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白:足下昔称吾于颍川,吾常谓之知言。
然经怪此意尚未熟悉于足下,何从便得之也?前年从河东还,显宗、阿都说足下议以吾自代,事虽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
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偶与足下相知耳。
闲闻足下迁,惕然不喜,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膻腥,故具为足下陈其可否。
吾昔读书,得并介之人,或谓无之,今乃信其真有耳。
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
今空语同知有达人无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内不失正,与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
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亲居贱职;柳下惠、东方朔,达人也,安乎卑位,吾岂敢短之哉!又仲尼兼爱,不羞执鞭;子文无欲卿相,而三登令尹,是乃君子思济物之意也。
所谓达能兼善而不渝,穷则自得而无闷。
以此观之,故尧、舜之君世,许由之岩栖,子房之佐汉,接舆之行歌,其揆一也。
仰瞻数君,可谓能遂其志者也。
故君子百行,殊途而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
故有处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返之论。
且延陵高子臧之风,长卿慕相如之节,志气所托,不可夺也。
吾每读尚子平、台孝威传,慨然慕之,想其为人。
少加孤露,母兄见骄,不涉经学。
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
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
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懒与慢相成,而为侪类见宽,不攻其过。
又读《庄》、《老》,重增其放,故使荣进之心日颓,任实之情转笃。
此犹禽鹿,少见驯育,则服从教制;长而见羁,则狂顾顿缨,赴蹈汤火;虽饰以金镳,飨以嘉肴,愈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
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至性过人,与物无伤,唯饮酒过差耳。
至为礼法之士所绳,疾之如仇,幸赖大将军保持之耳。
吾不如嗣宗之资,而有慢弛之阙;又不识人情,暗于机宜;无万石之慎,而有好尽之累。
久与事接,疵衅日兴,虽欲无患,其可得乎?又人伦有礼,朝廷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
抱琴行吟,弋钓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
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
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机,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
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已为未见恕者所怨,至欲见中伤者;虽瞿然自责,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顺俗,则诡故不情,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五不堪也。
