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帖帖南浦飞,江城清夏昼掩扉。鄙人生无肉食相,冷嚼冰雪骨不肥。
尚余一点俗缘在,妙药欲仗空王医。芒鞋径踏药师院,沙路细碎行人稀。
深篁苞绿掩金碧,烟外但闻清磬微。叩扃拄策得幽径,坠粉簌簌沾人衣。
龙吟鸾啸众仙下,琅玕万个幂四围。连天一气碧云合,不知林外停炎曦。
移时静对坐磐石,横出旁茁芜不宜。嫩黄便娟熊袅袅,空翠匼匝香霏霏。
玉声玲珑风解箨,金影琐碎波含漪。初生劲节不数尺,郁郁已具干霄姿。
脩柯似放一头地,转以侧势相撑披。山僧颇解禅悦味,留客且住携军持。
洗铫细烹叶上露,两腋习习清风吹。内观了了见症瘕,如饮大药调上池。
渭川千亩贮胸臆,千户侯吾不愿为。痴心思乘箨龙醉,呼童斸取捆载归。
寒酸笑杀白司马,苦竹绕宅哦新诗。
助力感恩委身擅宠 失官盗印报怨相当
且说卖解女郎濮凤姑,在襄阳卖艺,两个营混子赵斌、赵英,瞧见凤姑生得花朵儿似的,想去调戏她。两人走进圈子,向凤姑索取场地钱。凤姑答道:“路过贵地,川资告乏,不得已在这里抛头露面,借光片刻,想弄个饭食,请两位爷原谅则个!”哪知赵英自不量力,要和凤姑比个高下,暗想从放对时,活活手面。凤姑推辞不过,只好出手,不上两个照面,竟把赵英打倒于地。赵英自知不是对手,爬起身来,正想钻入人丛中逃走,不料被凤姑拦住,要他赔礼,才肯放走。幸经闲人排解,临了叫声姑小姐了事。兄弟俩丢了脸,怎肯干休,正想找寻朋友报复,恰巧在半路上遇见督标百总苏元,素来知道他精通拳脚,最喜欢女色,就乘机向他说道:“老总!你往哪里去?前边广场上有个山东卖解女郎,相貌生得如花似玉,声言要比武择婿,谁能胜得他,即以终身相托;但照我们看来,她的本领也平常得极,像你苏大爷去和她比试,管教出手即胜。如若有兴,何妨一试。”苏元信以为真,带着赵氏兄弟一脚边起来,分开众人,走到场中,果见卖解女郎生得长眉插鬓,体态苗条,一望而知是个北地胭脂,就昧然上前,向她说道:“我与你见个高下如何?”凤姑闪眼一望,见是个二十多岁的壮汉,生就赤糖色面皮,浓眉曝目,高颧阔口,身着军衣军裤,足登薄底皂布快靴,不问可知是个营混子。且见赵氏兄弟立在他背后,料必是请来报复的,自悔不该好胜,把赵英打倒,现在弄得骑虎难下,不和他交手,决不肯干休,和他交手,胜了他,只怕再邀人来报复,烦恼不寻人,自去寻烦恼,只好情让他争回些面子,求个和平解决。打定主意,就含笑答道:“既承赐教,敢不唯命是听。”说罢,各自使开招数,动手比试。
这时锦堂已被后来的观众挤排到最前面,定神细瞧,卖解女郎的解数和拳法,不像江湖把式,好似出自少林门下,又见她一味腾挪躲闪,只是退让,并不还手。再瞧那个男子,认得是苏元,膂力却是不弱,使展开来的招数,倒好像江湖派,分明是少林外家的最下乘功夫,看他打人不还手,已经弄得汗流气喘,拳法越打越松,迭露破绽,亏得那个女郎步步退让,若然显出全身功劲,还起手来,苏元哪里是她的对手。