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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常言道

〔子部〕

《西江月》:作惡遭逢決惡,循良際遇必良。從來天道自昭彰,報應疾如影響。

為善自然得福,貪財立見垂張。世人若要子孫昌,切勿以錢為尚。

話說錢百錫聽了墨用繩的言語,要起空中摟閣,同拆了匠商議了一番。辦幾根濕木梢,幾根陰架綃子,起造樓閣。但見:囫圇木頭,未經鏟削。衖堂里難拽,毫無寸尺;板門上打折,如釘入木。作梁個作梁,作柱個作柱。

斧頭吃鑿子,鑿子吃木頭。想要一邊打牆,兩邊好看,為何磚兒能厚,瓦兒能薄。用幾根出頭椽子,必須要借溝出水。打幾個急水裡樁頭,砌幾垛螺螄殼打牆。

墨線彈弗准,倒會牽鑽眼。石腳擺不定,弗是老把作。壓火磚頭無一塊,吹木屑的很有人。

費盡心機造成了一座空中樓閣,外貌倒像花描,其實卻是弄險。此等規模,豈能耐久。一日,錢百錫又要擺桌子,邀幾個酒肉弟兄,男女混雜,一家齊集樓中,歡呼暢飲,不提防那樓閣晃了幾晃,唿喇一聲,轉瞬坍了,樓閣中人盡皆合死。當日錢士命為了金銀錢,害死了多少人,到今無幾時,一家化為烏有。正是: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墨用繩聞得坍了空中樓閣,走來一看,只見一堆坍屋,不曉得其中合了多少人。見有一堵牆壁,尚未坍完,扳開了一塊磚頭,要望望裡面,那知倒壓着自己的腳,牆壁又倒在身上,也做了一個壓壁鬼了。正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沒逃城內那些有名的小人,盡皆去世。那無名小人正還不計其數,大約總是一流人物。即如能醫、說嘴郎中、爛好人等,雖屬無關輕重,終不離乎小人風氣。大人久已深惡痛疾,必要殄滅小人。將厚土填高,使世上永遠不出小人,真是探本窮源之大作用。那時大人遂攜了時運來的手,同至小人國,遣人遍處填高,小人滅跡。到了獨家村,但覺荒涼一派,滿地瓦礫,僅存夢生草堂扁額一個,又經朽爛不見字跡,只剩有「堂」字的字腳一畫,略動一動,連這字腳也盡行不見了。時運來觸目心驚,喟然一嘆,遂口占一闕《黃鶯兒》道:有數本難逃,勸人生,安分高。欺心自有天知道。

強的莫驕,弱的莫焦,到頭善惡終須報。放眼瞧,行兇霸道,那個好收稍。

大人道:「你要曉得,此等小人各有其名。」時運來道:「願聞。」大人道:「錢士命喪心病狂,名為自道人。施利仁欺貧重富,名為勢利人。眭炎、馮世吮癰舐痔,名為勒脫人。

刁鑽奸狡巨滑,名為奸險人。賈斯文裝腔做勢,名為靦腆人。

萬笏枉生癩死,名為垃圾人。墨用繩死貓活賊,名為欺心人。

邛詭人貧志短,名為命窮人。邛百草人窮性富,名為魘倒人。

脫空祖師到手為財,名為渾帳人。化僧窮奢極欲,名為無徒人。

錢百錫揮金如土,名為懵懂人。皆不知金銀錢的大道,各執一見,隨境遇以移性情,這是錢用人的人,不是人用錢的人。就是那婦人女子,也盡皆不知大體。婦德、婦容、婦言、婦工、一些不曉,多是見短識薄,心高氣傲,貪吃懶做,愛好輕狂,重貲財,忘廉恥,、性悍戾,心嫉妒,無所不至。只為地土囂薄,故生此等之人。」

正在談論,路旁閃出一人,接口道:「大人可曉得,土薄所生的人,形體都未完全,比人各少一件。」時運來道:「看去宛像個人,並未見他少了一件。」那人道:「少在裡面,不在外貌,故人皆不見。」大人道:「他們所少的是什麼?請道其詳。」那人道:「那錢士命是沒有天良的,這個人:肚飢不消三碗飯,困來弗消一忽眠;銅錢眼內遷筋斗,一代新鮮一代黯。」

