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古籍 / 史部 / 地理類 / 徐霞客遊記 / 滇游日記二十七
拼 译文

滇游日記二十七

徐霞客遊記

〔史部〕

十二日覺宗具騎挈餐,候何君同為清碧溪游。出寺即南向行,三里,過小紙房,又南過大紙房。其東即郡城之西門,其西山下即演武場。又南一里半,過石馬泉。泉一方在坡坳間,水從此溢出,馮元成謂其清洌不減慧山。甃為方池,其上有廢址,皆其遺也。

《志》云:「泉中落日照見有石馬,故名。」又南半里,為一塔寺,前有諸葛祠並書院。又南過中和、玉局二峰。六里,渡一溪,頗大。又南,有峰東環而下。又二里,盤峰岡之南,乃西向覓小徑入峽。峽中西望,重峰罨同「掩」映,最高一峰當其後,有雪痕一派,獨高垂如匹練界青山,有溪從峽中東注,即清碧之下流也。從溪北躡岡西上,二里,有馬鬣在左岡之上,為阮尚賓之墓。從其後西二里,躡峻凌崖。

其崖高穹溪上,與對崖駢pián相對突如門,上聳下削,溪破其中出。

從此以內,溪嵌於下,崖夾於上,俱逼仄深窅。路緣崖端,挨北峰西入,一里余,馬不可行,乃令從者守馬溪側,顧仆亦止焉。

余與巢阿父子同兩僧溯溪入。屢涉其南北,一里,有巨石蹲澗旁,兩崖巉石,俱堆削如夾。

西眺內門雙聳,中劈,僅如一線,後峰垂雪正當其中,掩映層疊,如掛幅中垂,幽異殊甚。覺宗輒解筐酌酒,凡三勸酬。復西半里,其水搗峽瀉石間,石色光膩,文理燦然,頗饒煙雲之致。於是盤崖而上,一里余,北峰稍開,得高穹之坪。又西半里,自坪西下,復與澗遇。循澗西向半里,直逼夾門下,則水從門中突崖下墜,其高丈余,而下為澄潭。潭廣二丈余,波光瑩映,不覺其深,而突崖之槽,為水所汩,高雖丈余,膩滑不可着足。時余狎嬉戲之不覺,見二僧已逾上崖,而何父子欲從澗北上,余獨在潭上覓路不得。遂躡峰槽,與水爭道,為石滑足,與水俱下,傾注潭中,水及其項。亟躍而出,踞石絞衣。攀北崖,登其上,下瞰余失足之槽,雖高丈余,其上槽道,曲折如削,膩滑尤甚;即上有初層,其中升降,更無可階也。

再逾西崖,下覷其內有潭,方廣各二丈余,其色純綠,漾光浮黛,照耀崖谷,午日射其中,金碧交盪,光怪得未曾有。潭三面石壁環窩,南北二面石門之壁,其高參天,後面即峽底之石,高亦二三丈;而腳嵌顙突顙音sāng原意指人的腦門子,此句的意思是石頭下部相嵌,而上部卻突出伸張,下與兩旁聯為一石,若剖半盎,並無纖隙透水潭中,而突顙之上,如檐覆潭者,亦無滴瀝拋崖下墜;而水自潭中輒東面而溢,轟倒槽道,如龍破峽。余從崖端俯而見之,亟攀崖下墜,踞石坐潭上,不特影空人心,覺一毫一孔,無不瑩徹。

亟解濕衣曝石上,就流濯足,就日曝背,冷堪滌煩,暖若挾纊kuàng絲棉,暖和得像裹着絲棉。何君父子亦百計援攀援險至,相叫奇絕。

久之,崖日西映,衣亦漸干,乃披衣復登崖端,從其上復西逼峽門,即潭左環崖之上。其北有覆崖庋空,可當亭榭之憩,前有地如掌,平甃若台,可下瞰澄潭,而險逼不能全見。既前,余欲從其內再窮門內二潭,以登懸雪之峰。何君輩不能從,亦不能阻,但云:「余輩當出待於休馬處。」余遂轉北崖中垂處,西向直上。一里,得東來之道,自高穹之坪來,遵之曲折西上,甚峻。一里余,逾峽門北頂,復平行而西半里,其內兩崖石壁,復高駢夾起,門內上流之澗,仍下嵌深底。路傍北崖,削壁無痕,不能前度,乃以石條緣崖架空,度為棧道者四五丈,是名陽橋,亦曰仙橋。橋之下,正門內之第二潭所匯,為石所虧蔽,不及見。度橋北,有疊石貼壁間。稍北,疊石復北斷,乃趁其級南墜澗底。底有小水,蛇行塊石間,乃西自第一潭注第二潭者。時第二潭已過而不知,只望澗中西去,兩崖又駢對如門,門下又兩巨石夾峙,上有石平覆如屋而塞其後,覆屋之下,又水瀦其中,亦澄碧淵渟tíng深水潭,而大不及外潭之半。