此时赵氏弟兄见凤姑步步退让,苏元着着紧逼,以为苏元占了上风,就在旁边高声叫好,那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也有不少懂得武艺的站在前排,早看出女郎有心相让,否则安有着着退步,绝不还手的,这也是她的乖巧,晓得独龙难斗地头蛇,不愿和营混子结仇,故尔一味情让。这班懂武艺的观众,都表同情于卖解女郎。有两个在旁叫道:“比武比得对方不还手,争得些儿极面子,也可趁势收篷了!”哪知苏元误会女郎有情于他,故尔一味退让不还手,于是得寸进尺,愈逼愈紧,定要把女郎打倒,等她亲口许了婚姻,才肯住手。这正是癞蛤蟆妄想吃天鹅肉。
凤姑岂有看不出他的用心,暗想:他如此不识好歹,若不使他吃些小痛苦,打到天黑,他也不肯罢休。打定主意,马上交换架势,改守为攻,使出一路后天罗汉拳,两个拳头左右开展,上下并进,好似狂风催急雨,越打越紧,认定苏元要害处打进。苏元本则打得汗流气喘,有些来不得,怎当得凤姑反守为攻,步步紧逼,打得他手忙脚乱,招架也来不及,更莫说还手了。几个懂武艺的观众,瞧见凤姑打一路罗汉拳,手脚干净迅速,功夫已臻上乘,就不约而同齐声叫好。赵氏兄弟忽见苏元手足慌乱,快要失败,恨不得赶上帮打,犹怕被闲人们叱喝。
正在着急的当儿,凤姑霍地使出一手叫做青龙探爪,打算趋势抵住苏元。苏元不懂这手的破法,急将身子向后倒退几步,便想钻入人丛中溜逃。那凤姑使这一手,全身功劲都运到上半身,伸出右臂来抓苏元,变成上轻下重,冷不防苏元倏的向后倒退,凤姑一抓扑个空,身子向前直磕出去,若是男子,脚底阔大,还可借力站稳,凤姑的莲钩瘦削,简直不满三寸,哪里栽得住全身重量,几乎向前合扑栽倒。赵氏兄弟看得真切,齐声喝道:“总爷有脸,竟能于败中取胜。”那时锦堂站处,相离凤姑只有二三尺,看她一抓扑了空,又听赵氏弟兄高喊败中取胜,激动了他的无名火,暗想这班营混子,仗势欺压三绺梳头的女子,待我来暗助她一臂之力,免得她当场坍台。说时迟,当时快,锦堂一转念间,急把右足伸出,向凤姑淌出的右足尖前,踏地拦住。凤姑有这一借力,右足踏稳,身体也得直立,连忙把锦堂闪眼一望,见是个方面大耳,服饰大方的上流人,心上感激万分。这时苏元见女郎未曾栽倒,瞥见陈提调立在旁边,吓得他钻入人丛中就逃。赵氏弟兄亦然溜走。
凤姑便向锦堂裣衽道谢,并详询姓氏住址。那锦堂本想觅个会武艺的如意夫人,物色多年,未曾觅到,现在见凤姑生得艳丽如花,且具有这副好身手,岂容当面错过!当时就以直相告。濮金标听说是个官员,也走近前来。凤姑就向老父说道:“爸爸,女儿亏得这位陈爷暗中相助,否则要坍台在营混子手里了。”锦堂就向金标问明姓名籍贯,未了说道:“你们父女不必卖艺,缺少川资,到我公馆里去拿。”凤姑答道:“理当登门拜谢,请爷先回,我们收拾了场子,同来拜谢。”锦堂就先回公馆。那父女俩把卖艺家伙,收拾扎束,带回寓中。金标便向凤姑说道:“我瞧陈爷相貌堂堂,将来必有作为,他肯在暗中助你,谅必爱你生得不错。现在你等在这里,待我前去,把你终身许给他,只怕他已有正室,那不冤屈你做他的偏房。”
