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昊天之大旱兮,失精和之正理。
遥望白云之蓬勃兮,滃澹澹而妄止。
运清浊之澒洞兮,正重沓而并起。
嵬隆崇以崔巍兮,时仿佛而有似。
屈卷轮而中天兮,象虎惊与龙骇。
相抟据而俱兴兮,妄倚俪而时有。
遂积聚而合沓兮,相纷薄而慷慨。
若飞翔之从横兮,杨侯怒而澎濞。
正帷布而雷动兮,相击冲而破碎。
或窈窕而四塞兮,诚若雨而不坠。
阴阳分而不相得兮,更惟贪邪而狼戾。
终风解而霰散兮,陵迟而堵溃。
或深潜而闭藏兮,争离而并逝。
廓荡荡其若涤兮,日照照而无秽。
隆盛暑而无聊兮,煎砂石而烂渭。
汤风至而含热兮,群生闷满而愁愦。
畎亩枯槁而失泽兮,壤石相聚而为害。
农夫垂拱而无聊兮,释其锄耨而下泪。
忧疆畔之遇害兮,痛皇天之靡惠。
惜稚稼之旱夭兮,离天灾而不遂。
怀怨心而不能已兮,窃讬咎于在位。
独不闻唐虞之积烈兮,与三代之风气?时俗殊而不还兮,恐功久而坏败。
何操行之不得兮,政治失中而违节。
阴气辟而留滞兮,猒暴至而沉没。
嗟乎!惜旱大剧,何辜于天无恩泽?忍兮啬夫,何寡德矣!既已生之,不与福矣。
来何暴也,去何躁也!孳孳望之,其可悼也。
憭兮栗兮,以郁怫兮。
念思白云,肠如结兮。
终怨不雨,甚不仁兮;布而不下,甚不信兮。
白云何怨?奈何人兮!。
争棋局吴太子亡身 肃军营周亚夫守法
却说邓通进谒申屠嘉,听他开口便是一个斩字,吓得三魂中失去两魂,只好免冠跣足,跪伏地上,叩首乞怜。甲屠嘉却厉声道:“朝廷是高皇帝的朝廷,一切朝仪,无论何等人员,均应遵守,汝乃一个小臣,擅敢在殿上戏玩?应作大不敬论,例当斩首?”说至此,便顾视左右府吏,连声喝道:“斩!斩!……”府吏满口答应,不过一时未便动手,但为申屠嘉助威恫吓邓通。通已抖做一团,尽管向嘉磕头,如同捣蒜,心中只望朝使到来,替他解救。那知头额已磕得青肿,甚至血流如注,尚不见有救命恩人,前来解危。真是急煞。那申屠嘉还是拍案连呼,定要将他绑出斩首,左右走将过来,正要用手绑缚,忽外面报有诏使,持节前来。申屠嘉方才起座,出迎诏使。使人见了申屠嘉,当即传旨道:“通不过是朕弄臣,愿丞相贷他死罪。”嘉奉到谕旨,始准将通释放,但尚向通吩咐道:“汝他日若再放肆,就使主上赦汝,老夫却不肯饶汝了。”通只得唯唯受教。诏使辞别申屠嘉,带通入宫。通见了文帝,忍不住两泪直流,呜咽说道:“臣几被丞相杀死了!”文帝见他面目红肿,三分象人,七分象鬼,既好笑,又可怜,便召御医替他敷治,且叫他此后不宜冲撞丞相。通奉命维谨,不敢再有失礼。文帝宠爱如初,并擢通为上大夫。
汉自许负以后,相士不绝,辄与公卿等交游,每谈吉凶,尝有奇验。文帝既宠爱邓通,便召入一个有名相士,为通看相。相士直言不讳,竟说通相貌欠佳,将来难免贫穷,甚且饿死。文帝愀然不乐,竟把相士叱退,且慨然说道:“通欲致富,有何难处?但只凭我一言,管教他富贵终身,何至将来饿死呢!”于是下一诏命,竟将蜀郡的严道铜山,赏赐与通,且许通自得铸钱。从前高祖开国,因嫌秦钱过重,约有半两,所以改铸筴钱,每文只重一铢半,径五分,形如榆筴,钱质太轻,遂致物价腾贵,米石万钱,文帝乃复改制,特铸四铢钱,并除盗铸法令,准人民自由铸钱。贾谊贾山,皆上书谏阻,文帝不从。当时吴王濞管领东南,觅得故鄣铜山,铸钱畅行,富埒皇家。至是邓通也得铜山铸钱,与吴王东西并峙,东南多吴钱,西北多邓钱,邓通的富豪,不问可知。
惟通既得此重赐,自然感激不尽,无论如何污役,也所甘心。会当文帝病痈,竟至溃烂,日夕不安,通想出一法,代为吮吸,渐渐的除去败脓,得免痛苦。看官试想!这疮痈中脓血,又臭又腐,何人肯不顾污秽,用口吮去?独邓通情愿为此,毫无厌恶,转令文帝别生他感,触起愁肠。一夕,由通吮去痈血,嗽过了口,侍立一旁,文帝向通启问道:“朕抚有天下,据汝看来,究系何人,最为爱朕?”通未知文帝命意,但随口答道:“至亲莫若父子,以情理论,最爱陛下,应无过太子了。”文帝默然不答。到了翌日,太子入宫省疾,正值文帝痈血又流,便顾语太子道:“汝可为我吮去痈血!”太子闻命,不由的皱起眉头,欲想推辞,又觉得父命难违,没奈何屏着鼻息,向疮上吮了一口,慌忙吐去,已是不堪秽恶,几欲呕出宿食,勉强忍住。却是难受。文帝瞧着太子形容,就长叹一声,叫他退去,仍召邓通入吮余血。通照常吮吸,一些儿没有难色,益使文帝心为感动,宠昵愈甚。惟太子回到东宫,尚觉恶心,暗思吮痈一事,是由何人作俑,却使我也去承当?随即密嘱近臣,仔细探听。旋得复报,乃是邓通常入宫吮痈,免不得又愧又恨。嗣是与邓通结成嫌隙,待时报复,事见后文。
且说齐王襄助诛诸吕,收兵回国,未几便即病亡。襄子则嗣立为王,至文帝十五年,又复去世,后无子嗣,遂致绝封。文帝追念前功,不忍撤除齐国,又记起贾谊遗言,曾有国小力弱的主张,见治安策中。乃分齐地为六国,尽封悼惠王肥六子为王。长子将闾,仍使王齐,次子志为济北王,三子贤为菑川王,四子雄渠为胶东王,五子卬为胶西王,六子辟光为济南王。六王同日受封,并皆莅镇,待后再表。为后文七国造反伏案。
独吴王濞镇守东南,历年已久,势力渐充,既得铜山铸钱,见上文。复煮海水为盐,垄断厚利,国益富强。文帝在位,已十数年,并未闻吴王入朝,但遣子贤入觐一次,就与皇太子相争,自取祸殃,太子启与吴太子贤,本是再从堂兄弟,向无仇怨,此时因贤入朝,奉了父命,陪他游宴,当然和气相迎,格外欢洽。盘桓了好几天,相习生狎,渐觉得熟不拘礼,任意笑谈。吴太子身旁,又有随来的师傅,相偕出入,一淘儿逐队寻欢,除每日酣饮外,又复博弈消闲。两人对坐举棋,左立东宫侍臣,右立吴太子师傅,从旁参赞,各有胜负。彼此已赌赛了好几次,不免有些龃龉,太子启偶受讥嘲,已带着三分懊恼,只吴太子尚有童心,未肯见机罢手,还要与皇太子决一雌雄。太子启也不肯示弱,再与他下棋斗胜。方罫中间,各圈地点,到了生死关头,皇太子误下一着,被吴太子一子掩住,眼见得牵动全局,都要输去。皇太子不肯认输,定要将一着错棋,翻悔转来,吴太子如何肯依?遂起争论。再加吴太子的师傅,多是楚人,秉性强悍,帮着吴太子力争,你一言,我一语,统说皇太子理屈,一味冲撞。皇太子究系储君,从未经过这般委屈,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竟顺手提起棋盘,向吴太子猛力掷去,吴太子未曾防备,一时不及闪避,被棋盘掷中头颅,立即晕倒,霎时间脑浆迸流,死于非命。何苦寻死!
吴太子师傅等,当然喧闹起来,幸亏东宫侍臣,保护太子出去,奏明文帝。文帝倒也吃惊,但又不好加罪太子,只得训戒一番,更召入吴太子师傅等,好言劝慰。一面厚殓吴太子,令他师傅等送柩回吴。吴王濞悲恨交并,不愿收受,且怒说道:“方今天下一家,死在长安,便葬在长安,何必送来?”当下派吏截住棺木,仍叫他发回长安。文帝闻报,也就把他埋葬了事,从此吴王濞心存怨望,不守臣节,每遇朝使到来,骄倨无礼。朝使返报文帝,文帝也知他为子衔恨,原谅三分。复遣使臣召濞入京,意欲当面排解,释怨修和。偏濞不愿应召,托词有病,却回朝使。文帝又使人至吴探问,见濞并无病容,自然据实返报。文帝倒也惹动怒意,见有吴使入京,即令有司将他拘住,下狱论罪。已而又有吴使西来,贿托前郎中令张武,代为先容,才得面见文帝。文帝开言责问,无非是说吴王何故诈病,不肯入朝?吴使从容答语道:“古人有言,察见渊鱼者不祥,吴王为子冤死,托病不朝,今被陛下察觉,连系使臣,近日吴王很是忧惧,唯恐受诛。若陛下再加急迫,是吴王越不敢入朝了。臣愿陛下不咎既往,使彼自新,人孰无良,得陛下如此宽容,难道尚不悦服么?”可谓善于措词。文帝听了,很觉有理,遂将所系吴使,一并放归,且遣人赍了几杖,往赐吴王,传语吴王年老,可使免朝。吴王濞自然拜命,不敢生心。
惟当时吴王不反,也亏有一人从中阻止,所以能使积骄积怨的强藩,暂就羁縻。是人为谁?就是前中郎将袁盎。盎屡次直谏,也为文帝所厌闻,把他外调,出任陇西都尉。未几,即迁为齐相,嗣复由齐徙吴。盎有兄子袁种,私下谏盎道:“吴王享国已久,骄恣日甚,今公往为吴相,若欲依法纠治,必触彼怒,彼不上书劾公,必将挟剑刺公了!为公设法,最好是一切不问。南方地势卑湿,乐得借酒消遣,既可除病,又可免灾。只教劝导吴王,不使造反,便可不至生祸了。”盎依了种言,到吴后,如法办理,果得吴王优待。不过有时晤谈,总劝吴王安守臣道,吴王倒也听从,所以盎在吴国,吴王总算勉抑雄心,蹉跎度日。后来袁盎入都,吴王始生变志,这是后话。惟张武曾受吴赂,渐为文帝所闻,文帝并不说破,索性加赐武金,叫他自愧,以赏为罚。不可谓非文帝的权术呢!此事亦未足为训。
且说文帝自改元后,又过了好几年,承平如故,政简刑清,就是控御匈奴,也主张修好,无志用兵。当改元后二年时,复遣使致书匈奴,推诚与语,各敦睦谊,书中有和亲以后,汉过不先等语。匈奴主老上单于,即稽粥,见前文。亦令当户且渠两番官,当户且渠皆匈奴官名。献马两匹,复书称谢。文帝乃诏告全国道:
朕既不明,不能远德,使方外之国,或不宁息。夫四荒之外,不安其生,封圻之内,勤劳不处,二者之咎,皆由于朕之德薄,不能达远也。间者累年匈奴并暴边境,多杀吏民,边臣吏民,又不能谕其内志,以重吾不德,夫久结难连兵,中外之国,将何以自宁?今朕夙兴夜寐,勤劳天下,忧苦万民,为之恻怛不安,未尝一日忘于心,故遣使者冠盖相望,结辙于道,以谕朕志于单于。今单于反古之道,计社稷之安,便万民之利,新与朕俱弃细过,偕之大道,结兄弟之义,以全天下元元之民,和亲以定,始于今年。
过了两年,老上单于病死,子军臣单于继立,遣人至汉廷报告。文帝又遣宗室女往嫁,重申和亲旧约,军臣单于得了汉女为妻,却也心满意足,无他妄想。偏汉奸中行说,屡劝军臣单于伺隙入寇。军臣单于起初是不愿背约,未从说言,旋经说再三怂恿,把中国的子女玉帛,满口形容,使他垂涎,于是军臣单于竟为所动,居然兴兵犯塞,与汉绝交。文帝后六年冬月,匈奴兵两路侵边,一入上郡,一入云中,统共有六万余骑,分道扬镳,沿途掳掠。防边将吏,已有好几年不动兵戈,蓦闻虏骑南来,正是出人不意,慌忙举起烽火,报告远近。一处举烽,各处并举,火光烟焰,直达到甘泉宫。文帝闻警,急调出三路人马,派将统率,往镇三边。一路是出屯飞狐,统将是中大夫令勉;一路是出屯句注,统将是前楚相苏意;一路是出屯北地,统将系前郎中令张武。这三路兵同日出发,星夜前往,文帝尚恐有疏虞,惊动都邑,乃复令河内太守周亚夫,驻兵细柳,宗正刘礼,驻兵霸上,祝兹侯徐厉,驻兵棘门。内外戒严,缓急有备,文帝才稍稍放心。
过了数日,御驾复亲出劳军,先至霸上,次至棘门,统是直入营中,不先通报。刘徐两将军,深居帐内,直至警跸入营,才率部将往迎文帝,面色都带着慌张,似乎事前失候,跼蹐不安,文帝虽瞧料三分,但也不以为怪,随口抚慰数语,便即退出。两营将士,统送出营门,拜辞御驾,不劳细述。及移跸至细柳营,遥见营门外面,甲士森列,或持刀,或执戟,或张弓挟矢,仿佛似临敌一般。文帝见所未见,暗暗称奇,当令先驱传报,说是车驾到来,营兵端立不动,喝声且住,并正色相拒道:“我等只闻将军令,不闻天子诏!”语可屈铁,掷地作金石声。先驱还报文帝,文帝麾动车驾,自至营门,又被营兵阻住,不令进去。文帝乃取出符节,交与随员,使他入营通报。亚夫才接见来使,传令开门。营兵将门开着,放入车驾,一面嘱咐御车,传说军令道:“将军有约,军中不得驰驱!”文帝听说,也只好按辔徐行。到了营门里面,始见亚夫从容出迎,披甲佩剑,对着文帝行礼,作了一个长揖,口中说道:“甲胄之士不拜,臣照军礼施行。请陛下勿责!”文帝不禁动容,就将身子略俯,凭式致敬,并使人宣谕道:“皇帝敬劳将军。”亚夫带着军士,肃立两旁,鞠躬称谢。文帝又亲嘱数语,然后出营。亚夫也未曾相送,一俟文帝退出,仍然闭住营门,严整如故。文帝回顾道:“这才算是真将军了!彼霸上棘门的将士,好同儿戏,若被敌人袭击,恐主将也不免成擒,怎能如亚夫谨严,无隙可乘呢?”说罢回宫,还是称善不置。
