取胜,乃子夜半暗往劫塞。不料岛内先已有备,庄大夫退回时,腿上着箭,若非众将尽力救护,又为所擒矣。而今睡在后营。”
庶长道:“毕、施两个怎样了?”
水湖道:“无有音信,存亡不知。”
庶长道:“待老夫会会他来。”
水湖道:“非老庶长不能伏此猾徒?”
西庶长使人到岛内传言:“两边不用兵将,各出壮士单身独战,以定胜负,免伤多人。”
约有半个时辰,去的人回来道:“已有敌将上船渡过来了。”
西庶长吩咐铁柱道:“汝可见机,要擒活的,不可伤他。”
铁柱应声而出。
庶长、水湖同到营前,古璋隐于旗后,见过来五只船,中间桅前立有一将,头戴束发冠,身穿雪花袍,脚踏兕革靴,捧着两柄银锤,到岸上坡,缓步前来。这边铁柱,头扎钢抹额,身着乌金铠,脚踏皮靴,持两根铁棍,迎向前去喊道:“来将通名。”
穿白袍的道:“俺姓王名之华,你姓甚名谁?”
铁桂道:“咱姓铁名柱。尔中华人到此,应当伏首求生,有多大本事,敢肆猖獗?今日叫你试试我的棍看!”
说毕,举棍打下。王之华左锤隔开,右锤早到,铁柱架去。
两人连战顿饭时候,铁柱棍法渐缓。西庶长问古璋道:“可是你同伴?”
古璋道:“正是。”
庶长乃踏步向前,船上亦添将赶到。庶长喊道:“二人不必战了!”
铁柱听得,慌跳出圈子。王之华道:“可换个有用的来?”
古璋见后上岸的正系李之英,便趋出去。西庶长回头指向古璋道:“可认得这人么?”
之英、之华齐呼道:“古兄在这里了!”
古璋道:“二位贤弟辛苦。”
拱指西庶长道:“这系相国,二位贤弟可过来见礼。”
之华、之英向西庶长躬身道:“甲胃在身,不能全礼。”
庶长答道:“英豪降临敝邑,边人卤莽,取咎良多,老夫特来赔罪。”
之华道:“遐方落难之徒,争命苦衷,得蒙鉴宥,感佩不朽。”
古璋问道:“施、毕二将军何在?”
之华道:“俱在塞中。”
庶长对古璋道:“同往岛内见过二位。”
古璋道:“也好?”
四人上船询问分散事体。进到里面观看形势,却不甚险,三山降落,中有四五里一片平地,二冈环抱拥护。内有大池,约六七里宽,两道深涧汇合,随山折迭。出口四边菁丛藤薮,林木周遮。入到营前,诸人迎出,见着喜道:“古公来了,想得李、王二公好苦也!”
古璋答礼毕道:“船上遭擒幸脱,途逢庶长栽培,视如骨肉,从今不必动干戈,俱系通家了。可请施将军、毕将军相会。”
只见屏后转出二人,西庶长看时,正系施瞻、毕志趋来参见。庶长道:“何由至此?”
施瞻道:“初时误恃血气之勇,取罪于二将军,乃蒙不杀,反以客礼相待,虽然惭愧,却无所苦。”
毕志道:“实未知咎起于滨民,致施将军误后,小将又误。水大夫、庄大夫犹未得知,前来夜劫,岛内已悉其详,王将军欲分兵埋伏,待入口时,先到营内反劫,回来夹攻。李将军不肯道:“这般行为,仇隙愈深矣,只逐他去就够了?”
庶长道:“如此。庄无为的腿已经受伤。”
之英道:“备有薄鲁,水大夫、庄将军未知可赏降临?”
庶长道:“他心中犹未释然。”
古璋道:“都应去请。”
之英具柬,命卒前往。
却说水湖在阵前看见西庶长同古璋、之英、之华上船过岛,骇然道:“这老儿今番着了道也,如何轻入虎穴!”
铁柱在旁边道:“他不得错。”
水湖疑惑回营,传请庄将军说话。庄无为命小卒扶出,水湖道:“西庶长听古蛮子的话,随着敌人进岛,看来多凶少吉,将军须强勉防备。”
庄无为道:“遵令。这般强敌,主上也该拣选猛将前来同剿。西庶长虽是文武全才,奈将七十的人,又信蛮子的话,安得不误?”
正在议论,牙将进禀道:“岛内具柬,请大夫、将军饮酒。”
庄无为道:“呸!他诱了一个去,又想来诱两个哩!我们去不得!西庶长中尔的好计。”
令将来人逐出。
小卒回到塞中,备言情状。古璋道:“无怪其然。”
命排席开筵。饮过三杯,西庶长起身道:“老夫先回去候驾,各事机宜,古公可与诸君措置。”
同答道:“敬遵钧命。”
齐送西庶长、毕志、施瞻等上船。
回营复饮,古璋问之英、之华道:“二位贤弟之意如何?”
答道:“谨随兄长。”
古璋道:“大家如何?”
之英道:“人地已经相安,可申明西庶长,听他们居此,免到都中生事。”
古璋道:“有理,有理,贤弟可通知来。”
之英、之华出到场上,传齐众人,道:“今古兄已受知于庶长,我等可免锋镝之虞。诸公在此营生,不可多事,我二人同古兄去看看事势,再来知会。”
众人道:“二位如此英雄,正可创成事业,如何甘受制于人,失我等护庇!”
之英道:“所言见识颇谬,兵凶战危,以数百人之力而欲与四镇三十州二百余邑之大岛争衡,不亦妄乎!前之所以战者,苦无所诉,不得已耳,实非好意。况天数有定,岂勇力所能为?愿诸君早消此念。”
众人道:“我等愚庸,无有深谋,今闻开导,悉遵指使。”
之英、之华复道:“俱知会过了。”
古璋乃起身同二人出岛入塞,西庶长、水湖迎入,各吐衷肠,上席饮酒。庶长道:“诸事已毕,水大夫仍同庄、毕二将军领兵由旱路去,老夫另有事件,同古先生三位船行。”
水湖道:“遵令。”
席散。
次日清晨,水湖率众拔营齐起。古璋等三人入岛叮嘱毕,作别回来,随西庶长上船,仍由团石岛而行。守口大夫樊勇,已知庶长水路回都,在岸上伺候,报名请罪。庶长令上船,慰劳道:“大夫在边劳苦,前天过此,因属紧急,未曾通知,且不事迎送,足见大夫之操,而今如此,反将老夫看轻了。”
樊勇道:“失于礼节咎犹属小,国之庶长过而不知,其疏忽之愆如何能辞?”
西庶长道:“大夫之职,内安民而外攘敌,刻下清平,少用盘扰,正所以安商恤旅,何罪之有?”
樊勇道:“蒙老庶长栽培之至,请入营中谒见。”
西庶长道:“不必。现有兵若干?”
樊勇道:“因闻西崖五沙滋事,各守堠之兵俱收回看视,除游兵五百外,现有兵二千在此。”
西庶长道:“可拨五百名听差,外给十天粮饷,大夫可守在此,不必擅离。”
樊勇得令,回营点兵。
西庶长问道:“闻上国中华之教有三,请示其理。”
古璋道:“教者,圣贤授受之规模,治国安民之法则,乌得有三?乃好事者为之也。其原由于圣人以神道设教,因世衰道微,流荡无度,好事者倡为‘修炼长生’之说,以挽荒淫。奈荒淫卒不能挽,又变倡为‘地狱因果’之说,以化强梁。奈强梁终不可化,而痴心妄想之徒,舍理绝伦,归之如水赴壑,泛滥无涯。相沿既久,精明之士亦不能觉,又从而藩篱羽翼之。犹有穿凿经史,以证邪说,为道所当然者,何殊操室内之戈,而弒父母?于是举世沉迷,凡好标奇显异者,为分儒、释、道,名之曰‘三教’,实因世衰道微,横议肆行所由起也。”
西庶长道:“此即尼山所谓异端?宜乎韩子有《原道》之作也!二者惑世,究孰为甚?”
古璋道:“道家艳称长生,以欺天下,亦知死者人之所必不免,又恐其术终归败露,复为魔劫之说,以济其木之穷,为爱其术者,不免畏难观望。佛氏乃因其失变而艳称西方乐土,从其说者,不妨于死,死后之乐甚于生前,既无修炼之魔劫,又胜长生之受厚。是以痴愚之徒,谓正心求己之学为迂文,只需敬佛,妄想可遂,以致穷凶极恶者,翼佛消除而奉之;贫贱疾苦者,翼转富贵安乐而奉之;康强显达者,翼益尊乐久长而奉之。少者,翼后来之飞腾如意而奉之;老者,翼来生从心所欲而奉之。以至天地君亲师无权无德,惟佛是尊是望;仁义礼智信可舍可亡,惟佛是倚是求。凡学守不固、而心动妄念者,咸坠其术中而莫觉,惑世殃民殆佛为甚。”
西庶长道:“佛氏之欺诳,何自而起?”
古璋道:“佛氏即道家之尤黠者,缘道家荒唐之说,变其形容而更荒唐之,另幻一门户耳。”
西庶长道:“其徒尊奉若何?”
古璋道:“貌相似而迹相违,诚实循守者甚希,无恶不作者甚多。”
西庶长道:“其居处衣服饮食、君长父子若何?”
古璋道:“所居处皆草木土石,所衣服皆布帛皮革,所饮食皆茶酒汤饭、谷肉菜蔬,君长公共,后嗣则取民人之子为焉。”
西庶长笑道:“有是哉!居处、衣服、饮食、君父皆圣人之教也,俱不能异,独立荒谬之说,以别于圣人而谓之教,不亦妄乎?使天下相率而从其言,去五伦,绝养育,不须百年人类尽矣,彼亦将奚从取以为嗣?此固末俗之胡涂,实王道之蟊贼。若辈艳称极乐,何不尽驱而归之西土?夫农家尚不容稂萎,治天下之教,安容有三哉!无怪治日少而乱日多也。先生易为不辟之?”
古璋道:“此乃造物之戾气,无庸辟也。天地不能有昼而无夜,朝廷不能有忠良而无邪佞,教育不能有君子而无小人。正道如日月光明之当空,异端如阴霾漫盖之逼近。为漫盖而极力拂除,何能得济!待其气衰,则自消灭。夫杨、墨之言盈天下,孟氏起而驱扫之,杨、墨息而佛老兴。老氏之徒乃润色杨、朱之迹;而佛门之象,而以杨朱为心而倡墨翟之行,加以盗跖为骨,其惑人乱世过于杨、墨远矣。然皆由习俗日趋日下之所致,若再痛排面斥去之,此后安能禁其更变之不愈出愈幻,而为祸之酷烈又盛于佛老也!故无庸辟,而听其自然。”
西庶长道:“闻其戒杀茹素,意果何居?”
古璋道:“彼殆未之思也。若贪口腹而恣戕物命,固属不可,如牛任耕,犬任守,驴马任负,咸有分劳之功,止杀可也;其羊豕鹅凫之饲豢,虎狼蟒鳄之凶残,蝎蛇蜂虿之毒害,以及各类皆使长存,则禽兽虫鱼日增月益,充满天下,人且难保,五谷菜蔬,草木禾苗,势必尽为残毁,素亦焉得而茹?岂知天地之间人为贵,古圣立法以卫民生,皆至当不易。即彼得安居,而肆其违道之言,亦由出于圣贤平治之后。若产于其时,知理势所必然,定思避患害,图生计,助驱除之不暇,焉敢道慈悲,说因果,谈空论戒哉?”
