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衡字平子,南陽西鄂人也。
衡少善屬文,游於三輔,因入京師,觀太學,遂通五經,貫六藝。
雖才高於世,而無驕尚之情。
常從容淡靜,不好交接俗人。
永元中,舉孝廉不行,連辟公府不就。
時天下承平日久,自王侯以下,莫不逾侈。
衡乃擬班固《兩都》作《二京賦》,因以諷諫。
精思傅會,十年乃成。
大將軍鄧騭奇其才,累召不應。
衡善機巧,尤致思於天文、陰陽、歷算。
安帝雅聞衡善術學,公車特徵拜郎中,再遷為太史令。
遂乃研核陰陽,妙盡璇璣之正,作渾天儀,著《靈憲》、《算罔論》,言甚詳明。
順帝初,再轉,復為太史令。
衡不慕當世,所居之官輒積年不徙。
自去史職,五載復還。
陽嘉元年,復造候風地動儀。
以精銅鑄成,員徑八尺,合蓋隆起,形似酒尊,飾以篆文山龜鳥獸之形。
中有都柱,傍行八道,施關發機。
外有八龍,首銜銅丸,下有蟾蜍,張口承之。
其牙機巧制,皆隱在尊中,覆蓋周密無際。
如有地動,尊則振龍,機發吐丸,而蟾蜍銜之。
振聲激揚,伺者因此覺知。
雖一龍發機,而七首不動,尋其方面,乃知震之所在。
驗之以事,合契若神。
自書典所記,未之有也。
嘗一龍機發而地不覺動,京師學者咸怪其無征。
後數日驛至,果地震隴西,於是皆服其妙。
自此以後,乃令史官記地動所從方起。
時政事漸損,權移於下,衡因上疏陳事。
後遷侍中,帝引在帷幄,諷議左右。
嘗問天下所疾惡者。
宦官懼其毀己,皆共目之,衡乃詭對而出。
閹豎恐終為其患,遂共讒之。
衡常思圖身之事,以為吉凶倚伏,幽微難明。
乃作《思玄賦》以宣寄情志。
永和初,出為河間相。
時國王驕奢,不遵典憲;又多豪右,共為不軌。
衡下車,治威嚴,整法度,陰知奸黨名姓,一時收禽,上下肅然,稱為政理。
視事三年,上書乞骸骨,征拜尚書。
年六十二,永和四年卒。
裴封叔之第,在光德里。
有梓人款其門,願傭隙宇而處焉。
所職,尋引、規矩、繩墨,家不居礱斫之器。
問其能,曰:「吾善度材,視棟宇之制,高深圓方短長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
舍我,眾莫能就一宇。
故食於官府,吾受祿三倍;作於私家,吾收其直太半焉。
」他日,入其室,其床闕足而不能理,曰:「將求他工。
」余甚笑之,謂其無能而貪祿嗜貨者。
其後京兆尹將飾官署,余往過焉。
委群材,會群工,或執斧斤,或執刀鋸,皆環立。
向之梓人左持引,右執杖,而中處焉。
量棟宇之任,視木之能舉,揮其杖,曰「斧!」彼執斧者奔而右;顧而指曰:「鋸!」彼執鋸者趨而左。
俄而,斤者斫,刀者削,皆視其色,俟其言,莫敢自斷者。
其不勝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慍焉。
畫宮於堵,盈尺而曲盡其制,計其毫釐而構大廈,無進退焉。
既成,書於上棟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
則其姓字也。
凡執用之工不在列。
余圜視大駭,然後知其術之工大矣。
繼而嘆曰:彼將舍其手藝,專其心智,而能知體要者歟!吾聞勞心者役人,勞力者役於人。
彼其勞心者歟!能者用而智者謀,彼其智者歟!是足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
物莫近乎此也。
彼為天下者,本於人。
其執役者為徒隸,為鄉師、里胥;其上為下士;又其上為中士,為上士;又其上為大夫,為卿,為公。
離而為六職,判而為百役。
外薄四海,有方伯、連率。
郡有守,邑有宰,皆有佐政;其下有胥吏,又其下皆有嗇夫、版尹,以就役焉,猶眾工之各有執伎以食力也。
彼佐天子相天下者,舉而加焉,指而使焉,條其綱紀而盈縮焉,齊其法制而整頓焉;猶梓人之有規矩、繩墨以定製也。
擇天下之士,使稱其職;居天下之人,使安其業。
視都知野,視野知國,視國知天下,其遠邇細大,可手據其圖而究焉,猶梓人畫宮於堵而績於成也。
能者進而由之,使無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慍。
不炫能,不矜名,不親小勞,不侵眾官,日與天下之英才,討論其大經,猶梓人之善運眾工而不伐藝也。
夫然後相道得而萬國理矣。
相道既得,萬國既理,天下舉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後之人循跡而慕曰:「彼相之才也!」士或談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
」其百執事之勤勞,而不得紀焉;猶梓人自名其功,而執用者不列也。
大哉相乎!通是道者,所謂相而已矣。
其不知體要者反此;以恪勤為公,以簿書為尊,炫能矜名,親小勞,侵眾官,竊取六職、百役之事,聽聽於府庭,而遺其大者遠者焉,所謂不通是道者也。
猶梓人而不知繩墨之曲直,規矩之方圓,尋引之短長,姑奪眾工之斧斤刀鋸以佐其藝,又不能備其工,以至敗績,用而無所成也,不亦謬歟!或曰:「彼主為室者,儻或發其私智,牽制梓人之慮,奪其世守,而道謀是用。
雖不能成功,豈其罪耶?亦在任之而已!」余曰:「不然!夫繩墨誠陳,規矩誠設,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狹者不可張而廣也。
由我則固,不由我則圮。
彼將樂去固而就圮也,則卷其術,默其智,悠爾而去。
不屈吾道,是誠良梓人耳!其或嗜其貨利,忍而不能舍也,喪其制量,屈而不能守也,棟橈屋壞,則曰:『非我罪也!』可乎哉?可乎哉?」余謂梓人之道類於相,故書而藏之。
梓人,蓋古之審曲面勢者,今謂之「都料匠」雲。
余所遇者,楊氏,潛其名。
武字子卿,少以父任,兄弟並為郎。
稍遷至栘中廄監。
時漢連伐胡,數通使相窺觀。
匈奴留漢使郭吉、路充國等,前後十餘輩。
匈奴使來,漢亦留之以相當。
天漢元年,且鞮侯單于初立,恐漢襲之,乃曰:「漢天子我丈人行也。
」盡歸漢使路充國等。
武帝嘉其義,乃遣武以中郎將使持節送匈奴使留在漢者,因厚賂單于,答其善意。
武與副中郎將張勝及假吏常惠等募士斥候百餘人俱,既至匈奴,置幣遺單于;單于益驕,非漢所望也。
方欲發使送武等,會緱王與長水虞常等謀反匈奴中。
