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到長門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開勻。碧雲籠碾玉成塵,留曉夢,驚破一甌春。花影壓重門,疏簾鋪淡月,好黃昏。二年三度負東君,歸來也,著意過今春。
這首詞,以惜春為抒情線索。寓情於景,借景抒情,塑造了一個感情豐富而專注的女主人公形象。
作品的開頭描繪出初春好景象:「春到長門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開勻。」詞人寥寥數筆,就勾勒出一派新春景象,顯示了春天的勃勃生機,為全詞定下了基調。
開頭的幾句耐人尋味:第一,首句是借用五代薛昭蘊《小重山》詞之一的成句,劈頭傳出了春的消息。長門,原漢宮名。它是漢武帝陳皇后阿嬌失寵後居住的地方,後來多以它代指「冷宮」。李清照以「長門」入詞,則包含有兩層意思。一是暗示自己有一種難言的幽傷,借用上述薛昭蘊宮怨詞的意境,為下文表達這種幽傷作了情緒上的鋪墊。二是生動地表現了春天的特有聲息。「春到長門春草青」,一句連用兩個「春」字,描摹出春天一到,春草即刻舒展身姿的情態,給人以春風拂面的快感。不僅寫出了春的神奇,還借春草在經歷了寒冬之後對春天的渴盼,暗示女詞人回到丈夫身邊的無限快感。
第二,宛如一幅斑斕的繪畫,起拍以下三句有着迷人的色彩和構圖。看那江梅花朵和蓓蕾相間,梅枝與新蕊互襯,愈發顯得錯落有致,相映成趣。這些共同組成了一幅嬌妍的春意圖,蘊含着作者對生活的希望。
「碧雲籠碾玉成塵,留曉夢,驚破一甌春。」碧雲籠碾,即碾茶。宋人吃茶都是先碾後煮。碧雲是形容茶色。春天的景色如此美好,它使女詞人為之陶醉。她興致勃勃地取出名貴的「碧雲」茶團,碾碎煎煮。詞人本想一邊品茗,一邊回味早晨的夢境。哪知一經重溫「曉夢」,驚破了品嘗茶香的雅興。「驚破一甌春」的「春」字,語意雙關,不僅形容出茶色的純正,香氣的馥郁,更暗示了詞人的「曉夢」是與一種春景春情有關。
詞的下片承「曉夢」而轉入對「黃昏」景象的描繪,側重表現春日黃昏的美好:「花影壓重門,疏簾鋪淡月,好黃昏。」疏簾,有雕飾的幃簾。作者輕輕兩筆,勾勒出一幅清幽的黃昏景色。它如一幅水墨寫意畫,雖無明麗的色彩,但卻能在黑白中見精神,在清淡中顯神采,愈發給庭院增添了幾分恬靜與優雅。兩句里「壓」「鋪」二字精策而傳神。「壓」字,委婉地描繪出了花兒的繁盛。因為花兒稀疏零星,花影就不會重重疊疊,給人以濃重如「壓」來之感。同時,它又體現了花兒的蓬勃生機。「鋪」字。首先,形象地顯示了月光朦朧和清淡。因為此時,夕陽才落,月亮剛剛升起,月是淡月,光是微光,若有若無,像是薄如蟬翼的輕紗一般,鋪蒙在疏簾之上,顯得是那樣輕靈,那樣柔美。其次,「鋪」字又寫出了月亮「多情」的神態。它就像是在含情脈脈地關注着女主人,表現出深深的依戀,類似於「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的境界。「鋪」又與「壓」在用墨的濃淡、輕重、明暗、虛實上相互輝映,使得整個畫面體現出朦朧和諧之美。
「二年三度負東君,歸來也,著意過今春。」在李清照的筆下,有許多著名的春景情詞,《如夢令》「昨夜雨風驟」、《浣溪沙》「淡盪春光寒食天」等都是熟知的詠春名篇。對每一個春天,她都不肯虛度。此處特意提出「今春」,表明今年一定要特別地經意,這就將惜春之情表達得淋漓盡致,將感情推向了高潮。
統觀全詞,上下兩片,一早一晚,布局精嚴。雖然每一片都是由景及人,但通篇讀來詞意層層遞進,情感節節發展。上一片如花含苞,味之無窮;下一片如百花競放,感情濃烈。兩相映照,足見她對丈夫的愛之深,思之切。在語言的運用方面,這首詞也很有特點。既有「江梅些子破,未開勻」、「歸來也,著意過今春」等淺白直露的口語,顯示了易安詞淡筆點染,自然雋永的風韻;也有「花影壓重門,疏簾鋪淡月」等精煉的對句,顯示了易安詞的鍊句煉意之功。特別是「壓」與「鋪」兩個字鍛煉精妙,感到仿佛那誘人的花影不是映在門上,而是壓在作者的心上;那迷人的淡月也不是照在簾上,而是直接鋪到了詞人的心裡。它承上啟下,把作者此時此地的心靈感受形象,委婉地傳達出來。
清照啟:素習義方,粗明詩禮。
近因疾病,欲至膏肓,牛蟻不分,灰釘已具。
嘗藥雖存弱弟,應門惟有老兵。
既爾蒼皇,因成造次。
信彼如簧之說,惑茲似錦之言。