只见铁柱禀道:“樊将军领兵到也。”
看时步兵五百,并马五骑,来列岸边。西庶长使之英、之华、铁柱带领,吩咐如此如此,三人得令,上马前去。命樊勇回营,再行开船,随潮进口。正是:边乱既经谈笑定,归途焉用甲兵行。
欲知所因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平叛军太尉建功 保孱王邻封乞命
却说吴楚两王,闻得粮道被断,并皆惊惶,欲待冒险西进,又恐梁军截住,不便径行。当由吴王濞打定主意,决先往击周亚夫军,移兵北行。到了下邑,却与亚夫军相值,因即扎定营盘,准备交锋。亚夫前次回驻昌邑,原是以退为进,暗遣弓高侯韩颓当等,绕出淮泗,截击吴楚粮道,使后无退路,必然向前进攻,所以也移节下邑,屯兵待着。既见吴楚兵到来,又复坚壁相持,但守勿战。吴王濞与楚王戊,挟着一腔怒气,来攻亚夫,恨不得将亚夫大营,顷刻踏破,所以三番四次,逼营挑战。亚夫只号令军士,不准妄动,但教四面布好强弩,见有敌兵猛扑,便用硬箭射去,敌退即止,连箭干都似宝贵,不容妄发一支。吴楚兵要想冲锋,徒受了一阵箭伤,毫无寸进,害得吴楚两王,非常焦灼,日夜派遣侦卒,探伺亚夫军营。一夕,亚夫营中,忽然自相惊扰,声达中军帐下,独亚夫高卧不起,传令军士毋哗,违令立斩!果然不到多时,仍归镇静。持重之效。
过了两天,吴兵竟乘夜劫营,直奔东南角上,喊杀连天,亚夫当然准备,临事不致张皇,但却能见机应变,料知敌兵鼓噪前来,定是声东击西的诡计,当下遣派将吏,防御东南,仍令照常堵住,不必惊惶,自己领着精兵,向西北一方面,严装待敌。部将还道他是避危就安,不能无疑,那知吴楚两王,潜率锐卒,竟悄悄的绕出西北,想来乘虚踹营。距营不过百步,早被亚夫窥见,一声鼓号,营门大开,前驱发出弓弩手,连环迭射,后队发出刀牌手,严密加防。亚夫亲自督阵,相机指挥,吴楚兵乘锐扑来,耳中一闻箭镞声,便即受伤倒地,接连跌翻了好几百人,余众大哗。时当昏夜,月色无光,吴楚兵是来袭击,未曾多带火炬,所以箭已射到,尚且不知闪避,徒落得皮开肉裂,疼痛难熬,伤重的当即倒毙,伤轻的也致晕翻。人情都贪生怕死,怎肯向死路钻入,自去拚生,况前队已有多人陨命,眼见得不能再进,只好退下。就是吴楚两王,本欲攻其无备,不意亚夫开营迎敌,满布人马,并且飞矢如雨,很觉利害,一番高兴,化作冰消,连忙收兵退归,懊怅而返。那东南角上的吴兵,明明是虚张声势,不待吴王命令,早已退向营中去了。亚夫也不追赶,入营闭垒,检点军士,不折一人。
又相持了好几日,探得吴楚兵已将绝粮,挫损锐气,乃遣颍阴侯灌何等,率兵数千,前去搦战。吴楚兵出营接仗,两下奋斗多时,恼动汉军校尉灌孟,舞动长槊,奋勇陷阵。吴楚兵向前拦阻,被灌孟左挑右拨,刺死多人,一马驰入。孟子灌夫,见老父轻身陷敌,忙率部曲千人,上前接应。偏乃父只向前进,不遑后顾,看看杀到吴王面前,竟欲力歼渠魁,一劳永逸。那吴王左右,统是历年豢养的死士,猛见灌孟杀入,慌忙并力迎战。灌孟虽然老健,究竟众寡悬殊,区区一支长槊,拦不住许多刀戟,遂致身经数创,危急万分。待至灌夫上前相救,乃父已力竭声嘶,倒翻马上。灌夫急指示部曲,将父救回,自在马上杀开吴军,冲出一条走路,驰归军前。顾视乃父,已是挺着不动,毫无声息了。夫不禁大恸,尚欲为父报仇,回马致死。灌何瞧着,忙自出来劝阻,一面招呼部众,退回大营。这灌孟系颍阳人,本是张姓,尝事灌何父婴,由婴荐为二千石,因此寄姓为灌。灌婴殁后,何得袭封。孟年老家居,吴楚变起,何为偏将,仍召孟为校尉。孟本不欲从军,但为了旧情难却,乃与子灌夫偕行。灌夫也有勇力,带领千人,与乃父自成一队,隶属灌何麾下。此次见父阵亡,怎得不哀?亚夫闻报,亲为视殓,并依照汉朝定例,令灌夫送父归葬。灌夫不肯从命,且泣且愤道:“愿取吴王或吴将首级,报我父仇。”却有血性。亚夫见他义愤过人,倒也不便相强,只好仍使留着,惟劝他不必过急。偏灌夫迫不及待,私嘱家奴十余人,夜劫敌营。又向部曲中挑选壮士,得数十名,裹束停当,候至夜半,便披甲执戟,带领数十骑出寨,驰往敌垒。才行数步,回顾壮士,多已散去,只有两人相随,此时报仇心切,也不管人数多少,竟至吴王大营前,怒马冲入。吴兵未曾预防,统是吓得倒躲,一任灌夫闯进后帐。灌夫手下十数骑,亦皆紧紧跟着。后帐由吴王住宿,绕守多人,当即出来阻住,与灌夫鏖斗起来。灌夫毫不胆怯,挺戟乱刺,戳倒了好几人,惟身上也受了好几处重伤,再看从奴等,多被杀死,自知不能济事,随即大喝一声,拍马退走。吴兵从后追赶,亏得两壮士断住后路,好使灌夫前行。至灌夫走出吴营,两壮士中又战死一人,只有一人得脱,仍然追上灌夫,疾驰回营。灌何闻夫潜往袭敌,亟派兵士救应。兵士才出营门,已与夫兜头碰着,见他战袍上面,尽染血痕,料知已经重创,忙即扶令下马,簇拥入营。灌何取出万金良药,替他敷治,才得不死。但十余人能劫吴营,九死中博得一生,好算是健儿身手,亘古罕闻了!
吴王经他一吓,险些儿魂离躯壳,且闻汉将只十数人,能有这般胆量,倘或全军过来,如何招架得住,因此日夜不安。再加粮食已尽,兵不得食,上下枵腹,将佐离心,自思长此不走,即不战死,也是饿死。踌躇终日,毫无良法,结果是想得一条密策,竟挈领太子驹,及亲卒数千,夤夜私行,向东逃去。蛇无头不行,兵无主自乱,二十多万饥卒,仓猝中不见吴王,当然骇散。楚王戊孤掌难鸣,也想率众逃生,不料汉军大至,并力杀来。楚兵都饿得力乏,怎能上前迎战?一声惊叫,四面狂奔,单剩了一个楚王戊,拖落后面,被汉军团团围住。戊自知不能脱身,拔剑在手,向颈一横,立即毙命。可记得后宫美人否?亚夫指挥将士,荡平吴楚大营,复下令招降敌卒,缴械免死。吴楚兵无路可归,便相率投诚。只有下邳人周邱,好酒无赖,前投吴王麾下,请得军令,略定下邳,北攻城阳,有众十余万,嗣闻吴王败遁,众多离散,邱亦退归。自恨无成,发生了一个背疽,不久即死。吴王父子,渡淮急奔,过丹徒,走东越,沿途收集溃卒,尚有万人。东越就是东瓯,惠帝三年,曾封东越君长摇为东海王,后来子孙相传,与吴通好。吴起兵时,东越王曾拨兵助吴,驻扎丹徒,为吴后缓。回应五十四回。及吴王父子来奔,见他势穷力尽,已有悔心,可巧周亚夫遣使前来,嘱使杀死吴王,当给重赏,东越王乐得听命,便诱吴王濞劳军,暗令军士突出,将濞杀毙。六十多岁的老藩王,偏要这般寻死,所谓自作孽,不可活,与人何尤!但高祖曾说濞有反相,至是果验,莫非因相貌生成,到老也是难免吗?不幸多言而中。濞既被杀,传首长安,独吴太子驹,幸得逃脱,往奔闽越,下文自有交代。
且说周亚夫讨平吴楚,先后不过三月,便即奏凯班师,惟遣弓高侯韩颓当,带兵赴齐助攻胶西诸国。胶西王卬,使济南军主持粮道,自与胶东菑川,合兵围齐,环城数匝。回应前回。齐王将闾,曾遣路中大夫入都告急,景帝已将齐事委任窦婴,由婴调派将军栾布,领兵东援,至路中大夫进见,乃复续遣平阳侯曹襄,曹参曾孙。往助栾布,并令路中大夫返报齐王,使他坚守待援。路中大夫星夜回齐,行至临淄城下,正值胶西诸国,四面筑垒,无路可通,没奈何硬着头皮,闯将进去,匹马单身,怎能越过敌垒,眼见是为敌所缚,牵见三国主将,三国主将问他何来?路中大夫直言不讳。三国主将与语道:“近日汝主已遣人乞降,将有成议,汝今由都中回来,最好与我通报齐王,但言汉兵为吴楚所破,无暇救齐,齐不如速降三国,免得受屠。果如此言,我当从重赏汝,否则汝可饮刀,莫怪我等无情!”路中大夫佯为许诺,并与设誓,从容趋至城下,仰呼齐王禀报。齐王登城俯问,路中大夫朗声道:“汉已发兵百万,使太尉亚夫,击破吴楚,即日引兵来援。栾将军与平阳侯先驱将至,请大王坚守数日,自可无患,切勿与敌兵通和!”齐王才答声称是,那路中大夫的头颅,已被敌兵斫去,不由的触目生悲,咬牙切齿,把一腔情急求和的惧意,变做拚生杀敌的热肠。舍身谏主,路中大夫不愧忠臣!当下督率将士。婴城固守。未几即由汉将栾布,驱兵杀到,与胶西胶东菑川三国人马,交战一场,不分胜负。又未几由平阳侯曹襄,率兵继至,与栾布两路夹攻,击败三国将士。齐王将闾,也乘势开城,麾兵杀出,三路并进,把三国人马扫得精光。济南军也不敢相救,逃回本国去了。如此不耐久战,造甚么反!胶西王卬,奔还高密,即胶西都城。免冠徒跣,席稿饮水,入向王太后谢罪。王太后本教他勿反,至此见子败归,惹得忧愤交并,无词可说。独王太子德,从旁献议,还想招集败卒,袭击汉军。卬摇首道:“将怯卒伤,怎可再用?”道言未绝,外面已递入一书,乃是弓高侯韩頺当差人送来。卬又吃了一惊,展开一阅,见书中写着道:
奉诏诛不义,降者赦除其罪,仍复故土,不降者灭之。
王今何处?当待命从事!