緱王者,昆邪王姊子也,與昆邪王俱降漢,後隨浞野侯沒胡中,及衛律所將降者,陰相與謀劫單于母閼氏歸漢。
會武等至匈奴,虞常在漢時,素與副張勝相知,私候勝曰:「聞漢天子甚怨衛律,常能為漢伏弩射殺之,吾母與弟在漢,幸蒙其賞賜。
」張勝許之,以貨物與常。
後月余,單于出獵,獨閼氏子弟在。
虞常等七十餘人慾發,其一人夜亡,告之。
單于子弟發兵與戰,緱王等皆死,虞常生得。
單于使衛律治其事,張勝聞之,恐前語發,以狀語武。
武曰:「事如此,此必及我,見犯乃死,重負國。
」欲自殺,勝、惠共止之。
虞常果引張勝。
單于怒,召諸貴人議,欲殺漢使者。
左伊秩訾曰:「即謀單于,何以復加?宜皆降之。
」單于使衛律召武受辭。
武謂惠等:「屈節辱命,雖生,何面目以歸漢!」引佩刀自刺。
衛律驚,自抱持武,馳召醫。
鑿地為坎,置熅火,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
武氣絕,半日復息。
惠等哭,輿歸營。
單于壯其節,朝夕遣人候問武,而收系張勝。
武益愈,單于使使曉武,會論虞常,欲因此時降武。
劍斬虞常已,律曰:「漢使張勝謀殺單于近臣,當死。
單于募降者赦罪。
」舉劍欲擊之,勝請降。
律謂武曰:「副有罪,當相坐。
」武曰:「本無謀,又非親屬,何謂相坐?」復舉劍擬之,武不動。
律曰:「蘇君,律前負漢歸匈奴,幸蒙大恩,賜號稱王,擁眾數萬,馬畜彌山,富貴如此!蘇君今日降,明日復然。
空以身膏草野,誰復知之!」武不應。
律曰:「君因我降,與君為兄弟;今不聽吾計,後雖復欲見我,尚可得乎?」武罵律曰:「汝為人臣子,不顧恩義,畔主背親,為降虜於蠻夷,何以汝為見?且單于信汝,使決人死生,不平心持正,反欲斗兩主,觀禍敗。
若知我不降明,欲令兩國相攻,匈奴之禍,從我始矣。
」律知武終不可脅,白單于。
單于愈益欲降之。
乃幽武置大窖中,絕不飲食。
天雨雪。
武臥齧雪,與旃毛並咽之,數日不死。
匈奴以為神。
乃徙武北海上無人處,使牧羝,羝乳乃得歸。
別其官屬常惠等各置他所。
武既至海上,廩食不至,掘野鼠去草實而食之。
杖漢節牧羊,臥起操持,節旄盡落。
積五六年,單于弟於靬王弋射海上。
武能網紡繳,檠弓弩,於靬王愛之,給其衣食。
三歲余,王病,賜武馬畜、服匿、穹廬。
王死後,人眾徙去。
其冬,丁令盜武牛羊,武復窮厄。
初,武與李陵俱為侍中。
武使匈奴,明年,陵降,不敢求武。
久之,單于使陵至海上,為武置酒設樂。
因謂武曰:「單于聞陵與子卿素厚,故使陵來說足下,虛心欲相待。
終不得歸漢,空自苦亡人之地,信義安所見乎?前長君為奉車,從至雍棫陽宮,扶輦下除,觸柱折轅,劾大不敬,伏劍自刎,賜錢二百萬以葬。
孺卿從祠河東后土,宦騎與黃門駙馬爭船,推墮駙馬河中溺死,宦騎亡,詔使孺卿逐捕,不得,惶恐飲藥而死。
來時太夫人已不幸,陵送葬至陽陵。
子卿婦年少,聞已更嫁矣。
獨有女弟二人,兩女一男,今復十餘年,存亡不可知。
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時,忽忽如狂,自痛負漢,加以老母系保宮。
子卿不欲降,何以過陵?且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滅者數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尚復誰為乎?願聽陵計,勿復有雲。
」武曰:「武父子亡功德,皆為陛下所成就,位列將,爵通侯,兄弟親近,常願肝腦塗地。
今得殺身自效,雖蒙斧鉞湯鑊,誠甘樂之。
臣事君,猶子事父也。
子為父死,亡所恨,願無復再言!」陵與武飲數日,復曰:「子卿壹聽陵言!」武曰:「自分已死久矣!王必欲降武,請畢今日之歡,效死於前!」陵見其至誠,喟然嘆曰:「嗟呼,義士!陵與衛律之罪上通於天!」因泣下霑衿,與武決去。
昭帝即位,數年,匈奴與漢和親。
漢求武等,匈奴詭言武死。
後漢使復至匈奴,常惠請其守者與俱,得夜見漢使,具自陳道。
教使者謂單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書,言武等在某澤中。
使者大喜,如惠語以讓單于。
單于視左右而驚,謝漢使曰:「武等實在。
」單于召會武官屬,前以降及物故,凡隨武還者九人。
武以始元六年春至京師。
武留匈奴凡十九歲,始以強壯出,及還,鬚髮盡白。
。
儀鳳中,有儒生柳毅者,應舉下第,將還湘濱。
念鄉人有客於涇陽者,遂往告別。
至六七里,鳥起馬驚,疾逸道左。
又六七里,乃止。
見有婦人,牧羊於道畔。
毅怪視之,乃殊色也。
然而蛾臉不舒,巾袖無光,凝聽翔立,若有所伺。
毅詰之曰:「子何苦而自辱如是?」婦始楚而謝,終泣而對曰:「賤妾不幸,今日見辱問於長者。
然而恨貫肌骨,亦何能愧避?幸一聞焉。
妾,洞庭龍君小女也。
父母配嫁涇川次子,而夫婿樂逸,為婢僕所惑,日以厭薄。
既而將訴於舅姑,舅姑愛其子,不能御。
迨訴頻切,又得罪舅姑。
舅姑毀黜以至此。
」言訖,歔欷流涕,悲不自勝。
又曰:「洞庭於茲,相遠不知其幾多也?長天茫茫,信耗莫通。
心目斷盡,無所知哀。
聞君將還吳,密通洞庭。
或以尺書寄託侍者,未卜將以為可乎?」毅曰:「吾義夫也。
聞子之說,氣血俱動,恨無毛羽,不能奮飛,是何可否之謂乎!然而洞庭深水也。
吾行塵間,寧可致意耶?惟恐道途顯晦,不相通達,致負誠托,又乖懇願。
子有何術可導我邪?」女悲泣且謝,曰:「負載珍重,不復言矣。
脫獲回耗,雖死必謝。
君不許,何敢言。
既許而問,則洞庭之與京邑,不足為異也。
」毅請聞之。
女曰:「洞庭之陰,有大橘樹焉,鄉人謂之『社橘』。
君當解去茲帶,束以他物。
然後叩樹三發,當有應者。
因而隨之,無有礙矣。
幸君子書敘之外,悉以心誠之話倚托,千萬無渝!」毅曰:「敬聞命矣。
」女遂於襦間解書,再拜以進。
東望愁泣,若不自勝。
毅深為之戚,乃致書囊中,因復謂曰:「吾不知子之牧羊,何所用哉?神豈宰殺乎?」女曰:「非羊也,雨工也。
」「何為雨工?」曰:「雷霆之類也。
」毅顧視之,則皆矯顧怒步,飲齕甚異,而大小毛角,則無別羊焉。
毅又曰:「吾為使者,他日歸洞庭,幸勿相避。
」女曰:「寧止不避,當如親戚耳。
」語竟,引別東去。
不數十步,回望女與羊,俱亡所見矣。
其夕,至邑而別其友,月余到鄉,還家,乃訪友於洞庭。
洞庭之陰,果有社橘。
遂易帶向樹,三擊而止。