其後塞壁之上,水從上澗垂下,其聲潺潺不絕,而前從塊石間東注二潭矣。余急於西上,遂從澗中歷塊石而上。

澗中於是無纖流,然塊石經沖滌之餘,不特無污染,而更光膩,小者踐之,巨者攀之,更巨者則轉夾而梯之。上矚兩崖,危矗直夾,彌極雄厲。漸上二里,磵石高穹,滑不能上,乃從北崖轉陟箐中。崖根有小路,為密箐所翳,披之而行。又二里,聞人聲在絕壁下,乃樵者拾枯枝於此,捆縛將返,見余,言前已無路,不復可逾。余不信,更從叢篁竹林中披陡而西上。其處竹形漸大,亦漸密,路斷無痕。

余莽奮力披開闢之意之,去巾解服,攀竹為絙gēng粗繩。

復逾里余,其下壑底之澗,又環轉而北,與垂雪後峰,又界為兩重,無從竟升。聞清碧澗有路,可逾後嶺通漾濞,豈尚當從澗中歷塊耶?

時已下午,腹餒甚,乃亟下;則負芻之樵,猶匍匐箐中。

遂從舊道五里,過第一潭,隨水而前,觀第二潭。其潭當夾門逼束之內,左崖即陽橋高橫於上,乃從潭左攀蹬隙,上陽橋,逾東嶺而下。四里至高穹之坪,望西澗之潭,已無人跡,亟東下沿溪出,三里至休馬處。何君輩已去,獨留顧仆守飯於此,遂啜之東出。三里半,過阮墓,從墓右下渡澗,由澗南東向上嶺。路當南逾高嶺,乃為感通間道;余東逾其餘支,三里,下至東麓之半。

牧者指感通道,須西南逾高脊乃得,復折而西南上躋,望崖而登,竟無路可循也。

二里,登嶺頭,乃循嶺南西行。三里,乃稍下,度一峽,轉而南,松檜翳依形容樹木掩映之狀,檜:guì,是一種常綠喬木,淨宇指高空明淨高下,是為宕山,而感通寺在其中焉。

蓋三塔、感通,各有僧廬三十六房,而三塔列於兩旁,總以寺前山門為出入;感通隨崖逐這裡為隨之意林,各為一院,無山門總攝,而正殿所在,與諸房等,正殿之方丈有大雲堂,眾時何君輩不知止於何所,方逐房探問。

中一房曰斑山,乃楊升閹寫韻樓故址,初聞何君欲止此,過其門,方建醮設法於前,知必不在,及不問而去。後有人追至,留還其房。余告以欲覓同行者,其人曰:「余知其所止,必款齋而後行。」余視其貌,似曾半面半陌生,半熟悉,而忘從何處,諦審之,知為王賡虞,乃衛侯之子,為大理庠生庠xiáng學校,庠生即學生,向曾於大覺寺會於遍周師處者也。今以其祖母忌辰,隨其父來修蔫於此,見余過,故父子相諗shěn知悉,而挽留余飯焉。飯間,何君亦令僧來招。既飯而暮,遂同招者過大雲堂前北上,得何君所止靜室,復與之席地而飲。夜月不如前日之皎。

十三日與何君同赴齋別房,因遍探諸院。時山鵑花盛開,各院無不燦然。中庭院外,喬松修竹,間以茶樹。樹皆高三四丈,絕與桂相似,時方採摘,無不架梯升樹者。茶味頗佳,炒而復曝,不免黝黑。已入正殿,出門亦宏敞。殿前有石亭,中立我太祖高皇帝即明太祖朱元璋賜僧《無極歸雲南詩》十八章,前後有御跋。

此僧自雲南入朝,以白馬、茶樹獻,高皇帝臨軒見之,而馬嘶花開,遂蒙厚眷。後從大江還故土,帝親灑天葩,以江行所過,各賦一詩送之,又令諸翰林大臣皆作詩送歸。今宸翰原意指帝王宮殿,後作為帝王代稱,這裡代指朱元璋已不存,而詩碑猶當時所鐫者。

李中谿《大理郡志》,以奎章指皇帝手筆不可與文獻同輯,竟不之錄。

然其文獻門中亦有御製文,何獨詩而不可同輯耶?

