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予初识贞甫,时贞甫年甚少,读书马鞍山浮屠之偏。及予娶王氏,与贞甫之妻为兄弟,时时过内家相从也。予尝入邓尉山中,贞甫来共居,日游虎山、西崦,上下诸山,观太湖七十二峰之胜。嘉靖二十年,予卜居安亭。安亭在吴淞江上,界昆山、嘉定之壤,沈氏世居于此。贞甫是以益亲善,以文字往来无虚日。以予之穷于世,贞甫独相信,虽一字之疑,必过予考订,而卒以予之言为然。
盖予屏居江海之滨,二十年间,死丧忧患,颠倒狼狈,世人之所嗤笑。贞甫了不以人之说而有动于心,以与之上下。至于一时富贵翕吓,众所观骇,而贞甫不予易也。嗟夫!士当不遇时,得人一言之善,不能忘于心,予何以得此于贞甫耶?此贞甫之没,不能不为之恸也!
贞甫为人伉厉?喜自修饰。介介自持,非其人,未尝假以词色。遇事,激昂僵仆无所避。尤好观古书,必之名山及浮图、老子之宫。所至扫地焚香,图书充几。闻人有书,多方求之,手自抄写,至数百卷,今世有科举速化之学,皆以通经学古为迂。贞甫独于书知好之如此,盖方进于古而未已也。不幸而病,病已数年,而为书益勤。予甚畏其志,而忧其力之不继,而竟以病死。悲夫!
初,予在安亭,无事每过其精庐,啜茗论文,或至竟日。及贞甫没,而予复往,又经兵燹之后,独徘徊无所之,益使人有荒江寂寞之叹矣。
贞甫讳果,字贞甫。娶王氏,无子,养女一人。有弟曰善继、善述。其卒以嘉靖三十四年七月日,年四十有二。即以是年某月日,葬于某原之先茔。可悲也已!铭曰:
天乎命乎不可知,其志之勤而止于斯!
浮云方叆叇,光景遂已戢。
浃旬深霪澍,千里破封蛰。
茫茫河伯叹,萧萧山鬼泣。
灵曜邃高居,朱明閟赫翕。
希微澹将开,淅沥吹又急。
遇夜转连绵,酾流更湁潗。
万壑㘊霵鸣,百川灌注入。
池容添纹縠,林色浸淤浥。
离毕月暂耿,宿井星恒湿。
潋滟湖光翻,蹙咽海潮涩。
霓旌尚高翔,云衣犹日缉。
水覆讵可收,天漏谁能葺。
马牛三江混,鸿濛九峰立。
嗟我来自东,独行阻虚邑。
梦离思明两,筮坎成荐习。
谁假卜商盖,但戴杜甫笠。
缤纷馀花落,寂寞愁乌集。
穷巷长闭门,高河近通汲。
天地政氤氲,电风递呼吸。
悽悽听晨鸟,濛濛睇宵熠。
作乂徵时旸,思文忧民粒。
蛙黾费灰酒,鱼虾饶掇拾。
广室坐增悽,匡床听生悒。
何由度日阕,安能使家给?泥涂跲重茧,梅润侵什袭。
寒袍故恋绨,澜简慵启笈。
顾叹风云满,宁使蛟龙絷!短屐徒齿齿,折巾空岌岌。
俯仰观宇宙,坱圠迷原隰。
阻饥知不免,寅亮岂所及!。
清浦轻风渡,赤日微云遮。
昨问圯桥履,今即下邳街。
淮酒市醽醁,楚音杂琵琶。
二麦吐新穗,百草敷繁葩。
纷披盈广陌,离蕤被平沙。
寂寂坐向晚,悠悠思转加。
先皇昔在宥,世道尚亨嘉。
朝廷制作盛,公卿议礼哗。
庶僚或登庸,诸生多起家。
蹇拙遭时废,荏苒谢年华。
不得寄一命,空惭读五车。
迨乎鸿羽渐,几将龙驭遐。
暂有青云望,奈何白发髿。
黾勉小县吏,奔走大府衙。
循己常黯黯,看人方呀呀。
何地栖鸾凤,并处混龙蛇。
世途行益畏,吾生固有涯。
万事已如此,一官岂足赊。
行矣归去来,莫使微名污。
平泉记草木,寝丘任菑畬。
补亡缀狸首,考古注君牙。
期以余日月,方将揽云霞。
自是性所适,良非为世夸。
苟无愧尼父,或可俟侯芭。
云代搏胡兵,千里羽书亟。
戒邻畏明牧,循山转危踬。
通谷数行周,在所皆行至。
猃狁虽匪茹,中国亦有备。
所悲《云汉》诗,余黎靡孑遗。
今岁洪水割,怀襄颇不异。
巨浪落高崖,排蹙万石坠。
周原昔禋禋,一朝化碛地。
野老向天哭,前古所未记。
迢迢孤岭绝,习习阴风吹。
月明清霜白,虚馆不成寐。
何计恤疲氓,赋诗以言志。
往往展卷读,纸上见残泪。
昔闻《舂陵行》,今人岂轩轾。
余亦忝禄食,空尔徒叹愧。
女二二生之年月戊戌戊午,其日又戊戌戊午。余以为奇。今年余在光福山中,二二不见余,辄常常呼余。一日余自山中还,见长女能抱其妹,心甚喜。及余出门,二二尚跃入余怀中也。既到山数日,日将晡,余方读《尚书》,举首忽见家奴在前,惊问曰:“有事乎?”奴不即言,第言他事,徐却立曰:“二二今日四鼓时已死矣。”盖生三百日而死,时为嘉靖己亥三月丁酉。余既归,为棺敛,以某月日葬于城武公之墓。呜呼!余自乙未以来多在外,吾女生既不知,而死又不及见,可哀也已!
