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醉翁亭记》是一篇优美的散文。这篇散文饶有诗情画意,别具清丽格调,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确是不可多得的。庆历五年春,欧阳修由于声援范仲淹等人,再遭贬斥,出知滁洲,本文作于到滁州的第二年。“庆历新政”的失败,使他感到苦闷;外放可以摆脱朝廷党争,对他也是一种安慰。文章表现了作者这种复杂的心情。本文以一个“乐”字贯穿全篇,并坦言“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把政治失意,仕途坎坷的内心抑郁和苦闷寄情于山水之间,消融于与民同乐之间,在描绘一幅幅变化多姿、秀丽妩媚的优美图画时,体现儒家的传统思想,正如《尚书》所言:“德惟善政,政在养民。”表现了他随遇而安、与民同乐的旷达情怀。
全文共四段,条理清楚,构思极为精巧。
此文第一段写醉翁亭之所在,并引出人和事。分五步突出醉翁亭。首先以“环滁皆山也”五字领起,将滁州的地理环境一笔勾出,点出醉翁亭座落在群山之中。作者纵观滁州全貌,鸟瞰群山怀抱之景。接着作者将“镜头”全景移向局部,先写“西南诸峰,林壑尤美”,醉翁亭座落在有最美的林壑的西南诸峰之中,视野集中到最佳处。再写琅琊山“蔚然而深秀”,点山“秀”,照应上文的“美”。又写酿泉,其名字透出了泉与酒的关系,好泉酿好酒,好酒叫人醉。“醉翁亭”的名字便暗中透出。然后写醉翁亭,“行六七里,峰回路转,有亭翼然”,照应上文“蔚然而深秀”,可看出醉翁亭座落在山清水秀的最佳位置上。为下文的活动安排了一个优美独特的背景。作者接着转向叙事抒情,用两个短句自问自答,道出亭的来历:“作之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同时点出“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愚之酒也”。说明“醉翁”二字的深意,把景与情直接联系起来。这段层与层间过渡巧妙,由山而峰,由峰而泉,由泉而亭,由亭而人,由人而酒,由酒而醉翁,再由“醉翁之意不在酒”引出“山水之乐”这一全文的核心命意。句句相衔不着痕迹,给人完整的“山水之乐”印象。
第二段,分述山间朝暮四季的不同景色。作者先用排偶句“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瞑”描绘出山间两幅对比鲜明的朝暮画面。接着用“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一句话概括了山间春、夏、秋、冬四季的不同风光,一季一幅画面。“朝而往”以下四句是小结,作者直接抒发了自己被美景陶醉的欢乐心情。“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这是上一段总写“山水之乐”的具体化。这里用对偶句描写,散句收束,抑扬顿挫,音韵谐美。
第三段写滁人的游乐和太守的宴饮。此段描写由景物转移到人事上。先写滁人之游,描绘出一幅太平祥和的百姓游乐图。游乐场景映在太守的眼里,便多了一层政治清明的意味。接着写太守设宴,众兵宴饮之乐。宴席丰盛而充满野趣,众兵起坐喧哗,乐不可支。太守乐中酒酣而醉,此醉是为山水之乐而醉,更为能与吏民同乐而醉。体现太守与下属关系融洽,“政通人和”才能有这样的乐。
第四段,写宴会散、众人归的情景。“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之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作者巧妙地用禽鸟之乐衬托游人之乐,又以游人之乐衬托太守之乐。但太守之乐与众不同,不是众人所能理解的。作者并没有袒露胸怀,只含蓄地说:“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此句与醉翁亭的名称、“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前后呼应,并与“滁人游”、“太守宴”、“众宾欢”、“太守醉”联成一条抒情的线索,曲折地表达了作者内心复杂的思想感情。
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
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
余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
”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 余曰:“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而来哉?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
