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浦轻风渡,赤日微云遮。
昨问圯桥履,今即下邳街。
淮酒市醽醁,楚音杂琵琶。
二麦吐新穗,百草敷繁葩。
纷披盈广陌,离蕤被平沙。
寂寂坐向晚,悠悠思转加。
先皇昔在宥,世道尚亨嘉。
朝廷制作盛,公卿议礼哗。
庶僚或登庸,诸生多起家。
蹇拙遭时废,荏苒谢年华。
不得寄一命,空惭读五车。
迨乎鸿羽渐,几将龙驭遐。
暂有青云望,奈何白发髿。
黾勉小县吏,奔走大府衙。
循己常黯黯,看人方呀呀。
何地栖鸾凤,并处混龙蛇。
世途行益畏,吾生固有涯。
万事已如此,一官岂足赊。
行矣归去来,莫使微名污。
平泉记草木,寝丘任菑畬。
补亡缀狸首,考古注君牙。
期以余日月,方将揽云霞。
自是性所适,良非为世夸。
苟无愧尼父,或可俟侯芭。
云代搏胡兵,千里羽书亟。
戒邻畏明牧,循山转危踬。
通谷数行周,在所皆行至。
猃狁虽匪茹,中国亦有备。
所悲《云汉》诗,余黎靡孑遗。
今岁洪水割,怀襄颇不异。
巨浪落高崖,排蹙万石坠。
周原昔禋禋,一朝化碛地。
野老向天哭,前古所未记。
迢迢孤岭绝,习习阴风吹。
月明清霜白,虚馆不成寐。
何计恤疲氓,赋诗以言志。
往往展卷读,纸上见残泪。
昔闻《舂陵行》,今人岂轩轾。
余亦忝禄食,空尔徒叹愧。
吴、长洲二县,在郡治所,分境而治。
而郡西诸山,皆在吴县。
其最高者,穹窿、阳山、邓尉、西脊、铜井。
而灵岩,吴之故宫在焉,尚有西子之遗迹。
若虎丘、剑池及天平、尚方、支硎,皆胜地也。
而太湖汪洋三万六千顷,七十二峰沉浸其间,则海内之奇观矣。
余同年友魏君用晦为吴县,未及三年,以高第召入为给事中。
君之为县,有惠爱,百姓扳留之,不能得,而君亦不忍于其民。
由是好事者绘《吴山图》以为赠。
夫令之于民,诚重矣。
令诚贤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泽而有荣也;令诚不贤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殃而有辱也。
君于吴之山川,盖增重矣。
异时吾民将择胜于岩峦之间,尸祝于浮屠、老子之宫也,固宜。
而君则亦既去矣,何复惓惓于此山哉?昔苏子瞻称韩魏公去黄州四十馀年而思之不忘,至以为《思黄州》诗,子瞻为黄人刻之于石。
然后知贤者于其所至,不独使其人之不忍忘而已,亦不能自忘于其人也。
君今去县已三年矣。
一日,与余同在内庭,出示此图,展玩太息,因命余记之,噫!君之于吾吴有情如此,如之何而使吾民能忘之也! 。
杏花书屋,余友周孺允所构读书之室也。孺允自言其先大夫玉岩公为御史,谪沅、湘时,尝梦居一室,室旁杏花烂漫,诸子读书其间,声琅然出户外。嘉靖初,起官陟宪使,乃从故居迁县之东门,今所居宅是也。公指其后隙地谓允曰:“他日当建一室,名之为杏花书屋,以志吾梦云。”
公后迁南京刑部右侍郎,不及归而没于金陵。孺允兄弟数见侵侮,不免有风雨飘摇之患。如是数年,始获安居。至嘉靖二十年,孺允葺公所居堂,因于园中构屋五楹,贮书万卷,以公所命名,揭之楣间,周环艺以花果竹木。方春时,杏花粲发,恍如公昔年梦中矣。而回思洞庭木叶、芳洲杜若之间,可谓觉之所见者妄而梦之所为者实矣。登其室,思其人,能不慨然矣乎!