昔年曾读《山海经》,所称怪兽多异名。
仲尼删书述禹贡,九州无过万里程。
抟木青羌何以至,伯益所疏疑非真。
西旅底贡召公惧,作书训戒尤谆谆。
周史独著王会篇,睢盱百怪来殊庭。
载笔或是夸卓荦,传久孰辨伪与诚。
虽然宇宙亦何尽,环海之外皆生人。
阴阳变幻靡不有,异物非异亦非神。
曾闻汉朝进扶拔,唐时方贡来东旌。
壹角马尾出绝壁,绿毛忽向人间行。
近代所闻非孟浪,往往史牒皆有征。
今之画者何所似,毋乃诞漫不足凭。
考古图记岂必合,任情意造皆成形。
画狐似可作九尾,赤首圜题随丹青。
呜呼!孰谓解衣盘礴称良史,不识驺牙与麟趾。
余妻之曾大父王翁致谦,宋丞相魏公之后。自大名徙宛丘,后又徙馀姚。元至顺间,有官平江者,因家昆山之南戴,故县人谓之南戴王氏。翁为人倜傥奇伟,吏部左侍郎叶公盛、大理寺卿章公格一时名德,皆相友善,为与连姻。成化初,筑室百楹于安亭江上,堂宇闳敞,极幽雅之致,题其扁曰“世美”。四明杨太史守阯为之记。
嘉靖中,曾孙某以逋官物粥于人。余适读书堂中,吾妻曰:“君在,不可使人顿有《黍离》之悲。”余闻之,固已恻然,然亦自爱其居闲靓,可以避俗嚣也。乃谋质金以偿粥者,不足,则岁质贷。五六年,始尽雠其直。安亭俗呰窳而田恶。先是县人争以不利阻余,余称孙叔敖请寝之丘、韩献子迁新田之语以为言,众莫不笑之。 余于家事,未尝訾省。吾妻终亦不以有无告,但督僮奴垦荒菜,岁苦旱而独收。每稻熟,先以为吾父母酒醴,乃敢尝酒。获二麦,以为舅姑羞酱,乃烹饪。祭祀、宾客、婚姻、赠遗无所失,姊妹之无依者悉来归,四方学者馆饩莫不得所。有遘悯不自得者,终默默未尝有所言也。以余好书,故家有零落篇牍,辄令里媪访求,遂置书无虑数千卷。
庚戌岁,余落第出都门,从陆道旬日至家。时芍药花盛开,吾妻具酒相问劳。余谓:“得无有所恨耶?”曰:“方共采药鹿门,何恨也?”长沙张文隐公薨,余哭之恸,吾妻亦泪下,曰:“世无知君者矣!然张公负君耳!”辛亥五月晦日,吾妻卒,实张文隐公薨之明年也。
后三年,倭奴犯境,一日抄掠数过,而宅不毁,堂中书亦无恙。然余遂居县城,岁一再至而已。辛酉清明日,率子妇来省祭,留修圮坏,居久之不去。一日,家君燕坐堂中,惨然谓余曰:“其室在,其人亡,吾念汝妇耳!”余退而伤之,述其事,以为《世美堂后记》。
张自新,初名鸿,字子宾,苏州昆山人。自新少读书,敏慧绝出。古经中疑义,群弟子屹屹未有所得,自新随口而应,若素了然。性方简,无文饰。见之者莫不讪笑,目为乡里人。同舍生夜读,倦睡去,自新以灯檠投之,油污满几,正色切责,若老师然。髫龀丧父,家计不能支,母曰:“吾见人家读书,如捕风影,期望青紫,万不得一。且命已至此,何以书为?”自新涕泣长跪,曰:“亡父以此命鸿,且死,未闻有他语,鸿何敢忘?且鸿宁以衣食忧吾母耶?”与其兄耕田度日,带笠荷锄,面色黧黑。夜归,则正襟危坐,啸歌古人,飘飘然若在世外,不知贫贱之为戚也。
兄为里长,里多逃亡,输纳无所出。每岁终,官府催科,搒掠无完肤。自新辄诣县自代,而匿其兄他所。县吏怪其意气,方授杖,辄止之,曰:“而何人者?”自新曰:“里长,实书生也。”试之文,立就,慰而免之。弱冠,授徒他所。岁归省三四,敝衣草履,徒步往返,为其母具酒食,兄弟酣笑,以为大乐。
自新视豪势,眇然不为意。吴中子弟多轻儇,冶鲜好衣服,相聚集,以亵语戏笑,自新一切不省。与之语,不答。议论古今,意气慷慨。酒酣,大声曰:“宰天下竟何如?”目直上视,气勃勃若怒,群儿至欲殴之。补学官弟子员,学官索贽金甚急,自新实无所出,数召笞辱,意忽忽不乐,欲弃去,俄得疾卒。
自新为文,博雅而有奇气,人无知之者。予尝以示吴纯甫,纯甫好奖士类,然其中所许可者,不过一二人,顾独称自新。自新之卒也,纯甫买棺葬焉。
归子曰:余与自新游最久,见其面斥人过,使人无所容。俦人广坐间,出一语,未尝视人颜色。笑骂纷集,殊不为意。其自信如此。以自新之才,使之有所用,必有以自见者。沦没至此,天可问邪?世之乘时得势,意气扬扬,自谓己能者,亦可以省矣。语曰:“丛兰欲茂,秋风败之。”余悲自新之死,为之叙列其事。自新家在新洋江口,风雨之夜,江涛有声,震动数里。野老相语,以为自新不亡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