俄有武夫出于波問,再拜請曰:「貴客將自何所至也?」毅不告其實,曰:「走謁大王耳。
」武夫揭水止路,引毅以進。
謂毅曰:「當閉目,數息可達矣。
」毅如其言,遂至其宮。
始見台閣相向,門戶千萬,奇草珍木,無所不有.夫乃止毅,停於大室之隅,曰:「客當居此以俟焉。
」毅曰:「此何所也?」夫曰:「此靈虛殿也。
」諦視之,則人間珍寶畢盡於此。
柱以白璧,砌以青玉,床以珊瑚,簾以水精,雕琉璃於翠楣,飾琥珀於虹棟。
奇秀深杳,不可殫言。
然而王久不至。
毅謂夫曰:「洞庭君安在哉?」曰:「吾君方幸玄珠閣,與太陽道士講《火經》,少選當畢。
」毅曰:「何謂《火經》?」夫曰:「吾君,龍也。
龍以水為神,舉一滴可包陵谷。
道士,乃人也。
人以火為神聖,發一燈可燎阿房。
然而靈用不同,玄化各異。
太陽道士精於人理,吾君邀以聽焉。
」語畢而宮門辟,景從雲合,而見一人,披紫衣,執青玉。
夫躍曰:「此吾君也!」乃至前以告之。
君望毅而問曰:「豈非人間之人乎?」對曰:「然。
」毅而設拜,君亦拜,命坐於靈虛之下。
謂毅曰:「水府幽深,寡人暗昧,夫子不遠千里,將有為乎?」毅曰:「毅,大王之鄉人也。
長於楚,遊學於秦。
昨下第,閒驅涇水右涘,見大王愛女牧羊於野,風鬟雨鬢,所不忍睹。
毅因詰之,謂毅曰:『為夫婿所薄,舅姑不念,以至於此』。
悲泗淋漓,誠怛人心。
遂托書於毅。
毅許之,今以至此。
」因取書進之。
洞庭君覽畢,以袖掩面而泣曰:「老父之罪,不能鑒聽,坐貽聾瞽,使閨窗孺弱,遠罹構害。
公,乃陌上人也,而能急之。
幸被齒發,何敢負德!」詞畢,又哀咤良久。
左右皆流涕。
時有宦人密侍君者,君以書授之,令達宮中。
須臾,宮中皆慟哭。
君驚,謂左右曰:「疾告宮中,無使有聲,恐錢塘所知。
」毅曰:「錢塘,何人也?」曰:「寡人之愛弟,昔為錢塘長,今則致政矣。
」毅曰:「何故不使知?」曰:「以其勇過人耳。
昔堯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一怒也。
近與天將失意,塞其五山。
上帝以寡人有薄德於古今,遂寬其同氣之罪。
然猶縻繫於此,故錢塘之人日日候焉。
」語未畢,而大聲忽發,天拆地裂。
宮殿擺簸,雲煙沸涌。
俄有赤龍長千餘尺,電目血舌,朱鱗火鬣,項掣金鎖,鎖牽玉柱。
千雷萬霆,激繞其身,霰雪雨雹,一時皆下。
乃擘青天而飛去。
毅恐蹶仆地。
君親起持之曰:「無懼,固無害。
」毅良久稍安,乃獲自定。
因告辭曰:「願得生歸,以避復來。
」君曰:「必不如此。
其去則然,其來則不然,幸為少盡繾綣。
」因命酌互舉,以款人事。
俄而祥風慶雲,融融恰怡,幢節玲瓏,簫韶以隨。
紅妝千萬,笑語熙熙。
中有一人,自然蛾眉,明璫滿身,綃縠參差。
迫而視之,乃前寄辭者。
然若喜若悲,零淚如絲。
須臾,紅煙蔽其左,紫氣舒其右,香氣環旋,入於宮中。
君笑謂毅曰:「涇水之囚人至矣。
」君乃辭歸宮中。
須臾,又聞怨苦,久而不已。
有頃,君復出,與毅飲食。
又有一人,披紫裳,執青玉,貌聳神溢,立於君左。
君謂毅曰:「此錢塘也。
」毅起,趨拜之。
錢塘亦盡禮相接,謂毅曰:「女侄不幸,為頑童所辱。
賴明君子信義昭彰,致達遠冤。
不然者,是為涇陵之土矣。
饗德懷恩,詞不悉心。
」毅撝退辭謝,俯仰唯唯。
然後回告兄曰:「向者辰發靈虛,巳至涇陽,午戰於彼,未還於此。
中間馳至九天,以告上帝。
帝知其冤,而宥其失。
前所譴責,因而獲免。
然而剛腸激發,不遑辭候,驚擾宮中,復忤賓客。
愧惕慚懼,不知所失。
」因退而再拜。
君曰:「所殺幾何?」曰:「六十萬。
」「傷稼乎?」曰:「八百里。
」無情郎安在?」曰:「食之矣。
」君憮然曰:「頑童之為是心也,誠不可忍,然汝亦太草草。
賴上帝顯聖,諒其至冤。
不然者,吾何辭焉?從此以去,勿復如是。
」錢塘君復再拜。
是夕,遂宿毅於凝光殿。
明日,又宴毅於凝碧宮。
會友戚,張廣樂,具以醪醴,羅以甘潔。
初,笳角鼙鼓,旌旗劍戟,舞萬夫於其右。
中有一夫前曰:「此《錢塘破陣樂》。
」旌傑氣,顧驟悍栗。
座客視之,毛髮皆豎。
復有金石絲竹,羅綺珠翠,舞千女於其左,中有一女前進曰:「此《貴主還宮樂》。
」清音宛轉,如訴如慕,坐客聽下,不覺淚下。
二舞既畢,龍君大悅。
錫以紈綺,頒於舞人,然後密席貫坐,縱酒極娛。
酒酣,洞庭君乃擊席而歌曰:「大天蒼蒼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狐神鼠聖兮,薄社依牆。
雷霆一發兮,其孰敢當?荷貞人兮信義長,令骨肉兮還故鄉,齊言慚愧兮何時忘!」洞庭君歌罷,錢塘君再拜而歌曰:「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
此不當婦兮,彼不當夫。
腹心辛苦兮,涇水之隅。
風霜滿鬢兮,雨雪羅襦。
賴明公兮引素書,令骨肉兮家如初。
永言珍重兮無時無。
」錢塘君歌闋,洞庭君俱起,奉觴於毅。
毅踧踖而受爵,飲訖,復以二觴奉二君,乃歌曰:「碧雲悠悠兮,涇水東流。
傷美人兮,雨泣花愁。
尺書遠達兮,以解君憂。
哀冤果雪兮,還處其休。
荷和雅兮感甘羞。
山家寂寞兮難久留。
欲將辭去兮悲綢繆。
」歌罷,皆呼萬歲。
洞庭君因出碧玉箱,貯以開水犀;錢塘君復出紅珀盤,貯以照夜璣:皆起進毅,毅辭謝而受。
然後宮中之人,咸以綃彩珠璧,投於毅側。
重疊煥赫,須臾埋沒前後。
毅笑語四顧,愧謝不暇。
洎酒闌歡極,毅辭起,復宿於凝光殿。
翌日,又宴毅於清光閣。
錢塘因酒作色,踞謂毅曰:「不聞猛石可裂不可卷,義士可殺不可羞耶?愚有衷曲,欲一陳於公。
如可,則俱在雲霄;如不可,則皆夷糞壤。
足下以為何如哉?」毅曰:「請聞之。
」錢塘曰:「涇陽之妻,則洞庭君之愛女也。
淑性茂質,為九姻所重。
不幸見辱於匪人,今則絕矣。
將欲求托高義,世為親戚,使受恩者知其所歸,懷愛者知其所付,豈不為君子始終之道者?」毅肅然而作,欻然而笑曰:「誠不知錢塘君孱困如是!毅始聞跨九州,懷五嶽,泄其憤怒;復見斷金鎖,掣玉柱,赴其急難。
毅以為剛決明直,無如君者。
蓋犯之者不避其死,感之者不愛其生,此真丈夫之志。
奈何蕭管方洽,親賓正和,不顧其道,以威加人?豈僕人素望哉!若遇公於洪波之中,玄山之間,鼓以鱗須,被以雲雨,將迫毅以死,毅則以禽獸視之,亦何恨哉!今體被衣冠,坐談禮義,盡五常之志性,負百行怖之微旨,雖人世賢傑,有不如者,況江河靈類乎?而欲以蠢然之軀,悍然之性,乘酒假氣,將迫於人,豈近直哉!且毅之質,不足以藏王一甲之間。