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
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机务缠其心,世故烦其虑,七不堪也。
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
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
以促中小心之性,统此九患,不有外难,当有内病,宁可久处人间邪?又闻道士遗言,饵术黄精,令人久寿,意甚信之;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
禹不逼伯成子高,全其节也;仲尼不假盖于子夏,护其短也;近诸葛孔明不逼元直以入蜀,华子鱼不强幼安以卿相,此可谓能相终始,真相知者也。
足下见直木不可以为轮,曲木不可以为桷,盖不欲枉其天才,令得其所也。
故四民有业,各以得志为乐,唯达者为能通之,此足下度内耳。
不可自见好章甫,强越人以文冕也;己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
吾顷学养生之术,方外荣华,去滋味,游心于寂寞,以无为为贵。
纵无九患,尚不顾足下所好者。
又有心闷疾,顷转增笃,私意自试,不能堪其所不乐。
自卜已审,若道尽途穷则已耳。
足下无事冤之,令转于沟壑也。
吾新失母兄之欢,意常凄切。
女年十三,男年八岁,未及成人,况复多病。
顾此悢悢,如何可言!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离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
足下若嬲之不置,不过欲为官得人,以益时用耳。
足下旧知吾潦倒粗疏,不切事情,自惟亦皆不如今日之贤能也。
若以俗人皆喜荣华,独能离之,以此为快;此最近之,可得言耳。
然使长才广度,无所不淹,而能不营,乃可贵耳。
若吾多病困,欲离事自全,以保余年,此真所乏耳,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若趣欲共登王途,期于相致,时为欢益,一旦迫之,必发狂疾。
自非重怨,不至于此也。
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献之至尊,虽有区区之意,亦已疏矣。
愿足下勿似之。
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
嵇康白。
十八日,与黎莼斋游狼山,坐萃景楼望虞山,乐之。
二十一日,买舟渡江,明晨及常熟。
时赵易州惠甫适解官归,居于常熟,遂偕往游焉。
虞山尻尾东入熟城,出城迤西,绵二十里,四面皆广野,山亘其中。
其最胜为拂水岩,巨石高数十尺,层积骈叠,若累芝菌,若重巨盘为台,色苍碧丹赭斑驳,晃耀溢目。
有二石中分,曰剑门,騞擘屹立,诡异殆不可状。
踞岩俯视,平畴广衍数万顷。
澄湖奔溪,纵横荡潏其间,绣画天施。
南望毗陵、震泽,连山青以相属,厥高鑱云,雨气日光参错出诸峰上。
水阴上薄,荡摩阖开,变灭无瞬息定。
其外苍烟渺霭围缭,光色纯天,决眦穷睇,神与极驰。
岩之麓为拂水山庄旧址,钱牧斋之所尝居也。
嗟夫!以兹丘之胜,钱氏惘不能藏于此终焉,余与易州乃乐而不能去云。
岩阿为维摩寺,经乱,泰半毁矣。
出寺西行少折,逾岭而北,云海豁工,杳若天外,而狼山忽焉在前,今指谓易州:“一昔游其上也。
”又西下,为三峰寺,所在室宇,每每可憩息。
临望多古树,有罗汉松一株,剥脱拳秃,类数百年物。
寺僧俱酒果笋而饷余两人已,日昃矣。
循山北过安福寺,唐人常建诗所谓破山寺者也。
幽邃称建诗语。
寺多木樨花,自寺以往,芳馥载涂。
返自常熟北门,至言子、仲雍墓,其上为辛峰亭。
日已夕,山径危仄不可上,期以翼日往。
风雨,复不果。
二十四日遂放舟趣吴门。
行数十里,虞山犹蜿蜒在蓬户,望之了然,令人欲反棹复至焉。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
