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灤陽消夏錄一(4)

閱微草堂筆記

〔子部〕

南皮瘍醫某,藝頗精,然好陰用毒藥,勒索重貲,不饜所欲,則必死。蓋其術詭秘,他醫不能解也。一日,其子雷震死,今其人尚在,亦無敢延之者矣。或謂某殺人至多,天何不殛某身而殛其子,有佚罰焉。夫罪不至極刑不及孥,惡不至極殃不及世。殛其子,所以明禍延後嗣也。

安中寬言,昔吳三桂之叛,有術士精六壬,將往投之,遇一人,言亦欲投三桂。因共宿,其人眠西牆下,術士曰:君勿眠此,此牆亥刻當圮。其人曰:君術未深,牆向外圮,非向內圮也。至夜果然。余謂此附會之談也。是人能知牆之內外圮,不知三桂之必敗乎?

有僧游交 河蘇吏部次公家,善幻術,出奇不窮,雲與呂道士同師,嘗摶泥為豕,咒之漸蠕動,再咒之忽作聲,再咒之躍而起矣。因付庖屠以供客,味不甚美。食訖,客皆作嘔逆,所吐皆泥也。有一士因雨留同宿,密叩僧曰:太平廣記載術士咒片瓦授人,劃壁立開,可潛至人閨閣中,師術能及此否?曰:此不難。拾片瓦咒良久,曰:持此可往,但勿語,語則術散矣。士試之,壁果開,至一處,見所慕方卸妝就寢,守僧戒不敢語,徑掩扉登榻狎昵,婦亦歡洽倦而酣睡。忽開目,則眠妻榻上也。方互相疑詰,僧登門數之曰:呂道士一念之差,已受雷誅,君更累我耶?小術戲君,幸不傷盛德,後更無萌此念。既而太息曰:此一念,司命已錄之,雖無大譴,恐於祿籍有妨耳。士果蹭蹬,晚得一訓導,竟終於寒氈。

康熙中,獻縣胡 維華,以燒香聚眾謀不軌,所居由大城、文安一路行,去京師三百餘里;由青縣、靜海一路行,去天津二百餘里。維華謀分兵為二,其一出不意,並程抵京師;其一據天津,掠海舟,利則天津之兵亦壯趨,不利則遁往天津,登舟泛海去。方部署偽官,事已泄。官軍擒捕,圍而火攻之,髻齜不遺。初維華之父雄於貲,喜周窮乏,亦未為大惡。鄰村老儒張月坪有女艷麗,殆稱國色,見而心醉。然月坪端方迂執,無與人為妾理,乃延之教讀。月坪父母柩在遼東,不得返,恆戚戚。偶言及,即捐金使扶歸,且贈以葬地;月坪田內有橫屍,其仇也,官以謀殺勘,又為百計申辯得釋。一日月坪妻攜女歸寧,三子並幼,月坪歸家守門戶,約數日返。乃陰使其黨 ,夜鍵戶而焚其廬,父子四人並燼。陽為驚悼,代營喪葬,且時周其妻女,竟依以為命。或有欲聘女者,妻必與謀,輒陰沮使不就,久之漸露求女為妾意。妻感其惠,欲許之,女初不願,夜夢其父曰:汝不往,吾終不暢吾志也。女乃受命。歲餘生維華,女旋病卒。維華竟覆其宗。

又去余家三四十里,有凌虐其僕夫婦死而納其女者。女故慧黠,經營其飲食服用,事事當意。又凡可博其歡者,冶盪狎昵,無所不至。皆竊議其忘仇。蠱惑既深,惟其言是聽。女始則導之奢華,破其產十之七八,又讒間其骨肉,使門以內如寇讎,繼乃時說水滸傳宋江 柴進等事,稱為英雄,慫恿之交 通盜賊,卒以殺人抵法。抵法之日,女不哭其夫,而陰攜卮酒,酬其父母墓曰:父母恆夢中魘我,意恨恨似欲擊我,今知之否耶?人始知其蓄志報復。曰:此女所為,非惟人不測,鬼亦不測也,機深哉。然而不以陰險論。春秋原心,本不共戴天者也。

余在烏魯木齊,軍吏具文牒數十紙,捧墨筆請判曰:凡客死於此者,其棺歸籍,例給牒。否則魂不得入關。以行於冥司,故不用朱判,其印亦以墨。視其文鄙誕殊甚。余曰:此胥役託詞取錢耳,啟將軍除其例。旬日後,或告城西墟墓中鬼哭,無牒不能歸故也。余斥其妄;又旬日,或告鬼哭又近城,斥之如故;越旬日,余所居牆外,顬顬有聲,余尚以為胥役所偽;越數日聲至窗外,時月明如畫,自起尋視,實無一人。同事觀御史成曰:公所持理正,雖將軍不能奪也。然鬼哭實共聞,不得照者,實亦怨公,盍試一給之,姑間執讒慝之口。倘鬼哭如故,則公亦有詞矣。勉從其議。是夜寂然。又軍吏宋吉祿在印房,忽眩仆,久而蘇雲見其母至。俄台軍以官牒呈,啟視則哈密報吉祿之母來視子,卒於途也。天下事何所不有?儒生論其常耳。余嘗作烏魯木齊雜詩一百六十首,中一首云:白草颼颼接冷雲,關山疆界是誰分,幽魂來往隨官牒,原鬼昌黎竟未聞。即此二事也。