那施利仁是沒有面肩骨的,這個人見了:大佛磕磕拜,狗眼看人低。

世間無難事,只怕老面皮。

那眭炎、馮世兩人是沒有麵皮的,他們說道:為人在世烏嘈嘈,只要身上暖熱肚裡飽;怕嗜麵皮老,願呼大卵脬。

那刁鑽是沒有本心的,這個人:滿面笑呵呵,心內毒蛇窠;口甜心裡苦,面和心不和。

那賈斯文是沒有肩架的,這個人:硬裝喬,鬼做刁,抬身價,口為高,見行家,難廝招,強撐持,舌也蹺,做盡了,虛圈套,耳通紅,腳難跑。

那萬笏是沒有靈性的,這個人:蛙鑙高叫出身低,伸出頭來惹是非;貪嘴不留窮性命,草鞋頭上一堆泥。

那墨用繩是沒有肝膽的,這個人:人心不可測,莫信直中術;一嘴弗明亮,兩眼墨焠黑。那邛詭是沒有肚腸的,這個人:逆風點火自燒身,莫道無人卻有神;一兩黃金四兩福,橫財不富命窮人。那邛百草是沒有竅的,這個人:有的掉,沒有傲。

他馬莫騎,他財莫要。

羊肉弗吃得,惹了一身騷。

那脫空祖師是沒有腦子的,這個人不曉得:吃不窮,着不窮,思算弗通一世窮。

搭着黃牛就是馬,外頭霍獻裡頭空。

那化僧是沒有筋骨的,這個人:朝晨種樹夜乘涼,莫管他家瓦上霜。

辛苦賺錢快活用,小人得志便顛狂。

那錢百錫是沒有目朵子的,這個人果然:愛賭身貧無怨命,貪花死也甘心;門前大樹好遮陰,有福不可享盡。此等人,人身尚未變完全,原不可有於人世,虧得大人鼎力填高,使他地土豐厚,自此小人不出了。小人不出,自然君子道長矣。」大人道:「仙長何人?乞道姓名。」那人道:「他是何人我是誰,並無姓名。」時運來恍然猛省道:「原來就是燧人,這是我的救命恩人。」燧人道:「指引你到小人國去,並非惡意,不過要你見見此等人,可以懲創逸志。既復遇見大人,即可感發善心,要使你得性情之正而已。我去也。」轉瞬不見。時運來道:「原來這等人各有欠缺,所以比人有異。」

大人道:「燧人已去,小人已經殄滅,土風已厚,從此天下無沒逃城矣。心事已了,我們且歸故土。」時運來遂同大人回國。

在正行道路行走,步至情理中,抬頭忽見一股光明正氣衝來,內中現出一個金甲神祗,就是才出門時夢中所見的這位神道,手持一對金銀錢說道:「時運來,今日你的名兒不比從前,這是你的子母金銀錢,快些收去。」

言畢,忽然不見,但覺兩個金銀錢已在手中,正眼細看,一個就是落在水中的子錢,一個就是父親時行善所說的母錢,正是天生的一對,拿來收好,也無過還我故物,不甚驚異,從前失時不悲,今日得時不樂,坦然心地,仍與大人同行,不無略動思鄉之念,不免面露愁容。大人早探其意,向時運來道:「時先生,人之相處,聚久必散,你我雖相契深厚,終無不散之理,以後不必形交,只可神交。先生離鄉已久,我早已安排大船,送你渡海回家。你意下如何?」時運來道:「彼此灑脫,無庸依戀,又承濟渡,謹遵台命。」大人遂邀同好好先生、謙謙君子來至海灘,共登大船,相送而去。但見海灘上起了一隻海亭,來時踏着這塊瓦片,卻翻身蓋在海亭上,行至海中,卻見這條保佑的困龍在雲端飛舞,正在升天。正是:瓦片也有翻身日,困龍也有上天時。