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
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
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夫子房受书于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而试之。
观其所以微见其意者,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而世不察,以为鬼物,亦已过矣。
且其意不在书。
当韩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
其平居无罪夷灭者,不可胜数。
虽有贲、育,无所复施。
夫持法太急者,其锋不可犯,而其势未可乘。
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当此之时,子房之不死者,其间不能容发,盖亦已危矣。
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何者?其身之可爱,而盗贼之不足以死也。
子房以盖世之才,不为伊尹、太公之谋,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之计,以侥幸于不死,此圯上老人所为深惜者也。
是故倨傲鲜腆而深折之。
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楚庄王伐郑,郑伯肉袒牵羊以逆;庄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
”遂舍之。
勾践之困于会稽,而归臣妾于吴者,三年而不倦。
且夫有报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刚也。
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余,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
何则?非有生平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间,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惊,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
观夫高祖之所以胜,而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
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
当淮阴破齐而欲自王,高祖发怒,见于词色。
由此观之,犹有刚强不忍之气,非子房其谁全之?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不称其志气。
呜呼!此其所以为子房欤! 。
余读《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记》,当时演史小说者数十人。
自此以来,其姓名不可得闻。
乃近年共称柳敬亭之说书。
柳敬亭者,扬之泰州人,本姓曹。
年十五,犷悍无赖,犯法当死,变姓柳,之盱眙市中为人说书,已能倾动其市人。
久之,过江,云间有儒生莫后光见之,曰:“此子机变,可使以其技鸣。
”于是谓之曰:“说书虽小技,然必句性情,习方俗,如优孟摇头而歌,而后可以得志。
”敬亭退而凝神定气,简练揣摩,期月而诣莫生。
生曰:“子之说,能使人欢咍嗢噱矣。
”又期月,生曰:“子之说,能使人慷慨涕泣矣。
”又期月,生喟然曰:“子言未发而哀乐具乎其前,使人之性情不能自主,盖进乎技矣。
”由是之扬,之杭,之金陵,名达于缙绅间。