然而敢以不伏之心,勝王不道之氣。
惟王籌之!」錢塘乃逡巡致謝曰:「寡人生長宮房,不聞正論。
向者詞述疏狂,妄突高明。
退自循顧,戾不容責。
幸君子不為此乖問可也。
」其夕,復飲宴,其樂如舊。
毅與錢塘遂為知心友。
明日,毅辭歸。
洞庭君夫人別宴毅於潛景殿,男女僕妾等悉出預會。
夫人泣謂毅曰:「骨肉受君子深恩,恨不得展愧戴,遂至睽別。
」使前涇陽女當席拜毅以致謝。
夫人又曰:「此別豈有復相遇之日乎?」毅其始雖不諾錢塘之情,然當此席,殊有嘆恨之色。
宴罷,辭別,滿宮悽然。
贈遺珍寶,怪不可述。
毅於是復循途出江岸,見從者十餘人,擔囊以隨,至其家而辭去。
毅因適廣陵寶肆,鬻其所得。
百未發一,財已盈兆。
故淮右富族,咸以為莫如。
遂娶於張氏,亡。
又娶韓氏。
數月,韓氏又亡。
徙家金陵。
常以鰥曠多感,或謀新匹。
有媒氏告之曰:「有盧氏女,范陽人也。
父名曰浩,嘗為清流宰。
晚歲好道,獨游雲泉,今則不知所在矣。
母曰鄭氏。
前年適清河張氏,不幸而張夫早亡。
母憐其少,惜其慧美,欲擇德以配焉。
不識何如?」毅乃卜日就禮。
既而男女二姓俱為豪族,法用禮物,盡其豐盛。
金陵之士,莫不健仰。
居月余,毅因晚入戶,視其妻,深覺類於龍女,而艷逸豐厚,則又過之。
因與話昔事。
妻謂毅曰:「人世豈有如是之理乎?」經歲余,有一子。
毅益重之。
既產,逾月,乃穠飾換服,召毅於簾室之間,笑謂毅曰:「君不憶余之於昔也?」毅曰:「夙為姻好,何以為憶?」妻曰:「余即洞庭君之女也。
涇川之冤,君使得白。
銜君之恩,誓心求報。
洎錢塘季父論親不從,遂至睽違。
天各一方,不能相問。
父母欲配嫁於濯錦小兒某。
遂閉戶剪髮,以明無意。
雖為君子棄絕,分見無期。
而當初之心,死不自替。
他日父母憐其志,復欲馳白於君子。
值君子累娶,當娶於張,已而又娶於韓。
迨張、韓繼卒,君卜居於茲,故余之父母乃喜余得遂報君之意。
今日獲奉君子,咸善終世,死無恨矣。
」因嗚咽,泣涕交下。
對毅曰:「始不言者,知君無重色之心。
今乃言者,知君有感余之意。
婦人匪薄,不足以確厚永心,故因君愛子,以托相生。
未知君意如何?愁懼兼心,不能自解。
君附書之日,笑謂妾曰:『他日歸洞庭,慎無相避。
』誠不知當此之際,君豈有意於今日之事乎?其後季父請於君,君固不許。
君乃誠將不可邪,抑忿然邪?君其話之。
」毅曰:「似有命者。
仆始見君子,長涇之隅,枉抑憔悴,誠有不平之志。
然自約其心者,達君之冤,余無及也。
以言『慎無相避』者,偶然耳,豈有意哉。
洎錢塘逼迫之際,唯理有不可直,乃激人之怒耳。
夫始以義行為之志,寧有殺其婿而納其妻者邪?一不可也。
某素以操真為志尚,寧有屈於己而伏於心者乎?二不可也。
且以率肆胸臆,酬酢紛綸,唯直是圖,不遑避害。
然而將別之日。
見君有依然之容,心甚恨之。
終以人事扼束,無由報謝。
吁,今日,君,盧氏也,又家於人間。
則吾始心未為惑矣。
從此以往,永奉歡好,心無纖慮也。
」妻因深感嬌泣,良久不已。
有頃,謂毅曰:「勿以他類,遂為無心,固當知報耳。
夫龍壽萬歲,今與君同之。
水陸無往不適。
君不以為妄也。
」毅嘉之曰:「吾不知國客乃復為神仙之餌!」。
乃相與覲洞庭。
既至,而賓主盛禮,不可具紀。
後居南海僅四十年,其邸第、輿馬、珍鮮、服玩,雖侯伯之室,無以加也。
毅之族咸遂濡澤。
以其春秋積序,容狀不衰。
南海之人,靡不驚異。
洎開元中,上方屬意於神仙之事,精索道術。
毅不得安,遂相與歸洞庭。
凡十餘歲,莫知其跡。
至開元末,毅之表弟薛嘏為京畿令,謫官東南。
經洞庭,晴晝長望,俄見碧山出於遠波。
舟人皆側立,曰:「此本無山,恐水怪耳。
」指顧之際,山與舟相逼,乃有彩船自山馳來,迎問於嘏。
其中有一人呼之曰:「柳公來候耳。
」嘏省然記之,乃促至山下,攝衣疾上。
山有宮闕如人世,見毅立於宮室之中,前列絲竹,後羅珠翠,物玩之盛,殊倍人間。
毅詞理益玄,容顏益少。
初迎嘏於砌,持嘏手曰:「別來瞬息,而發毛已黃。
」嘏笑曰:「兄為神仙,弟為枯骨,命也。
」毅因出藥五十丸遺嘏,曰:「此藥一丸,可增一歲耳。
歲滿復來,無久居人世以自苦也。
」歡宴畢,嘏乃辭行。
自是已後,遂絕影響。
嘏常以是事告於人世。
殆四紀,嘏亦不知所在。
隴西李朝威敘而嘆曰:「五蟲之長,必以靈者,別斯見矣。
人,裸也,移信鱗蟲。
洞庭含納大直,錢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
嘏詠而不載,獨可鄰其境。
愚義之,為斯文。
」。
方山子,光、黃間隱人也。
少時慕朱家、郭解為人,閭里之俠皆宗之。
稍壯,折節讀書,欲以此馳騁當世,然終不遇。
晚乃遁於光、黃間,曰岐亭。
庵居蔬食,不與世相聞;棄車馬,毀冠服,徒步往來山中,人莫識也。
見其所著帽,方聳而高,曰:「此豈古方山冠之遺像乎?」因謂之方山子。
余謫居於黃,過岐亭,適見焉。
曰:「嗚呼!此吾故人陳慥季常也,何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問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
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
環堵蕭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
余既聳然異之,獨念方山子少時,使酒好劍,用財如糞土。
前十有九年,余在岐山,見方山子從兩騎,挾二矢,游西山。
鵲起於前,使騎逐而射之,不獲。
方山子怒馬獨出,一發得之。
因與余馬上論用兵及古今成敗,自謂一世豪士。
今幾日耳,精悍之色,猶見於眉間,而豈山中之人哉?然方山子世有勛閥,當得官。
使從事於其間,今已顯聞。
而其家在洛陽,園宅壯麗,與公侯等。
河北有田,歲得帛千匹,亦足以富樂。
皆棄不取,獨來窮山中,此豈無得而然哉?余聞光、黃間多異人,往往陽狂垢污,不可得而見,方山子儻見之歟? 。
余讀《東京夢華錄》《武林舊事記》,當時演史小說者數十人。
自此以來,其姓名不可得聞。
乃近年共稱柳敬亭之說書。
柳敬亭者,揚之泰州人,本姓曹。
年十五,獷悍無賴,犯法當死,變姓柳,之盱眙市中為人說書,已能傾動其市人。