殿東向,大雲堂在其北。

僧為瀹茗設齋。

已乃由寺後西向登嶺,覓波羅岩。

寺後有登山大道二;一直上西北,由清碧溪南峰上,十五里而至小佛光寨,疑與昨清碧溪中所望雪痕中懸處相近,即後山所謂筆架山之東峰矣;一分岐向西南,溯寺南第十九澗之峽,北行六里而至波羅岩。

波羅岩者,昔有趙波羅棲此,朝夕禮佛,印二足跡於方石上,故後人即以「波羅」名。波羅者,乃此方有家道人之稱。其石今移大殿中為拜台。

時余與何君喬梓騎而行。

離寺即無樹,其山童然。一里,由岐向西南登。四里,逾嶺而西,其嶺亦南與對山夾澗為門者。

澗底水細,不及清碧,而內峽稍開,亦循北山西入。又一里,北山有石橫疊成岩,南臨深壑。壑之西南,大山前抱,如屏插天,而尖峰齒齒列其上,遙數之,亦得十九,又蒼山之具體而微者。岩之西,有僧構室三楹,庭前疊石明淨,引水一龕貯岩石下,亦饒幽人之致。僧瀹茗炙面為餌以啖客。久之乃別。

從舊路六里,過大雲堂,時覺宗相待於斑山,乃復入而觀寫韻樓。樓已非故物,今山門有一樓,差可以存跡。問升庵遺墨,尚有二扁通「篇」,寺僧恐損剝,藏而不揭也。僧復具齋,強吞一盂而別。

其前有龍女樹。

樹從根分挺三四大株,各高三四丈,葉長二寸半,闊半之,而綠潤有光,花白,大於玉蘭,亦木蓮之類而異其名。時花亦已謝,止存數朵在樹杪即樹梢,而高不可折,余僅折其空枝以行。

於是東下坡,五里,東出大道,有二小塔峙而夾道;所出大道,即龍尾關達郡城者也。其南有小村曰上睦,去郡尚十里。乃遵道北行,過七里、五里二橋,而入大理郡城南門。

經大街而北,過鼓樓,遇呂夢熊使者,知夢熊不來,而乃郎他的兒子,乃即「他」已至。

以暮不及往。

乃出北門,過吊橋而北,折而西北二里,入大空山房而宿。

十四日觀石於寺南石工家,何君與余各以百錢市一小方。何君所取者,有峰巒點綴之妙;余取其黑白明辨而已。

因與何君遍游寺殿。是寺在第十峰之下,唐開元中建,名崇聖。寺前三塔鼎立,而中塔最高,形方,累十二層,故今名為三塔。塔四旁皆高松參天。其西由山門而入,有鐘樓與三塔對,勢極雄壯;而四壁已頹,檐瓦半脫,已岌岌矣。樓中有鍾極大,徑可丈余,而厚及尺,為蒙氏時即南詔統治時期鑄,其聲聞可八十里。樓後為正殿,殿後羅列諸碑,而中谿所勒黃華老人書四碑俱在焉。其後為雨珠觀音殿,乃立像鑄銅而成者,高三丈。鑄時分三節為范,肩以下先鑄就而銅已完,忽天雨銅天上下銅雨如珠,眾共掬而熔之,恰成其首,故有此名。其左右迴廊諸像亦甚整,而廊傾不能蔽焉。自後歷級上,為淨土庵,即方丈也。前殿三楹,佛座後有巨石二方,嵌中楹間,各方七尺,厚寸許。北一方為遠山闊水之勢,其波流瀠折,極變化之妙,有半舟庋尾煙汀間。南一方為高峰疊障之觀,其氤氳淺深,各臻接近神化。此二石與清真寺碑趺fū碑下石座枯梅,為蒼石之最古者。

清真寺在南門內,二門有碑屏一座,其北趺有梅一株,倒撇垂趺間。石色黯淡,而枝痕飛白,雖無花而有筆意。新石之妙,莫如張順寧所寄大空山樓間諸石,中有極其神妙更逾於舊者。故知造物之愈出愈奇,從此丹青一家,皆為俗筆,而畫苑可廢矣。張石大徑二尺,約五十塊,塊塊皆奇,俱絕妙著色山水,危峰斷壑,飛瀑隨雲,雪崖映水,層疊遠近,筆筆靈異,去皆能活,水如有聲,不特五色燦然而已。