卬既阅罢,问明来使,始知韩頺当领兵到来,离城不过十里。此时无法拒绝,只好偕同来使,往见頺当。甫至营前,即肉袒匍匐,叩头请罪。既已做错,一死便了,何必这般乞怜!頺当闻报,手执金鼓,出营语卬道:“王兴师多日,想亦劳苦,但不知王为何事发兵?”卬膝行前进道:“近因鼌错用事,变更高皇帝命令,侵削诸侯,卬等以为不义,恐他败乱天下,所以联合七国,发兵诛错。今闻错已受诛,卬等谨罢兵回国,自愿请罪!”頺当正色道:“王若单为鼌错一人,何勿上表奏闻,况未曾奉诏,擅击齐国,齐本守义奉法,又与鼌错毫不相关,试问王何故进攻?如此看来,王岂徒为鼌错么?”说着,即从袖中取出诏书,朗读一周。诏书大意,无非说是造反诸王,应该伏法等语。听得刘卬毛骨皆寒,无言可辩。及頺当读完诏书,且与语道:“请王自行裁决,无待多言!”卬乃流涕道:“如卬等死有余辜,也不望再生了。”随即拔剑自刎。卬母与卬子,闻卬毕命,也即自尽。胶东王雄渠,菑川王贤,济南王辟光,得悉胶西王死状,已是心惊,又闻汉兵四逼,料难抵敌,不如与卬同尽,免得受刀。因此预求一死,或服药,或投缳,并皆自杀。七国中已平了六国,只有赵王遂,守住邯郸。由汉将郦寄,率兵围攻,好几月不能取胜。乃就近致书栾布,请他援应。栾布早拟班师,因查得齐王将闾,曾与胶西诸国通谋,不能无罪,所以表请加讨,留齐待命。齐王将闾,闻风先惧,竟至饮鸩丧生,布乃停兵不攻。会接郦寄来书,乃移兵赴赵。赵王遂求救匈奴,匈奴已探知吴楚败耗,不肯发兵,赵势益危。郦栾两军,合力攻邯郸城,尚不能下。嗣经栾布想出一法,决水灌入,守兵大惊,城脚又坏,终被汉军乘隙突进,得破邯郸。赵王遂无路可奔,也拚着性命,一死了事,于是七国皆平。
济北王志,前与胶西王约同起事,虽由郎中令设法阻挠,总算中止。见五三回。但闻齐王难免一死,自己怎能逃咎,因与妻子诀别,决计自裁。妻子牵衣哭泣,一再劝阻,志却与语道:“我死,汝等或尚可保全。”随即取过毒药,将要饮下。有一僚属公孙玃,从旁趋入道:“臣愿为大王往说梁王,求他通意天子,如或无成,死亦未迟。”志乃依言,遣玃往梁。梁王武传令入见,玃行过了礼,便向前进言道:“济北地居西塞,东接强齐,南牵吴越,北逼燕赵。势不能自守,力不足御侮。前因吴与胶西双方威胁,虚言承诺,实非本心。若使济北明示绝吴,吴必先下齐国,次及济北,连合燕赵,据有山东各国,西向叩关,成败尚未可知。今吴王连合诸侯,贸然西行,彼以为东顾无忧,那知济北抗节不从,致失后援,终落得势孤援绝,兵败身亡。大王试想区区济北,若非如此用谋,是以犬羊敌虎狼,早被吞噬,怎能为国效忠,自尽职务?乃功义如此,尚闻为朝廷所疑,臣恐藩臣寒心,非社稷利!现在只有大王能持正义,力能斡旋,诚肯为济北王出言剖白,上全危国,下保穷民,便是德沦骨髓,加惠无穷了!愿大王留意为幸!”不外恭维。梁王武闻言大悦,即代为驰表上闻,果得景帝复诏,赦罪不问。但将济北王徙封菑川。公孙玃既得如愿,自然回国复命,济北王志才得幸全。
各路将帅,陆续回朝,景帝论功行赏,封窦婴为魏其侯,栾布为鄃侯。惟周亚夫曹襄等早沐侯封,不便再加,仍照旧职,不过赏赐若干金帛,算做报功。其余随征将士,亦皆封赏有差。自齐王将闾服毒身亡,景帝说他被人胁迫,罪不至死,特从抚恤条例,赐谥将闾为孝王,使齐太子寿,仍得嗣封。一面拟封吴楚后人,奉承先祀。窦太后得知此信,召语景帝道:“吴王首谋造反,罪在不赦,奈何尚得封荫子孙?”景帝乃罢。惟封平陆侯宗正刘礼为楚王,礼为楚元王交次子,命礼袭封,是不忘元王的意思。又分吴地为鲁江都二国,徙淮阳王余为鲁王,汝南王非为江都王。二王为景帝子,见五十三回。立皇子端为胶西王,彻为胶东王,胜为中山王。迁衡山王勃为济北王,庐江王赐为衡山王。济南国除,不复置封。
越年,立子荣为皇太子,荣为景帝爱姬栗氏所出,年尚幼稚,因母得宠,遂立为储嗣。时人或称为栗太子。栗太子既立,栗姬越加得势,遂暗中设法,想将薄皇后捽去,好使自己正位中宫。薄皇后既无子嗣,又为景帝所不喜,只看太皇太后薄氏面上,权立为后。见五十三回。本来是个宫中傀儡,有名无实,一经栗姬从旁倾轧,怎得保得住中宫位置?果然到了景帝六年,被栗姬运动成熟,下了一道诏旨,平白地将薄后废去。无故废后,景帝不为无过。栗姬满心欢喜,总道是桃僵可代,唾手告成,就是六宫粉黛,也以为景帝废后,无非为栗姬起见,虽然因羡生妒,亦唯有徒唤奈何罢了。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栗姬始终不得为后,连太子荣都被摇动,黜为藩王。可怜栗姬数载苦心,付诸流水,免不得愤恚成病,玉殒香消。小子有诗咏道:
欲海茫茫总不平,一波才逐一波生;
从知谗妒终无益,色未衰时命已倾。
究竟太子荣何故被黜,待至下回再详。
吴楚二王之屯兵梁郊,不急西进,是一大失策,既非周亚夫之善于用兵,亦未必果能逞志。项霸王以百战余威,犹受困于广武间,卒至粮尽退师,败死垓下,况如吴楚二王乎?灌夫之为父复仇,路中大夫之为主捐躯,忠肝义胆,照耀史乘,备录之以示后世,所以勖子臣也。公孙玃愿说梁王,以片言之请命,救孱主于垂危,亦未始非济北忠臣。假令齐王将闾,有此臣属,则亦何至仓皇毕命。将闾死而志独得生,此国家之所以不可无良臣也。彼七王之致毙,皆其自取,何足惜乎!
建文帝敕议君臣典礼 唐月君颁行男女仪制
奉建文皇帝敕旨来者,正使是程亨,副使是郑洽。程享原官户部侍郎,当日在宫中见帝祝发,愿随出亡。帝以其大臣,踪迹难掩,麾之使去。后于吴、楚间再谒行在,至是又觐帝于白龙庵,适与史彬、郑洽相遇。留侍匝月,帝足疾稍愈,遂令史彬暂回吴门,程享、郑洽面授天语,赍手敕御诗,来到济南。当下众文武官员于皇华亭接着敕旨。程亨道:“行在诏书,不宜到阙下开读,就此排班跪听。”郑洽随宣读曰:
朕以凉德,荐膺大宝,方幸四海承平,岂意一门戕贼,或者朕有乖亲亲之义与!然而火婿深宫,鬼门仓卒,愿从亡者,至于稽颡泣血,抑何其众多而哀迫也!迨黼座潜移、挂冠遁迹者若干人,击笏碎首、嚼齿穿断者若干人,蹈鼎镬、甘斧锨者若干人,屠三党、赤九族、株连乡间、抄洗朋类者若干人,间关万里、访求行在、之死靡悔者又若干人。甚至童稚涂血于囹圄,妇女碎骨于教坊,又不知凡几人。嗟乎!是皆为朕一人,朕获罪于天矣!稽之唐、虞天代,君臣一体,如元首之与心膂股肱。至秦而始制君尊臣卑之礼,若奴隶之于家主、胥役之于宫长,历代沿之。由此而世风益薄,人心益伪。君臣之际,以面相承,朕有何德,而致忠臣义士、孝子烈媛,若此其同心一德哉!夫杀身之忍,殉死之惨,虽父兄子弟,秉天性之亲者,尚且难能,何况君臣以道合者乎!朕清夜思之,转辗而不能自得于心也。今帝师以女子之身,起义于草莽,黄旗一举,奄有中原。邀皇天之眷佑,藉祖宗之荫庇,乘舆之返,当自有日。我太祖以三尺剑而定海内,出天纵之圣,荡荡乎民无能名,君尊臣卑,理固宜然。若朕则颠覆之余,安得砚颜日吾君也?至尊无对,而亦可以蔑视夫臣子乎?尔诸文武、新旧大臣,务考三王之典礼,二帝之仪文,固何道之由,而直使如家人父子之同聚一堂也。廷议佥允,奏请帝师裁正,后送朕览。非敢更议祖宗之制,盖因适当其时,有可复古礼之机,复之而已。手敕。建文二十年秋八月日。
诸旧臣听毕,感激帝旨谆切,呜咽流涕,皆俯伏不能起。
其新文武诸臣,亦皆欷欷太息,随将敕书交与黄门官员转达帝师。百官遵旨会议,自不必说。
次日,程亨、郑洽随同众文武朝见帝师于正殿,月君询帝起居,程亨前奏:“圣躬甚安,只是两足受了湿气,步履艰难。近来服薏苡粥,颇有效验。”郑洽即呈上御制诗函奏道:“帝谕,诗意内有复位之期,令臣转达帝师睿览。”启函看时,是绝句二首。云:
出震乘干黼座新,谁知矛盾在亲亲。玄黄交战龙潜去,天地溟蒙不见春。
三界鬟华梵帝春,廿年飞锡出风尘。只今欲脱双芒升,踏破燕云入紫宸。
月君览毕,以示诸臣曰:“帝意在先取北平,然后复位。今两军师各领重镇,不可调遣,孤家当亲率六师,克取燕山,奉迎銮舆也。”诸臣皆顿首称谢。程亨、郑洽齐奏道:“臣等临行,面奉帝谕,俟兵部侍郎廖平来谒,即令前赴黔中,敦请东宫,先来监国。”月君道:“帝旨良是。青宫监国,可以系四海臣民之望,即孤家北征,亦心安也。”时大冢宰周尚文已经予告致仁,月君即命程亨为天卿,郑洽补黄门侍郎,同议典礼,罢朝各散。
程亨莅任之后,一面抄录敕书,行知两军师及开府大将军外,齐集众文武官员于行阙下会议,皆垂绅委佩,肃然拱立,不敢创发一语。互相逊让,商榷竟日,绝无个主张。只因三代典章,毁于秦焰,无可考据。自汉叔孙通摭拾秦制,参以己意,定为一朝制度。君太尊而臣太卑,非复古礼。历代虽有损益,要皆大同小异。至本朝太祖命李善长等酌定朝仪,大约不出唐、宋旧制。今日要改弦易辙,原属繁难,况且建文帝主意,要臣不太卑、而君不太尊,就是孟子所云“天子不召师”的议论。
为臣子者,越不敢专擅了。程亨亦没奈何,遂去请教于相府。
吴学诚道:“帝旨原请帝师裁正,今不妨取其可更易者,更易几条,其不可更易者,奏请帝师定夺便了。”于是诸臣等只将细微之处略为损益,交于相府上达帝师。吴学诚、赵天泰、梁田玉等又面行奏请月君,乃更定数条,计列于左:
一、大会朝:
三公、三孤,总率百官朝贺毕,公、孤并赐榻重茵,分左右带斜而坐;正六卿与黄门尚书、薇省大学士、都宪御史,并赐锦墩;亚卿与黄门侍郎、薇省左右学士、佥宪御史,及京尹,皆赐茵席地而坐;祭酒、通政、监察御史、侍读、侍讲与撰文学士,并都给谏,及灵台正,皆赐席地而坐;外起居注官一员,立于黼座之侧,簪笔御史一员,立于殿楹之内。余皆两行鹄立,其右班,以元勋封公侯者,与六卿对坐;封伯爵,并京营大将军,与黄门尚书及亚卿等对坐;将军、副将、参将,与京尹、祭酒、灵台监等对坐。余依品次待立。并再赐蔡荼。天子玉钟,公、孤金钟,六卿银钟,以下统用瓷器。天子举手,公、孤鞠躬半揖,六卿以下皆全揖,饮毕而退。如有大元帅与朝,照依文衔,列入左班之内。若外而开府与朝,当列都宪御史之次,若外镇大将军与朝,应在京营大将军之下。
一、燕飨:
文武列坐如大会朝仪,其小臣统赐席地而坐。天子降榻,北向正立,令二内监执爵、箸,为公、孤定席。天子举手,公、孤向上三揖。天子就榻南面而立,令内监为六卿定席。天子亦举手,六卿向上三叩首。天子就坐,令内监自亚卿以下至灵台正止,均送酒毕。余小臣,每席各赐一壶。自斟酒毕,三公乃举玉爵,同三孤跪献天子三爵,天子降榻,拱手亲受。六卿候御坐毕,方举玉爵,率亚卿以下至京尹,叩首献天子三爵,天子于御座上举手,内臣接受。以下祭酒、都谏、灵台正,各举玉爵,率同诸臣等咸叩首,献天子三爵。不举手,内臣接受毕。
然后作乐,饮至九爵,公卿率群工谢恩。小臣先退,次第至于六卿、公、孤出。天子下座送至殿檐,看公孤降陛,由通道将出门。公、孤遥向上再揖,天子举手回宫。其武臣大小各员,统随文臣班次行礼,不令执爵。
一、常朝:
天子平日视朝,三公、三孤总不与,唯六卿率百官朝谒。赐坐如大会朝仪,并赐茶一次,文职至灵台官止,武职至参将止。余小臣皆不赐。天子不举钟,饮毕而退。若天子召公、孤问道,或咨询军国事宜,公、孤方同入朝。其大元帅有公、孤衔者,常朝亦不与。或天子召问军政,及边塞事宜,方与朝会。其仪制悉如大会朝之礼。
一、燕见:
三公、三孤入殿,天子降榻相迎。公、孤扶杖三揖,天子答以半礼,南向就坐,公、孤皆两帝北向斜坐。外六卿等,若在偏殿,赐坐如大会朝仪;若在内殿,六卿等赐榻,亚卿等赐锦墩,祭酒等赐茵,余皆席地赐坐。武臣官职大小,悉照文官之制。
一、奏对:
凡日行政事,自六卿至灵台正,叩首毕,皆立奏,天子有问,亦立对,均不赐坐;余小臣皆跪奏,天子有问,拜手而对。若系特奏事宜,自六卿至灵台,皆俯伏跪奏,天子命平身乃起;若小臣特奏,无面对之礼,许封章奏,从黄门上达,伏地候旨。三公、三孤,无常奏事情,其有特奏,但就座上起立,奏毕仍坐。外武职亦悉从文官仪制。
一、经筵:
天子南向坐,讲官侧坐。三公、三孤,左右带斜坐,同听。义理有可辨者,公、孤正之。外起居注官一员,席地而坐。讲毕赐茶。青宫讲筵,太子北向坐,讲官西向坐,紫薇省大学士,并左右学士,皆东向坐,陪听。意旨有不当者,辨之。外簪笔御史一员,席地坐,专纠太子失仪。凡三进茶而毕。
一、游宴:
谓游林苑,登台榭,泛舟之类,止紫薇学士及黄门官员陪从。其余大小诸臣,皆不与焉。或赋诗饮酒,征伎听歌,侍坐侍立,均无一定礼仪。但于日夕告退,若秉烛不散,给谏、御史共弹之。
一、称呼:
天子称公、孤日“先生”。其拜起,令内侍扶掖。不鸣赞,不蹈舞。正六卿并紫薇大学士、都宪御史、黄门尚书及亚卿等,皆称为“卿”。紫薇左右诸学士与黄门侍郎、佥宪御史、大司成、都给谏等,皆呼官衔。监察御史、给事中及各衙门五品以下,悉呼名字,凡经筵官进讲之时,天子亦呼为“先生”,其平日仍照品称呼。若东宫讲官,皇太子自始至终,总称为“先生”。紫薇左右学士,不在经筵,亦称为“先生”。若大学士,称为“老先生”。三公、三孤,则称“元老先生”。其正六卿与都宪御史、黄门尚书,皆呼日“先生”。加以官衔,如大宗伯,称为“称宗伯先生”。大司空,称日“司空先生”、“都宪先生”、“尚书先生”之类。亚六卿起,至黄门侍郎、佥宪、京尹、司成与薇省诸学士,悉称为“卿”。都给谏、监察御史与给事中、众御史及各衙门五品以上,悉呼官衔。余小臣各呼名字。
以上皆平日常行制度。其吉、凶、军、宾、嘉五大礼,别有仪文。字迹繁多,兹不能载。
月君草创毕,以示诸仙师曰:“礼仪制度,古来创自圣贤,后代因之考据。而今杜撰出来,也可行得否?”鲍师道:“这也与古礼多有相合,怎行不得?”