嗣接边防军奏报,虏众已经出塞,可无他虑,文帝方将各路人马,依次撤回,遂擢周亚夫为中尉。亚夫即绛侯周勃次子。勃二次就国,不久病逝。长子胜之袭爵,弟亚夫为河内守。闻老妪许负,尚是活着,素称善相,许负相人,屡见前文中。因特邀至署中,令他相视。许负默视多时,方语亚夫道:“据君贵相,何止郡守,再过三年,便当封侯。八年以后,出将入相,手秉国钧,人臣中独一无二了。可惜结局欠佳!”亚夫道:“莫非要犯罪遭刑么?”许负道:“这却不至如此。”亚夫再欲穷诘,许负道:“九年后自有分晓,毋待老妇哓哓。”亚夫道:“这也何妨直告。”许负道:“依相直谈,恐君将饿死。”亚夫冷笑道:“汝说我将封侯,已出意外,试想我兄承袭父爵,方受侯封,就使兄年不永,自有兄子继任,也轮不到我身上,如何说应封侯呢?若果如汝言,既得封侯,又兼将相,为何尚致饿死?此理令人难解,还请指示明白。”许负道:“这却非老妇所能预晓,老妇不过依相论相,方敢直言。”说至此,即用手指亚夫口旁道:“这两处有直纹入口,法应饿死。”许负所言相法,不知从何处学来?亚夫又惊又疑,几至呆若木鸡,许负揖别自去。说也奇怪,到了三年以后,亚夫兄胜之,坐杀人罪,竟致夺封。文帝因周勃有功,另选勃子继袭,左右皆推许亚夫,得封条侯。至细柳成名,进任中尉,就职郎中,差不多要入预政权了。
约莫过了年余,文帝忽然得病,医药罔效,竟至弥留。太子启入侍榻前,文帝顾语后事,且谆嘱太子道:“周亚夫缓急可恃,将来如有变乱,尽可使他掌兵,不必多疑。”却是知人。太子启涕泣受教。时为季夏六月,文帝寿数已终,瞑目归天,享年四十六岁。总计文帝在位二十三年,宫室苑囿,车骑服御,毫无增益,始终爱民如子,视有不便,当即取销。尝欲作一露台,估工费须百金,便慨然道:“百金乃中人十家产业,我奉先帝宫室,尚恐不能享受,奈何还好筑台呢?”遂将露台罢议,平时衣服,无非弋绨。弋黑色,绨厚缯。所幸慎夫人,衣不曳地,帷帐无文绣,所筑霸陵,统用瓦器,凡金银铜锡等物,概屏勿用,每遇水旱偏灾,发粟蠲租,唯恐不逮,因此海内安宁,家给人足,百姓安居乐业,不致犯法。每岁断狱,最多不过数百件,有刑措风。史称文帝为守成令主,不亚周时成康。惟遗诏令天下短丧,未免令人遗议,说他不循古礼,此外却没有甚么指摘了。小子有诗赞道:
博得清时令主名,廿年歌颂遍苍生,
从知王道为仁恕,但解安民便太平。
文帝既崩,太子启当然嗣位。欲知嗣位后事,容至下回说明。
文帝即位改元,便立皇子启为太子,彼时太子尚幼,无甚表见,至文帝二次改元,太子年已逾冠矣。吴太子入朝,与饮可也,与博则不可。况为区区争道之举,即举博局掷杀之,虽未始非吴太子之自取,然其阴鸷少恩,已可概见。即如邓通吮痈一事,引为深恨,通固不近人情,太子亦未免量狭。较诸乃父之宽仁,相去远矣。周亚夫驻军细柳,立法森严,天子且不能遽入,遑问他人。将才如此,原可大用,然非文帝有知人之明,几何不至锻炼成狱,诬以大逆乎?司马穰苴受知于齐景,孙武子受知于吴阖庐,周亚夫受知于汉文帝,有良将必赖明君,此良臣之所以择主而事也。
冯婕妤挺身当猛兽 朱子元仗义救良朋
却说石显专权,怙恶横行。当时有个待诏贾捐之,为前长沙太傅贾谊曾孙,屡言石显过恶,因此待诏有年,未得受官。永光元年,珠崖郡叛乱不靖,朝廷发兵往讨,历久无功。郡在南粤海内,岛屿纷歧。自从武帝平定南越,编为郡县,居民叛服无常,屡劳征伐。元帝因连年未定,拟大举南征,为荡平计,贾捐之独上书谏阻道:“臣闻秦劳师远攻,外强中干,终致内溃。武帝秣马厉兵,从事四夷,役赋繁重,盗贼四起。前事可鉴,不宜蹈辙。现今关东饥荒,百姓多卖妻鬻子,法不能禁,这乃是社稷深忧。若珠崖道远,素居化外,不妨弃置。愿陛下专顾根本,抚恤关东为是。”不务殖民远地,但以弃置为宜,亦非良策。元帝将原书颁示群臣,群臣多半赞成,遂下诏罢珠崖郡,不复过问。
捐之言虽见用,仍然不得一官,郁郁久居,不堪久待。闻得长安令杨兴,新邀主眷,正好托他介绍,代为吹嘘。当下投刺请谒,互相往来,兴见捐之口才敏捷,文采风流,且是贾长沙后人,自然格外契合。彼此缔交多日,适值京兆尹出缺,捐之乘间语兴,呼兴表字道:“君兰雅擅吏才,正好升任京兆尹,若使我得见主上,必然竭力保荐。”兴亦呼捐之表字道:“君房下笔,言语妙天下,倘使君房得为尚书令,应比五鹿充宗,好得多了。”原来五鹿充宗,系顿丘地方的经生,与显为友,显曾引为尚书令,故兴特借着充宗,称美捐之。捐之闻言大笑道:“果使我得代充宗,君兰得为京兆尹。我想京兆系郡国首选,尚书关天下根本,有我两人,求贤佐治,还怕不天下太平么!”大言不惭。兴答说道:“我两人若要进见,却也不难,但教打通中书令关节,便可得志了。”捐之不禁愕然道:“中书令石显么!此人奸横得很,我甚不愿与他结欢。”兴微哂道:“慢着!显方贵宠,非得彼欢心,我等无从超擢。今且依我计议,暂投彼党,这也是枉尺直寻的办法呢!”捐之求官情急,不得已屈志相从,兴即与商定,联名保荐石显,请赐爵关内侯。并召用显兄弟为卿曹,再由捐之自出一奏,举兴为京兆尹。两奏先后进去,谁知早被石显闻知,先将贾杨二人密谋,奏达元帝。元帝尚有疑意,待二人奏入,果如显言,乃即饬逮二人下狱,使后父王禁与显究治。禁与显复称贾杨隐怀诈伪,更相荐誉,欲得大位,罔上不道,应即加严刑,有诏坐捐之死罪,兴减死一等,髡为城旦。可怜捐之热中富贵,反落得身首异处,兴虽免死,丢去了长安令,做了一个刑徒,求福得祸,何苦为此?可为钻营奔竞者鉴。
越年日食地震,变异相寻。东海郡经生匡衡,方入为给事中,元帝问以地震日食的原因,衡答言天人相感,下作上应,陛下能祗畏天戒,哀悯元元,省靡丽,考制发,近中正,远巧佞,崇至仁,匡失俗,自然大化可成,休征即至云云。元帝因衡奏对称旨,擢为光禄大夫,已而地又震,日又食,自永光二年至四年,迭遭警变。元帝因记起周堪张猛,被贬在外,实是衔冤,乃责问群臣道:“汝等前言天变相仍,咎在堪猛,今堪猛外谪数年,何故天变较甚,试问将更咎何人?”群臣无词可答,只好叩首谢罪。元帝因复征拜堪为光禄大夫,领尚书事;猛为大中大夫,兼给事中。堪猛再入朝受职,总道元帝悔悟,此次总可吐气扬眉,那知朝上尚书,先有四人,统是石显私党。一个就是五鹿充宗,官拜少府,兼尚书令,第二个是中书仆射牢梁,第三第四叫作伊嘉陈顺,并皆典领尚书。堪与四人位置相同,口众我寡,怎能敌得过四奸?再加元帝连年多病,深居简出,堪有要事陈请,反要石显代为奏闻,累得堪不胜郁愤,有口难言。俗语说得好,忧能伤人,况堪已垂老,如何禁受得起?一日忽然病頟,噤不成声,未几即殁。张猛失了师援,越觉孤危,遂被石显谗构,传诏逮系。猛不肯受辱,竟在宫车门前,拔剑自刭。石显未去,师弟何苦复来。显是自己寻死。刘更生闻知堪猛死亡,倍增伤感,特仿楚屈原《离骚经》体,撰成“疾谗救危及世颂”凡八篇,聊寄悲怀;
还幸自己命不该绝,未被害死,也好算是蒙泉剥果了。
且说元帝后宫,除王皇后外,要算冯傅两婕妤,最为宠幸。傅婕妤系河南温县人,早年丧父,母又改嫁,婕妤流离入都,得事上官太后,善伺意旨,进为才人。上官太后赐给元帝,元帝即位,拜为婕妤。凭着那柔颜丽质,趋承左右,深得主欢,就是宫中女役,亦因她待遇有恩,并皆感激,常饮酒酹地,代祝延穀。好几年生下一女一男,女为平都公主;男名康,永光三年,封为济阳王,傅婕妤得进号昭仪。元帝对她母子两人,非常怜爱,甚至皇后太子,亦所未及。光禄大夫匡衡,曾上书规谏,劝元帝辨明嫡庶,不应得新忘故,移卑逾尊。元帝因令衡为太子太傅,但宠爱傅昭仪母子,仍然如故。傅昭仪外,便是冯婕妤最为得宠。冯婕妤的家世,与傅昭仪贵贱不同,乃父就是光禄大夫冯奉世。奉世曾讨平莎车,只因矫诏的嫌疑,未得封侯。见八十三回。元帝初年,始迁官光禄勋。既而陇西羌人,为了护羌校尉辛汤,嗜酒性残,激怒羌众,复致造反。元帝因奉世夙谙兵法,特使为右将军,领兵出击。丞相韦玄成,御史大夫郑弘等,主张屯戍,只肯发兵万人,奉世谓宜出兵六万,方可平羌。元帝初意尚如丞相御史所言,令率万二千人西行,及奉世到了陇西,绘呈地形,再申前议,元帝乃使太常任千秋为奋威将军,领兵六万,前往策应。奉世既得大队人马,果然一鼓破羌,斩首数千级,余羌并皆遁去,陇西复平。奉世班师复命,得受爵关内侯,调任左将军。子野王为左冯翊,父子并登显阶,望重一时。冯婕妤系奉世长女,由元帝纳入后宫,生子名兴,得拜婕妤,受宠与傅昭仪相似。
永光六年,改元建昭。好容易到了冬令,元帝病体已痊,满怀高兴,挈着后宫妃嫱,亲至长杨宫校猎,文武百官,一律从行。既至猎场,元帝在场外高坐,左有傅昭仪,右有冯婕妤,此外如六宫美人,不可胜述。文官远远站立,武官多去猎射,约莫有三五时辰,捕得许多飞禽走兽,俱至御前报功。元帝大悦,传谕嘉奖。到了午后,还是余兴未尽,更至虎圈前面,看视斗兽,傅昭仪冯婕妤等当然随着。那虎圈中的各种野兽,本来是各归各栅,不相连合,一经汇集,种类不同,立即咆哮跳跃,互相蛮触。正在爪牙杂沓,迷眩众目的时候,忽有一个野熊,跃出虎圈,竟向御座前奔来。御座外面,有槛拦住,熊把前两爪攀住槛上,意欲纵身跳入。吓得御座旁边的妃嫔媵嫱,魂魄飞扬,争相后面窜逸。傅昭仪亦逃命要紧,飞动金莲,乱曳翠裾,半倾半跌的跑往他处。只有冯婕妤并不慌忙,反且挺身向前,当熊立住。却是奇突!元帝不觉大惊,正要呼她奔避,却值武士趋近,各持兵器,把熊格死。冯婕妤花容如旧,徐步引退,元帝顾问道:“猛兽前来,人皆惊避,汝为何反向前立住?”冯婕妤答道:“妾闻猛兽攫人,得人便止。意恐熊至御座,侵犯陛下,故情愿拚生当熊,免得陛下受惊。”元帝听了,赞叹不已。此时傅昭仪等已经返身趋集,听着冯婕妤的答议,多半惊服。只有傅昭仪不免怀惭,由愧生妒,遂与冯婕妤有嫌。妇女性情往往如此。冯婕妤怎能知晓,侍辇还宫。元帝就拜冯婕妤为昭仪,封婕妤子兴为信都王。昭仪名位,乃是元帝新设,比皇后仅差一级,前只有一傅昭仪,至此复有冯昭仪,位均势敌,差不多如避面尹邢,两不相下了。尹邢为武帝时婕妤,事见前文。
中书令石显,见冯昭仪方经得宠,冯奉世父子,又并列公卿,便拟倚势献谀。特将野王弟冯逡,代为揄扬,荐入帷幄。逡已为谒者,由元帝即日召见,欲将他擢为侍中。偏逡见了元帝,极言石显专权误国,触动元帝怒意,斥令退去,反将他降为郎官。石显闻知,当然快意,但与冯氏亦从此有仇,把从前援引的意思,变作排挤。
当时有一郎官京房,通经致用,屡蒙召问。房本与五鹿充宗,同为顿丘人氏,又同学易经,惟充宗师事梁邱贺,房师事焦延寿,师说不同,讲解互异。且充宗阿附石显,尤为房所嫉视,尝欲乘间进言,锄去邪党。一日由元帝召语经学,旁及史事,房遂问元帝道:“周朝的幽厉两王,陛下可知他危亡的原因否?”元帝道:“任用奸佞,所以危亡。”房又问道:“幽厉何故好用奸佞?”元帝道:“他误视奸佞为贤人,因此任用。”房复道:“如今何故知他不贤?”元帝道:“若非不贤,何至危乱?”房便进说道:“照此看来,用贤必治,用不贤便乱。幽厉何不别求贤人,乃专任不贤,自甘危乱呢?”元帝笑道:“乱世人主,往往用人不明。否则自古到今,有甚么危亡主子哩?”房说道:“齐桓公与秦二世,也尝讥笑幽厉,偏一用竖刁,一信赵高,终致国家大乱,彼何不将幽厉为戒,早自觉悟呢?”已是明斥石显。元帝道:“这非明主不能见及,齐桓秦二世,原不得算做明君。”房见元帝尚是泛谈,未曾晓悟。当即免冠叩首道:“春秋二百四十年间,迭书灾异,原是垂戒将来。今陛下嗣位数年,天变人异,与春秋相似,究竟今日为治为乱?”元帝道:“今日也是极乱呢!”房直说道:“现在果任用何人?”元帝道:“我想现今任事诸人,当不致如乱世的不贤。”房又道:“后世视今,也如今世视古,还求陛下三思!”元帝沈吟半晌道:“今日有何人足以致乱?”房答道:“陛下圣明,应自知晓。”元帝道:“我实不知,已知何为复用。”房欲说不敢,不说又不忍,只得说是陛下平日最所亲信,与参秘议的近臣,不可不察。元帝方接口道:“我知道了!”房乃起身退出,满望元帝从此省悟,驱逐石显诸人。那知石显等毫不摇动,反将房徙为魏郡太守。房自知为石显等所忌,隐怀忧惧,但乞请毋属刺史,仍得乘传奏事,元帝倒也允许,房只得出都自去。