久之,過江,雲間有儒生莫後光見之,曰:「此子機變,可使以其技鳴。
」於是謂之曰:「說書雖小技,然必句性情,習方俗,如優孟搖頭而歌,而後可以得志。
」敬亭退而凝神定氣,簡練揣摩,期月而詣莫生。
生曰:「子之說,能使人歡咍嗢噱矣。
」又期月,生曰:「子之說,能使人慷慨涕泣矣。
」又期月,生喟然曰:「子言未發而哀樂具乎其前,使人之性情不能自主,蓋進乎技矣。
」由是之揚,之杭,之金陵,名達於縉紳間。
華堂旅會,閒亭獨坐,爭延之使奏其技,無不當於心稱善也。
寧南南下,皖帥欲結歡寧南,致敬亭於幕府。
寧南以為相見之晚,使參機密。
軍中亦不敢以說書目敬亭。
寧南不知書,所有文檄,幕下儒生設意修詞,援古證今,極力為之,寧南皆不悅。
而敬亭耳剽口熟,從委巷活套中來者,無不與寧南意合。
嘗奉命至金陵,是時朝中皆畏寧南,聞其使人來,莫不傾動加禮,宰執以下俱使之南面上坐,稱柳將軍,敬亭亦無所不安也。
其市井小人昔與敬亭爾汝者,從道旁私語:「此故吾儕同說書者也,今富貴若此!」亡何國變,寧南死。
敬亭喪失其資略盡,貧困如故時,始復上街頭理其故業。
敬亭既在軍中久,其豪猾大俠、殺人亡命、流離遇合、破家失國之事,無不身親見之,且五方土音,鄉俗好尚,習見習聞,每發一聲,使人聞之,或如刀劍鐵騎,颯然浮空,或如風號雨泣,鳥悲獸駭,亡國之恨頓生,檀板之聲無色,有非莫生之言可盡者矣。
醉吟先生者,忘其姓字、鄉里、官爵,忽忽不知吾為誰也。
宦遊三十載,將老,退居洛下。
所居有池五六畝,竹數千竿,喬木數十株,台檄舟橋,具體而微,先生安焉。
家雖貧,不至寒餒;年雖老,未及昏耄。
性嗜酒,耽琴淫詩,凡酒徒、琴侶、詩客多與之游。
游之外,棲心釋氏,通學小中大乘法,與嵩山僧如滿為空門友,平泉客韋楚為山水友,彭城劉夢得為詩友,安定皇甫朗之為酒友。
每一相見,欣然忘歸,洛城內外,六七十裡間,凡觀、寺、丘、墅,有泉石花竹者,靡不游;人家有美酒鳴琴者,靡不過;有圖書歌舞者,靡不觀。
自居守洛川泊布衣家,以宴遊召者亦時時往。
每良辰美景或雪朝月夕,好事者相遇,必為之先拂酒罍,次開詩筐,詩酒既酣,乃自援琴,操宮聲,弄《秋思》一遍。
若興發,命家僮調法部絲竹,合奏霓裳羽衣一曲。
若歡甚,又命小妓歌楊柳枝新詞十數章。
放情自娛,酩酊而後已。
往往乘興,屨及鄰,杖於鄉,騎游都邑,肩舁適野。
舁中置一琴一枕,陶、謝詩數卷,舁竿左右,懸雙酒壺,尋水望山,率情便去,抱琴引酌,興盡而返。
如此者凡十年,其間賦詩約千餘首,歲釀酒約數百斛,而十年前後,賦釀者不與焉。
妻孥弟侄慮其過也,或譏之,不應,至於再三,乃曰:「凡人之性鮮得中,必有所偏好,吾非中者也。
設不幸吾好利而貨殖焉,以至於多藏潤屋,賈禍危身,奈吾何?設不幸吾好博弈,一擲數萬,傾財破產,以至於妻子凍餒,奈吾何?設不幸吾好藥,損衣削食,煉鉛燒汞,以至於無所成、有所誤,奈吾何?今吾幸不好彼而目適於杯觴、諷詠之間,放則放矣,庸何傷乎?不猶愈於好彼三者乎?此劉伯倫所以聞婦言而不聽,王無功所以游醉鄉而不還也。
」遂率子弟,入酒房,環釀瓮,箕踞仰面,長吁太息曰:「吾生天地間,才與行不逮於古人遠矣,而富於黔婁,壽於顏回,飽於伯夷,樂於榮啟期,健於衛叔寶,幸甚幸甚!余何求哉!若舍吾所好,何以送老?因自吟《詠懷詩》云:抱琴榮啟樂,縱酒劉伶達。
放眼看青山,任頭生白髮。
不知天地內,更得幾年活?從此到終身,盡為閒日月。
吟罷自曬,揭瓮撥醅,又飲數杯,兀然而醉,既而醉復醒,醒復吟,吟復飲,飲復醉,醉吟相仍若循環然。
由是得以夢身世,雲富貴,幕席天地,瞬息百年。
陶陶然,昏昏然,不知老之將至,古所謂得全於酒者,故自號為醉吟先生。
於時開成三年,先生之齒六十有七,須盡白,發半禿,齒雙缺,而觴詠之興猶未衰。
顧謂妻子云:「今之前,吾適矣,今之後,吾不自知其興何如?」。
圬之為技賤且勞者也。
有業之,其色若自得者。
聽其言,約而盡。
問之,王其姓。
承福其名。
世為京兆長安農夫。
天寶之亂,發人為兵。
持弓矢十叄年,有官勛,棄之來歸。
喪其土田,手衣食,餘叄十年。
舍於市之主人,而歸其屋食之當焉。
視時屋食之貴賤,而上下其圬之以償之;有餘,則以與道路之廢疾餓者焉。
又曰:「粟,稼而生者也;若布與帛。
必蠶績而後成者也;其他所以養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後完也;吾皆賴之。
然人不可遍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
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
任有大小,惟其所能,若器皿焉。
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鏝以嬉。
夫鏝易能,可力焉,又誠有功;取其直雖勞無愧,吾心安焉夫力易強而有功也;心難強而有智也。
用力者使於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
吾特擇其易為無傀者取焉。
「嘻!吾操鏝以入富貴之家有年矣。
有一至者焉,又往過之,則為墟矣;有再至、叄至者焉,而往過之,則為墟矣。
問之其鄰,或曰:「噫!刑戮也。
」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孫不能有也。
」或曰:「死而歸之官也。
」吾以是觀之,非所謂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邪?非強心以智而不足,不擇其才之稱否而冒之者邪?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強為之者邪?將富貴難守,薄寶而厚饗之者邪?抑豐悴有時,一去一來而不可常者邪?吾之心憫焉,是故擇其力之可能者行焉。
樂富貴而悲貧賤,我豈異於人哉?」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
妻與子,皆養於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
又吾所謂勞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則心又勞也。