昔唐人重进士科,士方登第时,则长安杏花盛开,故杏园之宴,以为盛事。今世试进士,亦当杏花时,而士之得第,多以梦见此花为前兆。此世俗不忘于荣名者为然。公以言事忤天子,间关岭海十馀年,所谓铁石心肠,于富贵之念灰灭尽矣;乃复以科名望其子孙。盖古昔君子,爱其国家,不独尽瘁其躬而已;至于其后,犹冀其世世享德而宣力于无穷也。夫公之所以为心者如此。
今去公之殁,曾几何时,向之所与同进者,一时富贵翕赫,其后有不知所在者。孺允兄弟虽蠖屈于时,而人方望其大用:而诸孙皆秀发,可以知《诗》《书》之泽也。《诗》曰:“自今以始,岁其有,君子有谷,贻孙子。于胥乐兮!”吾于周氏见之矣!
太湖,东南巨浸也,广五百里,群峰出于波涛之间以百数。而重涯别坞,幽谷曲隈,无非仙灵之所栖息。天下之山,得水而悦,水或束隘迫狭,不足以尽山之奇;天下之水,得山而止,山或孤孑卑稚,不足以极水之趣。太湖漭淼澒洞,沉浸诸山,山多而湖之水足以贮之。意惟海外绝岛胜是,中州无有也。故凡奔涌屏列于湖之滨者,皆挟湖以为胜。
自锡山过五里湖,得宝界山,在洞庭之北、夫椒、湫山之间,仲山王先生居之。先生蚤岁弃官,而其子鉴始登第,亦告归,家庭间日以诗画自娱。因长洲陆君,来请予为山居之记。
余未至宝界也,尝读书万峰山,尽得湖滨诸山之景。虽面势不同,无不挟湖以为胜,而马迹长兴,往往在残霞落照之间,则所谓宝界者,庶几望见之。昔王右丞辋川别墅,其诗画之妙,至今可以想见其处。仲山之居,岂减华子冈、欹湖诸奇胜?而千里湖山,岂蓝田之所有哉?摩诘清思逸韵,出尘壒之外。而天宝之末,顾不能自引决,以濡羯胡之腥膻。以此知士大夫出处有道,一失足遂不可浣,如摩诘,令人千载有遗恨也。今仲山父子嘉遁于明时,何可及哉!何可及哉!
余少好读司马子长书,见其感慨激烈、愤郁不平之气,勃勃不能自抑。以为君子之处世,轻重之衡,常在于我,决不当以一时之所遭,而身与之迁徙上下。设不幸而处其穷,则所以平其心志、怡其性情者,亦必有其道。何至如闾巷小夫,一不快志,悲怨憔悴之意动于眉眦之间哉?盖孔子亟美颜渊,而责子路之愠见,古之难其人久矣。
已而观陶子之集,则其平淡冲和,潇洒脱落,悠然势分之外,非独不困于穷,而直以穷为娱。百世之下,讽咏其词,融融然尘查俗垢与之俱化。信乎古之善处穷者也。推陶子之道,可以进于孔氏之门。而世之论者,徒以元熙易代之间,谓为大节,而不究其安命乐天之实。夫穷苦迫于外,饥寒憯于肤,而性情不挠,则于晋、宋间,真如蚍蜉聚散耳。昔虞伯生慕陶,而并诸邵子之间。予不敢望于邵而独喜陶也,予又今之穷者,扁其室曰陶庵云。
奉常余之外高祖,儒雅风流绝近古。少年侍直承明庐,重瞳屡回加慰拊。
玉堂无事只写竹,影落谦缃生风雨。翠叶苍筠满人间,凌海越嶂争购取。
吾家宝藏三大轴,其一今在尚书府。二幅翻飞入岛夷,神物化去不可睹。
吾兄安得此尺素,千缗不吝雠海贾。盛夏张之紫薇省,凉气歘忽周堂庑。
划然北壁开户牖,雨势欲滴风披舞。此时静坐亦何有,满眼不复见尘土。
湘妃帝子对之泣,藐姑神人谁与伍?吾兄好画识画意,余方潦倒困蓬户。
墨竹昔称李夫人,湖州孟端皆堪谱。高人自有千载名,世上儿子何足数?
作诗题竹非为竹,俯仰自觉吾心苦。东坡先生岂浪语,知我之兄惟老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