华堂旅会,闲亭独坐,争延之使奏其技,无不当于心称善也。
宁南南下,皖帅欲结欢宁南,致敬亭于幕府。
宁南以为相见之晚,使参机密。
军中亦不敢以说书目敬亭。
宁南不知书,所有文檄,幕下儒生设意修词,援古证今,极力为之,宁南皆不悦。
而敬亭耳剽口熟,从委巷活套中来者,无不与宁南意合。
尝奉命至金陵,是时朝中皆畏宁南,闻其使人来,莫不倾动加礼,宰执以下俱使之南面上坐,称柳将军,敬亭亦无所不安也。
其市井小人昔与敬亭尔汝者,从道旁私语:“此故吾侪同说书者也,今富贵若此!”亡何国变,宁南死。
敬亭丧失其资略尽,贫困如故时,始复上街头理其故业。
敬亭既在军中久,其豪猾大侠、杀人亡命、流离遇合、破家失国之事,无不身亲见之,且五方土音,乡俗好尚,习见习闻,每发一声,使人闻之,或如刀剑铁骑,飒然浮空,或如风号雨泣,鸟悲兽骇,亡国之恨顿生,檀板之声无色,有非莫生之言可尽者矣。
钟山之英,草堂之灵,驰烟驿路,勒移山庭:夫以耿介拔俗之标,萧洒出尘之想,度白雪以方洁,干青云而直上,吾方知之矣。
若其亭亭物表,皎皎霞外,芥千金而不眄,屣万乘其如脱,闻凤吹于洛浦,值薪歌于延濑,固亦有焉。
岂期终始参差,苍黄翻覆,泪翟子之悲,恸朱公之哭。
乍回迹以心染,或先贞而后黩,何其谬哉!呜呼,尚生不存,仲氏既往,山阿寂寥,千载谁赏!世有周子,隽俗之士,既文既博,亦玄亦史。
然而学遁东鲁,习隐南郭,偶吹草堂,滥巾北岳。
诱我松桂,欺我云壑。
虽假容于江皋,乃缨情于好爵。
其始至也,将欲排巢父,拉许由,傲百氏,蔑王侯。
风情张日,霜气横秋。
或叹幽人长往,或怨王孙不游。
谈空空于释部,覈玄玄于道流,务光何足比,涓子不能俦。
及其鸣驺入谷,鹤书赴陇,形驰魄散,志变神动。
尔乃眉轩席次,袂耸筵上,焚芰制而裂荷衣,抗尘容而走俗状。
风云凄其带愤,石泉咽而下怆,望林峦而有失,顾草木而如丧。
至其钮金章,绾墨绶,跨属城之雄,冠百里之首。
张英风于海甸,驰妙誉于浙右。
道帙长摈,法筵久埋。
敲扑喧嚣犯其虑,牒诉倥偬装其怀。
琴歌既断,酒赋无续,常绸缪于结课,每纷纶于折狱,笼张赵于往图,架卓鲁于前箓,希踪三辅豪,驰声九州牧。
使我高霞孤映,明月独举,青松落阴,白云谁侣?磵户摧绝无与归,石径荒凉徒延伫。
至于还飙入幕,写雾出楹,蕙帐空兮夜鹤怨,山人去兮晓猨惊。
昔闻投簪逸海岸,今见解兰缚尘缨。
于是南岳献嘲,北陇腾笑,列壑争讥,攒峰竦诮。
慨游子之我欺,悲无人以赴吊。
故其林惭无尽,涧愧不歇,秋桂遣风,春萝罢月。
骋西山之逸议,驰东皋之素谒。
今又促装下邑,浪栧上京,虽情殷于魏阙,或假步于山扃。
岂可使芳杜厚颜,薜荔蒙耻,碧岭再辱,丹崖重滓,尘游躅于蕙路,污渌池以洗耳。
宜扃岫幌,掩云关,敛轻雾,藏鸣湍。
截来辕于谷口,杜妄辔于郊端。
于是丛条瞋胆,叠颖怒魄。
或飞柯以折轮,乍低枝而扫迹。
请回俗士驾,为君谢逋客。
。
皇帝二十有三年,制诏州县立学。
惟时守令,有哲有愚。
有屈力殚虑,祗顺德意;有假官借师,苟具文书。
或连数城,亡诵弦声。
倡而不和,教尼不行。
三十有二年,范阳祖君无泽知袁州。
始至,进诸生,知学宫阙状。
大惧人材放失,儒效阔疏,亡以称上意旨。
通判颍川陈君侁,闻而是之,议以克合。
相旧夫子庙,狭隘不足改为,乃营治之东。
厥土燥刚,厥位面阳,厥材孔良。
殿堂门庑,黝垩丹漆,举以法。
故生师有舍,庖廪有次。
百尔器备,并手偕作。
工善吏勤,晨夜展力,越明年成。
舍菜且有日,盱江李觏谂于众曰:“惟四代之学,考诸经可见已。
秦以山西鏖六国,欲帝万世,刘氏一呼,而关门不守,武夫健将,卖降恐后,何耶?诗书之道废,人惟见利而不闻义焉耳。
孝武乘丰富,世祖出戎行,皆孳孳学术。
俗化之厚,延于灵、献。
草茅危言者,折首而不悔;功烈震主者,闻命而释兵;群雄相视,不敢去臣位,尚数十年。
教道之结人心如此。
今代遭圣神,尔袁得贤君,俾尔由庠序,践古人之迹。
天下治,则谭礼乐以陶吾民:一有不幸,尤当仗大节,为臣死忠,为子死孝。
使人有所赖,且有所法。
是睢朝家教学之意。
若其弄笔墨以徼利达而已,岂徒二三子之羞,抑亦为国者之忧。
”此年实至和甲午,夏某月甲子记。
。
虎丘去城可七八里,其山无高岩邃壑,独以近城故,箫鼓楼船,无日无之。
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游人往来,纷错如织,而中秋为尤胜。