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
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
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余烈。
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为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
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
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
” “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
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
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
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
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予之叹息。
。
环滁皆山也。
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
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
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
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
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
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
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
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
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
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
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
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
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
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
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群峰拥轩槛,竹树阴漠漠。
公胡苦思山,规构自心作。
惟予爱山者,初仕即京洛。
嵩峰三十六,终日对高阁。
阴晴无朝暮,紫气常浮泊。
雄然九州中,气象压寥廓。
亦尝步其巅,培塿视四岳。
其後窜荆蛮,始识峡山恶。
长江泻天来,巨石忽开拓。
始疑茫昧初,浑沌死镌鏧。
神功夜催就,万仞成一削。
尤奇十二峰,隐见入冥邈。
人踪断攀缘,异物宜所诧。
顾瞻但徘徊,想像逢绰约。
嵩山近可爱,泉石吾已诺。
终期友幽人,白首老云壑。
荆巫惜遐荒,诡怪杳难貌。
至今清夜思,魂梦辄飞愕。
偶来玩兹亭,尘眼刮昏膜。
况逢秋雨霁,浓翠新染濯。
峰端上明月,且可留幽酌。
霜降百工休,居者皆入室。
墐户畏初寒,开炉代温律。
规模不盈丈,广狭足容膝。
轩窗共幽窳,竹柏助蒙密。
辛勤惭巧宦,穷贱守卑秩。
无术政奚为,有年秋屡实。
文书少期会,租讼省鞭抶。
地僻与世疏,官闲得身佚。
荆蛮苦卑陋,气候常台郁。
天日每阴翳,风飙多凛凓。
衰颜惨时晚,病骨知寒疾。
蛮床倦晨兴,篮舆厌朝出。
南山近樵采,僮仆免呵叱。
御岁畜蹲鸱,馈客荐包橘。
霜薪吹晶荧,石鼎沸啾唧。
披方养丹砂,候节煎秋术。
西邻有高士,轗轲卧蓬荜。
鹤发善高谈,鲐背更炙熨。
披裘屡相就,束縕亦时乞。
传经伏生老,爱酒杨雄吃。
晨灰暖余杯,夜火爆山粟。
无言两忘形,相对或终日。
微生慕刚毅,劲强早难屈。
自从世俗牵,常恐天性失。
