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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为墓志铭》

张岱 〔明代〕

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

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

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

布衣蔬茛,常至断炊。

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常自评之,有七不可解:向以韦布而上拟公侯,今以世家而下同乞丐,如此则贵贱紊矣,不可解一;产不及中人,而欲齐驱金谷,世颇多捷径,而独株守於陵,如此则贫富舛矣,不可解二;以书生而践戎马之场,以将军而翻文章之府,如此则文武错矣,不可解三;上陪玉帝而不谄,下陪悲田院乞儿而不骄,如此则尊卑溷矣,不可解四;弱则唾面而肯自干,强则单骑而能赴敌,如此则宽猛背矣,不可解五;争利夺名,甘居人后,观场游戏,肯让人先,如此缓急谬矣,不可解六;博弈摴蒱,则不知胜负,啜茶尝水,则能辨渑淄,如此则智愚杂矣,不可解七。

有此七不可解,自且不解,安望人解?故称之以富贵人可,称之以贫贱人亦可;称之以智慧人可,称之以愚蠢人亦可;称之以强项人可,称之以柔弱人亦可;称之以卞急人可,称之以懒散人亦可。

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家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

初字宗子,人称石公,即字石公。

好著书,其所成者,有《石匮书》、《张氏家谱》、《义烈传》、《琅嬛文集》、《明易》、《大易用》、《史阙》、《四书遇》、《梦忆》、《说铃》、《昌谷解》、《快园道古》、《傒囊十集》、《西湖梦寻》、《一卷冰雪文》行世。

生于万历丁酉八月二十五日卯时,鲁国相大涤翁之树子也,母曰陶宜人。

幼多痰疾,养于外大母马太夫人者十年。

外太祖云谷公宦两广,藏生牛黄丸盈数簏,自余囡地以至十有六岁,食尽之而厥疾始廖。

六岁时,大父雨若翁携余之武林,遇眉公先生跨一角鹿,为钱塘游客,对大父曰:“闻文孙善属对,吾面试之。

”指屏上李白骑鲸图曰:“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

”余应曰:“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

”眉公大笑起跃曰:“那得灵隽若此,吾小友也。

”欲进余以千秋之业,岂料余之一事无成也哉?甲申以后,悠悠忽忽,既不能觅死,又不能聊生,白发婆娑,犹视息人世。

恐一旦溘先朝露,与草木同腐,因思古人如王无功、陶靖节、徐文长皆自作墓铭,余亦效颦为之。

甫构思,觉人与文俱不佳,辍笔者再。

虽然,第言吾之癖错,则亦可传也已。

曾营生圹于项王里之鸡头山,友人李研斋题其圹曰:“呜呼,有明著述鸿儒陶庵张长公之圹。

”伯鸾高士,冢近要离,余故有取于项里也,年跻七十,死与葬,其日月尚不知也,故不书。

铭曰: 穷石崇,斗金谷。

盲卞和,献荆玉。

老廉颇,战涿鹿。

赝龙门,开史局。

馋东坡,饿孤竹。

五羖大夫,焉能自鬻。

空学陶潜,枉希梅福。

必也寻三外野人,方晓我之衷曲。

自为墓志铭 - 译文及注释

译文蜀人张岱,号陶庵。年少时候是纨绔子弟,十分爱繁华的场所,喜欢住漂亮的房子,爱美丽的婢女和美少年,爱穿鲜艳华丽的衣裳,经常吃美食,骑骏马,家里装饰华丽的灯饰,爱观看烟火,喜欢唱戏,喜欢声乐,懂古董,喜欢莳花养鸟,并且沉溺于喝茶下象棋,对作诗读书着魔,忙忙碌碌大半生,全部都成了泡影成了梦幻。五十岁的时候,国破家亡(明朝),隐居在山里躲避战乱,所剩下的只有烂床、破茶几、坏的铜鼎、弹不了的琴,和几本残旧不堪的书、缺角的砚一块而已。穿麻布衣吃素食,经常断粮。想想二十年前,简直就是两个世界一样。