曼师道:“舜何人也?予何人也?难道后世就没有个可以制礼作乐的?毕竟后人做来,说是杜撰。当时未有礼仪,蓦地造出,有个不是杜撰的么?秦之李斯、汉之叔孙通,他是何物?尚且说白道黑,造起一代典章,至今也还宗他些制度。何况帝师,道统天人,学贯今古,半述半作的?谚云‘礼失而求诸野’,帝师起于草野,正合着这句话。若说行不得,就是不知礼的皇帝了!”鲍师等皆大笑。
公孙大娘道:“还有一说,君太尊,臣太卑,犹且不可,若帝与后原系敌体夫妻,因何跪拜迎接,无异仆妇之见家主。今帝师以女子而登九五,也要定个典礼,使皇后像个皇后,与众妃嫔之俯伏跪叩者,有些分别,未为不可。”鲍师道:“公孙仙师说得极是。帝为 乾道,后为坤道。《羲经》曰:‘大哉干元,万物资始。至哉坤元,万物资生。’虽尊卑有体,要亦不至悬绝若是,且后字与帝字同义,岂可称曰‘帝后’,行的是仆妾之礼?”月君道:“皇帝之女下嫁,亦夫妇也。何以舅姑之尊,尚用臣礼相见?尧降二女于妫,不闻瞽瞽、瞍夫妇,跪之叩之?这也是最不平的。我当折而衷之,定个仪制。”曼师道:“我看帝师只是护短女人,那里行得去?”月君笑道:“这是裁其过而补其不及,曼师因何反说?”曼师道:“反说,反说,反转来却是正说。你看天下妇女与男人行礼,男子深深一揖至地,女人只把膝磕子来一典,直挺挺的立着,也算个行礼么?平等亲戚尚使不得,何况见了尊长,也做出这个模样,岂不可笑?唐朝武墨登极,受享四海,臣民朝谒,就把女人抬贵起来,造下这曲膝之仪,美其名曰‘万福’,流传至今,把乡村里巷之匹妇,也都尊重了!何况公主是皇帝的女儿,岂不应该的?今帝师但要把至尊之女抑他下来,到不议及至贱之妇人,岂不是与武墨一般护短的了?”月君笑道:“曼师举一世而变化之,固出于大公至正,但帝旨只为朝仪起见。后妃朝帝主,驸马朝公主,似可类及,若说到民间妇女,则绝不相涉,如何可以牵连奏闻?”聂隐娘道:“定个典礼,竟自颁行,何必连着朝仪启奏呢?”公孙大娘道:“如今怕老婆的,一百个里到有九十八九个,难道个个是绒男子?也有错认了周公制礼,只道妇人是应大的!帝师移风易俗,整饬他转来,也为须眉吐一吐气!”
曼师道:“如今帝师威风,九州岛之外,八荒之内,没有个不震服的,自己也要存个地步,怎肯把这些女人来屈抑他?”月君笑道:“曼师用着激将之法了!”鲍师道:“帝师不知。他一个问讯,直要曲腰俯首至地,那女人只说个‘师父不劳’,连膝磕子也不曲一曲,他心上好不恼么?”众仙师皆大笑。
于是月君草定《女仪》数则,开列于左:
一、后妃未经册立者,虽元配,仍从妃制。必告之宗庙、百官,进册奉玺绶者,方名日“后”。帝至后宫,则后出殿檐,降阶俯躬而接。帝举手下辇,肩随同行进殿。后拜,帝答以牛礼。设位,帝南向,后北向坐,设宴亦如之,不同席,不并肩也。帝出,送之阶下,候帝升辇,后乃还宫。若宫中有广筵宴会,众妃毕集,帝与后皆正席南向,妃皆侧立,俟后赐坐,乃坐。宴将毕,后选辞帝行,帝起送后至殿檐间,诸妃皆下陛跪送,俟后升辇出宫,乃还。其平日,妃、嫔见后,一如见帝之礼。后不赐坐,虽位至贵妃,亦不敢坐。后有失德,非淫、妒、悍三者不废。废必告之宗庙,宣诸公、孤,无专废之礼。
一、公主下降,无论是何等人家,凡未经庙见之前,翁姑、夫婿,皆行臣下见公主之礼。礼未庙见者,不执妇功,故《魏风》之刺俭不中礼,令未庙见之妇缝裳者,曰:“纤纤女手,可以缝掌,”仍谓之女而不谓之妇;若已经庙见,乃应执妇功之候,虽天子之女,其奉翁姑与事夫婿,皆须恪尽妇道。与臣、庶家无异也。若有故而出,亦总照七出之例。若公主留于宫中,而驸马入见,仍行臣礼。在国与在家,各尽其道。
一、臣、庶家女子末出阁者,除拜见叔、伯、母舅,余皆不见;其已出阁者,凡九族亲戚在五服以内者,有事皆得接见。凡三党亲戚平等者,男子向上拜,妇人侧向答拜;若男系长亲,妇人向上拜,男子侧向答拜;男子系卑幼,亦向上拜,妇人侧立答以半礼。若作揖,男子俯首至地,妇人俯躬,衣袖至地而止。其有通家、朋友,与邻里往来相见者,无论长幼,总照平等亲戚之例。若孀居妇人,年五十以内者,止与己之胞弟兄及内侄,与夫之嫡侄相见,,并照平等及卑幼之例;其五十以上者,一切接见,均得与有夫之妇人同一例。向来曲膝万福之礼,永行禁绝。
月君方才写竟,曼师大笑道:“妇人揖不至地,到底护短!”月君也笑道:“虽然,妇人高髻云鬟,教他垂首至地,恐钗卸冠倾,不好看相。”曼师道:“这也罢了。倘有和尚、道士、女尼、女冠,系是应见的亲戚,作何行礼?怎不定个制度?怪不得帝师与我等道姑、尼姑混在一处了!”鲍师等又皆大笑。月君道:“虽出戏言,然其间到是要防闲的。”鲍师道:“还要防闲的哩!譬如奴仆、丫鬟,见主子、主母,虽然贵贱有别,到底有男女之嫌。而今世界主奸仆妇,像个理所当然;还有奴才奸主母的,其主碍于体面,竟至明知不问;或有己奸其仆之妇女,自觉内惭,不便究治,大家和同混一起来,也还成个人么?