才阅月余,便由都中发出缇骑,逮房下狱。案情为房妇翁张博所牵连,因致得罪。博系淮阳王刘钦舅,钦即元帝庶兄。尝从房学易,以女妻房。房每经召对,退必与博具述本末。博儇巧无行,便将宫中隐情,转报淮阳王钦,且言朝无贤臣,灾异屡见,天子已有意求贤,请王自求入朝,辅助主上等语。钦竟为所惑,为博代偿债负二百万,博又报书敦促,诈言已贿托石显,从中说妥,费去黄金五百斤,钦复如数赉给。不料为石显所闻,当即讦发,博兄弟三人,并皆系狱,连京房亦被株连,系入都中定罪,案情为翁婿通谋,诽谤政治,诖误诸侯王,狡猾不道,一并弃市。房原姓李氏,推易得数,改姓为京。前从焦延寿学易,延寿尝谓京生虽传我道,后必亡身,及是果验。御史大夫郑弘,与房友善,房前为元帝述幽厉事,曾出告郑弘,弘亦深表赞成。所以房弃市后,弘连坐免官,黜为庶人,进任匡衡为御史大夫。惟淮阳王钦,不过传诏诘责,由钦上表谢罪,幸得无恙。
接连又兴起一场冤狱,也是石显一手做成。坐罪的是御史中丞陈咸,与槐里令朱云。咸字子康,为前御史大夫陈万年子。万年好交结权贵,独咸与乃父不同,十八岁入补郎官,便是抗直敢言。万年恐他招祸,往往夜半与语,教他宽厚和平。咸在床前立着,听了多时,全与己意不合,但又不便反抗,索性置若罔闻,朦胧睡去。一个打盹,把头触着屏风,竟致震响,万年不禁怒起,起床取杖,意欲挞咸。咸方惊醒跪叩道:“儿已备聆严训,无非教儿谄媚罢了!”原是一言可蔽。这语说出,累得万年无词可驳,也只得将咸喝退,上床就寝,不复与言。未几万年病死,咸刚直如前,元帝却重他材能,累迁至御史中丞。还有萧望之门生朱云,与咸气谊相投,结为好友,两人有时晤谈,辄诋斥石显诸人,不遗余力,可巧显党五鹿充宗,开会讲经,仗着权阉势力,无人敢抗,独朱云摄衣趋入,与充宗互相辩论,驳得充宗垂头丧气,怅然退去。都人士有歌谣云:“五鹿岳岳,朱云折其角。”嗣是云名遂盛,连元帝也有所闻,特别召见,拜为博士,旋出任杜陵令,辗转调充槐里令。云因石显用事,丞相韦玄成等,依阿取容,不如先劾玄成,然后再弹石显,于是拜本进去,具言韦玄成怯懦无能,不胜相位。看官试想,区区县令,怎能扳得倒当朝宰相,徒被玄成闻知,结下冤仇。会云因事杀人,被人告讦,谓云妄杀无辜,元帝因问韦玄成。玄成正怨恨朱云,便答言云政多暴,毫无善状。凑巧陈咸在旁,得闻此言,不由的替云着急,慌忙还家,写成一封密书,通报朱云。云当然惊惶,复书托咸,代为设法,咸即替云拟就奏稿,寄将过去,教云依稿缮成,即日呈进,请交御史中丞查办。计实未善。云如言办理,偏被五鹿充宗看见奏章,欲报前日被驳的羞辱,当即告知石显,批交丞相究治。陈咸见计画不成,又复通告朱云,云便逃入都门,与咸面商救急的计策。越弄越错。丞相韦玄成,派吏查讯朱云,不见下落,再差人探听消息,知云在陈咸家中,当下劾咸漏泄禁中言语,并且隐匿罪人,应一并捕治,下狱论罪。
元帝准奏,饬廷尉拘捕二人,二人无从奔避,尽被拿住,入狱拷讯。咸不肯直供,受了好几次嫽掠,困惫不堪,自思受伤已重,死在眼前,忍不住呻吟悲楚。忽有狱卒走报,谓有医生入视,咸即令召入,举目一瞧,并不是甚么良医,乃是好友朱博。当下视同骨肉,即欲向他诉苦,博忙举手示意,佯与诊视病状,使狱卒往取茶水,然后问明咸犯罪略情,至狱卒将茶水取至,当即截住私谈,珍重而别。博字子元,杜陵人氏,慷慨好义,乐与人交,历任县吏郡曹,复为京兆府督邮。自闻咸得罪下狱,即移名改姓,潜至廷尉府中,探听消息。一面买嘱狱卒,假称医生,亲向狱中询问明白,然后求见廷尉,为咸作证,言咸冤屈受诬。廷尉不信,笞博数百,博终咬定前词,极口呼冤。好在韦玄成得了一病,缠绵床缛,也愿放宽咸案,咸才得免死,髡为城旦。朱云也得出狱,削职为民。但非朱博热心救友,恐尚未易解决,这才可称得患难至交呢!小子有诗赞道:
临危才见旧交情,仗义施仁且热诚,
谁似朱君高气节,救人狱底得全生。
越年,韦玄成病死,后任丞相,当然有人接替。欲知姓名,试看下回便知。
冯婕妤之当熊,绰有父风,彼虽一娉婷弱质,独能奋身不顾,拚死直前,殆与乃父之袭取莎车,同一识力。彼傅昭仪辈,宁能得此。然傅昭仪因是衔嫌,而冯婕妤卒为所倾,天胡不吊。反使妒功忌能者之得逞其奸,是正足令人太息矣!不宁唯是,天下之为主效忠者,往往为小人所构陷。试观元帝一朝,二竖擅权,正人义士,多被摧锄,除贾捐之死不足惜外,何一非埋冤地下。陈咸之不死,赖有良朋,否则石显韦玄成,朋比相倾,几何不流血市曹也。宣圣有言,女子与小人为难养,诚哉其然!
刘盆子乞怜让位 宋司空守义拒婚
却说光武帝即位以后,曾授大将军吴汉为大司马,使率朱鄗岑彭贾复坚谭等十一将军,往攻洛阳。洛阳为朱鲔所守,拚死拒战,数月不下。光武帝自鄗城出至河阳,招谕远近。刘玄部将廪邱王田立请降。前高密令卓茂,爱民如子,归老南阳,光武帝特征为太傅,封褒德侯。茂为当时循吏,故特夹叙。一面遣使至洛阳军前,嘱岑彭招降朱鲔。彭尝为鲔校尉,持帝书入洛阳城,劝鲔速降。鲔答说道:“大司徒被害时,鲔曾与谋。指刘縯冤死事。又劝更始皇帝,毋遣萧王北伐,自知罪重,不敢逃死,愿将军善为我辞!”彭如言还报,光武帝笑说道:“欲举大事,岂顾小怨?鲔果来降,官爵尚使保全,断不至有诛罚情事。河水在此,我不食言!”彭复往告朱鲔,鲔因孤城危急,且闻长安残破,无窟可归,乃情愿投诚。当由彭遣使迎驾,光武帝遂自河阳赴洛。鲔面缚出城,匍伏请罪。光武帝令左右扶起,替他解缚,好言抚慰。鲔当然感激,引驾入城。光武帝驻跸南宫,目睹洛阳壮丽,与他处郡邑不同,决计就此定都。洛阳在长安东,史称光武中兴为后汉,亦称东汉,便是为此。回应前文,语不厌烦。光武帝封朱鲔为扶沟侯,令他世袭。这也未免愧对乃兄。鲔不过一个寻常盗贼,侥幸得志,但教保全富贵,已是满意,此后自不敢再有贰心了。
御史杜诗,奉着诏命,安抚洛阳人民,禁止军士侵掠。独将军萧广,纵兵为虐,诗持示谕旨,令广严申军纪,广阳奉阴违,部兵骚扰如故。遂由诗面数广罪,把他格死,然后具状奏闻。光武帝嘉诗除害,特别召见,加赐棨戟。棨戟为前驱兵器,仿佛古时斧钺,汉时惟王公出巡,始得用此;杜诗官止侍御,也得邀赐,未始非破格殊荣。嗣是骄兵悍将,并皆敬惮,不复为非,洛阳大安。惟前将军邓禹,已由光武帝拜为大司徒,令他迅速入关,扫平赤眉。禹尚逗留栒邑,未肯遽进,但遣别将分攻上郡诸县;更征兵募粮,移驻大要,留住冯愔宗歆二将,监守栒邑。谁知冯愔宗歆,权位相等,彼此闹成意见,互相攻杀,歆竟被愔击毙。愔非但不肯服罪,反欲领兵攻禹。累得禹无法禁遏,不得已奏报洛阳。邓禹实非将才。光武帝顾问来使道:“冯愔所亲,究为何人?”使臣答称护军黄防。光武帝又说道:“汝可回报邓大司徒,不必担忧;朕料缚住冯愔,就在这黄防身上呢!”来使唯唯自去。光武帝便遣尚书宗广,持节谕禹,并嘱他暗示黄防。果然不到月余,防已将愔执住,交与宗广,押送都门。是时赤眉肆虐,凌辱降将,王匡成丹赵萌等,不为所容,走降宗广。广与共东归,行至安邑,王匡等又欲逃亡,为广所觉,一一诛死,但将冯愔缚献朝廷。愔膝行谢罪,叩首无数。光武帝欲示宽大,贷罪勿诛;叛命之罪,不可不诛,光武虽智足料人,究难为训。一面再促邓禹入关。
禹自冯愔抗命,军威稍损,又复徘徊河北,未敢南行。于是梁王刘永,自称为帝,见第九回。招致西防贼帅佼强,联络东海贼帅董宪,琅琊贼帅张步,据有东方。还有扶风人窦融,累代仕宦,著名河西,尝与酒泉太守梁统等友善,归附刘玄,授官都尉。至是因刘玄败死,为众所推,号为大将军,统领河西五郡,武威张掖酒泉敦煌金城,称为河西五郡。抚结豪杰,怀辑羌胡。此外又有安定人卢芳,诈称武帝曾孙刘文伯,煽惑愚民,占据安定,自称上将军西平王,且与匈奴结和亲约。匈奴迎芳出塞,立为汉帝,复给与胡骑,送归安定,声焰渐盛。就是隗嚣奔还天水,见第十回。仍然招兵买马,蟠踞故土,自为西州上将军。三辅耆老士大夫,避乱往奔,嚣无不接纳,引与交游。以范逡为师友,赵秉苏衡郑兴为祭酒,申屠刚杜林为持书,马援王元等为将军,班彪金丹等为宾客,人才济济,称盛一时。邓禹闻他名震西州,乃遣使奉诏,命嚣为西州大将军,使得专制凉州朔方事宜。嚣答书如礼,与禹连和。禹乃放心南下,往击赤眉。
赤眉将帅,虽奉刘盆子为主,但不过视同傀儡,无一禀命。建武元年腊日,赤眉等置酒高会,设乐张饮,刘盆子出坐正殿,中黄门等持兵后列。酒尚未行,大众离座喧呼,互相争论。大司农杨音,拔剑起詈道:“诸卿多系老佣,今日行君臣礼,反敢扰乱至此,难道宫殿中好这般儿戏么?若再不改,格杀毋悔!”大众听了,并皆不服,霎时间闹做一堆,口舌纷争,拳械并起。刘盆子慌得发抖,幸经中黄门扶他下座,躲入后廷。杨音见不可当,只好却走。乱众大掠酒肉,饱嚼一顿,还想入内杀音。卫尉诸葛稚,勒兵入卫,格毙乱党百余人,方得少定。余众陆续散去,稚始引兵退出,杨音亦得驰归。惟刘盆子遭此一吓,不敢出头,但与中黄门同卧同起,苟延性命。当时掖庭里面,尚有宫女数百人,赤眉置诸不问。不去掠做婢妾,还算有些礼义。可怜这班宫女,镇日幽居,无从得食,或在池中捕鱼,或就园中掘芦菔根,即萝卜根。胡乱煮食,终究是不得疗饥,死亡累累,积尸宫中。尚有乐工若干人,衣服鲜明,形容枯瘦,出见刘盆子,叩首求食。盆子使中黄门觅得粮米,每人给与数斗,才得一时救饥。未几又复绝粮,仍做了长安宫中的饿鬼。俗语说得好:“宁作太平犬,毋为乱世人。”照此看来,原非虚言。建武二年元旦,赤眉等又复大会,聚列殿廷。式侯刘恭,料知赤眉无成,已在前夜密教盆子,嘱使让位。是日樊崇以下,俱请盆子登殿受朝。盆子尚有惧意,勉强跟着刘恭,慢步出来。恭即开口语众道:“诸君共立恭弟为帝,厚意可感;但恭弟被立一年,扰乱日甚,恐将来徒死无益,情愿退为庶人,更求贤才为主,唯诸君省察!”崇等随声作答道:“这皆崇等罪愆,与陛下无涉!”恭复固请让位。突有一人厉声道:“这岂是式侯所得专主?请勿复言!”恭被他一驳,惶恐避去。盆子记着兄言,急解下玺绶,向众下拜道:“今蒙诸君推立天子,仍无一定纪律,党徒四掠,人民怨愤,盆子自知无能,所以愿乞骸骨,退避贤路。必欲杀死盆子,下谢臣民,盆子亦无从逃避。若承诸君不弃,曲赐矜全,贷我一死,感且无穷!”说着,涕洒如雨。亏他记忆,不忘兄教。樊崇等见他情词悱恻,不禁生怜,乃皆避席顿首道:“臣等无状,辜负陛下,从今以后,不敢放纵,请陛下勿忧!”语毕皆起,抱持盆子,仍将玺绶佩上,盆子号呼多时,终由樊崇等竭力劝解,护送入内。待大众退出后,各闭营自守,不复出掠。三辅同声称颂,所有避乱的百姓,争还长安,市无虚舍。不意赤眉等贼心未改,连日不得劫掠,已皆仰屋欷歔,且人民返集都中,免不得携筐提箧,载货同归。赤眉越加垂涎,又复出营打劫,一倡百和,索性大掠一番,无论财货粮食,一古脑儿取夺得来。蓦闻汉大司徒邓禹,领兵西来,大众无心对敌,遂收取珍宝,纵火焚阙,把宫庭付诸一炬,方将刘盆子载出,拔队西行。众号称百万,自南山转掠城邑,驰入安定北地,沿途所过,鸡犬皆空。邓禹已经入关,探得长安空虚,倍道进兵,径入长安,屯兵昆明池,大飨士卒。嗣率诸将斋戒三日,礼谒高庙,收集十一帝神主,遣使奉诣洛阳。光武帝加封禹为梁侯,此外各功臣亦晋封侯爵,各赐策文。文云:
在上不骄,高而不危;制节谨度,满而不溢。敬之戒之,传尔子孙,长为汉藩!