经常自言自语的说,我有七个问题是解不开的:以往都是从平民而上拟为公侯,而如今却是从世家贬为同乞丐一般,如此的贵贱移易,不可理解之一;产业还不如中等人家,心中却向往奢华的生活,世上有很多发达的捷径,而甘心独自的隐居于山野,如此身贫心富,不可理解之二;做书生时却上了战场,做将军却是做写文章之类的事情,这样的使文武错乱,不可理解之三;从上时就算陪玉帝喝酒也不卑下,自下时和乞丐同住也不骄傲,如此混乱尊卑上下,不可理解之四;软弱时别人唾面可以让它自干,强锐时可以单枪匹马赴敌营,如此的强弱差异,不可理解之五;争利夺名时,可以甘居人后,观场玩游戏时,肯让别人先,如此不合情理行事;不可理解之六;赌钱掷骰子,不在意胜负,一煮水品茶,能尝出是用的渑河水还是淄河水;如此把智与愚用错地方,不可理解之七。这七件事,自己都不能理解,还希望别人能理解吗?所以称为富贵之人也可以,称为贫贱之人也行;称为聪明人可以,称为愚蠢人也行;称为刚正的人可以,称为柔弱的人也行;称为勤劳人可以,称为懒散的人也行。学习文科,学习武功,学礼节,学写文章,求仙向佛,学农活学种花全都没有成功,任随旁人说是个败家子,是废物,是顽民,是蠢秀才,是瞌睡汉,是老鬼物等已经成为了过去了。

张岱起初字宗子,人们称他为石公,就字石公了。他喜欢撰写著作,所写成的有《石匮书》、《张氏家谱》、《义烈传》、《琅嬛文集》、《明易》、《大易用》、《史阙》、《四书遇》、《梦忆》、《说铃》、《昌谷解》、《快园道古》、《傒囊十集》、《西湖梦寻》、《一卷冰雪文》流行于世。生于明万历丁酉八月二十五日卯时(年),鲁藩王国相大涤公正妻所生的儿子,母亲是陶宜人。幼时多次患有痰疾,被外祖母马太夫人养育了十年。外曾祖父云谷公在两广做官,有藏地产的牛黄丸数量极多(至数万),从我刚开始学会在地上爬到岁,吃光了这药我的病才痊愈。六岁时,祖父雨若公带着我到了杭州,遇到眉公先生骑着一只驯鹿,他是钱塘游客,对祖父说:“我听说你的孙子擅长诗文对仗,我今当面试一试他。”他指着屏上的《李白骑鲸图》说道:“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我回答道:“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眉公先生大笑,起身跳下来,说道:“哪里能找到像这样聪明隽秀的,(当然)是我的小友了。”他希望我能努力多写文章,哪里料到我一事无成。

甲申年(年)之后,我悠闲懒散,神志恍惚,既不能寻死,又不能维持生活,白发盘绕,仍然在人世间苟全活命。只怕有朝一日突然去逝,象草木一样腐烂,因为想到古人如王绩、陶潜、徐渭都自己写作墓志铭,我也仿效他们写一篇。刚想提笔构思,又觉得自己为人与文笔都不是很好,于是再三的拿起放下笔(思考)。即使如此,只是说一下我的癖好习惯,则是可以记载的。曾经在项王里的鸡头山营造自己的墓穴,朋友李研斋题为这一穴墓书写道:“呜呼有明著述鸿儒陶庵张长公之圹。”伯鸾这志趣品行高尚的人,他的墓在要离的坟墓附近,我因此在项里选择墓地,我的年纪进入七十岁了,去世与下葬的日期还不知道,因此暂不记载。墓志铭上写道:“ 晋代的巨富石崇,曾在王恺、羊琇等人斗富。不明事理的卞和向楚王献荆玉。年老的廉颇,在涿鹿于秦作战。假托司马迁开设史局。苏东坡好吃,伯夷、叔齐饿死在首阳山。五羖大夫百里奚,怎能自售其才能呢?空泛地学习陶潜,徒然地仰慕梅福。只得寻找三外野人郑思肖那样的隐士,才能知晓我难以吐露的情怀。