」一身而二任焉,雖聖者石可為也。
愈始聞而惑之,又從而思之,蓋所謂「獨善其身」者也。
然吾有譏焉;謂其自為也過多,其為人也過少。
其學楊朱之道者邪?楊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
而夫人以有家為勞心,不肯一動其心以蓄其妻子,其肯勞其心以為人乎哉?雖然,其賢於世者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濟其生之欲,貪邪而亡道以喪其身者,其亦遠矣!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為之傳而自鑒焉。
。
大人先生蓋老人也,不知姓字。
陳天地之始,言神農黃帝之事,昭然也;莫知其生年之數。
嘗居蘇門之山,故世或謂之閒。
養性延壽,與自然齊光。
其視堯、舜之所事,若手中耳。
以萬里為一步,以千歲為一朝。
行不赴而居不處,求乎大道而無所寓。
先生以應變順和,天地為家,運去勢頹,魁然獨存。
自以為能足與造化推移,故默探道德,不與世同。
自好者非之,無識者怪之,不知其變化神微也。
而先生不以世之非怪而易其務也。
先生以為中區之在天下,曾不若蠅蚊之著帷,故終不以為事,而極意乎異方奇域,遊覽觀樂非世所見,徘徊無所終極。
遺其書於蘇門之山而去。
天下莫知其所如往也。
或遺大人先生書,曰:「天下之貴,莫貴於君子。
服有常色,貌有常則,言有常度,行有常式。
立則磬折,拱若抱鼓。
動靜有節,趨步商羽,進退周旋,咸有規矩。
心若懷冰,戰戰慄栗。
束身修行,日慎一日。
擇地而行,唯恐遺失。
頌周、孔之遺訓,嘆唐、虞之道德,唯法是修,為禮是克。
手執珪璧,足履繩墨,行欲為目 前檢,言欲為無窮則。
少稱鄉閭,長聞邦國,上欲圖三公,下不失九州牧。
故挾金玉,垂文組,享尊位,取茅土。
揚聲名於後世,齊功德於往古。
奉事君上,牧養百姓。
退營私家,育長妻子。
卜吉宅,慮乃億祉。
遠禍近福,永堅固己。
此誠士君子之高致,古今不易之美行也,今先生乃披髮而居巨海之中,與若君子者遠,吾恐世之嘆先生而非之也。
行為世所笑,身無自由達,則可謂恥辱矣。
身處困苦之地,而行為世俗之所笑,吾為先生不取也。
」於是大人先生乃逌然而嘆,假雲霓而應之曰:「若之雲尚何通哉!夫大人者,乃與造物同體,天地並生,逍遙浮世,與道俱成,變化散聚,不常其形。
天地制域於內,而浮明開達於外。
天地之永,固非世俗之所及也。
吾將為汝言之。
「往者天嘗在下,地嘗在上,反覆顛倒,未之安固。
焉得不失度式而常之?天因地動,山陷川起,雲散震壞,六合失理,汝又焉得擇地而行,趨步商羽?往者群氣爭存,萬物死慮,支體不從,身為泥土,根拔枝殊,咸失其所,汝又焉得束身修行,磬折抱鼓?李牧功而身死,伯宗忠而世絕,進求利而喪身,營爵賞而家滅,汝又焉得挾金玉萬億,只奉君上,而全妻子乎?「且汝獨不見夫虱之處於褌中,逃乎深縫,匿乎壞絮,自以為吉宅也。
行不敢離縫際,動不敢出褌襠,自以為得繩墨也。
飢則齧人,自以為無窮食也。
然炎丘火流,焦邑滅都,群虱死於褌中而不能出。
汝君子之處區內,亦何異夫虱之處褌中乎?悲夫!而乃自以為遠禍近幅,堅無窮也。
亦觀夫陽烏游於塵外,而鷦鷯戲於蓬艾,小大固不相及,汝又何以為若君子聞於余乎?「且近者,夏喪於商,周播之劉,耿薄為墟,豐、鎬成丘。
至人未一顧,而世代相酬。
厥居未定,他人已有。
汝之茅土,誰將與久?是以至人不處而居,不修而治,日月為正,陰陽為期,豈吝情乎世,繫纍於一時,乘東雲,駕西風,與陰守雌,據陽為雄。
志得欲從,物莫之窮。
又何不能自達而畏夫世笑哉?「昔者天地開闢,萬物並生。
大者恬其性,細者靜其形。
陰藏其氣,陽發其精,害無所避,利無所爭。
放之不失,收之不盈;亡不為夭,存不為壽。
福無所得,禍無所咎;各從其命,以度相守。
明者不以智勝,暗者不以愚敗,弱者不以迫畏,強者不以力盡。
蓋無君而庶物定,無臣而萬事理,保身修性,不違其紀。
惟茲若然,故能長久。
今汝造音以亂聲,作色以詭形,外易其貌,內隱其情。
懷欲以求多,詐偽以要名;君立而虐興,臣設而賊生。
坐制禮法,束縛下民。
欺愚誑拙,藏智自神。
強者睽視而凌暴,弱者憔悴而事人。
假廉而成貪,內險而外仁,罪至不悔過,幸遇則自矜。
馳此以奏除,故循滯而不振。
「夫無貴則賤者不怨,無富則貧者不爭,各足於身而無所求也。
恩澤無所歸,則死敗無所仇。
奇聲不作,則耳不易聽;淫色不顯,則目不改視。
耳目不相易改,則無以亂其神矣。
此先世之所至止也。
今汝尊賢以相高,競能以相尚,爭勢以相君,寵貴以相加,趨天下以趣之,此所以上下相殘也。
竭天地萬物之至,以奉聲色無窮之欲,此非所以養百姓也。
於是懼民之知其然,故重賞以喜之,嚴刑以威之。
財匱而賞不供,刑盡而罰不行,乃始有亡國、戮君、潰敗之禍。
此非汝君子之為乎?汝君子之禮法,誠天下殘賊、亂危、死亡之術耳!而乃目以為美行不易之道,不亦過乎!「今吾乃飄颻於天地之外,與造化為友,朝飧湯谷,夕飲西海,將變化遷易,與道周始。
此之於萬物,豈不厚哉!故不通於自然者,不足以言道;暗於昭昭者不足與達明,子之謂也。
」先生既申若言,天下之喜奇者異之,慷愾者高之。
其不知其體,不見其情,猜耳其道,虛偽之名。
莫識其真,弗達其情,雖異而高之,與向之非怪者,蔑如也。
至人者,不知乃貴,不見乃神。
神貴之道存乎內,而萬物運於天外矣。
故天下終而不知其用也。
逌乎有宋,扶搖之野。
有隱士焉,見之而喜,自以為均志同行也。
曰:「善哉!吾得之見而舒憤也。
上古質樸純厚之道已廢,而末枝遺華並興。
豺虎貪虐,群物無辜,以害為利,殞性亡驅。
吾不忍見也,故去而處茲。
人不可與為儔,不若與木石為鄰。
安期逃乎蓬山,用李潛乎丹水,鮑焦立以枯槁,萊維去而逌死。
亦由茲夫!吾將抗志顯高,遂終於斯。
禽生而獸死,埋形而遺骨,不復返余之生乎!夫志均者相求,好合者齊顏,與夫子同之。
」於是,先生乃舒虹霓以蕃塵,傾雪蓋以蔽明,倚瑤廂而徘徊,總眾轡而安行,顧而謂之曰:「泰初真人,唯大之根。
專氣一志,萬物以存。
退不見後,進不睹先,發西北而造制,啟東南以為門。
微道德以久娛,跨天地而處尊。
夫然成吾體也。
是以不避物而處,所賭則寧;不以物為累,所逌則成。
彷徉是以舒其意,浮騰足以逞其情。
故至人無宅,天地為客;至人無主,天地為所;至人無事,天地為故。