每至是日,倾城阖户,连臂而至。
衣冠士女,下迨蔀屋,莫不靓妆丽服,重茵累席,置酒交衢间。
从千人石上至山门,栉比如鳞,檀板丘积,樽罍云泻,远而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雷辊电霍,无得而状。
布席之初,唱者千百,声若聚蚊,不可辨识。
分曹部署,竟以歌喉相斗,雅俗既陈,妍媸自别。
未几而摇手顿足者,得数十人而已;已而明月浮空,石光如练,一切瓦釜,寂然停声,属而和者,才三四辈;一箫,一寸管,一人缓板而歌,竹肉相发,清声亮彻,听者魂销。
比至夜深,月影横斜,荇藻凌乱,则箫板亦不复用;一夫登场,四座屏息,音若细发,响彻云际,每度一字,几尽一刻,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下泪矣。
剑泉深不可测,飞岩如削。
千顷云得天池诸山作案,峦壑竞秀,最可觞客。
但过午则日光射人,不堪久坐耳。
文昌阁亦佳,晚树尤可观。
而北为平远堂旧址,空旷无际,仅虞山一点在望,堂废已久,余与江进之谋所以复之,欲祠韦苏州、白乐天诸公于其中;而病寻作,余既乞归,恐进之之兴亦阑矣。
山川兴废,信有时哉! 吏吴两载,登虎丘者六。
最后与江进之、方子公同登,迟月生公石上。
歌者闻令来,皆避匿去。
余因谓进之曰:“甚矣,乌纱之横,皂隶之俗哉!他日去官,有不听曲此石上者,如月!”今余幸得解官称吴客矣。
虎丘之月,不知尚识余言否耶? 。
岁癸已春暮,余游甬东,闻雪窦游胜最诸山,往观焉。
廿四日,由石湖登舟,二十五里下北曳堰达江。
江行九折,达江口。
转之西,大桥横绝溪上,覆以栋宇。
自桥下入溪行,九折达泉口。
凡舟楫往还,视湖上下,顷刻数十里;非其时,用人力牵挽,则劳而缓焉。
初,大溪薄山转,岩壑深窈,有曰“仙人洞”,巨石临水,若坐垂踵者;有曰“金鸡洞”,相传凿石破山,有金鸡飞鸣去,不知何年也。
水益涩,曳舟不得进,路行六七里,止药师寺。
寺负紫芝山,僧多读书,不类城府。
越信宿,遂缘小溪,益出山左。
涉溪水,四山回环,遥望白蛇蜿蜒下赴大壑,盖涧水尔。
桑畦麦陇,高下联络,田家隐翳竹树,樵童牧竖相征逐,真行图画中!欲问地所历名,则舆夫朴野,不深解吴语,或强然诺,或不应所问,率十问仅得二三。
次度大溪,架木为梁,首尾相啮,广三尺余,修且二百跬,独野人往返捷甚。
次溪口市,凡大宅多废者,间有诵声出廊庑,久听不知何书,殆所谓《兔园册》耶?渐上,陟林麓,路益峻,则睨松林在足下。
花粉逆风起为黄尘,留衣襟不去,他香无是清也。
越二岭,首有亭当道,髹书“雪窦山”字。
山势奥处,仰见天宇,其狭若在陷井;忽出林际,则廓然开朗,一瞬百里。
次亭曰隐秀,翳万杉间,溪声绕亭址出山去。
次亭曰寒华,多留题,不暇读;相对数步为漱玉亭,复泉,窦虽小,可汲,饮之甘。
次大亭,值路所入,路析为两。
先朝御书“应梦名山”其上,刻石其下,盖昭陵梦游绝境,诏图天下名山以进,兹山是也。
左折松径,径达雪窦;自右折入,中道因桥为亭,曰锦镜,亭之下为圆池,径余十丈,横海棠环之,花时影注水涘,烂然疑乎锦,故名。
度亭支径亦达寺,而缭曲。
主僧少野,有诗声,具觞豆劳客,相与道钱塘故旧。
止余宿;余度诘旦且雨,不果留。
出寺右偏登千丈岩,流瀑自锦镜出,泻落绝壁下潭中,深不可计。
林崖端,引手援树下顾,率目眩心悸。
初若大练,触崖石,喷薄如急雪飞下,故其上为飞雪亭。
憩亭上,时觉沾醉,清谈玄辩,触喉吻动欲发,无足与云者;坐念平生友,怅然久之。
寺前秧田羡衍,山林所环,不异平地。
然侧出见在下村落,相去已数百丈;仰见在山上峰峦,高复称此。
次妙高台,危石突岩畔,俯视山址环凑,不见来路。
周览诸山,或绀或苍;孟者,委弁者,蛟而跃、兽而踞者,覆不可殚状。
远者晴岚上浮,若处子光绝溢出眉宇,未必有意,自然动人;凡陵登,胜观花焉。
土人云,又有为小雪窦,为板锡寺,为四明洞天。
余兴亦尽,不暇登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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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子名愚溪而居。