注释茶淫橘虐:意即喜爱品茶和下象棋。淫、虐都是指过分地喜爱。橘:“橘中秘”棋谱国破:指年明朝的覆灭。韦布:韦带布衣。韦带为古代贫残之人所系的无饰皮带。布衣指平民所穿的粗陋衣服。这里指平民身分。金谷:地名,在今河南省洛阳市西北。晋代的石崇非常富有而又奢侈,他在这里修建了一座非常富丽的别墅,世称金谷园。这里代指石崇。於陵:战国时齐国的城邑,在今山东省邹平县东南。齐国的陈仲子曾经隐居此地。这里是作者用以比喻自己过着隐居的生活。悲田院:也写作卑田院。佛教以施贫为悲田,所以称救济贫民的机构为悲田院,后来又用以指乞丐聚居的地方。博弈摴蒱:博,六博,古代的一种棋戏。弈,围棋。博弈,泛指下棋。摴蒱,博戏名,以掷骰决胜负。后泛称赌博为摴蒱。渑淄:两条河的名字。这两条河均在山东省,传说它们的水味不同,合到一起则难以辨别,惟春秋时齐国的易牙能分辨。见《列子·说符》。强项:不肯低头,形容刚强正直、不屈服。万历丁酉:年(明神宗万历二十五年)。鲁国相:鲁,明藩王所封国名。国相,汉代的藩国,有国相这一官职负责该国的行政事务。张岱的父亲曾任鲁献王的右长史,其职务相当于汉朝的国相,故说。大涤翁:张岱的父亲,名张耀芳,字尔弢,号大涤。树子:妻所生的儿子,区别于妾所生的儿子。外太祖:外曾祖父。云谷:张岱的外曾祖父陶某的字或别号。雨若:张岱祖父张汝霖的字。武林:古代杭州的别称。眉公:陈继儒(—),字仲醇,号眉公,华亭(今上海松江)人,明代的文学家、书画家。钱塘:即今杭州市。历史上曾在这里设置县一级行政机构。李白骑鲸:传说李白曾骑着鲸鱼远游海外仙岛。采石:即采石矶,在今安徽省马鞍山市长江东岸。相传李白在这里喝醉了酒,因喜爱江中的月影,便到江中捞月,以致溺水而死。甲申:年(明思宗崇祯十七年)。这一年李自成领导的农民起义军攻进北京,明王朝覆灭;后清兵入关,夺取了政权。王无功:王绩(—),字无功,隋唐之际的诗人,有《自作墓志文》。陶靖节:陶渊明(—),名潜,字元亮,死后,人们私谥靖节,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人,东晋时期的大诗人,有《自祭文》。徐文长:徐渭(—),字文长,山阴(今浙江绍兴)人,明代的文学家、书画家,有《自为墓志铭》。生圹:生前预造的墓穴,项王里:即项里山,在绍兴西南三十里,传说项羽曾避仇于此,下有项羽祠。伯鸾:东汉的梁鸿,字伯鸾,博学有气节,隐居不仕,所以称他为高士。他很崇敬春秋时的刺客要离,所以要在死后埋葬在要离的坟墓附近。“穷石崇”二句:晋代的巨富石崇,曾在金谷园和王恺、羊琇等人斗富。这里张岱以穷石崇自比。“盲卞和”二句:卞和,春秋时楚国人。他在荆山中得到一块璞,献给楚厉王,厉王让玉工辨识,说是石头,以欺君罪砍掉了卞和的左脚。后来楚武王即位,卞和再次献璞,又按欺君之罪砍了他的右脚。等到楚文王即位,卞和抱璞而哭,直哭到眼中流血。文王让玉工将璞剖开,果然得到了宝玉。“老廉颇”二句:廉颇,战国时赵国名将,后因赵王听信谗言,被迫逃亡魏国。秦攻赵,赵王想重新起用廉颇,派人去魏国察看廉颇身体状况,使者受了廉颇仇人的贿赂,回来报告说:廉颇老了。赵王说不再召还廉颇。涿鹿,今河北涿鹿县,相传是当年黄帝消灭蚩尤的地方。“赝龙门”二句:赝,假。龙门,地名,在今山西省河津县。司马迁出生在这里,所以后人常以龙门代称司马迁。作者曾著一部纪传体的明史,名《石匮书》。“馋东坡”二句:东坡,苏轼的号。相传苏轼好吃,所以称他为馋东坡。孤竹,指孤竹君的两个儿子伯夷、叔齐,他们不赞成周武王伐纣,因此在周王朝建立后,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五羖大夫:即百里奚,春秋时虞国人,晋灭虞,被虏,后又被楚国边境老百姓抓走。秦穆公知道他很能干,用五张羖羊的皮把他买来,相秦七年,使秦成为诸侯的霸主。人称五羖大夫。梅福:字子真,西汉末寿春(今安徽寿县)人。王莽专权,他弃家出走,传说他后来成了仙人。三外野人:南宋诗人郑思肖在宋亡后隐居吴下,自称三外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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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