范蘅洲言,昔渡錢塘江 ,有一僧附舟,徑置坐具,倚檣竿,不相問訊。與之語,口漫應,目視他處,神意殊不屬。蘅洲怪其傲,亦不再言。時西風過急,蘅洲偶得二句,曰:白浪簸船頭,行人怯石尤。下聯未屬,吟哦數四,僧忽閉目微吟曰:如何紅袖女,尚倚最高樓。蘅洲不省所云,再與語,乃不答。比系纜恰一少女立樓上,正著紅袖,乃大驚,再三致詰。曰:偶望見耳。然煙水淼茫,廬舍遮映,實無望見理。疑其前知,欲作禮,則已振錫去。蘅洲惘然莫測,曰:此又一駱賓王矣。

清苑張公鉞,官河南鄭州時,署有老桑樹,合抱不交 ,雲棲神物,惡而伐之。是夕其女燈下睹一人,面目手足及衣冠,色皆濃綠,厲聲曰:爾父太橫,姑示警於爾。驚呼媼婢至,神已痴矣。後歸戈太僕仙舟,不久下世。驅厲鬼,毀婬祠,正狄梁公、范文正公輩事,德苟不足以勝之,鮮不致敗。

錢文敏公曰:天之禍福,不猶君之賞罰乎?鬼神之鑑察,不猶官吏之詳議乎?今使有一彈章曰:某立身無玷,居官有績,然門徑向凶方,營建犯凶日,罪當謫罰,所司允乎駁乎?又使有一薦牘曰:某立身多瑕,居官無狀,然門徑得吉方,營建值吉日,功當遷擢,所司又允乎駁乎?官吏所必駁,而謂鬼神允之乎?故陽宅之說,余終不謂然。此譬至明,以詰形象,亦無可置辯。然所見實有凶宅。京師斜對給孤寺道南一宅,余行吊者五;粉坊琉璃街極北道一宅,余行吊者七。給孤寺宅,曹宗丞學閩嘗居之,甫移入,二仆一夕並暴亡,懼而遷去;粉坊琉璃街宅,邵教授大生嘗居之,白晝往往見變異,毅然不畏,竟歿其中。此又何理歟?劉文正公曰:卜地見書,卜日見禮,苟無吉凶,聖人何卜?但恐非今術士所知耳。斯持平之論矣。

滄州潘班,善書畫,自稱黃葉道人。嘗宿友人齋中,聞壁間小語曰:君今夕無留人共寢,當出就君。班大駭移出。友人曰:室舊有此怪,一婉孌女子,不為害也。後友人私語所親曰:潘君其終困青衿乎?此怪非鬼非狐,不審何物,遇粗俗人不出,遇富貴人亦不出,惟遇才士之淪落者,始一出薦枕耳。後潘果坎壈以終。越十餘年,忽夜聞齋中啜泣聲。次日,大風折一老杏樹,其怪乃絕。外祖張雪峰先生嘗戲曰:此怪大佳,其意識在綺羅人上。

陳楓崖光祿言,康熙中楓涇一太學生,嘗讀書別業,見草間有片石,已斷裂剝蝕,僅存數十字,偶有一二成句,似是夭逝女子之碣也。生故好事,竟其墓必在左右,每陳茗果於石上,而祝以狎詞。越一載余,見麗女獨步菜畦間,手執野花,顧生一笑。生趨近其側,目挑眉語,方相引入籬後灌莽間,女凝立直視,若有所思,忽自批其頰曰:一百餘年心如古井,一旦乃為盪子所動乎?頓足數四,奄然而滅。方知即墓中鬼也。蔡修撰季實曰:古稱蓋棺論定,於此事,知蓋棺猶難論定矣。是本貞魂,猶以一念之差,幾失故步。晦庵先生詩曰:世上無如人慾險,幾人到此誤平生,諒哉。

王孝廉金英言,江 寧一書生,宿故家廢園中,月夜有艷女窺窗,心知非鬼即狐,愛其姣麗,亦不畏怖,招使入室,即宛轉相就。然始終無一語,問亦不答。惟含笑流盼而已。如是月余,莫喻其故。一日執而固問之,乃取筆作字曰:妾前明某翰林侍姬,不幸夭逝,因平生巧於讒構,使一門骨肉如水火,冥司見譴,罰為瘖鬼。已沉淪 二百餘年,君能為書金剛經十部,得仗佛力,超拔苦海,則世世銜感矣。書生如其所乞,寫竣之日,詣書生再拜,仍取筆作字曰:藉金經懺悔,已脫鬼趣。然前生罪重,僅能帶業往生,尚須三世作啞婦,方能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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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閱微草堂筆記
      《閱微草堂筆記》原名《閱微筆記》,是清朝翰林院庶吉士出身的於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至嘉慶三年(1798年)間以筆記形式所編寫成的文言短篇志怪小說。在時間上,《閱微草堂筆記》主要搜輯各種狐鬼神仙、因果報應、勸善懲惡等當時代前後的流傳的鄉野怪譚,或親身所聽聞的奇情軼事;在空間地域上,其涵蓋的範圍則遍及全中國,遠至烏魯木齊、伊寧、滇黔等地。同時《閱微草堂筆記》有意模仿宋代筆記小說質樸簡淡的文風,曾在歷史上一時享有同《紅樓夢》、《聊齋志異》並行海內的盛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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