封赏已毕,便就洛阳建置宗庙社稷,并在城南设立郊天祭坛,始正火德,色仍尚赤。正在制礼作乐的时候,突接到真定警报,乃是真定王刘扬,与绵蔓县贼勾通,私下谋反。光武帝乃遣将军耿纯,持节往幽冀间,借着行赦为名,探验虚实,便宜行事。扬为郭夫人母舅,从前光武帝尝投依真定,得纳郭氏,结为姻亲。见第八回。至光武即位,扬忽阴生异志,不愿称臣。他与光武帝世系相同,均为高祖九世孙,又尝项上患瘿,故诡造谶文,说是赤九之后,瘿扬为主,意欲借此欺人,传闻远近。纯既至真定,留宿驿舍,探得扬造作讹言,谋反属实,乃邀扬相见。扬因纯母为真定刘氏,颇有亲谊,料纯不敢为难,且胞弟让与从兄绀,俱各拥兵万人,势亦不弱,怕甚么一介朝使?于是带领将士,及兄弟二人,昂然出城,亲至驿舍中拜会。纯出舍相迎,延扬入内,备极敬礼,复请扬兄弟一同面谈。扬兄弟不以为意,就令将士留待门外,大踏步趋入舍中。纯与他周旋片刻,只说有密诏到来,当闭门宣读,俟门已扃闭,立即指麾从吏,把扬兄弟三人拿下。扬兄弟还自称无罪,经纯详诘反状,说得他有口难分。诏命一传,三首骈落。当下开门径出,宣布扬兄弟逆案,举首示众,众皆瞠目无言。纯又谓汝曹无罪,应该奏闻天子,立扬亲属,仍为汝主。众情尤为悦服,喏喏连声,遂引纯入真定城。纯慰抚刘扬家属,叫他静听后命,方才还报。光武帝果封扬子德为真定王,使承宗祀,真定复平。想仍为了郭夫人面上。
上党太守田邑,举部请降。光武帝使邑持节,招降河东军将鲍永。永即前司隶校尉鲍宣子,宣为王莽所杀,永伏居上党,以文学知名。更始二年,征永出仕,迁擢尚书仆射,行大将军事,镇抚河东。永领兵赴任,击破青犊等贼,得超封中阳侯。至刘玄破败,三辅道绝,光武帝遣使招谕,永尚有难意,拘系使人。及田邑持节招降,方知刘玄已死,乃释放来使,遣散部曲,封上将军列侯印绶,但与故客冯衍等,幅巾束首,径诣河内见驾。光武帝召永入问道:“卿拥有重兵,今已何往?”永离席叩首道:“臣前事更始,不能保全故主,负惭实甚,若再拥众求荣,更觉无颜。所以一并遣散,束身来归。”光武帝作色道:“卿言亦未免自大呢!”说着,即挥永使退。时怀县守吏为刘玄亲将,负固不服,光武帝遣将往击,多日不克,乃更召永与语,使永招降。永与守吏素来相识,奉命往抚,片言即下。帝始大喜,拜永为谏议大夫,引令对食,且赐他上商里宅,永拜辞不受。寻闻东海盗帅董宪,分兵扰鲁,因拜永为鲁郡太守,拨兵数千,使他平乱。永受命即行,独永客冯衍,向有才名,与永来归,也想博取爵位,借展才能。偏光武帝恨他迟迟来降,废黜不用,衍未免失望。永就职时,私自慰衍道:“从前高祖诛丁公,赏季布,俱有微权,今我与君同遇明主,何必过忧?”衍意终未释。后来做了一任曲阳令,诛获剧盗,仍然不得超迁,坎终身,惟著述甚富,传诵当时。后人谓光武知人,尚失冯衍,几拟衍为贾长沙即贾谊。董江都一流人物,说亦难信,看官但阅《冯衍列传》,自有分晓,毋庸小子哓哓了。叙入鲍永,所以阐扬桓鲍夫妇之前行,至附评冯衍,阴短文人,亦自有特见。
且说光武帝援据谶文,始登大位,因见人心悦服,诸事顺手,乃将赤伏符作为秘本,事多仿行。符中曾有谶语云:“王梁主卫作玄武。”玄武系水神名号,光武帝以为司空一职,管领水土,想符中玄武名目,当是司空代词。可巧王梁为野王县令,当即遣使召入,擢梁为大司空。王梁履历已见第八回中。梁自随光武帝,平定邯郸,便令他出宰野王。至入任司空,才未称职,年余罢去,改用长安人宋弘。弘曾为哀平时侍中,王莽使为共工,及赤眉入关,胁弘就职,弘投入渭水,经家人救出,佯作死状,始得免归。光武帝闻他清正有操,特征为大中大夫。弘正色立朝,仪容端肃,更为光武帝所称赏,乃迁为大司空,使代王梁后任,加封栒邑侯。弘持身俭约,所得俸禄,分赡九族,因此位列公卿,不啻寒素。光武帝体贴入微,徙封弘为宜平侯。宜平采邑,比栒邑为多。弘仍分给族里,家无余资。尝荐沛人桓谭为给事中,为帝鼓琴,辄作繁声。弘朝服坐府第中,召谭加责,不稍徇情。既而光武帝大会群臣,复使谭入殿弹琴。弘正容直入,惹得谭手足失措,弹不成声。光武帝未免惊异,顾问桓谭。谭尚未及答,弘离席免冠,顿首谢罪道:“臣荐谭入侍,无非望他忠诚辅主,称职无惭。不料他诡道求合,反令朝廷耽悦郑声,这是臣所荐非人,理应坐罪!”光武帝闻言改容,仍令戴冠,嘱谭退席,不复听琴。弘更别求贤士,引为侍臣。一夕入宫进谒,见御座旁所列屏风,尽绘列女。光武帝屡次顾及,弘即从旁进规道:“未见好德如好色,圣训果不谬呢!”光武帝听着,即命将屏风撤去,向弘微笑道:“闻善即改,卿以为何如?”弘答说道:“陛下德业日新,臣不胜喜庆呢!”光武帝有二姊一妹,长姊名黄,次姊名元。元即邓晨妻室,先已殉难。见前文第四回。妹名伯姬,已嫁李通为继室。建武二年,追封次姊元为新野长公主,又封长姊黄为湖阳长公主,妹伯姬为宁平长公主。召通入卫,封固始侯,拜大司农。独湖阳长公主,方在寡居,光武帝怜她岑寂,特与语及大臣优劣,微窥姊意。公主说道:“我看朝上大臣,莫如大司徒宋公,威容德器,非群臣所可及!”光武点首道:“我知道了。”光武颇重名节,奈何欲姊再醮?待至宋弘进见,乃令公主坐在屏后,自出语弘道:“俗语有言:‘贵易交,富易妻,’这也是常有的人情,卿可知此否?”弘正色道:“臣闻贫贱交,不可忘;糟糠妻,不下堂!”光武帝不待说毕,便回顾公主道:“事不谐了!”公主怏怏返入,弘亦徐徐引退,一场婚议,从此打消。小子有诗赞宋弘道:
夫宜守义妇宜贞,礼教昌明化始成;
毕竟宋公能秉正,糟糠不弃两全名。
帝姊不得再婚,帝后却已册定。欲知何人为后,请看下回再详。
刘永刘扬,虽系汉家支裔,与盗贼不同,然皆非帝王气象,不足有为,遑问一刘盆子?但盆子固非欲为帝者。一介童子,为盗所掠,得充牧牛小吏,幸全生命,已自知足。无端被迫,胁使为帝,惶怖之念,出自真诚,观其承受兄教,向众宣言,亦非蚩蚩无知者比。厥后之得保首领,廪禄终身,亦天之所以报其谨厚耳。永、扬皆死,而盆子不死,有由来也。彼湖阳长公主之寡居,度其年已逾三十,就令不耐守孀,光武亦宜正言晓谕,完彼贞节。万一不可,亦惟有代为择偶已耳。乃使之自择大臣,且令其坐诸屏后,公然炫鬻,微宋弘之守正不阿,岂非导人为不义之行,使之易妻娶孀乎?光武为中兴令主,犹有此失,而宋公之威容德器,诚哉其不可及欤!
宣和七年冬,金人败盟,分兵两道入寇。其一以戎子斡离不为帅,寇燕山,郭药师叛,燕山诸郡皆陷,遂犯河北。其一以国相粘罕为帅,寇河东,李师本叛,忻、代失守,遂围太原。边报猝至,朝廷震惧,不复议战守,惟日谋避狄之计。然其事尚秘,外廷未闻也。
至十二月中旬,闻贼马逼近,始遣李邺借给事中奉使讲和,降诏罪已,召天下勤王之师,且命皇太子为开封牧。宰执日聚都堂,茫然无策,惟遣家属散之四方,易置东南守臣,具舟楫运宝货,为东下计。于是避狄之谋,外廷始闻。余时为太常寺少卿,素与给事中吴敏厚善。夜过其家,谓敏曰:“事急矣,建牧之议,岂非欲委以留守之任乎东宫恭俭之德,闻于天下,以守宗社,是也。而建以为牧,非也。巨盗猖獗如此,宗社不守,中原且无人种,自非传以位号,使招来天下豪杰,与之共守,何以克济公从官,以献纳论思为职,曷不以非时请对,为上极言之使言不合意,不过一死,死有轻于鸿毛者,此其时也。”敏曰:“监国,可乎”余曰:“不可。唐肃宗灵武之事,当时不建位号不足以复邦家,而建号之议不出于明皇,后世惜之。上聪明仁慈,倘感公言,万一能行此,金人且将悔祸退师,宗社底宁,岂徒都城之人获安,天下之人皆将受赐,非发勇猛广大慈悲之心,忘身殉国者,孰能任此”敏翌日求对,具道所以。且曰:“陛下能用臣言,则宗社灵长,圣寿无疆。”上曰:“何以言之”敏曰:“神霄万寿宫所谓长生大帝君者,陛下是也。必有青华帝君以助之,其兆已见于此。”上感悟,叹息。因言:“李纲之论,盖与臣同。”有旨召余赴都堂禀议,讫,随宰执至文字库,只候引对,实二十三日也。其日,余怀所论著札子,待对文字库。上御玉华阁,先召宰执吴敏等对,至日晡时,内禅之议已决。催吴敏与门下侍郎草传位诏,百官班乘拱殿下,宣示诏旨,余不复得对。是夕,命皇太子入居禁中,覆以御袍。皇太子俯伏感涕,力辞,因得疾。召东宫官耿南仲视医药,至夜半方苏。翌日,又固辞,不从。乃即大位,御乘拱殿见宰执、百官。时日有五色,挟珥赤黄色,有重日相摩荡久之。乃尊道君皇帝曰太上皇帝,居龙德宫,道君太上皇后居撷景园。以李邦彦为龙德宫使,蔡攸、吴敏副之,皆奉道君太上皇帝旨也。大赦天下,翰林学士王孝迪实草赦书,而不著上自东宫传位之意,致四方疑。士论非之。诏有司讨论所以崇奉道君太上皇帝者,余时犹在太常,条具以闻。诏遣节度使梁方平将骑七千守濬州,步军都指挥使何灌将兵二万扼河津,探报虏骑渐逼故也。二十八日,有旨召对延和殿。上迎谓曰:“卿顷论水章疏,朕在东宫见之,至今犹能诵。忆尝为赋诗,有秋来一凤向南飞之句。”余叙谢讫,因奏曰:“陛下养德东宫,十有余年,恭俭日闻,海内属望。道君太上皇帝观天意、顺人心,为宗社计,传位陛下。授受之际,灿然明白,下视有唐为不足道也。愿致天下之养,极所以崇奉者,以昭圣孝。今金寇先声虽若可畏,然闻有内禅之举,势必销缩请和,厚有所邀求于朝廷。臣窃料之,大概有五:欲称尊号,一也;欲得归朝人,二也;欲增岁币,三也;欲求犒师之物,四也;欲割疆土,五也。欲称尊号,如契丹故事,当法以大事小之义,不足惜。欲得归朝人,当尽以与之,以昭示大信,不足惜。欲增岁币,当告以旧约,以燕山云中归中国,故岁币增于大辽者两倍,今既背约自取之,则岁币当减,国家敦示和好,不校货财,姑如原数可也。欲求犒师之物,当量力以与。至于疆土,则祖宗之地,子孙当以死守,不可以尺寸与人。愿陛下留神于此数者,执之之坚,无为浮议所摇,可无后艰。”并陈所以御敌固守之策。上皆嘉纳。翌日,有旨除兵部侍郎,日下供职。
靖康元年正月一日,上御明堂,受文武朝贺,退诣龙德宫,朝贺道君太上皇帝。百官班于门外,宰执进见。
三日,有旨以吴敏为行营副使,以余为参谋官,团结军马于殿前。又以蔡攸为恭谢行宫使,宇文粹中副之,以治道君太上皇帝东幸之具。盖斡离不之兵距,濬州不守,梁方平战衄,烧桥而遁,何灌军马望风溃散,贼遂渡河,是日闻报故也。夜漏二鼓,道君太上皇帝出通津门东下,道君太上皇后及皇子、帝姬等相续以行,侍从、百官往往潜遁。是时,从官以边事求见者,皆非时赐对。
四日,余待对,班于延和殿下。闻宰执奏事,议欲奉銮舆出狩襄邓间。余穷思之,以为不可。适遇知东阖门事朱孝庄于殿廷间,语之曰:“有急事,欲与宰执廷辨,公能奏取旨乎”孝庄曰:“宰执奏事未退,而从官求对,前此无例。”余曰:“此何时而用例耶!”孝庄许诺,即具奏得旨引对。余拜讫升殿,立于执政之末。自启奏曰:“闻诸道路,宰执欲奉陛下出狩,以避狄。果有之,宗社危矣。且道君太上皇帝以宗社之故,传位陛下,今舍之而去,可乎”上默然。太宰白时中曰:“都城岂可以守。”余曰:“天下城池,岂复有如都城者且宗庙、社稷、百官、万民所在,舍此欲何之若能激励将士,慰安民心,与之固守,岂有不可守之理。”语未既,有内侍领京城所陈良弼自内殿出,奏曰:“京城楼橹,创修百未及一二。又城东樊家冈一带,濠河浅狭,决难保守。愿陛下详议之。”上顾余曰:“卿可同蔡楙、良弼往视,朕于此俟卿。”余既被旨,同楙、良弼亟诣新城东壁,遍观城濠。回奏延和殿,车驾犹未兴也。上顾问:“如何”楙对以为不可守。余曰:“城坚且高,楼橹诚未备,然不必楼橹亦可守。濠河惟樊家冈一带以禁地不许开凿,诚为浅狭,然以精兵强弩占据,可以无虞。”上顾宰执曰:“策将安出”宰执皆默然。余进曰:“今日之计,莫若整饬军马,扬声出战,固结民心,相与坚守,以待勤王之师。”上曰:“谁可将者”余曰:“朝廷平日以高爵、厚禄畜养大臣,盖将用之于有事之日。今白时中、李邦彦等,书生未必知兵,然藉其位号,控驭将士,以抗敌锋,乃其职也。”时中怒甚,厉声曰:“李纲莫能将兵出战否”余曰:“陛下不以臣为庸懦,倘使治兵,愿以死报。第人微官卑,恐不足以镇服士卒。”上顾宰执曰:“执政有何阙”赵野对曰:“尚书右丞阙。”时宇文粹中随道君东幸故也。上曰:“李纲除右丞。”面赐袍带并笏。余致谢,且叙以时方艰难不敢辞之意。车驾兴,进膳,赐宰执食于崇政门外庑,再召对于福宁殿,去留之计未决故也。宰执犹以去计劝上。有旨命余留守、李棁副之。余为上力陈所以不可去者,且言唐明皇闻潼关失守,即时幸蜀,宗社、朝廷碎于贼手,屡年然后仅能复之,范祖禹谓其失在于不能坚守以待勤王之师。今陛下初即大位,中外欣戴,四方之兵不日云集,虏骑必不能久留。舍此而去,如龙脱于渊,车驾朝发而都城夕乱。虽臣等留,何补于事宗社、朝廷且将为邱墟,愿陛下审思之。上意颇回。而内侍王孝竭从傍奏曰:“中宫、国公已行,陛下岂可留此”上色变,降御榻。泣曰:“卿等毋留朕,朕将亲往陕西,起兵以复都城,决不可留此。”余泣拜,俯伏上前, 以死邀之。会燕、越二王至,亦以固守为然,上意稍定。即取纸御书“可回”二字,用宝,俾中使追还中宫、国公。因顾余曰:“卿留朕,治兵御寇专以委卿,不令稍有疏虞。”余惶恐,再拜受命。与李棁同出治事。是夕,宿于尚书省,而宰执宿于内东门司。中宫、国公之行已远,是夕未还。中夜,上遣中使,令宰执供军令状。诘旦,决行。