弟既可欺,持官文書來輒信;身幾欲死,非玉鏡架亦安知?僶俛難言,優柔莫訣,呻吟未定,強以同歸。
視聽才分,實難共處,忍以桑榆之晚節,配茲駔儈之下才。
身既懷臭之可嫌,惟求脫去;彼素抱璧之將往,決欲殺之。
遂肆侵凌,日加毆擊,可念劉伶之肋,難勝石勒之拳。
局天扣地,敢效談娘之善訴;升堂入室,素非李赤之甘心。
外援難求,自陳何害,豈期末事,乃得上聞。
取自宸衷,付之廷尉。
被桎梏而置對,同凶丑以陳詞。
豈惟賈生羞絳灌為伍,何啻老子與韓非同傳。
但祈脫死,莫望償金。
友兇橫者十旬,蓋非天降;居囹圄者九日,豈是人為!抵雀捐金,利當安往;將頭碎璧,失固可知。
實自謬愚,分知獄市。
此蓋伏遇內翰承旨,搢紳望族,冠蓋清流,日下無雙,人間第一。
奉天克復,本緣陸贄之詞;淮蔡底平,實以會昌之詔。
哀憐無告,雖未解驂,感戴鴻恩,如真出己。
故茲白首,得免丹書。
清照敢不省過知慚,捫心識愧。
責全責智,已難逃萬世之譏;敗德敗名,何以見中朝之士。
雖南山之竹,豈能窮多口之談;惟智者之言,可以止無根之謗。
高鵬尺鷃,本異升沉;火鼠冰蠶,難同嗜好。
達人共悉,童子皆知。
願賜品題,與加湔洗。
誓當布衣蔬食,溫故知新。
再見江山,依舊一瓶一缽;重歸畎畝,更須三沐三薰。
忝在葭莩。
敢茲塵瀆。
右金石錄三十卷者何?趙侯德父所著書也。
取上自三代,下迄五季,鍾、鼎、甗、鬲、盤、彝、尊、敦之款識,豐碑、大碣,顯人、晦士之事跡,凡見於金石刻者二千卷,皆是正偽謬,去取褒貶,上足以合聖人之道,下足以訂史氏之失者,皆載之,可謂多矣。
嗚呼,自王播、元載之禍,書畫與胡椒無異;長輿、元凱之病,錢癖與傳癖何殊。
名雖不同,其惑一也。
余建中辛巳,始歸趙氏。
時先君作禮部員外郎,丞相時作吏部侍郎。
侯年二十一,在太學作學生。
趙、李族寒,素貧儉。
每朔望謁告出,質衣,取半千錢,步入相國寺,市碑文果實歸,相對展玩咀嚼,自謂葛天氏之民也。
後二年,出仕宦,便有飯蔬衣練,窮遐方絕域,盡天下古文奇字之志。
日就月將,漸益堆積。
丞相居政府,親舊或在館閣,多有亡詩、逸史,魯壁、汲冢所未見之書,遂力傳寫,浸覺有味,不能自已。
後或見古今名人書畫,一代奇器,亦復脫衣市易。
嘗記崇寧間,有人持徐熙牡丹圖,求錢二十萬。
當時雖貴家子弟,求二十萬錢,豈易得耶。
留信宿,計無所出而還之。
夫婦相向惋悵者數日。
後屏居鄉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餘。
連守兩郡,竭其俸入,以事鉛槧。
每獲一書,即同共勘校,整集簽題。
得書、畫、彝、鼎,亦摩玩舒捲,指摘疵病,夜盡一燭為率。
故能紙札精緻,字畫完整,冠諸收書家。
余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葉、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後。
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
甘心老是鄉矣。
故雖處憂患困窮,而志不屈。
收書既成,歸來堂起書庫,大櫥簿甲乙,置書冊。
如要講讀,即請鑰上簿,關出卷帙。
或少損污,必懲責揩完塗改,不復向時之坦夷也。
是欲求適意,而反取憀憟。
余性不耐,始謀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無明珠、翠羽之飾,室無塗金、刺繡之具。
遇書史百家,字不刓缺,本不訛謬者,輒市之,儲作副本。
自來家傳周易、左氏傳,故兩家者流,文字最備。
於是几案羅列,枕席枕藉,意會心謀,目往神授,樂在聲色狗馬之上。
至靖康丙午歲,侯守淄川,聞金寇犯京師,四顧茫然,盈箱溢篋,且戀戀,且悵悵,知其必不為己物矣。
建炎丁未春三月,奔太夫人喪南來。
既長物不能盡載,乃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畫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無款識者,後又去書之監本者,畫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
凡屢減去,尚載書十五車。
至東海,連艫渡淮,又渡江,至建康。
青州故第,尚鎖書冊什物,用屋十餘間,冀望來春再備船載之。