作者:张岱

张岱(1597年10月5日-1689年?)一名维城,字宗子,又字石公,号陶庵、陶庵老人、蝶庵、古剑老人、古剑陶庵、古剑陶庵老人、古剑蝶庵老人,晚年号六休居士,浙江山阴(今浙江绍兴)人,祖籍四川绵竹(故自称“蜀人”) ,明清之际史学家、文学家。其最擅长散文,著有《琅嬛文集》《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三不朽图赞》《夜航船》等绝代文学名著。 

张岱其它诗文

《自题小像》

张岱 〔明代〕

功名耶落空,富贵耶如梦。

忠臣耶怕痛,锄头耶怕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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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庵梦忆序》

张岱 〔明代〕

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

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

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窒不敢与接。

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

然瓶粟屡罄,不能举火。

始知首阳二老,直头饿死,不食周粟,还是后人妆点语也。

饥饿之余,好弄笔墨。

因思昔人生长王、谢,颇事豪华,今日罹此果报:以笠报颅,以蒉报踵,仇簪履也;以衲报裘,以苎报絺,仇轻煖也;以藿报肉,以粝报粻,仇甘旨也;以荐报床,以石报枕,仇温柔也;以绳报枢,以瓮报牖,仇爽垲也;以烟报目,以粪报鼻,仇香艳也;以途报足,以囊报肩,仇舆从也。

种种罪案,从种种果报中见之。

鸡鸣枕上,夜气方回。

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

今当黍熟黄粱,车旅蚁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问佛前,一一忏悔。

不次岁月,异年谱也;不分门类,别《志林》也。

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

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

昔有西陵脚夫为人担酒,失足破其瓮。

念无以偿,痴坐伫想曰:“得是梦便好。

”一寒士乡试中式,方赴鹿鸣宴,恍然犹意未真,自啮其臂曰:“莫是梦否?”一梦耳,惟恐其非梦,又惟恐其是梦,其为痴人则一也。

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

因叹慧业文人,名心难化,政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卢生遗表,犹思摹榻二王,以流传后世。