五日,余自尚书省趋朝,道路纷纷,复传有南狩之事,太庙神主已出,寓太常寺矣。至祥曦殿,则禁卫皆已擐甲,乘舆服御皆已陈列,六宫袱被皆将升车矣。余惶遽无策,因厉声谓禁卫曰:“尔等愿以死守宗社乎愿扈从以巡幸乎”禁卫皆呼曰:“原以死守宗社!不居此,将安之”余因拉殿帅王宗楚等入见,曰:“陛下昨己许臣留,今复戒行,何也且六军之情己变,彼有父母妻子皆在都城,岂肯舍去万一中途散归,陛下孰与为卫。且虏骑己逼,彼知乘舆之去未远,以健马疾追,何以御之”上感悟,始命辍行。余谓宰执曰:“上意已定,敢有异议者,斩!”因出祥曦殿,传旨宣示,禁卫皆拜伏呼万岁,其声震地。复入劝上御楼以见将士,上可之。驾登宣德门,宰执、百官、将士班楼前起居,上临阑干久之,复降步辇,劳问将士。余与吴敏撰数十语,叙金人犯顺、欲危宗社,决策固守、各令勉励之意,俾阁门官宣读。每读一句,将士声诺。须臾,六军皆感泣流涕。于是固守之议始决。是日,以余为亲征行营使,马军太尉曹曚副之。白时中罢相,以李邦彦为太宰,张邦昌为少宰,吴敏知枢密院事,赵野为门下侍郎。王孝迪,邦彦之姻家,故荐之。耿南仲出城已累日,上遣使追还之,以东宫官,故有是命。亲征行营使,置司于大晟府,辟参谋官,书写机宜;句当公事,管句当文字,准备差遣;统制,统领将领,准备差使等。择文武官处之,吏房、户房、兵房、工房选三省人吏处之。上赐银、绢、钱各一百万贯匹两,文臣自朝请大夫以下,武臣自武功大夫以下,及将校官告、宣帖三千余道,一切许以便宜从事。自车驾御楼之后,方治都城四壁守具。以百步法分兵备御,每壁用正兵二千余人,而保甲、居民、厢军之属不与焉。修楼橹、挂毡幕、安炮坐、设弩床、运砖石、施燎炬、垂檑木、备火油,凡防守之具,无不备。四壁各有从官、宗室、武臣为提举官,诸门皆有中贵人、大小使臣。又团结马步军四万人,为前、后、左、右、中军。八千人有统制,统领将领、兵步、队将等,日肄习之。以前军居东水门外,护延丰仓,仓有粟、豆四十万石。其后,勤王之师集城外者,赖之以济。以后军居东门外,占樊家冈,使贼骑不敢近。而左、右、中军居城中,以备缓急。
自五日至八日,治防守之具粗毕,而贼马已抵城下,寨于牟驼冈。牟驼冈者,京城外西北隅地也。冈势隐辚如沙碛,然三面据水,前枕雾泽陂,即孳生马监之所,刍豆山积。异时郭药师来朝,道君命打球于其间,故知可以为寨地。金人兵至,径趋其所,实药师导之。人谓药师忠于国家,与金人战偶不利而从之,吾弗信也。是夕,金人攻西水门,以大船数十只顺汴流相继而下。余临城捍御,募敢死士二千人,列布拐子弩城下。大船至,即以长钩摘就岸,投石碎之。又于中流安排扠木,及运蔡京家山石叠门道间,就水中斩获百余人。自初夜防守达旦,始保无虞。入对乘拱殿。方奏事间,传报贼攻酸枣门、封邱门一带甚急,上命余往督将士捍御。余虑城上士卒不足用,即告上,乞禁卫班直善射手千人以从,上遣御药卢端同行,传旨如所乞。自禁中如新城酸枣门,几二十里。行夹道委巷中,惟恐贼之已登城也。抵门,贼方渡濠,以云梯攻城。余命班直乘城射之,皆应弦而倒。余时坐酸枣门下,有自门上掷人头下者, 至六七不已。询之,云:斩获奸细。俾认,即皆汉人首级也。盖扰攘中兵卒妄行杀戮,捕获数人,即斩以徇。因使号令:如获奸细,捕人亲执出头,验实推赏,辄杀者斩!自是乃止。余与官属数人,登城督战,激励将士,人皆贾勇,近者以床子弩、座炮及之。而金贼有乘筏渡濠而溺者,有登梯而坠者,有中矢石而踣者,甚众。又募壮士数百人,缒城而下,烧云梯数十座,斩获首十余级,皆耳有金环。
是日,贼攻陈桥、封邱、卫州等门,而酸枣门尤急。虏箭集于城上如猬毛,士卒亦有中伤者,皆厚赏之。上遣中使劳问,降御笔褒谕,给内库酒、银碗、彩绢等以颁,将士人皆欢呼。自卯至未申间,杀贼数千。贼知守城有备,不可以攻,乃退师。因遣使随李邺请和,抵城下已昏黑矣,坚欲入城。余传令:敢辄开门者斩!竟候乃入,实初十日也。上御崇政殿,宰执起居讫,升殿奏事。引使入对,出斡离不书进呈,道所以举师中国之意。闻上内禅,愿复讲和,乞遣大臣赴军前,议所以和者。上顾宰执,未有对者。余因请行,上不许,曰:“卿方治兵,不可。”命李棁奉使,郑望之、高世则副之。余留身问所以不遣之旨,上曰:“卿性刚,不可以往。”余对曰:“今虏势方锐,吾大兵未集,不可以不和。然所以和者,得策则中国之势遂安,不然祸患末已。宗社安危,在此一举!臣惧李棁柔懦,恐误国事也。”因为上反覆具道所以不可割地,及过许金帛之意。以谓金狄之性贪婪无厌,又有燕人狡狯,以为之谋,必且张大声势,过有邀求,以窥中国。如朝廷不为之动,措置合宜,彼当戢敛而退;如朝廷震惧,所求一切与之,彼知中国无人,益肆觊觎,忧未已也。先定然后能应,安危之机,愿陛下审定之。上颇以为然。余退,巡历城中,因乞宰执分提举四壁,上命蔡楙分提举京城四壁守御使。而李棁是日至金人军中,果辱命。斡离不者,南向坐。棁、望之等,北面再拜,膝行而前。斡离不遣燕人王汭,传道语言,谓都城破在顷刻,所以敛兵不攻者,徒以上故,存赵氏宗庙,恩莫大焉。今议和,须犒师之物: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绢、彩各一百万匹,马、驼、驴、骡之属各以万计。尊其国主为伯父。凡燕云之人在汉者,悉归之。割太原、中山、河间三镇之地。又以亲王、宰相为质,乃退师。出事目一纸,付棁等达朝廷。棁唯唯,不能措一词。金人笑之,曰:“此乃一妇人女子尔。”自是有轻朝廷心。
十一日,棁至自金人军前,宰执同对于崇政殿,进呈金人所须事目,且道其语。宰执震恐,欲如其数,悉许之。余引前议力争,以谓尊称及归朝官如其所欲,固无害。犒师金币,所索太多,虽竭天下不足以充其数,况都城乎当量与之。太原、河间、中山,国家屏蔽,号为三镇,其实十余郡地,塘泺险阻皆在焉。割之,何以立国又保塞,翼、顺、僖三祖陵寝所在,子孙奈何与人。至于遣质,即宰相当往,亲王不当往。为今日计,莫若择使,与之往返熟议,道所以可不可者。金币之数,令有司会计所有,陆续具报。宿留数日,大兵四集,彼以孤军入重地,势不能久留,虽所得不满意,必求速归。然后与之盟,以重兵卫出之,彼且不敢轻视中国,其和可久也。宰执皆不以为然。方谓都城破在旦夕,肝脑且涂地,尚何三镇之有而金币之数,又不足较也。上为群议所惑,默然无所主。凡争逾两时,无一人助余言者。余自度力不能胜众说,因再拜求去,曰:“陛下擢臣,自庶僚不数日与大政,臣亦受之而不辞者,徒以议论或有补万分之一。今与宰执异议,不能有所补,愿还庶僚以安愚分。”慰谕曰:“不须如此,卿第出治兵,益固城守,恐金人款我,此徐议可也。”余被旨,不得不出,复前进曰:“金人所须,宰执欲一切许之,不过欲脱一时之祸,不知他日付之何人,能为陛下了此。愿更审处,后悔恐无所及。”因出,至城北壁复回,尚冀可以力争。而誓书已行矣,所求悉皆与之。今上皇帝,方在康邸,俾同少宰张邦昌,为质于金人军中,己无可奈何。则为留三镇诏书,戒书吏以辄发者斩!庶几俟四方勤王之师集,以为后图。而宰执裒聚金银,自乘舆服御、宗庙供具、六宫、官府器皿皆竭取之,复索之于臣庶之家,金仅及三十万两,银仅及八百万两。翌日,对于福宁殿。宰执以金银之数少,惶恐再拜谢罪。余独不谢。于是,孝迪建议,欲尽括在京官吏、军民金银,以犒大金军所遗,多揭长榜于通衢,立限俾悉输之官。限满不输者,斩之。许奴婢及亲属人等及诸色人告,以半赏之。都城大扰。限既满,得金二十余万两、银四百余万两,而民间藏蓄为之一空。余因对于福宁殿,奏上曰:“搜括金银限满,民力已竭,复许告讦,恐生内变。外有大敌,而民心内变,不可不虑。”上曰:“卿可往收榜,毋得告讦。”余因巡城过榜所,令传圣旨收榜,归行营司,移牒孝迪照会。人情乃安。
自十五日,四方勤王之师,渐有至者数万人。乃于四壁置统制之官招集之,给刍粮,授器械,踏寨地,团队伍,皆行营主之。昼夜竭力,无少休息。
至十七八日间,统制官马忠以京西募兵至,遇金人于郑州南门外,乘势击之,杀获甚众。于是金人始惧,游骑不敢旁出,而自京师城以南,民始获奠居矣。
二十日,静难军节度使种师道、承宣使姚平仲以泾原、秦凤路兵至。余奏上曰:“勤王之师,集者渐众。兵家忌分,节制归一,乃克有济。愿令师道、平仲等,听臣节制。”上降御笔曰:“师道老而知兵,职位已高,与卿同官,替曹曚可也。”盖上意欲以师道为亲征行营副使。余窃叹上裁处之当,而宰执间有密建白以为不可者,上入其言。于是别置宣抚司,以师道签书枢密院事,充河北、河东、京畿宣抚使,以平仲为宣抚司都统制,应西兵及四方勤王之师,并隶宣抚司。又拨前、后军之在城外者属之。而行营司所统者,独左、右、中军而已。上屡申饬两司,不得侵紊。节制既分,不相统一。宣抚所欲行者,托以机密不复关报。余窃忧之。自金人议和,誓书既行之后,朝廷日运金帛之属输其军中,名果、珍膳、御酝之饷,冠盖络绎相望。上又出御府珠玉、玩好、宝带、鞍勒以遗之,品数甚众,其价不可胜计。余每争,以谓此不足以为德,适所以启戎心。虽上恭俭,视珠玉如粪土,然戎之生心,何厌之有。众方称美上德,不以余言为然。金人益肆,须索无所忌惮,至求妓乐、珍禽、驯象之类,靡不从之。及勤王之师既集,西兵将帅日至,上意方壮。又闻金人掳掠城北,屠戮如故,而城外后妃、王子、帝姬坟墓攒殡发掘殆尽,始赫然有用兵之意。
余赞上曰:“《易》于谦之上六,称利用行师,征邑国。师之上六,称开国承家,小人勿用。盖谦之极,非利用行师,不足以济功;师之成,非戒用小人,不足以保治。今陛下之于金人,屈已讲好,其谦极矣。而金人贪婪无厌,凶悖愈甚,其势非用师不可。然功成之后,愿陛下以用小人为戒而已,使金人有所惩创,不敢有窥中国之心,当数十年无夷狄之祸。不然,一日纵敌,数世之忧患未艾也。”
二十七日,余与李邦彦、吴敏、种师道、姚平仲、折彦质同对于福宁殿,议所以用兵者。余奏上曰:“金人之兵,张大其势,然探得其实,不过六万人,又大半皆契丹、渤海杂种,其精兵不过三万人。吾勤王之师集城下者二十余万,固已数倍之矣。彼以孤军入重地,正犹虎豹自投于槛阱中,当以计取之,不可以角一旦之力。为今之计,莫若扼河津,绝粮道,禁抄掠,分兵以复畿北诸邑,俟彼游骑出则击之,以重兵临贼营,坚壁勿战,如周亚夫所以困七国者。俟其刍粮乏,人马疲,然后以将帅檄其誓书,复三镇,纵其归,半渡而后击之,此必胜之计也。”上意深以为然,众议亦允。期即分遣兵,以二月六日举事,盖阴阳家言是日利行师,而姚平仲之师亦将至故也。
约已定,而姚平仲者,古之子,屡立战功,在道君朝为童贯所抑,未尝朝见。至是,上以骁勇,屡召见内殿,赐予甚厚,许以功成有茅土、节铖之赏。平仲武人,志得气满、勇而寡谋,谓大功可自有之。先期于二月一夜,亲率步骑万人以劫金人之寨,欲生擒所谓斡离不者,取今上皇帝以归。种师道宿城中,弗知也。余时以疾给假,卧行营司。
夜半,上遣中使降亲笔曰:“平仲已举事,决成大功,卿可将行营司兵出封邱,为之应。”余具札子,辞以疾,且非素约,兵不预备。斯须之间,中使三至,责以军令,不得已力疾会左、右、中军将士。诘旦出封邱门,勒兵班荆馆、天驷监,分使诸将解范琼、王师古等围。虏骑出没,鏖战于幕天坡,所获甚众。复犯中军,余视率将士,以神臂弓射却之。