凤姑听说,脸胀绯红,含羞不答。金标连问几遍,凤姑被逼不过,答道:“任凭爸爸作主。”金标就兴冲冲赶到陈公馆,先向邻家问明陈锦堂是候补道,快活非常,入门见过锦堂,就把来意说明。锦堂就问聘金多少,金标答道:“分文不取。不过老汉只有这一女,只想靠老终身。”锦堂慨然允诺。金标告辞回去。次日锦堂用托红大轿,把凤姑接到公馆里。好得大妇在原籍,公馆里只有个大姨太,凤姑遂得宠擅专房。金标靠着女儿,终年游山玩水,过他的逍遥日子,这是凤姑的来历。补叙明白,书归正传。
且说凤姑因见锦堂自撤任后,终日愁眉不展,自告奋勇,替他泄忿,当下为保守秘密起见,孑身出门,除锦堂之外,无人晓得她去干什么。凤姑匆匆出门,一脚边赶到码头上,雇了坐船,驶到安襄郧道衙门近处,付过舟金,离舟登岸,好在往过这里一年多,路径熟悉。道署后面有一观音庵,锦堂在任时,凤姑时常到庵中烧香许愿,与老尼静修很为投机。此时径到庵中,静修殷勤接待,延入云房中,分宾主坐下,启口便问:“姨太太到此有何公干?”凤姑谎说:“日前我们匆促办移交,失落两件紧要部文在道署中,讨过几次,杨道台不肯检出交还,大人才命我来,入署找寻。静师千万不要在人前吐露口风。”
静修答道:“老尼怎敢漏泄机密,不过道署中门禁森严,姨太太怎能进去找寻呢?”凤姑答道:“这个我自有方法,你只消把佛楼上的房间,容我留榻,以外你不必过问。”静修唯唯答应,当下用素筵款待。凤姑等在庵中,日间足不出户,等到黄昏,静修亲送凤姑到楼上客房中,略谈了几句,作别下楼安歇。
凤姑守到半夜,全身略事扎靠,从楼窗口跃登屋顶,乘着月色,使展轻身功夫,一路蹿过几十家屋顶,方到道署界墙边,就从屋面上使个飞云纵,跃到界墙顶上,定神下望,认明是道署后花园,就纵身落地,辨明路道,径出园门,穿过上房,向签押房过来,幸喜人影都不曾遇见。本来她住过道署中一年多,门户熟悉,择僻静处走到签押房后轩,这是用印处,借着窗外的月光,仔细找寻,瞥见那颗安襄郧道的钢印,正放在桌旁架上。一见之下,喜出望外,便闪身入内,伸手取着,即行转身由原路回到园中。晓得四面厅前,有两口太平井,一脚边赶到右面井边,把那颗钢印投入井中。只听扑通一声,那钢印已杳无踪影。她的公干,到此已毕,仍旧跃登屋顶,回到尼庵佛楼上,登床安睡。
她路远迢迢赶来,干这一幕盗印抛印的趣剧,太觉小题大做了!这是陈锦堂衔恨杨天德用引诱手段,夺去了他的道缺,才密遣爱妾,施此恶作剧。官不可一日无印,料定杨天德也要受提空处分,那末一报还一报,冤气就可消释了。凤姑要使锦堂解闷开怀,不借冒此大险。当下她回到尼庵中,安睡到日上三竿,方才一觉醒来,下床盥漱梳头,晓妆停当,下楼吃过早膳,就取出十两银子,送给静修作香火钱,告别出庵,雇坐民船回公馆。那杨天德失去了官印,遍寻无着,只好上辕门禀明请罪。林公申斥他办事糊涂,一颗印信,尚且照顾不周,怎能办理安襄郧三府属的盐务呢?天德惟有连称职道罪该万死。林公不愿和他多说,立即送客,次日就把杨天德撤任,改委杨以增署理,限他十日寻获失印。
要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访友人误入仙庄 遇苏子巧生魔障
