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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王坟》

张岱 〔明代〕

西泠烟雨岳王宫,鬼气阴森碧树丛。

函谷金人长堕泪,昭陵石马自嘶风。

半天雷电金牌冷,一族风波夜壑红。

泥塑岳侯铁铸桧,只令千载骂奸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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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

作者:张岱

张岱(1597年10月5日-1689年?)一名维城,字宗子,又字石公,号陶庵、陶庵老人、蝶庵、古剑老人、古剑陶庵、古剑陶庵老人、古剑蝶庵老人,晚年号六休居士,浙江山阴(今浙江绍兴)人,祖籍四川绵竹(故自称“蜀人”) ,明清之际史学家、文学家。其最擅长散文,著有《琅嬛文集》《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三不朽图赞》《夜航船》等绝代文学名著。 

张岱其它诗文

《湖心亭看雪》

张岱 〔明代〕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

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

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

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

余强饮三大白而别。

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

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

《龙山雪》

张岱 〔明代〕

天启六年十二月,大雪深三尺许。

晚霁,余登龙山,坐上城隍庙山门,李岕生、高眉生、王畹生、马小卿、潘小妃侍。

万山载雪,明月薄之,月不能光,雪皆呆白。

坐久清冽,苍头送酒至,余勉强举大觥敌寒,酒气冉冉,积雪欱之,竟不得醉。

马小卿唱曲,李岕生吹洞箫和之,声为寒威所慑,咽涩不得出。

三鼓归寝。

马小卿、潘小妃相抱从百步街旋滚而下,直至山趾,浴雪而立。

余坐一小羊头车,拖冰凌而归。

《虎丘中秋夜》

张岱 〔明代〕

虎丘八月半,土著流寓、士夫眷属、女乐声伎、曲中名妓戏婆、民间少妇好女、崽子娈童及游冶恶少、清客帮闲、傒僮走空之辈,无不鳞集。

自生公台、千人石、鹅涧、剑池、申文定祠,下至试剑石、一二山门,皆铺毡席地坐,登高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

天暝月上,鼓吹百十处,大吹大擂,十番铙钹,渔阳掺挝,动地翻天,雷轰鼎沸,呼叫不闻。

更定,鼓铙渐歇,丝管繁兴,杂以歌唱,皆“锦帆开,澄湖万顷”同场大曲,蹲踏和锣丝竹肉声,不辨拍煞。

更深,人渐散去,士夫眷属皆下船水嬉,席席征歌,人人献技,南北杂之,管弦迭奏,听者方辨句字,藻鉴随之。

二鼓人静,悉屏管弦,洞萧一缕,哀涩清绵,与肉相引,尚存三四,迭更为之。

三鼓,月孤气肃,人皆寂阒,不杂蚊虻。

一夫登场,高坐石上,不箫不拍,声出如丝,裂石穿云,串度抑扬,一字一刻。

听者寻入针芥,心血为枯,不敢击节,惟有点头。

然此时雁比而坐者,犹存百十人焉。

使非苏州,焉讨识者!。

《陶庵梦忆序》

张岱 〔明代〕

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

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

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窒不敢与接。

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

然瓶粟屡罄,不能举火。

始知首阳二老,直头饿死,不食周粟,还是后人妆点语也。

饥饿之余,好弄笔墨。

因思昔人生长王、谢,颇事豪华,今日罹此果报:以笠报颅,以蒉报踵,仇簪履也;以衲报裘,以苎报絺,仇轻煖也;以藿报肉,以粝报粻,仇甘旨也;以荐报床,以石报枕,仇温柔也;以绳报枢,以瓮报牖,仇爽垲也;以烟报目,以粪报鼻,仇香艳也;以途报足,以囊报肩,仇舆从也。

种种罪案,从种种果报中见之。

鸡鸣枕上,夜气方回。

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

今当黍熟黄粱,车旅蚁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问佛前,一一忏悔。

不次岁月,异年谱也;不分门类,别《志林》也。

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

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

昔有西陵脚夫为人担酒,失足破其瓮。

念无以偿,痴坐伫想曰:“得是梦便好。

”一寒士乡试中式,方赴鹿鸣宴,恍然犹意未真,自啮其臂曰:“莫是梦否?”一梦耳,惟恐其非梦,又惟恐其是梦,其为痴人则一也。

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

因叹慧业文人,名心难化,政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卢生遗表,犹思摹榻二王,以流传后世。