从来刑罚治于已然,礼法治于未然,帝师何以不虑及耶?”月君点首道;“善哉!善哉!此等深意,皆补圣贤所未备。”正欲染笔起草,素英又进言道:“我最恼的是妇人搽粉涂朱,妆得似小鬼一般。亦应禁止才是!”月君道:“定的是礼,这等妆饰之事,不在礼文上的,如何说到这个地步?”曼师道:“怎说不到?只教他在礼上梳妆便了。”月君道:“我有个道理在。”随又写出数条,云:
一、奴仆与主母,平常无事不许相见;其有叩节拜寿,并吉凶事宜,或奉使禀令应入见者,主母出中堂南向,奴仆于阶下背跪叩首,起亦背立,禀命已毕,即趋出;如非紧要之事,令小童或妇女传言,不得擅入中门。若主母孀居,则垂帘而见,奴仆仍行背叩之礼。其傍主母,若家主之嫂与弟妇,并姊妹之亲,均照此背叩,只行半礼;唯家主之母年五十以上者,见而禀对与家主同。
一、家主与仆妇,除自幼以丫鬟、婢女配合童仆,照常服役外,其余收买仆从,另居外宅者,苟无正事,妇女与家主亦不见面。其仆与妇同见家主,一体面叩;若止仆妇入见,亦行背叩之礼。有禀令事宜,但请命于主母。若仆妇寡居,止许见主母,不见家主。或奉命至亲党之家,亦止见旁主之妇,虽家主之嫡叔伯、胞弟兄,亦不见面、行礼。若系祖父传下之人,未经分析,体统宜一;若已分析,则各有各主,其仆见家主之弟兄、叔伯,仍行全礼。其余只行半礼,若仆妇,概止行半礼可也。
一、大家闺门内服役者,男系童子,女系丫鬟。若已匹配,均出中门外居住。其小户人家,既无内外之别,亦不可有奴婢之名,当称为义男义妇,其体与子孙同。
一、凡和尚、道士,已是方外,虽至戚妇女,无相见之礼。若系妇尼、女冠,无论是亲非亲,尊卑长幼,一体平行。
曼师道:“差了!差了!倘若祖太太一辈出了家,也与子孙妇辈平行,有这理么?”鲍师道:“好胡说!现今你做尼姑,见了你外甥剎魔主,还怕得他狠哩!”月君笑道:“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我如今依着曼师,除亲姑、亲祖姑外,方照此例而行,何如?”公孙仙师道:“这个没得说。”
月君随添注在方外条下。又将汝饰事宜,另写一款,云:
一、夫妇百年偕老,终日相对,须如宾客一般。所谓情欲之感,无介平仪容,燕私之意,不形,乎动静,方为君子、淑女。正不必兰麝熏肌,粉脂涂面,以为容悦之态。谚云:“丑妇良家之宝。”无盐、德耀,为千古第一丑妇,即为千古第一贤嫒,不闻其稍有妆饰也。丑者尚不须妆饰,况其美者乎!然而诗云“刑于寡妻”,此尤在为丈夫者,整其大纲,而使闺人不屑屑于画眉点额,如谢女之有林下风范,岂非绝代佳事?至夫侍妾、媵婢,舞女、歌姬,粉白黛绿,争妍而取怜,处其地位,理所当然,不在禁例;又若娼家乐户,献笑倚门,迎新送旧,全在乎异样新妆,作为狐媚以惑人心,尤不在此禁例。
鲍师诸师看了,大赞道:“禁得妙!禁得妙!不禁的尤妙!从此天下闺中,皆化为淡汝真色矣!”月君遂命素英,一并封发相府,除会朝仪制与后妃、公主二则应奏覆皇帝外,其臣、庶家五条,即颁敕各郡、县一体遵行。
越数日,吕律与高咸宁各有联衔奏疏二道,不知也为朝仪大典与否。从来草野师儒,每负礼乐典章之学问;庙堂君相,宁无损益因革之权宜?且看下文。
楔子
(净扮魏齐领卒子上,诗云)自从分晋列为侯,天下雄兵数汴州。谁想马陵遭败后,至今说着也还羞。某乃魏齐是也,佐于魏国,为丞相之职。想俺先祖魏斯,与那赵籍、韩虔,同为晋大夫,三分其地,我魏国建都于大梁。今天下并为七国,是秦、齐、燕、赵、韩、楚和俺魏国。各据疆土,倚强凌弱,不肯相下。俺魏国与齐国有积世之仇,前年齐国遣孙膑统领军马,明称救韩,暗来袭魏,被他诈败佯输,添兵减灶,在马陵山下削木为号,众弩俱发,射死大将庞涓,掳了长啊公子申归齐。俺魏国从此不振,曾许他三年一进贡,屈指之间,早是三年了也。近日俺惠王病染不安,命俺权国,欲遣一文武全备能言快语之士,往聘齐国。一来还他三年贡物,二来求放公子申还朝,重修两国之好,永为唇齿之邦。俺国中惟有中大夫须贾其人,可以任使,已曾奏知俺主,着他前去。他说今日起程,必来辞别,可怎生这早晚还不见来?左右,与我门首觑者,若须贾来时,报复我知道。(卒子云)理会的。(冲末扮须贾上,云)小官魏国中大夫须贾是也。俺主惠王不豫,魏齐权国,令小官奉使于齐。奈小官生而拙讷,不能应对,恐误两国之好。小官家中有一辩士,乃是范雎。此人深怀妙策,广览群书,问一答十,堪充其任。小官欲举此人同去,也见俺魏国多才,有何不可?此间正是相府门首。小校报复去,道有须贾来了也。(卒子做报科)(魏齐云)道有请。(卒子云)请进。(做见科)(魏齐云)大夫,你来了也。今日为何还不登程?(须贾云)须贾行李已发,还有一事,未敢擅便,特此禀知。(魏齐云)大夫有何事?但说不妨。(须贾云)须贾平日拙口钝辞,犹恐应对有误。家中有一辩士,名曰范雎。得与此人同行,凡事计议,万无一失。须贾未敢自专,请老相国裁夺。(魏齐云)你说那范雎在于何处?(须贾云)现在舍下。(魏齐云)既然如此,何不就着此人来见俺波?(须贾云)左右,请将范先生来者。(卒子做唤科,云)范先生安在?(正末扮范雎上,云)小生姓范名雎,字叔,本贯魏国人氏。幼习儒业,兼看兵书。不幸父母早年亡化,在此中大夫须贾门下,做着个门馆先生。今日着人呼唤,不知有甚事,须索走一遭去。(做见须贾科,云)大夫呼唤小生,有何事分付?(须贾云)今小官奉使往齐,特举先生为副,万一请得魏申公子还国,先生必有重用。俺适才已禀过魏相了,同去见来。(正末云)既如此,大人请先,小生随后。(须贾做入见科,云)禀上老相国,则此人便是范雎。(正末拜科)(魏齐云)辩士免礼。恰才须贾大夫举荐你同入齐为使,若保的俺长兄公子无事还于本国,那
其间自有重赏加官也。(正末云)大人放心,小生自今日入齐为使,管教公子无事还国也。(唱)
【仙吕】【端正好】凭著俺仲尼书,苍颉字,周公礼,子产文辞。奈家贫不遇人驱使,怎肯道是无用也于才思。
(魏齐云)只要你保的公子还国,必有重用。(正末唱)
【幺篇】常则是半生忙,不遂我平生志,居陋巷甘分随时。今日个和使臣冠盖相随次,离魏国,到临淄;凭喉舌,决雄雌;休战阵,免兴师,(带云)大人放心,凭范雎三寸之舌,包请俺公子归国便了。(唱)管成就这公事。(下)
(须贾云)须贾就此告行,上托宗庙之灵、君主之福,下赖公子之德、相国之威,管权两国和好,无负此一番使命也。(做拜别科)(魏齐云)大夫,则要你小心在意者。(须贾做出门科,云)左右那里?收拾行装,轻车一辆,从者六七人,与范雎先生同往齐邦为使,则今日走一遭去。(诗云)从来使命本非轻,犹喜相知共此行。三寸舌为安国剑,一函书作固边城。(下)(魏齐云)令人,安排酒果,到于十里长亭,与须贾大夫饯行去来。(下)
第一折
(外扮邹衍领张千上,诗云)形据琅琊胜,财归渤海肥。七雄谁第一?什二在东齐。小官乃齐国中大夫邹衍是也。方今周室既衰,列国诸侯,互相吞并,号曰七雄,是秦、齐、燕、赵、韩、楚、魏。先年间俺国与魏邦有隙,皆因魏邦倚恃庞涓之势,屡次侵犯俺国。后来遣卜商大夫往魏进茶,闻知孙子大贤,在茶车里暗藏他归国,俺主公拜为军师。是时庞涓伐韩,孙子口称救韩,却引兵径去袭魏,诈败佯输,添兵减灶。庞涓大喜曰:"我固知齐军怯,入我境,士卒亡者过半矣。"竟被孙子将那庞涓赚到马陵山下诛了,连他公子申也被掳了。魏邦因此许俺三年进贡,今经第三年也。魏邦使臣乃是须贾,带一副使,名为范雎。这范雎果然是个能言巧辩之士,俺主公见他一席话,不胜大喜,遂放公子申还国,两邦修好,永为唇齿。俺主公特遣小官在驿亭中摆设筵宴,管待范雎,更有偌多赏赐礼物,表俺主公敬贤之意。张千,门首觑者,若贤士来时,报复某知道。(正末上,云)小生范雎,随着须贾大夫,到此齐国为使。见了齐君,被小生几句话打动的他心欢意悦,就释放俺公子申无事回还。今日有齐国中大夫邹衍,在驿亭中令人相请,须索去走一遭。想俺学成文武全才,虚淹半世,几时是那峥嵘发达时节也呵!(唱)
【仙吕】【点绛唇】日月煎熬,利名牵扰,人空老。今日明朝,则俺这愁思知多少。
【混江龙】若依着先王典教,贫而无谄富无骄,俺可甚一身流落,半世辛劳?常只是白首相知犹按剑,枉了也朱门先达有同袍。猛回头则落的纥地微微笑,倒不如痴呆懵懂,甘守着陋巷的这箪瓢。
(云)可早来到驿亭也。令人报复去,道有范雎在于门首。(张千做报科,云)报的大人得知,有范雎来了也。(邹衍云)道有请。(张千云)请进。(做见科)(邹衍云)贤士,小官奉主公命令,在此相候良久。贤士请坐。(正末云)量小生有何德能,劳大王如此重待?(邹衍云)贤士有如此大才,久后必有大用也。(正末唱)
【油葫芦】自古书生多薄命,端的可便成事的少,你看几人平步蹑云霄?便读得十年书,也只受的十年暴;便晓得十分事,也抵不得十分饱。至如俺学到老,越着俺穷到老。想诗书不是防身宝,刬地着俺白屋教儿曹。
(邹衍云)贤士,如今这秀才每但读些书,便去求官应举。贤士有如此大才,何不进取功名也?(正末唱)
【天下乐】他每只是些躲避当差影身草,自古来文章,可便将人都误了。(邹衍云)我想古人都是靠着文章出身的,怎见得就误了人来?(正末唱)劝今人休将前辈学。(邹衍云)学便如何?(正末唱)学卞庄斩虎的入虎穴,学吕望钓鱼的近池沼,学太康放鹰鹘拿燕雀。
(邹衍云)贤士,你不学古人,待要怎生也?(正末唱)
【那吒令】我论着那斩虎的,则不如去斩蛟;(邹衍云)这钓鱼的,可是如何?(正末唱)钓于的,则不如去钓鳌;(邹衍云)这放鹰的,可是如何?(正末唱)放鹰的,则不如去放雕。调大谎往上趱,抱粗腿向前跳,倒能够禄重官高。
(邹衍云)贤士,如今世上都是只敬衣衫不敬人的时节,也须穿着那鲜明衣帽,打扮的齐整些才好。(正末唱)
【鹊踏枝】但有些个好穿着,好靴脚,出来的苫眼铺眉,一个个纳胯挪腰。说谎的今时可便使着,天那,则俺这诚实的管老死蓬蒿!