则其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

《白洋潮》

张岱 〔明代〕

故事,三江看潮,实无潮看。

午后喧传曰:“今年暗涨潮。

”岁岁如之。

庚辰八月,吊朱恒岳少师至白洋,陈章侯、祁世培同席。

海塘上呼看潮,余遄往,章侯、世培踵至。

立塘上,见潮头一线,从海宁而来,直奔塘上。

稍近,则隐隐露白,如驱千百群小鹅擘翼惊飞。

渐近,喷沫溅花,蹴起如百万雪狮,蔽江而下,怒雷鞭之,万首镞镞,无敢后先。

再近,则飓风逼之,势欲拍岸而上。

看者辟易,走避塘下。

潮到塘,尽力一礴,水击射,溅起数丈,著面皆湿。

旋卷而右,龟山一挡,轰怒非常,炝碎龙湫,半空雪舞。

看之惊眩,坐半日,颜始定。

先辈言:浙江潮头,自龛、赭两山漱激而起。

白洋在两山外,潮头更大,何耶?。

《于园》

张岱 〔明代〕

于园在瓜洲步五里铺,富人于五所园也。

非显者刺,则门钥不得出。

葆生叔同知瓜洲,携余往,主人处处款之。

园中无他奇,奇在磊石。

前堂石坡高二丈,上植果子松数棵,缘坡植牡丹、芍药,人不得上,以实奇。

后厅临大池,池中奇峰绝壑,陡上陡下,人走池底,仰视莲花反在天上,以空奇。

卧房槛外,一壑旋下如螺蛳缠,以幽阴深邃奇。

再后一水阁,长如艇子,跨小河,四围灌木蒙丛,禽鸟啾唧,如深山茂林,坐其中,颓然碧窈。

瓜洲诸园亭,俱以假山显,(胎于石,娠于磊石之手,男女于琢磨搜剔之主人),至于园可无憾矣。

《西湖七月半》

张岱 〔明代〕

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

看七月半之人,以五类看之。

其一,楼船箫鼓,峨冠盛筵,灯火优傒,声光相乱,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看之。

其一,亦船亦楼,名娃闺秀,携及童娈,笑啼杂之,环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看之。

其一,亦船亦声歌,名妓闲僧,浅斟低唱,弱管轻丝,竹肉相发,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

其一,不舟不车,不衫不帻,酒醉饭饱,呼群三五,跻入人丛,昭庆、断桥,嚣呼嘈杂,装假醉,唱无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者,看之。

其一,小船轻幌,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

杭人游湖,巳出酉归,避月如仇。

是夕好名,逐队争出,多犒门军酒钱。

轿夫擎燎,列俟岸上。

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断桥,赶入胜会。

以故二鼓以前,人声鼓吹,如沸如撼,如魇如呓,如聋如哑。

大船小船一齐凑岸,一无所见,止见篙击篙,舟触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

少刻兴尽,官府席散,皂隶喝道去。

轿夫叫,船上人怖以关门,灯笼火把如列星,一一簇拥而去。

岸上人亦逐队赶门,渐稀渐薄,顷刻散尽矣。

吾辈始舣舟近岸,断桥石磴始凉,席其上,呼客纵饮。

此时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靧面,向之浅斟低唱者出,匿影树下者亦出。

吾辈往通声气,拉与同坐。

韵友来,名妓至,杯箸安,竹肉发。

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

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

《岳王坟》

张岱 〔明代〕

西泠烟雨岳王宫,鬼气阴森碧树丛。

函谷金人长堕泪,昭陵石马自嘶风。

半天雷电金牌冷,一族风波夜壑红。

泥塑岳侯铁铸桧,只令千载骂奸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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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公池》

张岱 〔明代〕

  庞公池岁不得船,况夜船,况看月而船。自余读书山艇子,辄留小舟于池中,月夜,夜夜出,缘城至北海坂,往返可五里,盘旋其中。山后人家,闭门高卧,不见灯火,悄悄冥冥,意颇凄恻。余设凉簟,卧舟中看月,小傒船头唱曲,醉梦相杂,声声渐远,月亦渐淡,嗒然睡去。歌终忽寤,含糊赞之,寻复鼾齁。小傒亦呵欠歪斜,互相枕藉。舟子回船到岸,篙啄丁丁,促起就寝。此时胸中浩浩落落,并无芥蒂,一枕黑甜,高舂始起,不晓世间何物谓之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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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云谷传》

张岱 〔明代〕

  会稽宝祐桥南,有小小药肆,则吾友云谷悬壶地也。

  云谷深于茶理,相知者日集试茶,纷至沓来,应接不暇。人病其烦,而云谷乐此不为疲也。术擅痈疽,更专痘疹。然皆以聪明用事,医不经师,方不袭古,每以劫剂臆见,起死回生。人终疑其游戏岐黄,不尊不信,故凡患痘之家,非极险极逆时,医之所谢绝者,决不顾吾云谷也。云谷也诊视灵敏,可救则救,不可救则望之却走,未尝依回盼睐,受人一钱。