七窍日思三缄,恨不能一时晤对,因禀告乃母,以为遍访计。其母禁之曰:“春风满面,皆为朋友,何必仅以三缄为念。
况吾年已老,儿访友远出,原无定所,倘有不虞,恐抱恨终天,悔无及矣。不如就塾从师,早晚得依膝下,以娱老母,是即儿孝之大焉。”七窍曰:“吾亲尚康强无恙,待儿出访,以一月为期,归里闾时,谅不至庭枯萱草。”乃母见其去心已定,不忍拂之,命彼仆夫载其行李。七窍萱庭辞罢,向长途以遄征。
他日足力疲甚,欲觅一村郭以为歇息之所,东张西望,四顾踌躇。紫霞真人立在空际,知七窍乃虚心子所化,原欲坏道而来,于是按下云头,将袖一拂,顷刻霞生雾卷,化长途为江汉。七窍身入是境,亦不问其何地,信步而行。紫霞真人又将林木化作老少道者,往来于霞雾之中。七窍此时正属迷途莫出,得见道士,暗喜问津有人。然道者往来,绝无一瞩目于七窍。
七窍柔声下气,执一道者袂而询曰:“此地何地,往来何人?祈为指明,以破吾昧。”道者曰:“此地皆仙子所居,名曰仙庄,人惟大道是习,号曰道人。”七窍曰:“仙庄吾不论之,而道人之名,何所取义?”道士曰:“道者天下之大道,未有天地,而大道自在人间,既有天地,大道赖为人习。人习乎道,道以明人,人道合一,不昧虚灵。故称习道者为道中之人。”七窍曰:“道有快捷方式乎?”道士曰:“大道原无快捷方式,始自诚意正心,终则纯任自然,以至于至诚地步,所谓不可知之者在此,所谓大而化之者亦在此,何有快捷方式之说哉!”七窍聆言,若有会晤,而究不乐其所道,意将去而之他。紫霞欲指明之,以还道根,免使虚无子他年阐道为彼所坏,复驱山石化作台阁庭堂,待七窍入而息肩,再为点醒。
七窍因厌道士之说,沉沉闷闷,不乐与言,竟向长途奔走不息。未几,夕阳西坠,山鸟归树,入耳哗然。七窍顾谓仆人曰:“天已晚矣,途无廛市,何所栖身?”仆曰:“家庭至乐,子不惯享,而乃于风尘内劳其步履,访什么三年,朝日奔驰,又不知三年居室何所,吾恐年逾四五,亦不得见也。以仆愚意,可早早归家,庶免主婆倚闾而泣。”七窍曰:“吾别亲时,原以一月为限,兹始十日,还余二旬,如至二十日,其人不得,吾必归去。今也时不待矣,尔前去觅一村庄,亦或古剎,俱所不择,暂宿一夕,明日速行。”仆曰:“如是,公子可于路旁少待,吾去遍觅古剎与村庄焉。”七窍曰:“尔去速返,毋劳吾望。”仆曰:“是地尽属荒凉,欲觅所在以栖身,恐需三四日耳。”七窍曰:“诚如尔言,吾不几为莩鬼耶?”仆忿然曰:“公子在家日享安乐,偏思远游受苦,是谁使之?”七窍曰:“为求良友,安辞远游?仆曰:“友胡称为良哉?”七窍曰:“良者好也。”