(邹衍云)贤士,你可不寻几个相识朋友,告求些赍发去?(正末唱)
【寄生草】本待要寻知契、谒故交,见十家九家门关了。起三阵五阵檐风哨,有千片万片梨花落。但得个一顷半顷洛阳田,谁待想七月八月长安道?(邹衍云)张千,将酒来。(张千云)酒到。(邹衍云)贤士,小官奉命将着那牛酒管待贤士,请满饮此杯者。(做递酒科,正末云)大人请。(邹衍云)贤士请。(正末云)恭敬不如从命,小生饮这杯酒咱。(做饮酒科)(邹衍云)小官奉主公的命,在此驿亭中管待贤士,须要尽醉方归。张千,唤将那歌儿舞女来者,着他席间伏侍贤士。(张千云)歌儿舞女走动。(二旦上,动乐科)(邹衍云)贤士,如今暮冬天道,纷纷扬扬下的是国家祥瑞,更接着这歌儿舞女,娇喉细细,红袖翩翩。贤士请放开怀抱,满饮一杯者。(正末云)大人,委的是好受用也!(唱)
【金盏儿】俺只见瑞雪舞鹅毛,美酒泛羊羔。这阴风不透重帘幕,两行弦管列娇娆。频敲白象板,轻品紫鸾萧。(邹衍云)贤士,此处比门外又是一般天气。(正末唱)抵多少地寒毡帐冷,杀气阵云高。(邹衍再递酒科,云)小官想来,据贤士有经纶济世之才,补完天地之手,文通《三略》,武解《六韬》,只合早决功名,立取荣耀。刬地困于穷途,可不枉了你也!(正末云)大人,我范雎幼年失教,不谙经史。想为官者要忠勤廉正,去暴除贪。量范雎是一愚瞽之夫,则可待时守分,知命安身,未敢希望功名也。(唱)
【醉扶归】俺则待手把着严陵钓,耳洗着许由瓢。不图他顶冠束带立于朝,但得个身安乐。(邹衍云)贤士,你怎么说这等没志气的话?人生功名富贵,皆由自取,也不专是天数。(正末唱)则这的便是俺一斟一酌,再休题富贵也有个轮来到。
(邹衍云)贤士,你看俺为官的,吃堂食,饮御酒;佳人捧臂,壮士擎鞭;出则高牙大纛,入则峻宇雕梁;堂上一呼,阶下百诺,何等受用!似你这闲居的,粗衣淡饭,草履麻绦,有甚么好处?(正末云)大人,则您这为官的,怎比俺清闲快乐也。(唱)
【金盏儿】你为官的刚量度今朝,又早想来朝,您几时学得俺齁喽喽一枕头鸡叫?(邹衍云)倒是你那闲居的好。(正末唱)闲居的无事那逍遥,吃的是浊醪一醉酒,直睡到红日半竿高。则俺这无忧愁青衲袄,索强如你耽惊怕紫罗袍。
(邹衍云)贤士,再饮一杯。(正末做醉科,云)大人,酒够了也。(做睡科)(邹衍云)贤士敢有酒,睡着了也。左右休大惊小怪的,等贤士醒来时,再饮几杯者。(须贾上,云)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小官须贾,自至齐国,赖得范雎之力,在齐王座间反复辩论,范雎对答如流,辞无凝滞。齐王大喜,厚赐回聘礼物,又放俺公子申还国,永为唇齿之邦,岂不可喜!小官今早谢过了齐王,止有中大夫邹衍尚未面别,闻知他在驿亭待客,不若就彼处告辞。令人,邹大夫在此么?(张千云)俺大夫在此待客哩。(须贾云)有劳报复一声,道有魏须贾还国,特来告别。(张千做报科)(邹衍云)你说管待贤士,着他回去,明日来辞。(张千做回科,云)俺大夫管待贤士哩,着你明日来辞。(须贾云)公子和行李都已先去了,怎生是好?令人,有劳再说一声,道须贾不能久待。(张千云)俺大夫着你明日来辞,我怎敢又过去?(须贾云)没奈何,再央你过去说一说。(张千云)也罢,你且等着,待我与你再禀。(张千做禀科,云)有须贾他说即刻要辞别,不能久待。(邹衍做怒科,云)这厮好打!好道管待贤士哩,着他明日来。我没有私宅的?这里也不是他告辞处。你休出去,一壁有者。(张千做侍立科)(须贾云)小官在此门下伺候良久,不见回音,莫不那祗侯人不肯通报么?天色渐晚,恐怕误了程途。待不辞来,又恐怕大夫见罪。他说管待贤士,不知管待的是何贤士?我自过去,有何不可(做入门科,云)这是仪门前,且莫过去,我试看咱。(做见正末惊科,云)我道大夫管待甚的贤士,可是俺那范雎!此席为何而设?我过去觑破此人,看他说甚么。(做进见,正末惊起科,云)呀,大夫到此也。(须贾云)范雎,你也在这里那?(正末云)是小生被召在此。(须贾云)须贾奉使,多谢大夫周方,今日还国,特来告辞。(邹衍云)须贾,你来是拜辞,还是撞席?我没有私宅的么?这驿亭中岂是你辞别去处?我若不看贤士之面,我将你囚于齐国,着你终身不能回去也。(须贾做怕科,云)小官得罪了也。小官在门外听候。(邹衍云)住者。须贾,着你这大雪中来辞我,怎生无一杯酒与你吃?看着贤士面上,令人,将酒来。(张千做斟酒,邹衍递科,云)须贾,满饮一杯。(须贾云)小官谨领。(邹衍云)住者,贤士不曾饮过哩,须贾,你怎敢先饮?(须贾做低头科,云)是、是、是。(邹衍云)贤士满饮此杯者。(正末云)小生怎敢先饮?(邹衍云)贤士,恭敬不如从命,贤士饮了者。(正末云)小生饮。(做饮酒科)(邹衍云)令人,将酒来,须贾,你满饮一杯。(须贾做接酒科)(邹衍云)住者,你慌做
甚么?大瓮家酿着酒哩,你吃多少?靠后。贤士,一只脚儿来,两只脚儿来,贤士请个双杯。(正末做饮酒科,云)小生饮。(邹衍云)令人,将酒来。须贾,你饮这杯酒。(须贾做接酒科)(邹衍云)住者,几年不曾见那酒?两只手捞铃一般相似,靠后。贤士,可不道"三杯和万事,一醉解千愁"?(正末云)小生酒够了也。(邹衍云)贤士既不用酒,叫左右将礼物来。(卒子做托砌末上科)(邹衍云)贤士,小官奉主公之命,有黄金千两,权为路费,少助行色,莫嫌轻微也。(正末云)大夫,小生多蒙大王厚礼,这等牛酒管待,尚且难消,又赐黄金千两,断然不敢叨受。(邹衍云)贤士,俺主公所赐之物,贤士不受,莫非嫌轻么?(正末唱)
【赚煞】我可也敢嫌轻?(邹衍云)莫非为少么?(正末唱)非为少,(邹衍云)贤士不受,可是为何那?(正末唱)则俺这穷命里消他不了。(邹衍云)蔬菜薄味,不成管待。(正末唱)百味珍羞食又饱,(邹衍云)贤士有酒哩,再饮几杯波。(正末唱)便做道酒肠宽沉醉陶陶。俺这里下阶道,(做行复立科,云)范雎,你不辞而回,是何礼也?(做回谢科,唱)屈脊低腰,承管待深恩甚时报?(邹衍云)贤士,这黄金是主公所赐,请收了者。(正末唱)这千金敢叨?(须贾云)大夫见赐,安得而辞?(正末唱)断然的不要,(须贾云)可不道富与贵,人之所欲也?(正末云)"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唱)俺则待粗衣淡饭且淹消。(下)(邹衍云)贤士去了么?(张千云)去了也。(邹衍云)须贾,你知罪么?(须贾云)小官不知罪。(邹衍云)须贾,你岂不闻"任贤则昌,失贤则亡"?故秦用百里奚而秦霸,郑用子产而郑强;吴去子胥而吴衰,越去范蠡而越灭。如你魏国,可谓失贤矣。前者不用孟子为相,却用庞涓为帅,所以马陵之战,你国公子申被掳于此。如今有一范雎,又不能用而为相,却用你为大夫。俺主公释放你公子申还国者,专为范雎之贤也。兀那须贾,你到于本国,便能辞官谢罪,让位范雎,万事罢论。倘若挟冤记仇,须贾,你觑者,俺这里雄兵百万,战将千员,有一日兵临城下,将至濠边,四下里安环,八下里拽炮,人平了你宅舍,马践了你庭堂,将你魏国蹅踏的粉碎,那其间则怕你悔之晚矣。须贾,(诗云)你也曾读古圣文章,须知蔽贤者谓之不详。莫等待兵临城下,方才懊悔道自取其殃。(下)(须贾云)我正疑怪范雎今日临行不见,却在此间饮酒。我乃魏国中大夫,受命为使,倒不得与此宴。范雎是一从者,反受他牛酒管待,又赐黄金千两。我若非亲身至此,怎知有这等事!我想范雎本是一个贫士,因见我至此,故不敢受他这千金之赐。我如不来,此金必然受了。教我转转猜疑,其中必然暗昧。(做沉吟科,云)这有甚么难见处?想必范雎在我背后,以魏国阴事告齐,故得此重赏。范雎,你好无礼也!你坐于堂上,我立于阶下,全无一点不安的意思。今日之事,我且藏于腹中,等待还国之后,范雎,咱和你两个慢慢的说话。正是"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下)
第二折
(魏齐领卒子上,云)某魏齐是也。遣须贾大夫入齐为使,不想齐王就放长兄魏申还于本国,又有回聘之礼,此皆是须贾大夫之功也。今日他在宅中安排酒肴,请某赴宴,想为赏雪而设。已曾分付左右,辆起安车,往须贾大夫宅中走一遭去。(下)(须贾引祗从上,云)小官须贾,自从使齐还国,主公大喜,优礼甚厚,止有范雎一事,还不曾说明。今日就家中略备果桌,专请丞相一人,要究范雎受齐宴赏之私,是何缘故。早间已令人请下,未见到来。时遇暮冬天道,纷纷扬扬下着国家祥瑞。天色寒冷,一壁厢备下热酒伺候。左右,门首觑者,等丞相来时,报复我知道。(祗从云)理会的。(魏齐领卒子上,诗云)紫阁黄扉相府开,安危须仗出群材。车声何事辚辚动,专为华筵赏雪来。此间正是须贾大夫私宅门首。令人,报复去,道某家来了也。(祗从做报,须贾慌接科,云)须贾有何德能,敢劳老相国屈高就下也。(魏齐云)多承大夫重意,老夫来迟休怪。(须贾云)不敢。令人,一面吹灯,抬上果桌来者。(祗从做抬果桌,须贾递酒科,云)将酒来,老相国请满饮此杯。(魏齐云)大夫此一遭出使,保的长兄还国,皆是大夫之力也。(须贾云)此岂须贾之能,全仗主公的洪福,老相国的余威,何足挂齿?今日雪中,荷蒙台驾降临,须贾不胜荣感。但有一事,要禀知老相国,未敢擅便。(魏齐云)大夫有何事,但说不妨。(须贾云)非是须贾饶舌,实为国家利害,不得不言。前者须贾不才,出使齐国,所举范雎同去。事毕将回,须贾因辞齐大夫邹衍于驿亭中,适值邹衍奉其主齐君之命,以牛酒筵宴款待范雎,宴罢又赠黄金千两。其时范雎看见须贾到来,遂辞金不受。我想此人必以魏之阴事告齐,故得其赏。不然何以致此?须贾一向怀疑,未敢遽发。但此事关系非小,今日难得老相国降临,乞差人召来与须贾面对,审问一个明白。(魏齐云)大夫不说,某岂得知!便着人唤将范雎来者。(卒子云)范雎安在?(正末云)小生范雎是也。自陪须贾大夫入齐为使,保的公子还于本国,(叹科,云)也不见一些功劳在那里,岂不是时也、命也?今日冬天腊月十二,乃是小生贱降之日,太学中同辈书生请小生饮一杯儿酒。恰才正饮之间,有一书生说起太公事来,俺想他遇不着那文王呵,(唱)
【南吕】【一枝花】这其间尚兀自垂钓在渭水旁,独坐在磻溪上。至如我有才如吕望,也则怕无福可便遇文王。暗自斟量,天生下穷酸相,几时行通利方?凭着咱鼓舌摇唇,立取他封侯拜将。
【梁州第七】但只问魏公子因何释放,全仗着那一个游说齐邦?怎生这功劳不在咱头上?几曾沾一丝儿赏赐,壮半米儿行装?可着俺越多伎俩,越受凄凉。枉误了十载文章,干捱了半世风霜。他、他、他,谁肯念陋巷间一瓢的书生,是、是、是,我愿则愿那都堂中八府的宰相,来、来、来,他每都不着我见那深宫内万岁的君王。这天气,怎当?白茫茫冰连江海三千丈。徒步去,将何往?早则是冒雪冰寒冻欲僵,这便是咱衣锦还乡!