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謂十餘屋者,已皆為煨燼矣。
建炎戊申秋九月,侯起復知建康府。
已酉春三月罷,具舟上蕪湖,入姑孰,將卜居贛水上。
夏五月,至池陽。
被旨知湖州,過闕上殿。
遂駐家池陽,獨赴召。
六月十三日,始負擔,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射人,望舟中告別。
余意甚惡,呼曰:「如傳聞城中緩急,奈何?」戟手遙應曰:「從眾。
必不得已,先棄輜重,次衣被,次書冊捲軸,次古器,獨所謂宗器者,可自負抱,與身俱存亡,勿忘之。
」遂馳馬去。
途中奔馳,冒大暑,感疾。
至行在,病痁。
七月末,書報臥病。
余驚怛,念侯性素急,奈何。
病痁或熱,必服寒藥,疾可憂。
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
比至,果大服柴胡、黃芩藥,瘧且痢,病危在膏盲。
余悲泣,倉皇不忍問後事。
八月十八日,遂不起。
取筆作詩,絕筆而終,殊無分香賣履之意。
葬畢,余無所之。
朝廷已分遣六宮,又傳江當禁渡。
時猶有書二萬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長物稱是。
余又大病,僅存喘息。
事勢日迫。
念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從衛在洪州,遂遣二故吏,先部送行李往投之。
冬十二月,金寇陷洪州,遂盡委棄。
所謂連艫渡江之書,又散為雲煙矣。
獨余少輕小捲軸書帖、寫本李、杜、韓、柳集,《世說》、《鹽鐵論》,漢唐石刻副本數十軸,三代鼎鼐十數事,南唐寫本書數篋,偶病中把玩,搬在臥內者,巋然獨存。
上江既不可往,又虜勢叵測,有弟迒任敕局刪定官,遂往依之。
到台,台守已遁。
之剡,出陸,又棄衣被。
走黃岩,雇舟入海,奔行朝,時駐蹕章安,從御舟海道之溫,又之越。
庚戌十二月,放散百官,遂之衢。
紹興辛亥春三月,復赴越,壬子,又赴杭。
先侯疾亟時,有張飛卿學士,攜玉壺過,視侯,便攜去,其實珉也。
不知何人傳道,遂妄言有頒金之語。
或傳亦有密論列者。
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盡將家中所有銅器等物,欲走外廷投進。
到越,已移幸四明。
不敢留家中,並寫本書寄剡。
後官軍收叛卒,取去,聞盡入故李將軍家。
所謂巋然獨存者,無慮十去五六矣。
惟有書畫硯墨,可五七簏,更不忍置他所。
常在臥塌下,手自開闔。
在會稽,卜居土民鍾氏舍。
忽一夕;穴壁負五簏去。
余悲慟不已,重立賞收贖。
後二日,鄰人鍾復皓出十八軸求賞,故知其盜不遠矣。
萬計求之,其餘遂不可出。
今知盡為吳說運使賤價得之。
所謂巋然獨存者,乃十去其七八。
所有一二殘零不成部帙書冊,三數種平平書帙,猶復愛惜如護頭目,何愚也耶。
今日忽閱此書,如見故人。
因憶侯在東萊靜治堂,裝卷初就,芸簽縹帶,束十卷作一帙。
每日晚吏散,輒校勘二卷,跋題一卷。
此二千卷,有題跋者五百二卷耳。
今手澤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昔蕭繹江陵陷沒,不惜國亡,而毀裂書畫。
楊廣江都傾覆,不悲身死,而復取圖書。
豈人性之所著,死生不能忘之歟。
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
抑亦死者有知,猶斤斤愛惜,不肯留在人間耶。
何得之艱而失之易也。
嗚呼,余自少陸機作賦之二年,至過蘧瑗知非之兩歲,三十四年之間,憂患得失,何其多矣!然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
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所以區區記其終始者,亦欲為後世好古博雅者之戒雲。
紹興二年、玄黓歲,壯月朔甲寅,易安室題 。
禁幄低張,彤闌巧護,就中獨占殘春。
容華淡佇,綽約俱見天真。
待得群花過後,一番風露曉妝新。
妖嬈艷態,妒風笑月,長殢東君。
東城邊,南陌上,正日烘池館,竟走香輪。
綺筵散日,誰人可繼芳塵。
更好明光宮殿,幾枝先近日邊勻。
金尊倒,拚了盡燭,不管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