仆闻好字,大笑不止。七窍詈曰:“尔癫耶,何痴笑如是?”仆曰:“吾笑尔不识时务也。古来好友载诸书籍者,曾见几人?”七窍曰:“管、鲍、羊、左,非良友而何?”仆曰:“此数人外,谁为良友?”七窍曰:“古来良友有传,有不传,其中幸不幸之所分也。”仆曰:“以今时而论,又孰为良友?”七窍曰:“吾年甚少,尚未遇之。”仆曰:“子何迂也,今世岂尚有良友乎?”七窍曰:“尔何知?”仆曰:“今世以财为命,谓其交称莫逆,如兄如弟者,或两皆贫而两皆富,抑或两皆贵而两皆贱耳。假令一富而一贫,则富者目中无贫;一贵而一贱,则贵者目中无贱。即有好名之人,假称能寄子托妻,可之楚游者;比其反,则不可问矣。况乎两皆富贵贫贱,且有我富而嫉彼富,思欲败彼之富;我贵而妒彼贵,思欲丧彼之贵。富贵如是,贫贱亦如是。面假亲热,中抱阴谋,今之所谓良朋,大抵若此。与其远游求友,何若归去,亲尔族之昆仲为愈乎?”七窍怒曰:“仆敢多口!”仆笑曰:“尔休远游。”七窍曰:“不游已游矣,尔速觅地以为安宿计焉。”仆不敢傲,忿恨而去。
行约里余,遥见万绿丛中红垣现出,仆喜曰:“得毋古剎乎?”即便转身呼公子同往。刚至林外,钟声一杵,铿然落韵,主仆既得其所,缓缓而行。行将近剎,则晚也而不见其晚,反觉午烟起于村郭。仆讶曰:“此地之天不晚乎?”七窍亦惊曰:“晚变为午,其不夜之仙庄耶?”仆曰:“既其未晚,且向前征,奚必栖此剎中,与老秃为侣。”七窍曰:“可。”复寻旧路,转出丛林。举目望之,依然四野烟迷,星光隐约。七窍曰:“此地或早或晚,真无异人心之或善或恶,可仍从古剎而奔焉。”仆曰:“其见古剎而晚欲奔之,继见未晚而急欲去之,又无殊人之爱人加诸膝,恶人坠诸渊也。”言已,忙忙促促,奔至剎前。
但见仙鹤双双飞鸣天半,蛱蝶闪闪咀嚼花间,郁李碧桃,红白相映。七窍观望良久,谓其仆曰:“时已冬矣,而胡有此春景哉?”仆曰:“不但此也,身未近剎,其冷如水,近之则暖若围炉,剎中必非凡侣。公子访友而得此仙真,胜过三年远矣。”七窍曰:“尔误矣,吾所访者名曰三缄,非三年也。”仆曰:“三缄二字,义何所取?”七窍曰:“戒其多言也。”仆曰:“多言何害?”七窍曰:“大则兴戎,小则启羞,三缄其口,斯戎羞不至矣。”仆曰:“世有多言善恶果报者,未必亦兴戎取辱乎?”七窍曰:“言之善也,不厌其多;言之为诋毁,为颠倒是非也,则厌其多耳。”仆曰:“是人名唤三缄,其初殆亦多言而受辱者欤?”七窍曰:“以此取名,非无其因。不必深究,可急入剎以解饥渴。”仆诺,逞步前进。
不时已到剎门,睨视其中,道装者流往来不绝。七窍偕仆向道者而揖之。道士曰:“子何来欤?”七窍曰:“为访友而至,特来仙观祈借一宿,兼乞一餐。”道士曰:“一餐之食,为费几许,但恐红尘客不惯淡泊耳。”七窍尚未回言,仆曰:“饥则甘食,即属粗粝,亦无不可。”道士曰:“既甘粗粝,暂住殿内,待吾为黍与子食焉。”七窍主仆果于殿左静坐以待。
道士转入后殿,耳闻喃喃细语,不辨所说何词。顷一道童手携竹篮向剎外而去,去不片刻,盛石卵数十枚倾于地,碎锤如黍。仆见其异,近而询曰:“尔碎石何为?”道童曰:“黍耳。”仆曰:“以石为黍,安能裹腹?”道童曰:“吾剎内朝日作食者,即此石也。”仆异之,而暗窥其若何烹之。未几道童将石锤尽,携入厨下,燃薪于灶,捧石于鼎,与煮黍无殊。
煮约一时,薪已尽矣,呼彼师弟出剎持薪。师弟曰:“持薪烹石,往反殊难,以吾代之,可乎不可?”道童点首,即持小斧断其四肢,入灶纷纷,烈如煤火。片刻黍熟,呼主仆而食之。