(做见祗从科,云)请小生有何事干?(祗从云)范先生,你在那里来?俺大夫安排筵宴管待丞相哩,教我请你,快行动些。(正末云)原来是大夫教你请我么?(唱)
【隔尾】你那里葡萄酒设销金帐,罗绮筵开白玉堂。闻知道魏相国亲身到宅上。(做徘徊科,云)既是请丞相赴宴,怎又请我?(唱)故意把寒儒厮奖,显的他宽洪海量。(云)哦,我知道了也。(唱)多应是须贾高情,将我这范雎来讲。
(做见科)(须贾云)范雎,你在那里来?(正末云)今日是小生贱降之日,太学中一辈的书生,请小生饮几杯酒。听得大人呼唤,小生不敢稽迟,一径造此。(须贾云)哦,原来今日是你生日。祗从人,与我扫一搭干净田地,请先生去了衣服者。(正末云)老丞相在上,小生怎敢去衣服?则这般呵好。(须贾云)还请去了衣服。(正末云)我猜着了也。(唱)
【牧羊关】敢怕吃那细索面,醒酒汤,便是油汁水瀽污也何妨?今日个为公子设佳筵,怎倒与小生做贱降。(魏齐云)范雎,恭敬不如从命也。(正末做脱衣服科)(须贾云)将问事来。(祗从做丢下问事)(正末做慌科,云)酒席上怎么用这东西?(唱)只见一条沉铁索当前面,两束粗荆棍在边厢。那里有这般样稀奇物?大夫也,强将来做荐寿觞。
(须贾云)范雎,你知罪么?(正末云)小生不知罪。(须贾云)今日个请老相国在此,和你讲明一句话。当日同使于齐,齐君牛酒金帛,独独管待你,是何缘故?你可对老相国实说。(正末云)老丞相在上,当初随大夫入齐为使,见了齐君,小生一席话间,使齐君大喜,释放俺公子还国。这的是小生之功,怎做得小生之罪?(须贾云)范雎,你不以吾国阴事告齐,焉得有此重待?你如何不肯实说?(魏齐云)这匹夫不打不招。(须贾云)祗从人,与我打着者!一杖子与他增添一岁。(祗从做打科)(正末唱)
【隔尾】正是那耕牛为主遭鞭杖,哑妇倾杯反受殃,灾祸临身自天降。我吃了这一场棍棒,天那!这的是为国于家落来的赏。
(须责云)左右将酒来。老相国,常言道"酒肉摊场吃,王条依正行"。今日筵上饮酒的自饮酒,他受刑的自受刑,正所谓情法两尽。请老相国满饮一杯。(正末云)大夫,这数九的天道,去了衣服,不冻杀小生也?(须贾云)你这等人,不冻死了要他怎的。(正末唱)
【牧羊关】泪雹子腮边落,血冬凌满脊梁,冻剥剥雪上加霜。则被你饿掉了三魂,敲翻了五脏。带肉连皮颤,彻髓透心凉。似这等勘范叔森罗殿,抵多少冻苏秦冰雪堂。
(须贾云)左右将酒来。(祗从云)酒到。(须贾做递酒科,云)老相国请满饮一杯,少遮寒色。(正末云)大夫,你打了小生一日也,有甚么茶饭与小生些儿吃?(须贾云)你饿了么?据礼不当与你吃,我怎肯做的"坐儿不觉立儿饥"?祗从人那里?将的他那茶饭来。(祗从做拿砌末放下科)(须贾云)祗从人,你着他自己揭开食用波。(正末做开看科,云)这的是喂头口的草料,怎生与小生吃?(须贾云)你道是喂头口的草料与你吃?匹夫,我保你同入齐为使,你以阴事告齐,受他金帛牛酒,你与头口何别?岂不是背槽抛粪?你吃了者,一根草与你添一千岁寿。若不吃呵,祗从人,将大棒子打着者!(祗从做打科)(正末唱)
【红芍药】哎呀,一轮红日为谁藏,地老天荒。我则见半空中瑞雪乱飞扬,一刬颠狂。则恁这待佳宾筵会上,端的个华堂别的风光。放下那一盘家剉草半青黄,拌上些粗糠。
(须贾云)你这等人只该与你这样东西吃。(正末唱)
【菩萨梁州】则我这绵囤也似衣裳,坐不的红炉也那土坑。吃黄齑的肚肠,(带云)抬了者。(唱)我吃不的这法酒肥羊。则我这三般地狱怎生当?无情风雪无情棒。似吃着无心草,死熬这掩情况。打得我肉绽皮开内外伤,眼见的不久身亡。
(正末做死科)(魏齐云)那范雎打的如何?(卒子云)打死了也。(魏齐云)大夫,这酒也饮的勾了。(须贾做醉科)(魏齐云)哦,大夫醉了也。等他醒来时,说我自回去也。左右,将坐车来,还府中去。(诗云)主人已沉醉,老夫归去来。轩车还相府,灯火出天街。(下)(须贾做醒科,云)丞相爷安在?(祗从云)适才回去了也。(须贾云)他回去了?敢是怕我贻累他哩。左右,揣那匹夫过来。(祗从云)范雎已打死了也。(须贾云)哦,他死了?休道打杀一个,打杀了十个也无事。祗从人,与我将他撇在后面厕坑里,明日将粪车载出去。不是这等,也警不的后人。只为范雎不忠于国,不孝于家,小官平生一世,偏怪这等无恩无义的人。(诗云)非我不心慈,王法本无私。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下)(祗从做抬正末撇下科,云)将范雎丢在厕坑中也。咱等伏侍这一日,天气寒冷,各自回家吃杯酒去,待明早回话便了。(下)(正末做醒科,唱)
【隔尾】哎呀,我几曾醉眠绣被流苏帐,莫不是梦断茅庐映雪窗?长叹罢刚将眼睁放,我看了这厢,我又觑了那厢。天也,原来我这七尺身躯在那厕坑里躺。
(叫疼科,云)范雎,你好苦也!大夫,你好狠也!你便打死我也罢了,怎么丢在厕坑里?这秽气教我如何当得!且待我慢慢的挣扎起来,只索逃我这性命去。(外扮院公冲上,云)自家须贾大夫家一个院公是也。今日俺主人摆设筵宴,管待那魏齐丞相,整整吃了一日的酒。如今天色晚了也,我点起灯来,家前院后执料去咱。(做撞见,正末慌科)(院公云)是甚么人在这里走动?(正末做躲科)(唱)
【牧羊关】待走来如何走?待藏来怎地藏?没揣的偏和他打个头撞。(院公云)我举起这灯来试看咱。我道是谁,原来是范雎。你看一身秽污,你也少吃一钟波。(正末唱)我几曾吃美酒羊羔,刚刚是吃了会胡枷乱棒。(院公云)你既不醉呵,怎生浑身都是秽污?(正末唱)则被这粪沾湿我两鬓角,尿浸透我一胸膛。(院公云)你站开些,这臭气当不得。(正末唱)你闻不的我这秽气浑身臭,院公也,我几吃那开埕十里香。(院公云)你原来不曾吃酒,可怎生这个模样?(正末做跪科,云)院公可怜见,你救我咱。我同大夫入齐为使,见了齐王,一席话间,齐王大喜,便将公子魏申释放还国。齐王命中大夫邹衍在驿亭中赐牛酒管待小生,又赐黄金千两,我并不曾受,这是大夫亲见的。今归本国,安排筵宴请魏齐丞相饮酒,说我以阴事告齐,将我三推六问,吊拷绷扒,打死了我,丢在这粪坑中,倒亏这秽气熏活了。望院公怎生救我出去,此恩异日必当重报。(院公云)嗨,好可怜人也。这里也无人,你跟我将来,打些水淋的你身上干净,脱了你那秽污衣服。这寒冷天道,不冻杀了你来。我有穿的旧绵衣服,待我取来与你穿。(做取砌末科上,云)你穿了这衣服,还有五两碎银子,与你将息去。我如今开了后角门,放你出去。你休在这里,不问他州外府,逃你的性命。你久已后若得志呵,只休忘了我的恩念。(正末做拜科,云)院公,你是我重生的父母,再养的爷娘。小生也不往他处,唯有秦国最强,可以报仇,就此告辞去也。(唱)
【黄钟尾】我便似伍员去楚心犹壮,孙膑投齐气怎降?谢恩人肯主张,放咱去入咸阳。仗英雄显志量,见秦君说勾当。管穰侯立辞相,不荒唐有承望,(云)院公,不是我范雎说口,想报冤之期,可也不远。(唱)你则待的到蛰龙一声雷震响。(下)
(院公云)早是他遇着我哩,若撞见别人,可怎了也?若是死了这样有才学的人,岂不可惜?等主人问时,我只说在粪车里已将他送出城外去了,料想不来寻他。正是天上人间,方便第一。莫待他年,才想今日。(下)
第三折
(须贾引祗从、院公上,诗云)齐邦为使有风尘,今日驱车又入秦。人道此中狼虎地,可能容易出关门?小官须贾,此来为秦国新拜一相,乃是张禄,遣人遍告六国,各以中大夫入秦庆贺。小官到此好几日了,争奈各国使臣也还有未到的,那张禄丞相不肯放参。时遇冬寒天道,风雪大作,少不得要往相府前去伺候。院公,你在客馆中整顿下茶饭,我等雪慢呵乘车而回也。(院公云)理会的。(院公下)(须贾做行科,云)雪大的紧,祗从人,且半这车儿向人家房檐下略避一会,等雪慢时再行也。(正末上,云)小官范雎是也,入秦以来,改名张禄,代穰侯为相。曾遣人遍告六国,各遣中大夫前来称贺。那须贾到此已几日了,我如今卸下冠带,仍旧打扮布衣,到客馆中看须贾去,看他可还认得我么?想我范雎若不受那苦楚,几时得这峥嵘发迹也呵!(唱)
【正宫】【端正好】未亨通,遭穷困,身居在白屋寒门。两轮日月消磨尽,不觉的添霜鬓。
【滚绣球】人道是文章好济贫,偏我被儒冠误此身,到今日越无求进,我本待学儒人倒不如人。昨日周,今日秦,(带云)似这般途路难逢呵,(唱)可着我有家难奔,恰便似断蓬般移转无根。道不得个地无松柏非为贵,腹隐诗书未是贫,则着我何处飘沦?(正末做窥望)(须贾见科,云)奇怪,大雪中走将来这个人,好似范雎也。待道是呵,我当初打杀他了,再怎生得个范雎来?待道不是呵,你看那身分儿好生相似。且休问他是不是,待我唤一声:范雎,范雎,近前来,我和你说话咱。(正末云)谁唤范雎哩?(唱)
【叨叨令】我听的他两三番叫咱往前进,猛可便扭回身行至车儿近。我这里忙掠开泪眼将他认,(须贾云)是我唤你哩。(正末唱)我这里觑绝时倒把身躯褪。(正末做怕科)(须贾云)范雎,你见了小官,这般慌做甚么那?(正末唱)大夫也,你莫不又待打我也波哥,你莫不又待打我也波哥,唬的我兢兢战战忙逃奔。(须贾云)范雎少待,一别许久,正要和你讲话,何故如此惊恐?先生固无恙乎?(正末唱)
【滚绣球】大夫也,想着你折磨我那一场,我吃了你那一顿,你打到我有二三百棍。(须贾云)你且休题旧话,则问先生何以到此?(正末唱)自从我逃灾出魏国夷门,(须贾云)原来先生西入秦邦,有几时了?(正末唱)到今日经两冬,过一春,睡梦里不曾得个安稳。(须贾云)你也曾思量小官么?(正末唱)想着你那雪堆儿里将我棍棒临身,(须贾云)你这般慌做甚么?(正末唱)但题着你名姓先惊了胆。梦见你仪容,(带云)兀的是须贾大夫来也。(唱)哎呀,可又早唬了魂,有甚精神?
(须贾云)小官今日见先生,观其气色,比往日大不同,想必峥嵘得意于此?(正末云)大夫休说小生吃的,且看小生穿的。(唱)
【倘秀才】你看我这巾帻旧、雪冰透我脑门,衣衫破、遮不着我这项筋,甚的是白马戏缨衫色新?自叹气,自伤神,只落的微微暗哂。
(须贾云)嗟乎,范叔一寒如此哉!左右,取一领绨袍过来。(祗从做取衣科)(须贾云)雪大,天气寒冷,此绨袍聊与先生御寒咱。(正末云)量小生有何德能,多谢了大夫!(做接衣科)(唱)
【伴读书】谢大夫多情分,赐绨袍无悭吝。我可便接将来怎敢虚谦逊,觉的软设设身上如绵囤。不由不喜孜孜顿解心头闷,我、我、我,怎报的你这救济之恩?
(须贾云)这绨袍穿着,倒也可体。(正末唱)
【笑和尚】比我旧腰身宽二分,比我旧衣襟长三寸,正遮了这破单裤精臁刃。冻剥剥正暮冬,如今暖溶溶便开春,来、来、来,谢绨袍妆点了我腌身分。(背云)此人绨袍恋恋,尚有故人之心也。(须贾云)先生,与小官同到邸舍,共一饭叙旧如何?(正末云)敢问大夫为何至此?(须贾云)先生不知,小官特来庆贺张禄丞相。先生在秦已久,可曾闻的张禄丞相与谁人最善也?(正末云)原来大夫因贺张禄丞相到此。小生别无闻见,但张禄丞相与小生亦有一面之交。(须贾云)哦,先生原来与张君有善。(做背科,云)我这绨袍送的着了也。(回云)先生,吾闻秦国大小之事,一决于相君。今吾等在此,去留皆出其口。先生如肯与小官少进片言,慨放小官回还,也见得先生不忘故旧。岂有意乎?(正末云)这个当得,但恐人微言轻,不足为重。(须贾云)我想先生在魏国时,小官也不曾轻视先生。(正末云)多感!多感!(唱)
【滚绣球】想着你那日辰,那时分,我胡吃了三推六问,着我似拽车的驴马同尘。想着你喂惜的情,草料的恩,我怎肯背槽抛粪。(须贾云)君子不念旧恶,这也不必提起了。(正末唱)请你个老哥哥远害全身。则咱这义的到底终须义,大夫也,你那亲的原来则是亲,我怎做的有喜无嗔?