海中卻無波浪,來往船隻,儘是平穩而行,沒有一隻使順風的,看看來至彼岸,正是中華地界,海岸上的人見了異樣大船,盡皆驚駭,個個稱揚,人人羨慕。時運來毫不在意,藏好金銀錢,告辭了大人登岸。大人道:「時先生,」此刻我們雖然分手,你我神交,與天地休。」時運來道:「小生身回故土,一心不離大人左右。豈敢有忘正行道路。」大人道:「你我相交,原不在於形跡。你穩步回家,我去也。」大船早已開行,一徑回大人國去了。時運來此時望舊路而回,氣色態度,端的大不相同,回想名稱時伯濟時,宛如隔世。正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時運來歸了兩個金銀錢,回至家中,拜見了父母,相見了兄嫂、妻子,但覺父母歡欣,兄嫂妻子和樂,一家老少安好如故,骨肉仍舊團圓,天倫永遠敘樂,便口占一絕道:翻身跳出是非門,今日方知天子尊。

一念不忘天地德,寸心常感祖先恩。

時行善道:「你去遊學多時,所歷何地,所遇何人,金銀錢子母可得團圓。」時運來遂將一對金銀錢奉上父親,把出門後在海灘失去金銀錢,如何落水,燧人相救,如何入了小人國,遇着錢士命,如何遭撻,見了施利仁、眭炎、馮世如何奚落,邛百草借錢不遂,如何挑唆萬笏,如何含血噴人,賈斯文如何拖人下水,刁鑽如何冷笑,一脈塢中有墨用繩,前世寺內有化僧,脫空祖師的法術,邛詭的被殺,錢百錫的行事,後來得濟摸奶河,大人殄滅小人國,自始至終,細細說了一遍。時行善道:「原來世上卻有這等的人,人性本善也。只要能復其初,過而能改,則復於無過。錢士命若得疏財仗義,倒可做個仁人。

施利仁若是居心平等,卻是一個能人。眭炎、馮世若是心存羞惡,還是一個庸人。刁鑽若是公行正道,也是一個解人。賈斯文只要忠厚率真,便是正人。萬笏只要安分守己,便是直人。

墨用繩只要居易俟命,便是好人。邛詭苦守清貧,倒是高人。

邛百草勤心勞力,無過苦人。脫空祖師帳清理直,實是明人。

化僧清心寡欲,尚是個趣人。錢百錫量入為出,豈不是個福人。

可惜,這等人投錯了胞胎,生在小人國內,所以各執偏見,盡為金銀錢所累,不明金銀錢大體,幸得大人將他風土轉移,可保將來世上不生此等人矣。然此等人,正可為世上人說法。試將此等人一一遍告世上:那錢士命有財而謀財,不肯用財,一味的重財,世上的重財人聽着:《如夢令》:錢果如泉水滾,不息川流轉運。造物忌人兜,一泄如注必盡。毋吝,毋吝,樂善好施最穩。那施利仁、眭炎、馮世,只為愛財貪財,所以趨財。世上的趨財人聽着:其二:冷暖心腸宜屏,何必豪華堪敬。貧乃士之常,人品在乎德行。心正,心正,富貴窮通平等。

那刁鑽、萬笏、賈斯文、邛詭、墨用繩,只為無財而想財傲財,所以求用。世上的求財人聽着:其三:心仁而行高品,大道生財亦順。勉強想銀錢,終究毫無所進。安分,安分,君子固窮務本。

那脫空祖師、化僧、邛百草、錢百錫,有財而無財,無財為有財,以他人之財為自己財,所以輕財。世上的輕財人聽着:其四:本號財源如水,今古流通不滯。天物莫輕看,消長盈虛隨你。休費,休費,潑水欲收難矣。

天下有金銀錢,乃天下之物,天下人得之,天下人失之。待之務須輕重他,須要在恰好處,所謂不偏之謂中也。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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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言道
      《常言道》又名《富翁醒世傳》,是中國清代落魄道人著古典小說,共四卷十六回。題名「落魄道人編」,作者姓名已不可考。嘉慶甲戌十九年(1814)刊本,首嘉慶甲子九年(1804)西土痴人序,序謂:「言之無罪,不過巷議街談;聞者足戒,無不家喻戶曉。雖屬不可為訓,亦復聊以解嘲,所謂常言道俗情也云爾。」光緒乙亥(1875)得成堂新鐫袖珍本,半葉八行,行二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