仆心怀疑,弗忍举箸,而七窍已食数盏矣。仆私谓之曰:“味美乎?”七窍曰:“美。”仆始食,味果胜于常黍。食已,暗询道童曰:“尔剎以人为薪,恐黍食一生,人丧千万矣。”道童曰:“尔何所见而谓曰丧人哉?”仆曰:“吾见尔斧劈尔弟,燃于灶内,故云。”道童曰:“尔细看看,彼坐灶前者非吾师弟乎?”仆视果然,惊疑不定。阴语七窍,七窍亦来深信,仆常以自防,恐将已早餐而误作炊黍之用。鼍更再报,道童扫除净室,主仆安宿。
昧爽,七窍起,拜见老道。老道曰:“尔言访友,其访道友乎,儒友乎?”七窍曰:“吾生平爱儒不爱道耳。”老道曰:“儒道一体,子何区分?”七窍曰:“习乎儒,可以取科名,享万钟。道乌能及?”老道曰:“道成则瀛洲是赴,为仙天上,何让科名?况科名之荣,不及仙真之久。子如循循道内,吾愿为子师焉。”七窍曰:“吾心极恨者此道,他年若专政治,必将胥是道而灭之,何反强吾习之乎?”老道怒,袍袖一展,群道伏地,化为猛虎,舞爪张牙,向主仆直追。二人呼救声声,惜无有救之者。追之已久,主仆分散。七窍被一虎爪抠衣,不能脱身,坐待其毙。久之未见动静,举目细视,乃荆棘勾衣耳。忙呼仆曰:“此地多妖,可速行之。”奔至坦途,回望古剎,一无所有,主仆不胜惊异。
急行数十里,逢人便问三缄之名。偶遇一叟,将七窍谛视良久,曰:“尔客岁借宿寒家之常公子耶!欲见三缄何为?”七窍曰:“欲同学耳。”叟曰:“如是,三缄非他,即吾儿也。”七窍闻之,喜曰:“果尔,不难晤矣。”李老曰:“吾儿前月得道长指示,须访七窍其人而友之。彼云明日出访公子,尔颇有缘,今必得晤。七窍甚喜,随归李老府宅。李老呼仆煮酒作食,款待殷懃。七窍欲急晤三缄,询诸李老。李老曰:“吾儿原语明日方出访尔,适馆师音来,云彼今晨已自馆起程,不知去向矣。”七窍闻言,愀然不乐。次日拜辞李老,追访三缄。
连访数朝,形影未见,且于一月之期将满,又恐萱庭望眼几穿,爰命仆人播转回车,向里门而行。行且止,归见老母,团聚欣然。
而三缄此时已至山阳矣。山阳之地水秀沙明,翠柏青松,极目皆是。三缄贪玩山水,不问前程远近,信步而行。行至中途,天阴欲雨,三缄着急,策马前征。无何,墨拥云头,雨点如弹,风声大作,山色溟檬。三缄欲进不能,欲退不得。青衣小童禀曰:“行李颇重,步骤难胜,可急觅村庄以避风雨。”三缄曰:“途无征夫,郭没老农,虽欲访之,又将谁访?”小童曰:“如是,觅一大树暂避,待雨止而后行。”三缄曰:“大树亦无,几穷人望。”小童曰:“前面林木森森,谅堪避之。”言已趋入。果一梓树大约数围,叶密枝繁,雨不能透。三缄下得坐骑,小童系定,主仆二人对坐石台,其雨已倾盆矣。
顷之,泉声四起,交应山谷,而雨声愈大,逞彼风势之雄,雷电齐来,骇破征人之胆。看看天色已晚,主仆心虽慌乱,而莫可如何。正踌躇间,忽听山谷内哑然一声,一人冒雨而来,袍服俱湿。奔至树底,将衣卸下,振之不已,曰:“今夕银河倾倒耶,不然雨何如是之大也?”三缄暗窥其人风流儒雅,知非庸俗,遂进前而揖之,曰:“先生中湿矣。”其人见三缄面貌不凡,接之以礼,亦揖而询曰:“先生族姓何氏,住居何地,征车何之,访问何之,敢祈明以告我?”