其後又有正殿,庭中有白山茶一株,花大如紅茶,而瓣簇如之,花尚未盡也。淨土庵之北,又有一庵,其殿內外庭除,俱以蒼石鋪地,方塊大如方磚,此亦舊制也;而清真寺則新制以為欄壁之用焉。其庵前為玉皇閣道院,而路由前殿東鞏門入,紺官三重,後乃為閣,而竟無一黃冠居守,中空戶圮,令人悵然。

十五日是日為街子之始。

蓋榆城有觀音街子之聚此地民俗,三月十五日祭觀音,地點即在觀音街子,今通稱三月街,後人以此種儀式也進行交易活動,設於城西演武場中,其來甚久。自此日始,抵十九日而散,十三省物無不至,滇中諸彝物亦無不至,聞數年來道路多阻,亦減大半矣。

晨餐後,何君以騎同餘從寺左登其祖塋。

過寺東石戶村,止余環堵數十圍,而人戶俱流徙已盡,以取石之役開鑿大理石的勞役,不堪其累也。

寺南北俱有石工數十家,今惟南戶尚存。取石之處,由無為寺而上,乃點蒼之第八峰也,鑿去上層,乃得佳者。又西上二里半,乃登其塋。脈自峰頂連珠下墜,前以三塔為案,頗有結聚環護之勝。

還二里,至寺後,轉而南過李中谿墓。

乃下馬拜之。

中谿無子,年七十餘,自營此穴,傍寺以為皈依在寺旁造墓,為的是皈依佛門,而孰知佛宇之亦為滄桑耶!

由西石戶村入寺飯。

同巢阿趨街子,且欲入城訪呂郎,而中途雨霰大作,街子人俱奔還,余輩亦隨之還寺。

十六日巢阿同乃郎往街子,余由西門入叩呂夢熊乃郎。訊其寓,得於關帝廟前,蓋西城內之南隅也,時已同劉陶石往街相馬矣。余乃仍由西門西向一里半,入演武場,俱結棚為市,環錯紛紜。其北為馬場,千騎交集,數人騎而馳於中,更隊以覘高下焉。時男女雜沓,交臂不辨,乃遍行場市。巢阿買文已返,劉、呂物色無從,遇覺宗,為飲於市,且覓面為飯。觀場中諸物,多藥,多氈布及銅器木具而已,無足觀者。書乃吾鄉所刻村塾中物及時文數種,無舊書也。既暮,返寺中。

十七日巢阿別而歸,約余自金騰東返,仍同盡點蒼之勝,目下恐漸熱,先為西行可也。送至寺前,余即南入城。

遇劉陶石及沙坪徐孝廉,知呂郎已先往馬場,遂與同出。已遇呂,知買馬未就。既而辭呂,觀永昌賈人寶石、琥珀及翠生石諸物,亦無佳者。仍覓面為飯。飯後覓顧仆不得,乃返寺,而顧仆已先在矣。

十八日由東門入城,定巾,買竹箱,修舊篋箱子。再過呂寓,叩劉、呂二君。呂命其仆為覓擔夫,余乃返。

十九日早過呂寓,二君留余飯。同劉君往叩王賡虞父子,蓋王亦劉戚也,家西南城隅內。其前即清真寺。寺門東向南門內大街,寺乃教門沙氏所建,即所謂回回堂也。殿前檻陛窗欞之下,俱以蒼石代板,如列畫滿堂,俱新制,而獨不得所謂古梅之石。

還寺,所定夫來索金加添,余不許。

有寺內僧欲行,余索其定錢,仍掯kěn刁難不即還。令顧仆往追,抵暮返,曰:「彼已願行矣。」

  • 上一篇: 滇游日記二十六
  • 下一篇: 滇游日記二十八
  • 徐霞客遊記
    徐霞客遊記
      《徐霞客遊記》是以日記體為主的地理著作,明末地理學家(一作宏祖,號霞客)經34年旅行,寫有天台山、雁盪山、黃山、廬山等名山遊記17篇和《浙游日記》、《江右游日記》、《楚游日記》、《粵西遊日記》、《黔游日記》、《滇游日記》等著作,除佚散者外,遺有60餘萬字遊記資料,死後由他人整理成《徐霞客遊記》。世傳本有10卷、12卷、20卷等數種,主要按日記述作者1613~1639年間旅行觀察所得,對地理、水文、地質、植物等現象,均作詳細記錄,在地理學和文學上卓有重要的價值。
     

    更多目錄古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