是夜,宿于城外。而平仲者,前一夕劫寨为虏所觉,杀伤相当,所折不过千余人,既不得所欲,恐以违节制为种师道所诛,即遁去。而宰执、台谏哄然,谓西兵勤王之师及亲征行营司兵,为金人所歼,无复存者。上震恐,有诏不得进兵。而斡离不遣使,以谓特将帅所为,不出上意,请再和。宰相李邦彦于上前语使人曰:“用兵乃大臣李纲与姚平仲结构,非朝廷意。”佥议欲缚余以与之,而使人反以为不可。遂罢尚书右丞、亲征行营使,以蔡楙代之。因废行营使司。上以守御使总兵事,而种师道亦罢宣抚使。余是时得止兵诏,知事且变,即振旅以入城,诣崇政殿求对。既至殿门,闻罢命,乃不果退,浴室院待罪,时初三日也。
蔡楙会计行营司所失,才百余人,而西兵及勤王之师折伤千余人,外并如故,乃知朝廷前所闻之非。
是夕,上降亲笔慰劳,锡赍白金、缗钱五百贯两,且令吴敏宣谕且将复用之意。余感泣谢恩,归田庐。而有初五日士民伏阙之事。初,太学生陈东与书生千余人,是日诣阙上书,明余及师道之无罪,不当罢。军民闻之,不期而集者数千万人,填塞驰道、街巷,呼声震地,舁登闻鼓于东华门,击破之。上遣吴敏、耿南仲慰谕诸生,俾之退。为军民所拥,不得行,必欲见余及师道乃去。不得报,则杀伤内侍二十余人;又诟詈宰执李邦彦、蔡楙、王孝迪、赵野等,欲殴击之,皆散走,藏匿。于是,上遣中使召余及师道入对。
余闻命,惶恐固辞,不敢行。而宣召者络绎而至,中使迫促,不得已上马出浴室院,由东门街抵驰道,趋东华门。军民壅积,几不可进,宣召中使朱拱之复为众所杀,盖怒其传旨之缓也。入见上于福宁殿阁子中,余泣拜请死,上亦泣。有旨复尚书右丞,充京城四壁守御使。余固辞,上不允,俾出东华门至右掖门一带,安抚军民。余禀上旨宣谕,乃稍散去。再对于福宁殿,上命余复节制勤王之师,先放遣兵民,盖不复有用兵意也。先是,所留三镇诏书,余既罢,乃遣宇文虚中赍诣金人,军中复差臧禹、秦桧为割地。
是夕,宿于咸丰门,以金人进兵门外,治攻具故。先是,蔡楙号令将士,金人近城不得辄施放,有引炮及发床子弩者,皆杖之,将士愤怒。余既登城,令施放,有引炮自便,能中贼者,厚赏。夜,发霹雳炮以击,贼军皆惊呼。
翌日,薄城,射却之,乃退。有告梁方平欲为贼内应者,余召至帐中,执之以付御史台推治。凡内侍之守城者,皆罢。京师浮浪不逞之徒,乘民杀伤内侍,扰攘中劫掠内侍十余家,取其金帛,而以所藏器甲、弓剑赴官司纳,自以为功,凡千余人。都城惧再有变,余命悉集守御使司,以次纳讫,推其倡者,将赏之。自言其姓名凡二十余人,审问得实,悉皆斩之,余者逐去。是日,并斩杀伤部将、队将者,亦二十余人,然后民情安戢,奸宄不作。
初,贼马既抵城下,余昼夜巡视,有盗衲袄一领者,有强取妇人绢一匹者,有妄以平民为奸细而斫伤者,皆即斩以徇。故外有强敌月余,日间虽窃盗无有也。都城素多火,亦无作者。至是,乃始纷扰,数日弹压,然后定。
金人请以越王代康王为质。上以越王叔父,不可遣,乃遣肃王及驸马都尉贾成以行。
康王得归,上喜,赐予良厚。康王素有胆气、膂力,善射,居金人军中几月,姚平仲劫寨之夕,恬然无所惊怖。及归,国人皆喜,争出观之。金人自平仲劫寨及封邱门接战之后,颇有惧意,既得三镇之诏及肃王为质,即不俟金币足数,遣使告辞。上赐燕于军中。
初十日,遂退师。
十二日,肆赦天下。
十三日,宰执对延和殿。
余奏上曰:澶渊之役,虽与大辽盟约而退,犹遣重兵护送之,盖恐其无所忌惮,肆行掳掠故也。金人退师,今三日矣,初谓其以船筏渡河,探闻乃系桥济师,一日而毕。盍遣大兵用澶渊故事,护送之。宰执皆以为太早,余固请之,上以余言为然,可其请。是日,分遣将士,以兵十余万数道并进,且戒诸将:度便利可击,即击之,金人厚载而归,辎重既众,驱虏妇女不可胜计,气骄甚,击之决有可胜之理。将士踊跃以行。
十四日,以吴敏为少宰,余知枢密院事,徐处仁中书侍郎,耿南仲左丞,李棁右丞。初,李邦彦、蔡楙、王孝迪、赵野既为国人所斥逐,皆藏匿不敢复出,上章乞罢,上初未许。至是,邦彦罢相,除观文殿学士、中太一宫使;楙罢右丞,除资政殿学士、提举亳州明道宫,故有是命。
十五日,签书枢密院事唐恪供职。初,恪以延康殿学士知杭州,李邦彦荐用之,至是始到阙也。
十七日,泽州奏:大金国相粘罕兵次高平县。初,粘罕既破忻、代,观察使折可求以麟府兵、承宣使刘光世以鄜延兵援河东,皆为所败。遂围太原。顷之月余,不能下。而平阳府义军叛。义军者,童贯、张孝纯所招云中人也,分布河东诸郡,平日养赡,蓄积为之一空。及金人入寇,孝纯以义军五万人守石岭关。既叛以从金人矣。至是,诸郡往往杀戮,或逐出之,而平阳府者破城叛去,攻陷威胜军。遂引金人入南北关,陷隆德府,遂次高平。
朝廷震惧,恐其复渡河而南。宰执咎余尽遣城下兵以追斡离不之师,将无以支吾。余曰:斡离不之师既退,自当遣大兵护送,初不虞粘罕之来也。粘罕之师虽来,闻既和,亦当自退,必无复渡河之理。又太行琅车之险,已遣统制官郝怀将兵三万屯河阳,控扼险道,决无他虑。而执政中有密启上者。于是,御前以金字牌悉追还诸将之兵。诸将之兵及斡离不之师于邢赵间,相去二十余里,金人闻大兵且至,莫测多寡,惧甚,其行甚速。而诸将得诏,即还。余闻,之上前力争,得旨复遣,而诸将之还已五程矣。虽复再遣,犹与金人相及于滹沲河,然将士知朝廷之论二三,悉解体,不复有邀击之意,第遥护之而已。于是,金人复旁出抄掠,及深、祁、恩、冀间,其去殊缓。而粘罕之兵闻已和,果退,如余言。乃命种师道为河北、河东宣抚使,驻滑州。而以姚古为制置使,总兵以援太原。以种师中为制置副使,总兵以援中山、河间诸郡。时朝廷佥议以三镇为果不可割,有如兵民为国家坚守不下,即遣使再议,以租赋归之,求保祖宗之地故也。有旨宇文虚中罢签书枢密院事,除资政殿大学士、知青州。李税罢左丞,除资政殿学士、予宫观。以翰林学士何为右丞,许翰为同知枢密院事,中书侍郎徐处仁供职。
初,处仁以观文殿大学士知大名府,上闻其老成有士望,方倚以为相,故以中书侍郎召之。至是,到阙供职未旬日,遂拜太宰,时三月初间也。诏以道君太上皇帝回銮,议所以奉迎者。以门下侍郎赵野为奉迎使。初,道君正月三日夜出通津门乘舟以行,独蔡攸及内侍数人扈从。犹以舟行为缓,则乘肩舆;又以为缓,则于岸侧得搬运砖瓦船乘载。饥甚,于舟人处得炊饼一枚,分食之。是夜,行数百里。抵南都,始馆于州宅,得衣被之属,市骏骡乘之。至符离,始登官舟。及泗上,少憩,宇文粹中、童贯、高俅之徒始至。童贯以胜捷兵三千扈从渡河,以如维扬。高俅以禁卫三千留泗上,控扼淮津。既抵淮扬,父老邀车驾,不可渡江,而道君决意南幸,遂如镇江。道君太上皇后居维扬,皇子、帝姬皆流寓沿路州县,闻贼退,多先归者。
初,恭谢行宫所以都城围闭,止绝东南递角,又止东南勤王之师,又令纲运于所在卸纳。泗州官吏以闻,朝廷不以为然。道路藉藉,且言有他。故而太学生陈东上书,乞诛“六贼”,谓蔡京、蔡攸、童贯、朱勔、高俅、卢宗原。于是,议遣聂山为发运使,密图之。山请诏书及开封府使臣数十人以行。余因奏事福宁殿,留身奏上曰:“此数人者,罪恶固不可恕,然聂山之行,恐朝廷不当如此措置。昔肃宗欲发李林甫墓,李泌谏,谓其如明皇何肃宗抱泌颈泣曰:思不及此。使山之所图果成,惊动道君,此忧在陛下;所图不成,为数人所觉,万一挟道君于东南,求剑南一道,陛下何以处之”上感悟,曰:“奈何”余对曰:“不若罢聂山之行,显谪童贯等,乞道君去此数人者,早回銮舆,可以不劳而事定。”上以为然。山乃不果行,而童贯等皆相继去。道君还次南都,徘徊不进,欲诣亳州上清宫烧香,及取便道如西都,上以为忧。又每月书至,必及朝廷改革政事。又批:道君太上皇后当居禁中,出入正阳门。于是,喧传有垂帘之事。又批:吴敏、李纲,令一人来。莫晓圣意,皆言事且不测。余奏上曰:“所以欲臣及吴敏来者,无他,欲知朝廷事耳。吴敏不可去陛下左右,臣愿去奉迎,如蒙道君赐对,臣且条陈自围城以来事宜,以解释两宫之疑,决无他虑。”上初不许,余力请之,乃听。上令余赍御前书达道君,且赐行宫官属茶、药、银合有差,以十七日离国门。
十八日,早次陈留县,遇道君太上皇后船。余具榜子,拜谒道左。道君太上皇后舣舟,令内侍杨修传教旨劳问。余附奏曰:“陛辞日有所得圣旨,令具奏知,乞依赵野例,幄前奏事。”复传教旨允。余遂登舟,入幄中帘前拜。讫,具道皇上圣孝思慕,且叙方艰危中蒙上擢任感激之意。道君太上皇后亲加奖谕,余再拜谢,讫,道君太上皇后曰:“朝廷欲令于何处居止”余对曰:“朝廷见以撷景园为宁德官,奉道君太上皇后,盖遵禀道君太上皇帝十二月二十三日圣旨指挥。”道君太上皇后曰:“已得令旨居禁中。”余对曰:“以皇帝圣孝,殿下圣慈,母子之情岂复有间但稽之三从之义,道君太上皇帝居龙德宫,而殿下居禁中,于典礼有所未安。朝廷讨论,但欲合于典礼,以慰天下之望。两宫安,则天下安矣。”道君太上皇后曰:“朝廷须是合宜方得。”因泛及他事。余拜辞登岸,因呼内侍杨修、李俅等三人,坐幄次,与再道前语。三人者,巨珰也,以余言为然,入白之。复传教旨曰:“相公所论甚有理,但既居宁德宫,后欲一到龙德宫神御前烧香,可乎”余对曰:“道君太上皇后既居宁德宫,皇帝自当时诣省问,万一欲暂到禁中,岂有不可之理。”因遣赐香茶、酒食等钱五百贯,给散随行使臣、从人。余以前语具劄子奏知,且云:“道君太上皇后已有许居宁德宫意,愿一切不须示以疑阻,以昭圣孝。”而道君太上皇后入国门日,聂山请以禁卫护宣德门,道路喧然,识者笑之。二十日,抵南都,得旨二十一日引对。
是日,道君御幄殿,余起居讫,升殿奏事。具道上圣孝思慕,欲以天下养之意。道君泣数行下,曰:“皇帝仁孝,天下所知。”且奖谕曰:“都城守御,宗社再安,相公之力为多。”余再拜谢讫,因出劄子二纸进呈。其一,乞道君早回銮,不须诣亳社、西都,以慰天下之望。其一,自叙素蒙道君教育,擢用于国家艰危之中,得效犬马之力,欲乞身归田庐之意。道君慰劳再四,因曰:“相公顷为史官,缘何事去”余对曰:“臣昨任左史,得侍清光者几一年,以狂妄论列都城水灾,复蒙恩宽斧钺之诛,迄今感戴。”道君曰:“当时宰执中有不喜公者。”余愧谢,因奏曰:“臣昨论水灾,实偶有所见,自古虽无道之国,水犹不冒其城郭。天地之变,各以类应,正为今日兵革攻国之兆。大抵灾异变故,譬犹一人之身,病在五脏则发于声色,形于脉息,善医者能知之,非有物使之然,气之先至者尔。所以圣人观变于天地,而修其在我者,故能制治保邦,而无危乱之忧也。”道君以为然。因询虏骑攻围都城守御次第。余以实对。复曰:“贼既退师,方渡河时,何不邀击”余曰:“朝廷以肃邸在金人军中,故不许。”道君曰:“为宗社计,岂可复论此。”余于是窃叹道君天度之不可及也。语既浃洽,道君因询谕行宫止递角等三事,只缘都城已受围,恐为人得知行宫所在,非有他也。余对曰:“方艰危中两宫隔绝,彼此不相知,虽朝廷应副行宫事,亦不容无不至者,在圣度照之而已。”道君因询朝廷近事,如追赠司马光及毁拆夹城等,凡三十余事。余逐一解释,谓追赠司马光正欲得民心,毁拆夹城止欲防奸细之类。因奏曰:“皇上仁孝小心,惟恐一有不当道君意者,每得御批诘问,辄忧惧不进膳。臣窃譬之人家,尊长出而以家事付之子弟,偶遇强盗劫掠,须当随宜措置。及尊长将归,子弟不得不恐。为尊长者,正当以其能保田园大计慰劳之,不当问其细故。今皇帝传位之初,陛下巡幸,适当大敌入寇,为宗社计,政事不得不小有变革。今宗社无虞、四方以宁、陛下回銮,臣以谓宜有以大慰皇帝之心者,其他细故,一切勿问可也。”道君感悟,曰:“公言极是。朕只缘性快问,后即便无事。”因内出玉带、金鱼袋、古象简赐余。曰:“行宫人得公来,皆喜。以此慰其意,便可佩服。”余固辞,不允,因服之,以谢而退。二十二日,扈从道君诣鸿庆宫烧香。初,余次拱州,见奉迎道君禁卫、宝辇、仪物等留不进,因以便宜作奉圣旨令趋南都。至是,道君烧香,禁卫、宝辇、仪物等适至南都,士庶夹道耸观。得旨来早辞,讫,先还阙。赐酒食、香茶等。