三缄曰:“敝族李氏,贱号三缄,本省住居,因访友不遇而来兹耳。”其人曰:“先生求友可谓切矣。”三缄曰:“先生住居何所?”其人曰:“历此不远。”“族姓何氏?”曰:“苏姓。”“儒号何名?”曰:“五常。”三缄曰:“佳名五常,知其为君子儒也。”五常曰:“愿学之耳。”三缄曰:“吾来贵境,人地两殊,不识前途有市镇否?”五常曰:“市虽有而路遥,弗能蹴及。”三缄曰:“若然,今夜无所归矣,可奈何!”五常曰:“不嫌茅屋,愿为君子作一东道,可乎?”三缄曰:“苏兄厚情如此,何日能酬?”五常曰:“止宿一夕,何堪言酬耶?雨已疏而不密矣,吾急归家,命仆持灯迎君玉趾。”言罢,匆匆告别。
去逾一刻,灯光遥射林表,片时已至树下,呼曰:“李先生安在?”三缄应之曰:“在此。”其人曰:“吾奉主命,特迎先生,可将行李付吾,代贵价一胜其任。”三缄诺,遂命小童付之,自乘骊驹,随灯而去。甫至门外,五常嬉笑出迎。三缄登堂欲行拜见礼,五常谦逊曰:“不必,不必。今日遇雨,恐受风寒,吾命拙荆已设酒左厢矣。”即携手同行,至于厢内,宾主对坐,畅饮壶觞,言语相投,称为莫逆。饮罢,五常曰:“吾遇友人多矣,未有如吾兄之谈心相得若是者。今夜良宵,且作一抵足之谈。”遂命家人高点灯檠,导入书斋,同榻而卧。
三缄终日劳顿,顷入梦中。五常见三缄卧熟,无与交谈,一时思富想贵,并及美人金帛,连绵弗断,久不成眠。三缄一梦初醒,瞥见一人头戴相冠,衣着龙袍,盘旋榻外,惊曰:“室中有此贵者,苏兄何轻视若斯?”转眼间贵者渺矣。又一人手捧金帛,往来灯下。三缄异,偷觇其变,倏忽富者不见,而美人已立案侧:云桥高结,貌美如仙,莲步轻移,声传响屑。三缄暗思:“贵者、富者以及美女,何由来耶?”思犹未终,耳听五常喉鸣三匝,美人已设筵待坐矣。俄而门响帘开,一高大恶鬼恭身直入,目光四射,似欲攫食榻上之人。左旁突出清气一缕,化为道童,以麈挥去,而美人恶鬼,已不知所之,惟此道童绕榻而没。
村鸡报晓,天色已明。三缄起,五常亦起。早餐后,三缄辞行,五常苦苦扳留,遂止征车。闲谈之下,五常谓三缄曰:“吾宅左一山,山有小穴,俯而入内,其阔如堂,石几石牀,排列停妥,不知何人所设,访诸村老,亦无知者。前日来一道长,居住其中。昨吾入洞消闲,试与交谈,所言皆老子之道。今日天色尚早,吾且与兄同往视之,兄其愿否?”
三缄曰:“愿。”于是穿林度径,附葛牵萝,辗转纡徐,顷至洞下。仰望洞口,约有百级之高。二人接踵而登,直入洞所。
其时老道正倚石酣眠,倏见二人,起立拱手曰:“嘉客至斯,有失远迎,望其恕罪。”二人逊谢数语,列坐其次。三缄见老道红光满面,精神爽利,知其不凡,因询之曰:“道长道貌仙颜,定可前知矣。”老道曰:“前知非易,惟至诚始克当此。贫道不过闲游访友,偶居是洞,不久将归敝观焉。”三缄曰:“道长之明,谅无不知,其不自居至诚者,皆自道之意也。”老道曰:“君其过誉,贫道实不敢当。”三缄曰:“吾有一瞻目之奇,道长如不吝指明,愿铸金以事。”老道曰:“君见何为?”三缄曰:“昨夜与苏兄同榻,梦醒后灯光灿然,室内富贵美人,恶鬼酒筵,变幻不一。敢问道长是何故欤?”