無是非之別,無善惡之異。
故天下被其澤,而萬物所以熾也。
若夫惡彼而好我,自是而非人,忿激以爭求,貴志而賤身,伊禽生而獸死,尚何顯而獲榮?悲夫!子之用心也!薄安利以忘生,要求名以喪體,誠與彼其無詭,何枯槁而逌死?子之所好,何足言哉?吾將去子矣。
」乃揚眉而盪目,振袖而撫裳,令緩轡而縱策,遂風起而雲翔。
彼人者瞻之而垂泣,自痛其志;衣草木之皮,伏於岩石之下,懼不終夕而死。
先生過神宮而息,漱吾泉而行,回乎逌而遊覽焉,見薪於阜者,嘆曰:「汝將焉以是終乎哉?」薪者曰:「是終我乎?不以是終我乎?且聖人無懷,何其哀?盛衰變化,常不於茲?藏器於身,伏以俟時,孫刖足以擒龐,睢折脅而乃休,百里困而相嬴,牙既老而弼周。
既顛倒而更來兮,固先窮而後收。
秦破六國,兼併其地,夷滅諸侯,南面稱帝。
姱盛色,崇靡麗。
鑿南山以為闕,表東海以為門,門萬室而不絕,圖無窮而永存。
美宮室而盛帷□,擊鐘鼓而揚其章。
廣苑囿而深池沼,興渭北而建咸陽。
驪木曾未及成林,而荊棘已叢乎阿房。
時代存而迭處,故先得而後亡。
山東之徒虜,遂起而王天下。
由此視之,窮達詎可知耶?且聖人以道德為心,不以富貴為志;以無為用,不以人物為事。
尊顯不加重,貧賤不自輕,失不自以為辱,得不自以為榮。
木根挺而枝遠,葉繁茂而華零。
無窮之死,猶一朝之生。
身之多少,又何足營?」因嘆曰而歌曰:「日沒不周方,月出丹淵中。
陽精蔽不見,陰光大為雄。
亭亭在須臾,厭厭將復東。
離合雲霧兮,往來如飄風。
富貴俛仰間,貧賤何必終?留侯起亡虜,威武赫夷荒。
召平封東陵,一旦為布衣。
枝葉托根柢,死生同盛衰。
得志從命生,失勢與時頹。
寒暑代征邁,變化更相推。
禍福無常主,何憂身無歸?推茲由斯理,負薪又何哀?」先生聞之,笑曰:「雖不及大,庶免小也。
」乃歌曰:「天地解兮六和開,星辰霄兮日月頹,我騰而上將何懷?衣弗襲而服美,佩弗飾而自章,上下徘徊兮誰識吾常?」遂去而遐浮,肆雲轝,興氣蓋,徜徉迴翔兮漭漾之外。
建長星以為旗兮,擊雷霆之康蓋。
開不周而出車兮,出九野之夷泰。
坐中州而一顧兮,望崇山而回邁。
端余節而飛旃兮,縱心慮乎荒裔,釋前者而弗修兮,馳蒙間而遠逌。
棄世務之眾為兮,何細事之足賴?虛形體而輕舉兮,精微妙而神豐。
命夷羿使寬日兮,召忻來使緩風。
攀扶桑之長枝兮,登扶搖之隆崇。
躍潛飄之冥昧兮。
洗光曜之昭明。
遺衣裳而弗服兮,服雲氣而遂行。
朝造駕乎湯谷兮,夕息馬乎長泉。
時崦嵫而易氣兮,揮若華以照冥。
左朱陽以舉麾兮,右玄陰以建旗,變容飾而改度,遂騰竊以修征。
陰陽更而代邁,四時奔而相逌,惟仙化之倏忽兮,心不樂乎久留。
驚風奮而遺樂兮,雖雲起而忘憂,忽電消而神逌兮,歷寥廓而遐游。
佩日月以舒光兮,登徜徉而上浮,壓前進於彼逌道兮,將步足乎虛州。
掃紫宮而陳席兮,坐帝室而忽會酬。
萃眾音而奏樂兮,聲驚渺而悠悠。
五帝舞而再屬兮,六神歌而代周。
樂啾啾肅肅,洞心達神,超遙茫茫,心往而忘返,慮大而志矜。
「粵大人微而弗復兮,揚雲氣而上陳。
召大幽之玉女兮,接上王之美人。
體雲氣之逌暢兮,服太清之淑貞。
合歡情而微授兮,先艷溢其若神。
華茲燁以俱發兮,采色煥其並振。
傾玄麾而垂鬢兮,曜紅顏而自新。
時曖靆而將逝兮,風飄颻而振衣。
雲氣解而霧離兮,靄奔散而永歸。
心惝惘而遙思兮,眇回目而弗晞。
「揚清風以為旟兮,翼旋軫而反衍。
騰炎陽而出疆兮,命祝融而使遣。
驅玄冥以攝堅兮,蓐收秉而先戈。
勾芒奉轂,浮驚朝霞,寥廓茫茫而靡都兮,邈無儔而獨立。
倚瑤廂而一顧兮,哀下土之憔悴。
分是非以為行兮,又何足與比類?霓旌飄兮雲旗藹,樂游兮出天外。
」大人先生披髮飛鬢,衣方離之衣,繞紱陽之帶。
含奇芝,嚼甘華,吸浮霧,餐霄霞,興朝雲,颺春風。
奮乎太極之東,游乎崑崙之西,遺轡頹策,流盼乎唐、虞之都。
惘然而思,悵爾若忘,慨然而嘆曰:「嗚呼!時不若歲,歲不若天,天不若道,道不若神。
神者,自然之根也。
彼勾勾者自以為貴夫世矣,而惡知夫世之賤乎茲哉?故與世爭貴,貴不足尊;與世爭富,富不足先。
必超世而絕群,遺俗而獨往,登乎太始之前,覽乎忽漠之初,慮周流於無外,志浩蕩而自舒,飄颻於四運,翻翱翔乎八隅。
欲從而彷佛,洸漾而靡拘,細行不足以為毀,聖賢不足以為譽。
變化移易,與神明扶。
廓無外以為宅,周宇宙以為廬,強八維而處安,據制物以永居。
夫如是,則可謂富貴矣。
是故不與堯、舜齊德,不與湯、武並功,王、許不足以為匹,楊、丘豈能與比縱?天地且不能越其壽,廣成子曾何足與並容?激八風以揚聲,躡元吉之高蹤,被九天以開除兮,來雲氣以馭飛龍,專上下以制統兮,殊古今而靡同。
夫世之名利,胡足以累之哉?故提齊而踧楚,掣趙而蹈秦,不滿一朝而天下無人,東西南北莫之與鄰。
悲夫!子之修飾,以余觀之,將焉存乎於茲?」先生乃去之,紛泱莽,軌湯洋,流衍溢,歷度重淵,跨青天,顧而逌覽焉。
則有逍遙以永年,無存忽合,散而上臻。
霍分離盪,漾漾洋洋,飆涌雲浮,達於搖光。
直馳騖乎太初之中,而休息乎無為之宮。
太初何如?無後無先。
莫究其極,誰識其根。
邈渺綿綿,乃反覆乎大道之所存。
莫暢其究,誰曉其根。
辟九靈而求索,曾何足以自隆?登其萬天而通觀,浴太始之和風。
漂逍遙以遠遊,遵大路之無窮。
遣太乙而弗使,陵天地而徑行。
超濛鴻而遠跡,左盪莽而無涯,右幽悠而無方,上遙聽而無聲,下修視而無章。
施無有而宅神,永太清乎敖翔。
崔魏高山勃玄雲,朔風橫厲白雪紛,積水若陵寒傷人。
陰陽失位日月頹,地坼石裂林木摧,火冷陽凝寒傷懷。
陽和微弱隆陰竭,海凍不流綿絮折,呼吸不通寒傷裂。
氣並代動變如神,寒倡熱隨害傷人。
熙與真人懷太清,精神專一用意平,寒暑勿傷莫不驚,憂患靡由素氣寧。
浮霧凌天恣所經,往來微妙路無傾,好樂非世又何爭。
人且皆死我獨生。
真人游,駕八龍,曜日月,載雲旗。
徘徊逌,樂所之。
真人游,太階夷,□原辟,天地開。
雨濛濛、風渾渾。
登黃山,出棲遲。
江河清,洛無埃,雲氣消,真人來,惟樂哉!時世易,好樂頹,真人去,與天回。
反未央,延年壽,獨敖世。
望我□,何時反?超漫漫,路日遠。
先生從此去矣,天下莫知其所終極。
蓋陵天地而與浮明遨遊無始終,自然之至真也。
鴝鵒不逾濟,貉不度汶,世之常人,亦由此矣。
曾不通區域,又況四海之表、天地之外哉!若先生者,以天地為卵耳。
如小物細人慾論其長短,議其是非,豈不哀也哉!。
崑山徐健菴先生,築樓於所居之後,凡七楹。