仰兹微官禄,养此多病质。
省躬由一言,无枉慕三黜。
因知吏隐乐,渐使欲心窒。
面壁或僧禅,倒冠聊酒逸。
螟蛉轻二豪,一马齐万物。
启期为乐三,叔夜不堪七。
负薪幸有瘳,旧学颇思迷。
兴亡阅今古,图籍罗甲乙。
鲁册谨会盟,周公彖凶吉。
详明左丘辩,驰骋马迁笔。
金石互铿鍧,风云生倏忽。
容尔一开卷,慨然时揜帙。
浮沈恣其间,适若遂聱耴。
吾居谁云陋,所得乃非一。
五斗岂须惭,优游岁将毕。
鸠鸣兮屋上,雀噪兮檐间。
百鸟感春阳,有如动机关。
雄雌相呼和,日夕聒聒不得闲。
砌下两株树,枯条有谁攀。
春风一夜来,花叶何班班。
乃知天巧夺人力,能使枯木生红颜。
奈何人为万物灵,不及草木与飞翾。
自从春来何所觉,但怪睡美不觉白日高南山。
行逢百花不著眼,岂念四气如回环,却思年少忆前事,虽有驵骏难追还。
奈何来日尚可乐,曾不勉强相牵扳。
渌酒如春波,黄金为谁悭。
人生一世中,一步百险艰。
俟河之清不可得,聊自歌此讥愚顽。
桑怿,开封雍丘人。
其兄慥,本举进士有名,怿亦举进士,再不中,去游汝、颍间,得龙城废田数顷,退而力耕。
岁凶,汝旁诸县多盗,怿白令: “愿为耆长,往来里中察奸民。
”因召里中少年,戒曰:“盗不可为也!吾在此,不汝容也!”少年皆诺。
里老父子死未敛,盗夜脱其衣; 里父老怯,无他子,不敢告县,臝其尸不能葬。
怿闻而悲之,然疑少年王生者,夜人其家,探其箧,不使之知觉。
明日遇之,问曰:“尔诺我不为盗矣,今又盗里父子尸者,非尔邪?”少年色动;即推仆地,缚之。
诘共盗者,王生指某少年,怿呼壮丁守王生,又自驰取某少年者,送县, 皆伏法。
又尝之郏城,遇尉方出捕盗,招怿饮酒,遂与俱行。
至贼所藏,尉怯,阳为不知以过,怿曰:“贼在此,何之乎?”下马独格杀数人,因尽缚之。
又闻襄城有盗十许人,独提一剑以往,杀数人,缚其余。
汝旁县为之无盗。
京西转运使奏其事,授郏城尉。
天圣中,河南诸县多盗,转运奏移渑池尉。
崤,古险地,多深山,而青灰山尤阻险,为盗所恃。
恶盗王伯者,藏此山,时出为近县害。
当此时,王伯名闻朝廷,为巡检者,皆授名以捕之。
既怿至,巡检者伪为宣头以示怿,将谋招出之。
怿信之,不疑其伪也。
因谍知伯所在,挺身人贼中招之,与伯同卧起十余日,乃出。
巡检者反以兵邀于山口,怿几不自免。
怿曰:“巡检授名,惧无功尔。
”即以伯与巡检,使自为功,不复自言。
巡检俘献京师,朝廷知其实,罪黜巡检。
怿为尉岁余,改授右班殿直、永安县巡检。
明道、景祐之交,天下旱蝗,盗贼稍稍起,其间有恶贼二十三人,不能捕,枢密院以传召怿至京,授二十三人名,使往捕。
怿谋曰:“盗畏吾名,必已溃,溃则难得矣,宜先示之以怯。
”至则闭栅,戒军吏无一人得辄出。
居数日,军吏不知所为,数请出自效,辄不许。
既而夜与数卒变为盗服以出, 迹盗所尝行处,入民家,民皆走,独有一媪留,为作饮食,馈之如盗。
乃归,复避栅三日,又往,则携其具就媪馔,而以其余遗媪,媪待以为真盗矣。
乃稍就媪,与语及群盗辈。
媪曰:“彼闻桑怿来,始畏之,皆遁矣;又闻怿闭营不出,知其不足畏,今皆还也。
某在某处,某在某所矣。
”怿尽钩得之。
复三日,又往,厚遗之,遂以实告曰:“我,桑怿也,烦媪为察其实而慎勿泄!后三日,我复来矣。
”后又三日往,媪察其实审矣。
明旦,部分军士,用甲若干人于某所取某盗,卒若干人于某处取某盗。
其尤强者在某所,则自驰马以往,士卒不及从,惟四骑追之,遂与贼遇,手杀三人。
凡二十三人者,一日皆获。
二十八日,复命京师。
枢密吏谓曰:“与我银,为君致阁职。
”怿曰:“用赂得官,非我欲,况贫无银;有,固不可也。
”吏怒,匿其阀,以免短使送三班。
三班用例,与兵马监押。
未行,会交趾獠叛,杀海上巡检,昭、化诸州皆警,往者数辈不能定。
因命怿往,尽手杀之。
还,乃授阁门祗候。
怿曰:“是行也,非独吾功,位有居吾上者,吾乃其佐也,今彼留而我还,我赏厚而彼轻,得不疑我盖其功而自伐乎?受之徒惭吾心。
”将让其赏归己上者,以奏稿示予。
予谓曰:“让之,必不听,徒以好名与诈取讥也。
”怿叹曰:“亦思之,然士顾其心何如尔,当自信其心以行,讥何累也?若欲避名,则善皆不可为也已。
”余惭其言。
卒让之,不听。
怿虽举进士,而不甚知书,然其所为,皆合道理,多此类。
始居雍丘,遭大水,有粟二廪,将以舟载之,见民走避溺者,遂弃其粟,以舟载之。
见民荒岁,聚其里人饲之,粟尽乃止。
怿善剑及铁简,力过数人,而有谋略。
遇人常畏,若不自足。
其为人不甚长大,亦自修为威仪,言语如不出其口,卒然遇人,不知其健且勇也。
庐陵欧阳修曰:勇力人所有,而能知用其勇者,少矣。
若怿可谓义勇之士,其学问不深而能者,盖天性也。
余固喜传人事,尤爱司马迁善传,而其所书皆伟烈奇节,士喜读之,欲学其作,而怪今人如迁所书者何少也!乃疑迁特雄文,善壮其说,而古人未必然也?及得桑怿事,乃知古之人有然焉,迁书不诬也,知今人固有而但不尽知也。
怿所为壮矣,而不知予文能如迁书,使人读而喜否?姑次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