老道闻说,微顾五常而笑曰:“此即苏君之心魔耳。”三缄曰:“何为心魔?”老道曰:“心有所思故耳。”三缄曰:“心有所思,何即现此魔乎?”老道曰:“思现乎魔,正以教未思者也。”三缄曰:“胡恶鬼牵帘而入,又有道童挥以麈耶?”老道曰:“道童者,心清之气所触而现也。”三缄曰:“心清之气出自谁人?”老道曰:“苏君思贵时则贵魔现,思富时则富魔现,思酒思色思气时则酒魔色魔气魔现。惟君无思虑,因之清气发而道童现焉。”三缄曰:“群魔皆畏道童乎?”老道曰:“邪气不敌正气,魔鬼安抗正人,此天地之正理,亦天下之正道。
奈何正道久湮,人皆入魔,即稍知习道者,亦为邪气所染,久而清气全失。故长生之术不能得,概夭其寿而入于鬼域之中,非邪气为之,实自造之也。吾观君身颇有清气,但恨此际时非传道,即言之津津,尔亦听之藐藐焉。”言此化为清气,直冲天外。
二人惊讶良久,仍复下洞而归。三缄自聆老道言,常存一学道之心于念内,归来笑谓五常曰:“苏君昨夜究何思乎?”五常曰:“因身未贵,思及状头、宰相;因身未富,思及邓通、石崇;因妻貌不扬,思及杨妃、西子;因腹稍馁,思及美酒佳肴;因与人仇,思及虎视鲸吞。此亦人情之常耳,孰意丑态竟现于榻外乎?君勿鄙吾,吾将清其心,以为入道计。”三缄不复深究,相谈竟夕。次日,辞五常而他逝焉。
自我班师还,永日游山水。城隅得风洞,爱玩心难已。
攒石多巉岩,方圆乱相峙。峰高易倾侧,崖落势不止。
绝壁窥天窗,光从潭底起。盘旋上松门,狼藉踏花蕊。
萝林外冥郁,石乳中奇诡。玉床既膏滑,丹灶无泥滓。
惊濑不因风,水石自相使。飞溜吐复吞,空响震心耳。
坐久机虑忘,一息归无始。终日介马驰,佳憩乃得此。
无人共胜赏,窃忆秦夫子。解组初投閒,老易重为理。
用亢得无悔,知足自多祉。褰溯任所适,渊默人难指。
留侯岂仙人,导引诚有以。蝉蜕帝王中,功名同敝屣。
暖帽慵披,薰炉闲拥,细风暗递邻箫。院宽人静,况味胜僧寮。
托螟残书几卷,青灯意、未减垂髫。疏林外,飞来旧月,著眼傍元宵。
迢迢。欢事隔,樽前世换,梦里天遥。问老去心魂,更忍轻消。
故里梅花休怨,吾衰矣、那恨春骄。沉吟久,拈须一笑,有句未无聊。
竦身望龙门,缓辔行兀兀。溪回愁屡渡,雨横惊暴溢。
两崖俨相向,百水怒争出。人言马上郎,快意每多失。
自非渥洼种,不得矜捷疾。飘飘虮虱臣,凛凛鼋鼍窟。
皇灵重覆冒,利涉用终吉。回睨向所经,千嶂隐朝日。
青林外盘纡,黄流中荡潏。后来渠未央,君子宜战栗。
灵祠抗龙首,崇覆凝丹垩。森壁寒雾姿,严旌振风魄。
柏寝郁疑沈,烟楹转成积。国荣表威虔,年祥寄明职。
诚轨谅斯臻,鸿羊缅犹陟。閒房香林外,一磬通幽迹。
曙鸟散余喧,无人深草色。由来閟宫邃,荃宰劳蠲愊。
中谷已云忧,周原沛应惜。望望西郊远,稍稍重林迮。
凉绪结疏条,亭皋虚霭白。庶几及旋轸,展眺收清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