则其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

《白洋潮》

张岱 〔明代〕

故事,三江看潮,实无潮看。

午后喧传曰:“今年暗涨潮。

”岁岁如之。

庚辰八月,吊朱恒岳少师至白洋,陈章侯、祁世培同席。

海塘上呼看潮,余遄往,章侯、世培踵至。

立塘上,见潮头一线,从海宁而来,直奔塘上。

稍近,则隐隐露白,如驱千百群小鹅擘翼惊飞。

渐近,喷沫溅花,蹴起如百万雪狮,蔽江而下,怒雷鞭之,万首镞镞,无敢后先。

再近,则飓风逼之,势欲拍岸而上。

看者辟易,走避塘下。

潮到塘,尽力一礴,水击射,溅起数丈,著面皆湿。

旋卷而右,龟山一挡,轰怒非常,炝碎龙湫,半空雪舞。

看之惊眩,坐半日,颜始定。

先辈言:浙江潮头,自龛、赭两山漱激而起。

白洋在两山外,潮头更大,何耶?。

《于园》

张岱 〔明代〕

于园在瓜洲步五里铺,富人于五所园也。

非显者刺,则门钥不得出。

葆生叔同知瓜洲,携余往,主人处处款之。

园中无他奇,奇在磊石。

前堂石坡高二丈,上植果子松数棵,缘坡植牡丹、芍药,人不得上,以实奇。

后厅临大池,池中奇峰绝壑,陡上陡下,人走池底,仰视莲花反在天上,以空奇。

卧房槛外,一壑旋下如螺蛳缠,以幽阴深邃奇。

再后一水阁,长如艇子,跨小河,四围灌木蒙丛,禽鸟啾唧,如深山茂林,坐其中,颓然碧窈。

瓜洲诸园亭,俱以假山显,(胎于石,娠于磊石之手,男女于琢磨搜剔之主人),至于园可无憾矣。

《柳敬亭说书》

张岱 〔明代〕

南京柳麻子,黧黑,满面疤癗,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善说书。

一日说书一回,定价一两。

十日前先送书帕下定,常不得空。

南京一时有两行情人:王月生、柳麻子是也。

余听其说景阳冈武松打虎白文,与本传大异。

其描写刻画,微入毫发,然又找截干净,并不唠叨。

?夬声如巨钟,说至筋节处,叱咤叫喊,汹汹崩屋。

武松到店沽酒,店内无人,謈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声。

闲中著色,细微至此。

主人必屏息静坐,倾耳听之,彼方掉舌。

稍见下人呫哔耳语,听者欠伸有倦色,辄不言,故不得强。

每至丙夜,拭桌剪灯,素瓷静递,款款言之。

其疾徐轻重,吞吐抑扬,入情入理,入筋入骨,摘世上说书之耳,而使之谛听,不怕其不齰舌死也。

柳麻貌奇丑,然其口角波俏,眼目流利,衣服恬静,直与王月生同其婉娈,故其行情正等。

《西湖七月半》

张岱 〔明代〕

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

看七月半之人,以五类看之。

其一,楼船箫鼓,峨冠盛筵,灯火优傒,声光相乱,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看之。

其一,亦船亦楼,名娃闺秀,携及童娈,笑啼杂之,环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看之。

其一,亦船亦声歌,名妓闲僧,浅斟低唱,弱管轻丝,竹肉相发,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

其一,不舟不车,不衫不帻,酒醉饭饱,呼群三五,跻入人丛,昭庆、断桥,嚣呼嘈杂,装假醉,唱无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者,看之。

其一,小船轻幌,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

杭人游湖,巳出酉归,避月如仇。

是夕好名,逐队争出,多犒门军酒钱。

轿夫擎燎,列俟岸上。

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断桥,赶入胜会。

以故二鼓以前,人声鼓吹,如沸如撼,如魇如呓,如聋如哑。

大船小船一齐凑岸,一无所见,止见篙击篙,舟触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

少刻兴尽,官府席散,皂隶喝道去。

轿夫叫,船上人怖以关门,灯笼火把如列星,一一簇拥而去。

岸上人亦逐队赶门,渐稀渐薄,顷刻散尽矣。

吾辈始舣舟近岸,断桥石磴始凉,席其上,呼客纵饮。

此时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靧面,向之浅斟低唱者出,匿影树下者亦出。

吾辈往通声气,拉与同坐。

韵友来,名妓至,杯箸安,竹肉发。

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

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

《庞公池》

张岱 〔明代〕

  庞公池岁不得船,况夜船,况看月而船。自余读书山艇子,辄留小舟于池中,月夜,夜夜出,缘城至北海坂,往返可五里,盘旋其中。山后人家,闭门高卧,不见灯火,悄悄冥冥,意颇凄恻。余设凉簟,卧舟中看月,小傒船头唱曲,醉梦相杂,声声渐远,月亦渐淡,嗒然睡去。歌终忽寤,含糊赞之,寻复鼾齁。小傒亦呵欠歪斜,互相枕藉。舟子回船到岸,篙啄丁丁,促起就寝。此时胸中浩浩落落,并无芥蒂,一枕黑甜,高舂始起,不晓世间何物谓之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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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云谷传》