二十三日,辞,再对于幄,道君出青词稿一纸,俾宣示宰执、百官,乃道君初传位,奏天所作者。道君宣谕曰:“本欲往亳州太清宫,以道路阻水不果。又欲居西洛,以皇帝恳请之勤,已更指挥,更不戒行。公先归,达此意,慰安皇帝。”因袖出书付余,仍宣谕曰:“公辅助皇帝,捍城、守宗社有大功,若能调和父子间,使无疑阻,当书青史,垂名万世。”余感泣,再拜受命。辞讫,即先具札子,以所得道君圣语奏知。上批答曰:“览卿来奏,知奏对之语,忠义焕然,朕甚嘉之。”
二十五日,还抵阙下,对于垂拱殿。进呈道君御书,具道所以问答语。上嘉劳久之。以道君太上皇帝所赐玉带、牙简、银、绢等具札子进纳,有旨不允。
二十七日,宰执奏事延和殿,进呈车驾出郊诣资福寺迎奉道君仪注。耿南仲建议,欲尽屏道君左右内侍,出榜宫门,敢留者斩。先遣人搜索,然后车驾进见。余以为不若止依常法,不必如此,示之以疑。必欲过为之防,恐却有不可防者。南仲曰:“或之者,疑之也。古人于疑有所不免。”余曰:“古人虽不免于疑,然贵于有所决断,故《书》有稽疑,《易》曰:以断天下之疑。倘疑情不解,如所谓窃斧者,则为患不细。”南仲纷纷不已。余奏曰:“天下之理,诚与疑,明与暗而已。诚则明,明则愈诚,自诚与明推之,可以至于尧舜。疑则暗,暗则愈疑,自疑与暗推之,其患至于有不可胜言者。耿南仲当以尧舜之道辅陛下,而其人暗而多疑,所言不足深采。”上笑之,而南仲怫然怒甚。既退,再召对于睿思殿。赐茶讫,南仲忽起奏曰:“臣适遇左司谏陈公辅于对班中,公辅乃二月五日为李纲结构士民伏阙者,岂可处谏职乞送御史台根治。”上及宰相皆愕然。余奏曰:“臣适与南仲辨论于延和殿,实为国事,非有私意。而南仲衔臣之言,故有此奏。伏阙之事,陛下素所鉴察,臣不敢复有所辨,但臣以非材,冒处枢辅,仰荷特达之知,未能有所补报,区区素志,欲俟贼骑出疆,道君銮舆还阙,然后求归田庐,臣之愿也。今南仲之言若此,臣岂敢留。愿以公辅事送有司,臣得乞身待罪。”上笑曰:“士庶以亿万计,如何结构朕所洞知,卿不须如此。”南仲犹不已。余再拜辞上,而出居启圣院,不复归府。入劄子求去,章凡十余上。上皆批答:封还,不允。差御药宣押造朝,及押赴枢密院治事。复即时上马。
四月朔,车驾诣宁德宫,复遣御药宣押扈从。道君太上皇帝以三月入国门,余以守御使职事,迎拜于新东门内。道君于辇上顾揖。
翌日,扈从朝于龙德宫。讫,复上章恳请,求罢知枢密院事。上降手诏数百言,不允,复令徐处仁、吴敏谕旨。又诏至内殿,面加慰谕。且曰:“贼马方退,正赖卿协济艰难,今遽欲舍朕何之前事不足介怀,宜为朕少留。”辞意恳恻,余不得已,再拜,受命就职。他日,留身奏上曰:金人退师,割交三镇,官吏、军民不肯陷没夷狄,其势必为朝廷坚守,天时浸热,而虏有辎重之累,必不能久留,当即出疆。臣恐秋高马肥,虏必再至,以责前约。及今宜饬武备边防,勿恃其不来,当恃吾有以待之。于是为上条具所以备边御敌者,凡八事。其一,谓唐之藩镇所以拱京师,故虽屡有变故,卒赖其力。而及其弊也,有尾大不掉之患。祖宗鉴之,销藩镇之权,罢世袭之制,施于承平边备无事则可,在今日则手足以捍头目。为今之计,莫若以太原、真定、中山、河间建为藩镇,择镇帅付之,许之世袭,收租赋以养将士,习战阵,相为唇齿以捍金人,可无深入之患。又沧州与营平相直,隔黄河下流及小海,其势易以侵犯,宜分滨、棣、德、博,建横海军一道,如诸镇之制。则帝都有藩篱之固矣。其二,谓自熙丰以来,籍河北保甲凡五十余万,河东保甲凡二十余万。比年以来,不复阅习,又经燕山、云中之役,调发科率,逃亡流移,散为盗贼,今所存者犹及其半。宜专遣使团结训练,令人置器甲,官为收掌,用印给之。蠲免租税, 以偿其值。武艺精者,次第迁补,或以官激劝之。彼既自保乡里、亲戚、坟墓,必无逃逸。又平时无养兵之费,有事无调发之劳,此最策之得者。其三,谓祖宗以来,养马于监牧,择陕西、河东、河北美水草高凉之地处之,凡三十六所。比年废罢殆尽,而更给地牧马,民间杂养以充官使,吏虚文以塞责,而马无复有善者。又驱之燕山,悉为敌人所得。今诸军阙马者大半。宜复祖宗监牧之制,权时之宜,括天下马,量给其值。则不数月间,天下之马可具也。其四,谓河北塘泺东距海西抵广信、安肃,深不可以涉,浅不可以行舟,所以限隔胡骑,为险固之地。而比年以来,淤泥干涸,不复开濬,官司利于稻田,往往泄去积水,堤防弛坏。又自安肃、广信以抵西山,地形低下处,可益增广其高。仰处,即开干濠及陷马坑之类。宜专遣使以督治之。其五,谓河北、河东州县城池,类多溃圯堙塞,宜遍行修治。而近京四辅郡诸邑,皆当筑城,创置楼橹之属,使官吏、兵民有所恃而安。万一有贼骑深入,虏掠无所得,可以坐困。其六,谓河北、河东州县,经贼马残破蹂践去处,宜优免租赋,以赈恤之。往年方腊扰浙东,犹免三年,今三镇之民为朝廷固守,安可不议所以大慰其心者。其七,谓河北、河东诸州,最以储峙、籴买粮草为急务,宜复祖宗加抬粮草钞法,一切以见缗走商贾而实塞下,使沿边诸郡积蓄丰衍,则虏不敢动矣。其八,谓陕西解盐无煮海之劳,而给边费足,民食其利不赀,因行东南盐法。以解盐地分,益陕西边,益贫。愿复祖宗旧制,以慰关、陕兵民之心。上俾宰执同议,而其间所论异同,虽建横海军一道,以安抚使总之,而藩镇之议寝。虽委提举官循旧制教阅,上户保甲三分之一,而遣使尽行团结、训练、置器甲之议不行。虽委沿边增修塘泺、城池,而辅近畿邑已降指挥,旋即罢止。虽委诸路相视监牧,而不复括马。虽免河北、河东租税,而止及一年。虽加抬粮草钞,而贴以四分香药。虽复解盐,而地分不如旧制。余力争之,不能得。大抵自贼马既退,道君还宫之后,朝廷恬然,遂以为无事。方建议立东宫、开讲筵、斥王安石、置《春秋》博士,而台谏所论,不过指摘京、黼之党,行遣殆尽无虚日。防边御寇之策,反置而不问。余窃忧之。惟兵事枢密院可以专行,乃与许翰条具调发防秋之兵,大概有五:一曰系将兵,二曰不系将兵,三曰土兵,四曰民兵,五曰保甲。系将兵,除已起发外,见在者十将。将以二千人为率,不过三万人。民兵,弓箭社、刀弩手之类是也,不过一万人。保甲,除河北、河东,起于陕西不过三万人,并见在河北、河东,通为二十万,以控制要害之地。将士得旨颁行,然后关三省,其间犹有以为不须如此者。又乞降旨:在京许监察御史以上,在外监司、郡守、帅臣,各荐材武智略大小使臣,枢密院籍记姓名,量材录用。上从之。又建议以谓在京步军十余万,隶于三衙,近年不复教阅,士卒骄惰。缓急用之,旋差将佐统领,兵将不相识,难以责成功。乞自枢密院选差大小使臣,分四壁教阅,因勒成步伍,以备缓急。上初可之,已而殿帅王宗楚等以为侵紊,非祖宗制,诏罢之,余然后窃叹事之难成也。少宰吴敏建议,欲置详议司检详祖宗法制及近年弊政,当改革者,次第施行。诏以徐处仁、吴敏及余为提举官。命既行,为南仲沮止。敏丐去,不果。余奏上曰:“陛下即大位于国家艰难之时,宜一新政事以慰天下之望。而朝廷玩愒,一日复一日,未闻有所变革,近欲置司讨论,寻复罢之。今边事方疏,调度不给,前日爵禄冒滥、蠹邦财者宜稍裁抑之,以足国用,此政事所宜先者。”上以为然,委余条具以闻。余奏上三十余事,谓如节度使至窑刺史,祖宗本以待勋臣,故俸给特厚。当时员数少,今皆以戚里恩泽得之。除边功外,宜悉换授环卫官,以抑其滥。又三省堂吏,祖宗转官时止以正郎,崇、观间始许转至中奉大夫。今宜复祖宗之制,余皆类此。上深然之,降付三省。已而揭榜通衢曰:知枢密院事李纲陈请裁减下项。又榜东华门曰:守御使司给诸军卸甲钱多寡不均。御前特再行支给,而守御使司初未尝给卸甲钱也。余闻之惊骇,徐询所以,乃执政间有密白上,以余得都城军民之心,以此离间之。余始忧惧,不知死所矣。方欲乞罢,会守御使司补进武副尉二人,具状奏知,上批出有:惟辟作福,惟辟作威,大臣专权,浸不可长之语。余惶惧,于上前辩明。曰:始亲征行营及守御使司,得旨一切以便宜行事,给空名文武告、敕、帖等三千余道。自置司以来,用过三十一而已。此二人者,乃赍御前蜡书至太原,当时约以得回报,即与补授,故今以空名帖补讫奏闻,乃遵上旨,非专权也。且叙孤危之踪,为人所中伤者非一,愿罢职任,乞骸骨归田里。上温颜慰谕,以谓偶批及此,非有他意。余退居定力院,入札子待罪乞去。章十余上,上悉批答不允,遣使押入。余不得请,即径出通津门,欲东下。上遣中使宣押,挽舟入城,络绎于道,既复锁府门。
余翌日见上,曰:“人主之用人,疑则当勿任,任则当勿疑。而大臣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今陛下惑于人言,于臣不得无疑,又不令臣得去,不知此何也”上安慰久之。余自此多在告,日欲去而未得。会种师中殁于军前,种师道以病告归,执政有密建议以余为宣抚使代师道者。初,斡离不之师还抵中山、河间,两镇兵民以死固守,不肯下。肃王、张邦昌及割地使等驰至城下说谕,投以矢石乃退,沿边诸郡亦然。而种师道进兵逼之,金人出境,两镇无虞。粘罕之师至太原城下,亦坚壁固守,粘罕屯兵围之,悉破诸县,为锁城法以困太原。锁城法者,于城外矢石不及之地筑垒环绕,分人防守,内外不相通。而姚古进师复隆德府、威胜军,扼南北关,累出兵由井陉道与师中犄角应援太原。师中进次平定,乘胜复寿阳、榆次诸县,不设备,有轻金人之意。又辎重、犒赏之物,悉留真定,不以从行。金人乘间突诸军,以神臂弓射却之。欲赏射者,而随行银碗只十数枚,库吏告不足而罢。于是士皆愤怒,相与散去。师中为流矢所中,死之。其余将士,退保平定军。而师道驻滑州,复以老病丐罢。上纳建议者之说,决意用余宣抚两路,督将士解围。
一日,召对睿思殿,谕以欲遣行者。余再拜力辞,自言书生不知兵,在围城中不得已为陛下料理兵事,实非所长。今使为大帅,恐不胜其任,且误国事,不足以塞责。上不许,即今尚书省书敕令,面授。余奏曰:“藉使臣不量力为陛下行,亦须择日受敕,今拜大将如呼小儿,可乎”上乃许别择日受敕。余退即移疾在告,入劄子乞致仕,力陈所以不可为大帅。且云:此必有建议不容臣于朝者。章十余上,悉批答不允,且督令受命。于是台臣余应求、谏官陈公辅相继上言余不当去朝廷,上皆以为为大臣游说,斥去之,乃无敢言者。或谓余曰:“公知上所以遣行之意乎此非为边事,乃欲缘此以去公,则都人无辞耳。公坚卧不起,谗者益得以行其说,上旦怒,将有杜邮之赐,奈何。”余感其言,起受命,上录《裴度传》以赐。余入札子,具道吴元济以区区淮蔡之地抗唐室,与金人强弱固不相侔,而臣曾不足以望裴度万分之一,以度况臣,实谓非伦。且言诸葛亮《出师表》谓“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之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之所以倾颓也。”夫君子、小人,于用兵之间若不相及,而亮深以为言者,诚以寇攘外患,有可扫除之理;而小人在朝蠹害本根,浸长难去,其患有不可胜言者。是以吉甫赞周王以北伐,必有孝友之张冲。裴相赞唐王以东讨,必去奸邪之元稹。用能成功,焜耀图史。君子、小人之不两立,从古已然。臣窃观陛下嗣位之初,适遭金人入寇,宵旰忧勤、厉精图治,思刷前耻,虽古帝王勤俭之德,无以远过。然君子、小人尚犹混淆于朝,翕讹成风,殊未退黜。谓宜留神照察,在于攘逐戎狄之先。朝廷既正,君子道长,则所以捍御外患者有不难也。今取裴度论元稹、魏洪简章疏,节其要语,辄尘天听。上优诏宠答。宣抚司得兵二万人,而阙马。余白上曰:“戎事以马为先,今乏马如此,无以夺张军容。昔天宝末封常清出师,幽蓟人观之,见其军容不整,皆叛去。今臣出师,安知无窥觇者所系国体,非细故也。事迫矣,请括都城马,给价赏之,可得数千匹。”上以为然,令条具以闻。既而膀于开封府曰:宣抚司括马,事属骚扰,可更不施行。其意与前榜同,余窃叹息而已。以二万人分为五军,时捷胜军叛于河北,遣左军往招抚之,又遣右军属刘韐,时刘韐除宣抚副使,乃唐恪所荐,余初不知也。又以解潜为制置副使代姚古。以折彦质为河东句当公事,与潜治兵于隆德府。宣抚司兵凡万二千人,余请银、绢、钱于朝廷,各百万,才得二十万。期以六月二十日启行,而庶事皆未办集,乞量展行期。上批曰:迁延不行,岂非拒命余惶惧,入劄子辨所以未可行者。且曰:陛下前以臣为专权,今以臣为拒命,方遣大帅解重围,而以专权、拒命之人为之,无乃不可乎愿并罢枢管之任,择信臣委之,得乞骸骨。因以尚书右丞、知枢密院事、宣抚使告敕缴纳。上封还,遣使趋召数四。