間命工斫木為櫥,貯書若干萬卷,區為經史子集四種。
經則傳注義疏之書附焉,史則日錄、家乘、山經、野史之書附焉,子則附以卜筮、醫藥之書,集則附以樂府詩餘之書。
凡為櫥者七十有二,部居類匯,各以其次,素標緗帙,啟鑰燦然。
於是先生召諸子登斯樓而詔之曰:「吾何以傳女曹哉?吾徐先世,故以清白起家,吾耳目濡染舊矣。
蓋嘗慨夫為人之父祖者,每欲傳其土田貨財,而子孫未必能世富也;欲傳其金玉珍玩、鼎彝尊斝之物,而又未必能世寶也;欲傳其園池台榭、舞歌輿馬之具,而又未必能世享其娛樂也。
吾方以此為鑑。
然則吾何以傳女曹哉?」因指書而欣然笑曰:「所傳者惟是矣!」遂名其樓為「傳是」,而問記於琬。
琬衰病不及為,則先生屢書督之,最後復於先生曰:甚矣,書之多厄也!由漢氏以來,人主往往重官賞以購之,其下名公貴卿,又往往厚金帛以易之,或親操翰墨,及分命筆吏以繕錄之。
然且裒聚未幾,而輒至於散佚,以是知藏書之難也。
琬顧謂藏之之難不若守之之難,守之之難不若讀之之難,尤不若躬體而心得之之難。
是故藏而勿守,猶勿藏也;守而弗讀,猶勿守也。
夫既已讀之矣,而或口與躬違,心與跡忤,采其華而忘其實,是則呻占記誦之學所為譁眾而竊名者也,與弗讀奚以異哉!古之善讀書者,始乎博,終乎約,博之而非誇多鬥靡也,約之而非保殘安陋也。
善讀書者根柢於性命而究極於事功:沿流以溯源,無不探也;明體以適用,無不達也。
尊所聞,行所知,非善讀書者而能如是乎!今健菴先生既出其所得於書者,上為天子之所器重,次為中朝士大夫之所矜式,藉是以潤色大業,對揚休命,有餘矣,而又推之以訓敕其子姓,俾後先躋巍科,取宦仕,翕然有名於當世,琬然後喟焉太息,以為讀書之益弘矣哉!循是道也,雖傳諸子孫世世,何不可之有? 若琬則無以與於此矣。
居平質駑才下,患於有書而不能讀。
延及暮年,則又跧伏窮山僻壤之中,耳目固陋,舊學消亡,蓋本不足以記斯樓。
不得已勉承先生之命,姑為一言復之,先生亦恕其老誖否耶?。
六一居士初謫滁山,自號醉翁。
既老而衰且病,將退休於潁水之上,則又更號六一居士。
客有問曰:「六一,何謂也?」居士曰:「吾家藏書一萬卷,集錄三代以來金石遺文一千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壺。
」客曰:「是為五一爾,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於此五物之間,是豈不為六一乎?」客笑曰:「子欲逃名者乎?而屢易其號。
此莊生所誚畏影而走乎日中者也;余將見子疾走大喘渴死,而名不得逃也。
」居士曰:「吾固知名之不可逃,然亦知夫不必逃也;吾為此名,聊以志吾之樂爾。
」客曰:「其樂如何?」居士曰:「吾之樂可勝道哉!方其得意於五物也,泰山在前而不見,疾雷破柱而不驚;雖響九奏於洞庭之野,閱大戰於涿鹿之原,未足喻其樂且適也。
然常患不得極吾樂於其間者,世事之為吾累者眾也。
其大者有二焉,軒裳珪組勞吾形於外,憂患思慮勞吾心於內,使吾形不病而已悴,心未老而先衰,尚何暇於五物哉?雖然,吾自乞其身於朝者三年矣,一日天子惻然哀之,賜其骸骨,使得與此五物偕返于田廬,庶幾償其夙願焉。
此吾之所以志也。
」客復笑曰:「子知軒裳珪組之累其形,而不知五物之累其心乎?」居士曰:「不然。
累於彼者已勞矣,又多憂;累於此者既佚矣,幸無患。
吾其何擇哉?」於是與客俱起,握手大笑曰:「置之,區區不足較也。
」已而嘆曰:「夫士少而仕,老而休,蓋有不待七十者矣。
吾素慕之,宜去一也。
吾嘗用於時矣,而訖無稱焉,宜去二也。
壯猶如此,今既老且病矣,乃以難強之筋骸,貪過分之榮祿,是將違其素志而自食其言,宜去三也。
吾負三宜去,雖無五物,其去宜矣,復何道哉!」熙寧三年九月七日,六一居士自傳。
孫奇逢,字啟泰,號鍾元,北直容城入也。
少倜儻,好奇節,而內行篤修;負經世之略,常欲赫然著功烈,而不可強以仕。
先是,高攀龍、顧憲成講學東林,海內士大夫立名義者多附焉。
及天啟初,逆奄魏忠賢得政,叨穢者爭出其門,而目東林諸君子為黨。
由是楊漣、左光斗、魏大中、周順昌、繆昌期次第死廠獄,禍及親黨。
而奇逢獨與定興鹿正、張果中傾身為之,諸公卒賴以歸骨,世所傳「范陽三烈士」也。
方是時,孫承宗以大學士兼兵部尚書經略薊、遼,奇逢之友歸安茅元儀及鹿正之子善繼皆在幕府。
奇逢密上書承宗,承宗以軍事疏請入見。
忠賢大懼,繞御床而泣,以嚴旨遏承宗於中途。
而世以此益高奇逢之義。
台垣及巡撫交薦屢征,不起,承宗欲疏請以職方起贊軍事,使元儀先之,奇逢亦不應也。
其後畿內盜賊數駭,容城危困,乃攜家入易州五公山,門生親故從而相保者數百家,奇逢為教條部署守御,而弦歌不輟。
入國朝,以國子祭酒征,有司敦趣,卒固辭。
移居新安,既而渡河,止蘇門百泉。
水部郎馬光裕奉以夏峰田廬,逆率子弟躬耕,四方來學,願留者,亦授田使耕,所居遂成聚。
奇逢始與鹿善繼講學,以象山、陽明為宗,及晚年,乃更和通朱子之說。
其治身務自刻砥,執親之喪,率兄弟廬墓側凡六年。
人無賢愚,苟問學,必開以性之所近,使自力於庸行。
其與人無町畦,雖武夫悍卒工商隸圉野夫牧豎,必以誠意接之,用此名在天下,而人無忌嫉者。
方楊、左在難,眾皆為奇逢危,而忠賢左右皆近畿人,夙重奇逢質行,無不陰為之地者。
鼎革後,諸公必欲強起奇逢,平涼胡廷佐曰:「人各有志,彼自樂處隱就閒,何故必令與吾儕一轍乎?」居夏峰二十有五年,卒,年九十有二。
河南北學者,歲時奉祀百泉書院,而容城與劉因、楊繼盛同祀,保定與孫文正承宗、鹿忠節善繼並祀學宮,天下無知與不知,皆稱曰夏峰先生。
贊曰:先兄百川聞之夏峰之學者,征君嘗語人曰:「吾始自分與楊、左諸賢同命,及涉亂離,可以犯死者數矣,而終無恙,是以學貴知命而不惑也。
」征君論學之書甚具,其質行,學者譜焉,茲故不論,而獨著其犖犖大者。
方高陽孫少師以軍事相屬,先生力辭不就,眾皆惜之,而少師再用再黜,訖無成功,《易》所謂「介於石,不終日」者,其殆庶幾耶。
過隆中、桑柘倚斜陽,禾黍戰悲風。
世若無徐庶,更無龐統,沈了英雄。
本計東荊西益,觀變取奇功。
轉盡青天粟,無路能通。
他日雜耕渭上,忽一星飛墮,萬事成空。
使一曹三馬,雲雨動蛟龍。
看璀璨、出師一表,照乾坤、牛鬥氣常沖。
千年後,錦城相吊,遇草堂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