张岱 〔明代〕

  会稽宝祐桥南,有小小药肆,则吾友云谷悬壶地也。

  云谷深于茶理,相知者日集试茶,纷至沓来,应接不暇。人病其烦,而云谷乐此不为疲也。术擅痈疽,更专痘疹。然皆以聪明用事,医不经师,方不袭古,每以劫剂臆见,起死回生。人终疑其游戏岐黄,不尊不信,故凡患痘之家,非极险极逆时,医之所谢绝者,决不顾吾云谷也。云谷也诊视灵敏,可救则救,不可救则望之却走,未尝依回盼睐,受人一钱。

  性极好洁,负米颠之癖,恨烟,恨酒,恨人撷花;尤恨人唾洟秽地。故非解人韵士,不得与之久交。

  自小多艺,凡羌笛、胡琴、凤笙、斑管,无不精妙。而尤喜以洞箫和人度曲。向与李玉成竹肉相得,后惟王公端与之合调,余皆非其敌手也。

  其密友惟陆癯庵、金尔和与余三人,非大风雨,非至不得已事,必日至其家,啜茗焚香,剧谈谑笑,十三年于此。以今年三月之晦,二鼓方寝。次日呼之不起,排闼而入,则遗蜕在床矣。余与尔和闻之惊诧,仓皇走视,痴病植立,惝恍久之。

  张子曰:云谷居心高旷,凡炎凉势利,举不足以入其胸次。故生平不晓文墨,而有诗意;不解丹青,而有画意;不出市廛,而有山林意。至其结交良友,直是性生,非由矫强。数月前有客在座,命苍头取其所藏雪水煮茶,而大为室人所谪,云谷大怒,经旬不与交语。谓余弟道之曰:“某以朋友为性命,乃欲绝我朋友。”只此一语,具见侠肠,是岂不读书、不晓文墨之人而能道此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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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航船序》

张岱 〔明代〕

  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盖村夫俗子,其学问皆预先备办。如瀛洲十八学士,云台二十八将之类,稍差其姓名,辄掩口笑之。彼盖不知十八学士、二十八将,虽失记其姓名,实无害于学问文理,而反谓错落一人,则可耻孰甚。故道听途说,只办口头数十个名氏,便为博学才子矣。

  余因想吾八越,惟馀姚风俗,后生小子,无不读书,及至二十无成,然后习为手艺。故凡百工贱业,其《性理》《纲鉴》,皆全部烂熟,偶问及一事,则人名、官爵、年号、地方枚举之,未尝少错。学问之富,真是两脚书厨,而其无益于文理考校,与彼目不识丁之人无以异也。或曰:“信如此言,则古人姓名总不必记忆矣。”余曰:“不然,姓名有不关于文理,不记不妨,如八元、八恺,厨、俊、顾、及之类是也。有关于文理者,不可不记,如四岳、三老、臧榖、徐夫人之类是也。”

  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余所记载,皆眼前极肤浅之事,吾辈聊且记取,但勿使僧人伸脚则亦已矣。故即命其名曰《夜航船》。

  古剑陶庵老人张岱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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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藩烟火》

张岱 〔明代〕

  兖州鲁藩烟火妙天下。烟火必张灯,鲁藩之灯,灯其殿、灯其壁、灯其楹柱、灯其屏、灯其座、灯其宫扇伞盖。诸王公子、宫娥僚属、队舞乐工,尽收为灯中景物。及放烟火,灯中景物又收为烟火中景物。天下之看灯者,看灯灯外;看烟火者,看烟火烟火外。未有身入灯中、光中、影中、烟中、火中,闪烁变幻,不知其为王宫内之烟火,亦不知其为烟火内之王宫也。

  殿前搭木架数层,上放“黄蜂出窠”“撒花盖顶”“天花喷礴”。四旁珍珠帘八架,架高二丈许,每一帘嵌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一大字。每字高丈许,晶映高明。下以五色火漆塑狮、象、橐驼之属百余头,上骑百蛮,手中持象牙、犀角、珊瑚、玉斗诸器,器中实“千丈菊”“千丈梨”诸火器,兽足蹑以车轮,腹内藏人。旋转其下,百蛮手中瓶花徐发,雁雁行行,且阵且走。移时,百兽口出火,尻亦出火,纵横践踏。端门内外,烟焰蔽天,月不得明,露不得下。看者耳目攫夺,屡欲狂易,恒内手持之。

  昔者有一苏州人,自夸其州中灯事之盛,曰:“苏州此时有烟火,亦无处放,放亦不得上。”众曰:“何也?”曰:“此时天上被烟火挤住,无空隙处耳!”人笑其诞。于鲁府观之,殆不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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