余入见上,具道所以为人中伤,致上听不能无惑者,只以二月五日士庶伏阙事。今奉命出使,无缘复望清光。上惊曰:“卿只为朕巡边,便可还阙。”余奏曰:“臣之行,无有复还之理。昔范仲淹自参知政事出安抚西边,过郑州见吕夷简,语暂出之意。夷简曰:‘参政岂复可还。’其后果然。今臣以愚直不容于朝,使臣既行之后,无沮难、无谤谗、无钱粮不足之患,则进而死敌,臣之愿也。万一有朝廷执议不坚,臣自度不能有所为,即须告陛下求代罢去,陛下亦宜察臣孤忠,以全君臣之义。”上颇感动,乃以二十五日戒行前期,燕于紫宸殿,又赐御筵于琼林苑,所以赐劳甚渥。余犒军讫,号令将士,斩裨将焦安节以徇。初,安节隶姚古帐下,在威胜军虚传贼马且至,安节鼓扇罪情,劝姚古退师。至隆德,又劝遁去。于是两郡之人皆惊扰走散,而初无贼马。至是,从姚古还阙,余召斩之,人皆以为当。翌日,进师,以七月初抵河阳。入劄子以畿邑汜水关、西都、河阳形胜之地,城壁颓圯,当亟修治。今虽晚,然并力为之,尚可及也。又因望拜诸陵,具奏曰:臣总师道出巩、洛,望拜诸陵寝,潸然流涕。恭惟祖宗创业守成垂二百年,圣圣传授,以至陛下。适丁艰难之秋,戎狄内侵,中国势弱,此诚陛下尝胆思报、厉精求治之日。愿深考祖宗之法,一一推行之,进君子、退小人,无以利口善谝言为足信,无以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为足使,益固邦本,以图中兴。上以慰安九庙之灵,下以为亿兆苍生之所依赖。天下幸甚!初,余陛辞日为上道唐恪、聂山之为人,陛下任信之笃,且误国,故于此申言之。上批答有“铭记于怀”之语。留河阳十余日,训练士卒,修整器甲之属,进次怀州。自出师后,禁士卒不得扰民,有赶夺妇人钗子者,立斩以徇。拾遗弃物,决春黥配。逃亡捕获者,皆斩。以故军律颇肃,无敢犯者。尝以谓步不胜车,金人以铁骑奔冲,非车不能制之。有张行中者,献战车制度,两竿双轮,前施皮篱,枪刃运转轻捷。每车用甲士二十五人,执弓驽、枪脾之属以辅翼之,结阵以行,铁骑遇之皆退遁。造千余两,日肄习之,俟防秋之兵集,以谋大举。而朝廷降旨,凡诏书所起之兵悉罢减之。余上疏力争,其大略曰:臣昨待罪枢府,伏蒙陛下委令措置防秋之兵,臣意以为中国军政不修,几三十年矣,阙额不补者过半,其见存者皆溃散之余,不习战阵,故令金人得以窥伺。既陷燕山,长驱中原,遂犯畿甸。来无藩篱之固,去无邀击之威,庙堂失策,使之割三镇、质亲王、劫取金帛以亿万计,驱虏士女,屠戮良民不可胜数。《誓书》之言,所不忍闻。此诚宗庙之羞,而陛下尝胆思报者也。今河北之寇虽退,而中山、河间之地不割,贼马出没,并边诸郡寨栅相连,兵不少休。太原之围未解,而河东之势危甚。旁近县镇,为贼兵之所占据。秋高马肥,虏骑凭陵,决须深入,以责三镇之约及金帛之余数。倘非起天下之兵,聚天下之力,解围太原、防御河北,则必复有今春之警。宗社安危,殆未可知。故臣辄不自揆,为陛下措画降诏书以团结诸路防秋之兵,大约不过十余万人,而欲分布南北□□□霸等二十余郡,中山、河间、真定、大名、横海五帅府,腹里十余州军,沿河一带,控扼地分,翊卫王室,提防海道。其甚急者,解围太原,收复忻、代,以捍金人、夏人连兵入寇。不知此十数万人之众一一皆到,果能足用,而无贼马渡河之警乎今臣被命出使,去清光之日未几,朝廷已尽改前日诏书,调兵防秋之计既罢,峒丁又罢,弓弩又罢,士兵又罢,四川、福建、广东路将兵又罢,荆湖南北路系将、不系将兵,而京西州郡又皆特免起发。是前日诏书所团结之兵,罢去大半,金人聚兵,两路入寇,将何以支吾,而朝廷何恃。不留意于此,臣窃思之,以兵为不须起者,大概有五:川、广、福建、荆湖之地远,一也。钱粮犒赏之费多,二也。河北寇退,天下已无事,三也。太原之围,贼马不多,不攻自解,四也。探报有林牙、高丽之师,金人牵制,可必不深入,五也。若以川、广、福建、荆湖之地远,则诏书之下以四月, 期天下兵以七月,当时关报三省,何不即止今已七月,远方之兵皆已在道,如复约回,是复蹈今春勤王之师约回之弊也。一岁两起天下之兵,中道而两止之,天下谓何臣恐朝廷自此不复能取信四方,而将士解体矣。国之大事在戎,宗社安危所系,而且行且止,有同儿戏。臣窃痛之!若以谓钱粮犒赏多,则今春无兵捍寇,致令误国,土地、宝货、人民皆为所取,今惜小费而不为之备,臣恐后来所取又不止于前日也。况原降指挥,防秋之兵各令赍粮以行,则钱粮犒赏之乏自非所患,庙堂不深思宗社大计,而惜小费,臣窃所不取也。若以河北寇退,天下无事,则边郡日报金人聚兵,声言某月入寇,当取某地。强敌临境,非和非战,朝夕恐栗,惧其复来。天下果无事乎贾谊谓厝火积薪之下而坐其上,火未及然因谓之安,以今日观之,何止于火未及然,殆处于烈焰之旁,而言笑自若也。若以谓太原之围贼马不多,不攻自解,则自春徂秋,攻守半年,曾不能得其实数。姚、种二帅,以十万之师,一日皆溃,彼未尝有所伤衄。不知何以必其兵之不多,以为可以不攻而自解者臣以谓非愚则诬。至林牙、高丽牵制之报,理或有之,然不可恃彼之不来,当恃我之有备。则屯兵聚粮,正今日之先务,不可忽也。今河北、河东州郡日告危急,乞兵皆以三五万为言,而半年以来,未有一人一骑可以副其求者。防秋之兵甫集,又皆遣罢,不知此何理也若必以谓不须动天下之兵,而自可无事,则臣诚不足以任此责,陛下胡不遣建议之人代臣,坐致康平,而重为此扰扰也。除范世雄所统湖北兵闻已至襄唐间,臣已作奉圣旨令疾速发赴宣抚司外,所有余路乞依原降诏书起发,庶几不误国事。未报,间再具奏曰:近降指挥,减罢防秋之兵,臣所以深惜此事者,一则河北防秋阙人,恐有疏虞;一则一岁之间,再令起兵,又再止之,恐无以示四方大信。防秋之计,臣前奏论之已详,请为陛下更论不可失信之意。昔周为犬戎所侵,常以烽火召诸侯兵。恐诸侯之未必至也,举烽以试之,诸侯之兵大集,知其试已,皆怒而归。其后,真举烽,无复至者,去冬金人将犯阙,诏起勤王之师,远方之兵踊跃赴难,至中途而寇已和,有诏止之,皆愤惋而返。今以防秋之敌,又起天下之兵,良非获已,远方之兵率皆就道,又复约回,将士卒伍宁不解体。夫以军法勒诸路起兵,而以寸纸罢之,恐后时有所号召,无复应者矣。竟不报。上日以御批促解太原之围,于是宣抚使刘韐、制置副使解潜、察访使张灏、句当公事折彦质、都统制王渊、折可求等曾议于隆德府,期以七月二十七日诸路进兵,平定军辽州两路,刘韐、王渊主之;威胜军路,解潜、折彦质主之;汾州路,张灏、折可求主之。而宣抚副使、制置副使、察访使、句当公事,皆承受御前处分,事得专达,进退自如。宣抚司自有节制之名,特文具尔。余奏上以节制不专,恐误国事。虽降指挥约束,而承受专达自若也。至期出师,解潜与贼相遇于南北关,转战四日杀伤相当,金人增兵,潜军力不能胜而溃。平定、汾辽之师,皆逗留不进。其后,张灏又违节制,用统制官张思正复文水县,已而复为贼所夺。余亟为上论节制不专之弊,又分路进兵,贼以全力制吾孤军,不若合大兵由一路进。会范世雄以湖南兵至,即荐为宣抚判官,方欲会合,亲率师以讨贼,而朝议变矣。初,贼骑既出境,即遣王云、曹曚使金人军中,议以三镇兵民不肯割,愿以租赋代割地之约,至是遣回,有许意。其实以款我师,非诚言也。朝廷信之,耿南仲、唐恪尤主其议,意谓非归租赋,则割地以赂之,和议可以决成。乃诏宣抚司不得轻易进兵,而议和之使纷然于道路矣。既而徐处仁、吴敏罢相,而相唐恪;许翰罢同知枢密院事,而进用聂山、陈过庭、李回等。吴敏复以内禅事,言者谓承蔡攸密旨,及初除门下侍郎亦蔡攸矫制为之,责授散官安置涪州。余窃叹曰:事无可为者矣!因入劄子,奏状乞罢。
初,唐恪谋出余于外,则处仁、翰、敏可以计去之,数人者去,则余亦不能留也。至是,皆如其策。章数上,犹降诏批答不允。余具奏力道所以材能不胜任者,且得昏愦之疾,不罢决误国事,并叙曩日榻前之语。于是,上命种师道以同知枢密院事巡边,交割宣抚司职事,召余赴阙,且俾沿河巡视防守之具。余连上章乞罢知枢密院事,守本官致仕。行至封邱县,得尚书省劄子,有旨除观文殿学士、知扬州,时九月初也。余具奏辞免,不敢当。且上疏言所以力丐罢者,非爱身怯敌之故,特事有不可为者,难以虚受其责。始宣抚司得兵若干,今屯驻某处,皆不曾用。始朝廷应副银、绢、钱若干,又御前降到若干,除支官兵食钱并犒赏外,今皆椿留怀州,及在京降赐,库具有籍可考按也。臣既罢去,恐不知者谓臣丧师费财,惟陛下遣使核实。虽臣以不才乞罢,愿益择将帅,抚驭士卒,与之捍敌。金人狡狯,谋虑不浅,和议未可专恃,一失士卒心,无与御侮,则天下之势去矣。臣自此不复与国论,敢冒死以闻。既而果有言余专主战议、丧师费财者,又指言十罪。于是遂落职宫观,责授保静军节度副使,建昌军安置。又以余上疏辩论,谓退有后言以惑众听,再谪宁江用舍。进退者,士之常,此不足道。但国家艰难,宗社危急,扶持天下之势转危为安几成,而为庸懦谗慝者坏之,为可惜也。殆天未悔祸,生灵未有休息之期,命运之行自有数也。不然,何以若此余自建昌假道长沙以趋川陕,适荆南为寇贼所据,道梗,少留。时都城复为虏骑攻围,朝廷不通耗者累月,端忧多暇,探箧中取自上龙飞余遭遇以来,被受御笔内批,及表、劄、章、奏等,命笔吏编次之,因叙其施设、去就本末,大概若此,庶几传信于后世。
时靖康二年岁次丁未二月二十五日,长沙漕厅翠蔼堂录。
君迁正字职,秩视校书郎。太乙藜分焰,铜仙露湛光。
鹓班清漏里,鹤驾霱云傍。署转宫花密,沟迂御柳长。
芸窗填竹素,蓬观启银铛。鱼豕知讹舛,铅黄属订详。
圣王经贯道,家世桂名坊。一气根幽朔,群英萃豫章。
比蒙青眼待,益见白眉良。传癖称元凯,文宗得子昂。
冠将峨獬廌,豺已避康庄。大器遭斯运,凡材信彼苍。
哭亲岚瘴邑,怀友月萝房。病谢台臣荐,书烦驿使将。
暖馀牛背日,寒远马蹄霜。野褐方山帽,畦蔬德操桑。
策陈怜贾谊,裾曳耻邹阳。任性何孤僻,伤时或慨慷。
圜丘虚墠壝,太庙摄烝尝。珥笔谁丹扆,纡金尽玉堂。
海涵恩靡极,衮补责宜偿。十样笺霞粲,双壶酒雪香。
珠玑新杰作,龙虎古雄疆。好约重觞咏,秦淮夜对床。
行行重行行,东出洛阳道。离离禾黍场,踧踧为茂草。
繄昔营洛时,地不爱其宝。贡赋道里均,明良朝会早。
九衢霏紫烟,双阙丽苍昊。槐柳荫御阶,香尘净如扫。
岁久竞繁华,物盛还枯槁。一从周鼎迁,汉兴基再造。
佳气复葱葱,邦畿古来好。瞻彼泱泱流,往事闻父老。
贾谊才可怜,石崇富难保。京洛风萧萧,天津日杲杲。
周道少人行,忧心惄如捣。
天子开明堂,股肱任夔禼。四方多章奏,俯伏陈陛阙。
臣闻黄河流,汹汹怒冲齧。钜野及青徐,千里尽鱼鳖。
载忧山东盗,冯陵据巢穴。腰弓入城市,白昼肆攘敚。
岭南失控御,猺犷恣猖獗。运饟山溪阻,野战瘴云热。
爨僰寇云南,兵祸久联结。谁怜郦生辨,竟堕韩侯谲。
边将多贪残,驼羊尽膏血。南兵久孱懦,海上纵狂孽。
租庸弊吴楚,鹾征困闽浙。文牍日冗繁,民力愈疲竭。
诏下阊阖门,求言补遗缺。张君素忠愤,意气古豪杰。
裹粮涉江淮,徒步犯霜雪。伏谒中书堂,扬眉吐奇说。
愚策十有六,历历甚详切。倘蒙录一二,亦足解钳掣。
鲰生匪狂谬,阁下幸裁决。丞相属春官,分曹校优劣。
翩然不俟报,长揖与予别。言归南山庐,白云可怡悦。
长溪钓鲂鱮,春山采薇蕨。饭疏饮清泉,终焉养高洁。
贱子托深谊,持觞候车辙。既摅平生蕴,尚复鉴前哲。
刘蕡竟下第,贾谊空呜咽。读君囊中书,扪君口中舌。
歌君《白马篇》,赠君苍玉玦。相期烂柯山,笑濯澄潭月。
麒麟骨骼虎豹文,当年湖湘谈两君。胸中磊落当经史,岂独下笔空凡群。
贵戚权门皆倒屣,南北风云会于此。谈笑真堪鲁仲连,风流亦到欧阳子。
玉堂万卷图书新,冉冉翳凤骖星辰。天孙云锦不浪织,帝旁已染红嶶春。
我身亦生大国楚,尊前作歌能楚舞。屈原贾谊今已矣,世间人才吁可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