  性极好洁,负米颠之癖,恨烟,恨酒,恨人撷花;尤恨人唾洟秽地。故非解人韵士,不得与之久交。

  自小多艺,凡羌笛、胡琴、凤笙、斑管,无不精妙。而尤喜以洞箫和人度曲。向与李玉成竹肉相得,后惟王公端与之合调,余皆非其敌手也。

  其密友惟陆癯庵、金尔和与余三人,非大风雨,非至不得已事,必日至其家,啜茗焚香,剧谈谑笑,十三年于此。以今年三月之晦,二鼓方寝。次日呼之不起,排闼而入,则遗蜕在床矣。余与尔和闻之惊诧,仓皇走视,痴病植立,惝恍久之。

  张子曰:云谷居心高旷,凡炎凉势利,举不足以入其胸次。故生平不晓文墨,而有诗意;不解丹青,而有画意;不出市廛,而有山林意。至其结交良友,直是性生,非由矫强。数月前有客在座,命苍头取其所藏雪水煮茶,而大为室人所谪,云谷大怒,经旬不与交语。谓余弟道之曰:“某以朋友为性命,乃欲绝我朋友。”只此一语,具见侠肠,是岂不读书、不晓文墨之人而能道此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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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航船序》

张岱 〔明代〕

  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盖村夫俗子,其学问皆预先备办。如瀛洲十八学士,云台二十八将之类,稍差其姓名,辄掩口笑之。彼盖不知十八学士、二十八将,虽失记其姓名,实无害于学问文理,而反谓错落一人,则可耻孰甚。故道听途说,只办口头数十个名氏,便为博学才子矣。

  余因想吾八越,惟馀姚风俗,后生小子,无不读书,及至二十无成,然后习为手艺。故凡百工贱业,其《性理》《纲鉴》,皆全部烂熟,偶问及一事,则人名、官爵、年号、地方枚举之,未尝少错。学问之富,真是两脚书厨,而其无益于文理考校,与彼目不识丁之人无以异也。或曰:“信如此言,则古人姓名总不必记忆矣。”余曰:“不然,姓名有不关于文理,不记不妨,如八元、八恺,厨、俊、顾、及之类是也。有关于文理者,不可不记,如四岳、三老、臧榖、徐夫人之类是也。”

  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余所记载,皆眼前极肤浅之事,吾辈聊且记取,但勿使僧人伸脚则亦已矣。故即命其名曰《夜航船》。

  古剑陶庵老人张岱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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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藩烟火》

张岱 〔明代〕

  兖州鲁藩烟火妙天下。烟火必张灯,鲁藩之灯,灯其殿、灯其壁、灯其楹柱、灯其屏、灯其座、灯其宫扇伞盖。诸王公子、宫娥僚属、队舞乐工,尽收为灯中景物。及放烟火,灯中景物又收为烟火中景物。天下之看灯者,看灯灯外;看烟火者,看烟火烟火外。未有身入灯中、光中、影中、烟中、火中,闪烁变幻,不知其为王宫内之烟火,亦不知其为烟火内之王宫也。

  殿前搭木架数层,上放“黄蜂出窠”“撒花盖顶”“天花喷礴”。四旁珍珠帘八架,架高二丈许,每一帘嵌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一大字。每字高丈许,晶映高明。下以五色火漆塑狮、象、橐驼之属百余头,上骑百蛮,手中持象牙、犀角、珊瑚、玉斗诸器,器中实“千丈菊”“千丈梨”诸火器,兽足蹑以车轮,腹内藏人。旋转其下,百蛮手中瓶花徐发,雁雁行行,且阵且走。移时,百兽口出火,尻亦出火,纵横践踏。端门内外,烟焰蔽天,月不得明,露不得下。看者耳目攫夺,屡欲狂易,恒内手持之。

  昔者有一苏州人,自夸其州中灯事之盛,曰:“苏州此时有烟火,亦无处放,放亦不得上。”众曰:“何也?”曰:“此时天上被烟火挤住,无空隙处耳!”人笑其诞。于鲁府观之,殆不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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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文序》

张岱 〔明代〕

  鱼肉之物,见风日则易腐,入冰雪则不败,则冰雪之能寿物也。今年冰雪多,来年谷麦必茂,则冰雪之能生物也。盖人生无不藉此冰雪之气以生,而冰雪之气必待冰雪而有,则四时有几冰雪哉!