(须贾云)先生乃读书儒者,想昔日春秋赵盾,在那翳桑下遇着灵辄,也无过一饭之恩,后来赵盾有屠岸贾之难,灵辄扶轮而报。小官薄德,怎敢自比于赵盾;据先生义气,决然不在灵辄之后。(正末云)可知道来。(唱)
【呆骨朵】休则管巧言令色闲评论,到如今比并甚往古忠臣。我可也不似灵辄,你可也难学赵盾。大夫也,假若你赵盾身危困,我待学灵辄臂扶轮。则不要槽中拌和草,便是那桑间一饭恩。
(须贾云)这早晚雪可慢些儿也,我也先生同行数步,前往相府去来。(做同正末上车行科,须贾云)先生,你休瞒我。想先生在秦,必见重用。既不呵,如何这相府前祗从人等,见先生来,皆凛凛然起避?你必然发迹了也。(正末云)大夫,这厮每有甚么难见处?(唱)
【滚绣球】他见我尘满衣,垢满身,更和这蓬松两鬓,才出的相府仪门。他骂我做叫化头,乞俭身,都佯呆着不瞅不问,(须贾云)他如今为何惧怕先生也?(正末唱)猛见这素绨袍在我身上全新。为甚的那厮每趋前退后都皆怕?大夫也,可知道只敬衣衫不敬人,自古常闻。
(须贾云)先生,小官想张君得志于秦,自非文武兼全,焉能有此。(正末唱)
【三煞】他论机谋减灶压着齐孙膑,他论战策不弱如鞭尸楚伍员。则他那智量似穰苴,文学似子夏,德行似颜渊,舌辩似苏秦。端的个能安其国,能治其家,能正其身。请大夫把衣冠整顿,我与你同作伴谒张君。
(须贾云)先生,小官去住,皆在张君一语之下,小官只在此等候。(正末唱)
【二煞】你略消停且待穷交信,便入去须防丞相嗔。我着你早出潼关,早归汴水,早到东京,早离西秦。引你去亲登相府,完却公差,直着他开放贤门。这归期有准,管着你荡飞骑疾如云。
(须贾云)只是大雪中有劳先生,改日另当致谢。(正末唱)
【煞尾】我与你分开片片梨花粉,拂散纷纷柳絮尘。金马门中往前进,我将你个纳士招贤路儿引。(下)
(须贾云)不想范雎与张禄丞相有一面之交,我之事必济矣。倘得无事放还,我仍旧带了范雎,回于魏国,同享荣华也。(做等科,云)在此等候良久,如何不见范雎出来?我试向前问一声咱。(做见卒子科)(须贾云)小官借问虞候咱。(卒子云)你问甚么?(须贾云)恰才入相府去的先生,如何不见出来?(卒子喝云)休胡说!这府内只有丞相爷出入,那一个敢入的去?(须贾做惊科,云)没也,恰才入去的那个秀才范雎。(卒子云)甚么秀才,则他便是俺丞相爷。(须贾做慌科,云)恰才入去的那秀才便是张禄丞相?嗨,须贾,你中了计也!初闻张禄丞相之名,未知其详,故以列国中大夫皆至秦邦为贺。我若知是范雎,小官焉敢自投虎狼之地?原来他改名张禄,实欲智擒须贾,要报旧日之仇。(做哭科,云)哀哉!可怜我须贾微躯,不能还于本国矣。罢、罢、罢,如今且回客馆去,待到来日,膝行肘步,肉袒求见,万一有个侥幸,得免其死。如不见饶,这也是我命数尽此,复何恨哉?大丈夫睁着眼做,到今日合着眼受。惜受俺一家老小,倚门而望,岂知死在秦邦,永无还日?(叹科,云)俺一家人则当做了一个恶梦者。(下)
第四折
(邹衍同众大夫领张千上,云)小官齐国中大夫邹衍是也。奉秦国之命,着俺六国中大夫来贺张禄丞相。这位是楚国大夫陈轸,这是赵国大夫虞卿,这是韩国大夫公仲侈,这是燕国大夫剧辛。今日筵宴是俺国排设,专贺秦相的。除魏国须大夫有罪不敢同请,这几国大夫都在此等候多时。想秦相这早晚敢待来也。(正末扮冠带引卒子上,诗云)一自更名西入秦,能令六国尽来宾。正是画虎未成君莫笑,安排牙爪始惊人。小官范雎是也。自俺为相,各国大夫都来庆贺。今日却是齐国邹大夫设宴相请,须索走一遭去也。(做见科)(邹衍云)有屈丞相俯临,小官等失迎,勿令见罪。(正末云)驿亭一别,契阔至今,既辱远来,又劳佳设。则愧张某才轻德薄,怎想有今日也呵!(唱)
【双调】【新水令】白身一跳到关西,坐都堂便登八位。入朝争相印,当殿脱儒衣。口吐虹霓,三千丈五陵气。
(邹衍云)令人,将酒过来。(张千云)酒到。(邹衍云)各国大夫近前,丞相喜得美除,理当拜贺。(各国大夫同拜科)(正末云)请起。(唱)
【步步娇】这的是楚赵秦韩齐燕魏,今日个七国冠裳会。把干戈从此息,我有甚不欢欣不肯拚沉醉?(邹衍云)丞相请满饮此杯。(正末云)住者,(唱)且按住这凤凰杯,(邹衍云)丞相因何不肯饮酒?(正末云)张千。(张千云)小人有。(正末唱)你只问须贾来也是未。
(云)你各国大夫在此,当日某同须贾入齐为使,因齐王为某舌辩,不胜见喜,令邹大夫在驿亭中赐牛酒管待;又赐金锦,某不敢受。当时有须贾撞见,对魏齐丞相说某以阴事告齐,将某推勘打死,丢在粪坑之中。如今齐国邹大夫现在于此,我当初曾以阴事告齐也不曾?(邹衍云)丞相,当日并无此事。(正末唱)
【沉醉东风】我随他千乡万里,倒将我六问三推。冻我在雪堆中,撇我在茅坑里。说着呵尚兀自恶心呕逆,恰便似死羊般浑身尿共屎,委实的受尽了腌臜气息。
(张千做唤科,云)须贾安在?(须贾做膝行肘步上,云)死罪!死罪!贾不意相君能自致于青霄之上,贾不敢复读天下之书,贾不敢复与天下之事,贾不敢复相天下之人矣。贾有死罪,请入鼎镬之中,请置狐貉之地,唯相君命之。(正末云)须贾,你罪有几何?(须贾云)贾得罪于相君多矣,擢贾之发,不足数贾这罪。(正末云)你今日因何来迟?(须贾云)丞相可怜。今日是须贾贱降之日,望丞相宽容,过了今日,他日受责如何?(正末唱)
【沽美酒】去年时我记的,今日是你生日,天教我便还报你。(云)张千,(唱)我这里唤公吏,快疾波请先生去了衣袂。
【太平令】哎,你个须贾也哥哥休罪,(云)张千,将问事来。(张千云)理会的。(做丢下问事科)(正末唱)早准备拶子麻槌,下着的国家祥瑞,拣一塔干净田地。将这厮跪只,按只,与我仗只,直打的皮开肉碎。
(须贾云)丞相与各国大夫饮宴,须贾冻于雪中,从旦至今,不曾吃饭,丞相安可忍乎?丞相那吃不了的茶饭,告些儿与须贾食用,便死呵,做个饱鬼。(正末云)张千,将他那茶饭来与他吃。(张千云)理会的。(张千将砌末放下科)(正末云)教他自揭开食用。(须贾做揭开科,云)丞相,这个是头口吃的草料,怎生与我吃?(正末云)你道是喂头口的草料,怎生与人吃?想当日我与你同入齐为使,见了齐君,一席话间,齐君大喜,放公子申归国。你道我以阴事告齐,将我打死了,丢在那厕坑里。匹夫,你比头口何别?张千,与我打着者!(张千做打科)(正末唱)
【川拨棹】这东西,去年时你备的。我与你揣在怀里,放在跟底。请先生服毒自吃,俺这里别无甚好饭食。
(云)张千,将那莝豆与须贾食用者。(须贾云)这个是喂驴马的草料,教我怎生食用波?(正末云)匹夫,你不记的当初有言,道是一根草料与我添一千岁寿哩。(唱)
【七弟兄】这的,与你,做生日,一根草满寿你一千岁。去年将小子痛凌迟,今日教你也知滋味。(邹衍云)丞相,各国大夫都在此庆贺,须要尽醉方休也。(正末唱)
【梅花酒】俺只见众公卿摆列齐,在紫阁黄扉,捧玉液金杯,一周遭绣履珠衣。从早起至晚夕,食又饱酒又醉。他在那大雪里冻一会、问一会,问一会、打一会。
(须贾云)丞相,你便在暖阁内饮宴,将我冻在这大雪里面,可正是"坐儿不觉立儿饥"也。(正末唱)
【收江南】呀,你道我坐儿不觉立儿饥,今朝轮到我还席。则为你损人利己使心机,图着个甚的?可正是得便宜翻做了落便宜。
(须贾云)罢、罢、罢,既到今日,丞相终不饶须贾之罪,他杀不如自杀,愿赐丞相宝剑,待须贾自刎而亡。(院公冲上,云)老汉是须大夫家院公。今日俺大夫在相府有难,我索看去咱。(做窥望科,云)呀,那张禄丞相果然就是范雎!我如今顾甚么生死,不免径自撞入。(做叩头科,云)丞相爷在上,院公叩头。(正末云)谁是老院公?(院公云)则我便是院公。(正末起拜科,云)大恩人请坐,受小官几拜咱。(邹衍云)丞相,他是须贾家院公,为何拜他?(正末云)众大夫不知,我当初与须贾入齐为使,他道我以阴事告齐,将我打死了丢在厕坑里。我挣扎起来,逃走性命,肯分的遇着老院公,赍发我盘缠衣服,放出后门,得到秦国。若不是老院公救了我呵,岂有今日?则他便是我大恩人也。(须贾做挣起,扭住院公科,云)原来是你老匹夫救活了他来。若当时不放他得至西秦,我岂受今日之耻?我先杀了你这老匹夫,落个垫背的。(正末云)令人,与我将须贾打下者!(唱)
【清江引】老院公肯分的来到这里,左右难回避。他怎敢轻撩虎狼须,快与我搬住猿猱臂。(带云)须贾,(唱)你饶过了这老院公,我也饶过了你。(院公云)望丞相爷看老院公薄面,饶过俺主人罢。(正末唱)
【雁儿落】虽然是为恩人有面皮,我与你这贼子无情意。你若要生辞函谷关,只除非梦返夷门地。(须贾云)丞相,这都是旧话,不提他也罢了。(正末唱)
【得胜令】呀,你道是旧话再休题,我可不干吃你一场亏?(邹衍同众大夫跪科,云)丞相在上,须贾罪过虽重,但他绨袍恋恋,也还有故人之情,望丞相姑恕。(正末云)众大夫请起,(唱)也则为尚有绨袍恋,因此上权停棍棒威。待饶伊,我也要将今日思前日;待不饶伊,又道我只报仇不报德。
(云)既然众大夫在此讨饶,令人,将须贾放了者。(做放科,云)须贾,我不看绨袍分上,怎肯便饶你死罪?如今放你归去,传示你主,早早解过魏齐到来,休教走了。(唱)
【收尾】我如今且将须贾驴头寄,疾回去,报与梁王得知。着他早早的解过魏齐来,(带云)那时节再约大众大夫同临敝国,(唱)慢慢的再贺俺范雎喜。(须贾换冠带,同众大夫拜谢科,云)谢丞相宽恩,敢不唯命!(院公云)这一件倒不好承认。那魏齐手下心腹人极多,只怕也有似俺院公的,私下放他溜了,教俺主人那里去抓他?(邹衍云)小官等再奉丞相一杯。(正末云)酒也深了,一面撤过宴者。(词云)因须贾不识忠臣,用谗言闭塞贤门,施侥幸将人陷害,怎知他天道无亲。大雪中绨袍恋恋,才得个免祸全身。快献取魏齐首级,罢刀兵永灭征尘。
题目须贾大夫谇范叔
正名张禄丞相报魏齐
召公八十入为相,太公八十出为将。
赵州八十方行脚,钟离八十离尘劫。
古者八十方施为,何况百岁七十稀。
居士而今七十七,黄发皓齿修庞眉。
汉时栾巴七十七,红炉炼就一朱橘。
晋郑思远七十七,方与葛洪一相识。
我知居士神仙人,蓬莱路上空月明。
人间宿留不肯归,老松筋骨鹤精神。
性海淡淡寒潭莹,心天耿耿银河静。
有一孟子耕书田,有一季子鏖笔阵。
弄璋弄瓦遂箕裘,双凤飞鸣椿树秋。
寿山福海身优游,掇取酒船相拍浮。
南极一点夜照耀,劝君迟赴玉皇韶。
既到人间不住千百年,归去空被老彭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