  若吾所谓冰雪则异是。凡人遇旦昼则风日,而夜气则冰雪也;遇烦躁则风日,而清净则冰雪也;遇市朝则风日,而山林则冰雪也。冰雪之在人,如鱼之于水,龙之于石,日夜沐浴其中,特鱼与龙不之觉耳。故知世间山川、云物、水火、草木、色声、香味,莫不有冰雪之气;其所以恣人挹取受用之不尽者,莫深于诗文。盖诗文只此数字,出高人之手,遂现空灵;一落凡夫俗子,便成臭腐。此期间真有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特恨遇之者不能解,解之者不能说。即使其能解能说矣,与彼不知者说,彼仍不解,说亦奚为?故曰:诗文一道,作之者固难,识之者尤不易也。

  干将之铸剑于冶,与张华之辨剑于斗,雷焕之出剑于狱,识者之精神,实高出于作者之上。由是推之,则剑之有光铓,与山之有空翠,气之有沆瀣,月之有烟霜,竹之有苍蒨,食味之有生鲜,古铜之有青绿,玉石之有胞浆,诗之有冰雪,皆是物也。苏长公曰:“子由近作《栖贤僧堂记》,读之惨凉,觉崩崖飞瀑,逼人寒栗。”噫!此岂可与俗人道哉!笔墨之中,崖瀑何从来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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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传·张汝霖传》

张岱 〔明代〕

  祖讳汝霖,号雨若。幼好古学,博览群书。少不肯临池学书,字丑拙,试有司,辄不利。遂输粟入太学,淹蹇二十年。文恭捐馆,家难渐至。大父读书龙光楼,辍其梯,轴轳传食,不下楼者三年。江西邓文洁公至越,吊文恭,文恭墓木已拱,攀条泫然,悲咽而去。大父送之邮亭,文洁对大父邑邑不乐,盖文洁中忌者言,言大父近开酒肆,不事文墨久矣,故见大父辄欷歔。是日将别,顾大父曰:“汝则已矣,还教子读书,以期不坠先业。”大父泣曰:“侄命蹇,特耕而不获耳,藨蓘尚不敢不勤。”文洁曰:“有是乎?吾且面试子。”乃拈“六十而耳顺”题,大父走笔成,文不加点。文洁惊喜,击节曰:“子文当名世,何止科名?阳和子其不死矣!”

  甲午正月朔,即入南都,读书鸡鸣山,昼夜不辍,病目眚,下帏静坐者三月。友人以经书题相商,入耳文立就,后有言及者,辄塞耳不敢听。入闱,日未午,即完牍,牍落一老教谕房。其所取牍,上大主考九我李公,詈不佳,令再上,上之不佳,又上,至四至五,房牍且尽矣,教谕忿恚而泣。公简其牍少七卷,问教谕,教谕曰:“七卷大不通,留作笑资耳。”公曰:“亟取若笑资来!”公一见,抚掌称大妙,洗卷更置丹铅。《易经》以大父拟元,龚三益次之,其余悉置高等。

  乙未,成进士,授清江令,调广昌,僚寀多名下士。贞父黄先生善谑弄,易大父为纨袴子。巡方下疑狱,令五县会鞫之。贞父语同寅曰:“爰书例应属我,我勿受,诸君亦勿受,吾将以困张广昌。”大父知其意,勿固辞,走笔数千言,皆引经据典,断案如老吏。贞父歙然张口称:“奇才!奇才!”遂与大父定交,称莫逆。满六载,考卓异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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