五日,溪之神夜见梦曰:“子何辱予,使予为愚耶?有其实者,名固从之,今予固若是耶?予闻闽有水,生毒雾厉气,中之者,温屯沤泄,藏石走濑,连舻糜解;有鱼焉,锯齿锋尾面兽蹄。
是食人,必断而跃之,乃仰噬焉,故其名曰恶溪。
西海有水,散涣而无力,不能负芥,投之则委靡垫没,及底而后止,故其名曰弱水。
秦有水,掎汩泥淖,挠混沙砾,视之分寸,眙若睨壁,浅深险易,昧昧不觌。
乃合泾渭,以自漳秽迹,故其名曰浊泾。
雍之西有水,幽险若漆,不知其所出,故其名曰黑水。
夫恶、弱,六极也。
浊,黑,贱名也。
彼得之而不辞,穷万世而不变者,有其实也。
今予甚清且美,为子所喜,而又功可以及圃畦,力可以载方舟,朝夕者济焉。
子幸择而居予,而辱以无实之名以为愚,卒不见德而肆其诬,岂终不可革耶?”柳子对曰:“汝诚无其实,然以吾之愚而独好汝,汝恶得避是名耶!且汝不见贪泉乎?有饮而南者,见交趾宝货之多,光溢于目,思以两手攫而怀之,岂泉之实耶?过而往贪焉犹以为名,今汝独招愚者居焉,久留而不去,虽欲革其名,不可得矣。
夫明王之时,智者用,愚者伏。
用者宜迩,伏者宜远。
今汝之托也,远王都三千余里,侧僻回隐,蒸郁之与曹,螺蚌之与居,唯触罪摈辱、愚陋黜伏者,日侵侵以游汝,闯闯以守汝。
汝欲为智乎?胡不呼今之聪明、皎厉、握天子有司之柄以生育天下者,使一经于汝,而唯我独处?汝既不能得彼而见获于我,是则汝之实也。
当汝为愚而犹以为诬,宁有说耶?”曰:“是则然矣,敢问子之愚何如而可以及我?”柳子曰:“汝欲穷我之愚说耶?虽极汝之所往,不足以申吾喙;涸汝之所流,不足以濡吾翰。
姑示子其略:吾茫洋乎无知。
冰雪之交,众裘我絺;溽暑之铄,众从之风,而我从之火。
吾荡而趋,不知太行之异于九衢,以败吾车;吾放而游,不知吕梁之异乎安流,以没吾舟。
吾足蹈坎井,头抵木石,冲冒榛棘,僵仆虺蜴,而不知怵惕。
何丧何得?进不为盈,退不为抑,荒凉昏默,卒不自克,此其大凡者也,愿以是污汝可乎?”于是溪神沉思而叹曰:“嘻!有余矣,是及我也。
”因俯而羞,仰而吁,涕泣交流,举手而辞。
一晦一明,觉而莫知所之,遂书其对。
史之尊,非其职语言、司谤誉之谓,尊其心也。
心何如而尊?善入。
何者善入?天下山川形势,人心风气,土所宜,姓所贵,皆知之;国之祖宗之令,下逮吏胥之所守,皆知之。
其于言礼、言兵、言政、言狱、言掌故、言文体、言人贤否,如其言家事,可为入矣。
又如何而尊?善出。
何者善出?天下山川形势,人心风气,土所宜,姓所贵,国之祖宗之令,下逮吏胥之所守,皆有联事焉,皆非所专官。
其于言礼、言兵、言政、言狱、言掌故、言文体、言人贤否,如优人在堂下,号咣舞歌,哀乐万千,堂上观者,肃然踞坐,眄眯而指点焉,可谓出矣。
不善入者,非实录,垣外之耳,乌能治堂而皇之中之优也耶?则史之言,必有余呓。
不善出者,必无高情至论,优人哀乐万千,手口沸羹,彼岂复能自言其哀乐也耶?则史之言,必有余喘。
是故欲为史,若为史之别子也者,毋呓毋喘,自尊其心。
心尊,则其官尊矣,心尊,则其言尊矣。
官尊言尊,则其人亦尊矣。
尊之之所归宿如何?曰:乃又有所大出入焉。
何者大出入?曰:出乎史,入乎道,欲知大道,必先为史。
此非我所闻,乃刘向、班固之所闻。
向、固有征乎?我征之曰:古有柱下史老聃,卒为道家大宗。
我无征也欤哉?。
魏文侯时,西门豹为邺令。
豹往到邺,会长老,问之民所疾苦。
长老曰:“苦为河伯娶妇,以故贫。
”豹问其故,对曰:“邺三老、廷掾常岁赋敛百姓,收取其钱得数百万,用其二三十万为河伯娶妇,与祝巫共分其余钱持归。
当其时,巫行视小家女好者,云是当为河伯妇。
即娉取。
洗沐之,为治新缯绮縠衣,闲居斋戒;为治斋宫河上,张缇绛帷,女居其中,为具牛酒饭食,行十余日。
共粉饰之,如嫁女床席,令女居其上,浮之河中。
始浮,行数十里乃没。
其人家有好女者,恐大巫祝为河伯取之,以故多持女远逃亡。
以故城中益空无人,又困贫,所从来久远矣。
民人俗语曰:‘即不为河伯娶妇,水来漂没,溺其人民’云。
”西门豹曰:“至为河伯娶妇时,愿三老、巫祝、父老送女河上,幸来告语之,吾亦往送女。
”皆曰:“诺。
”至其时,西门豹往会之河上。
三老、官属、豪长者、里父老皆会,以人民往观之者三二千人。
其巫,老女子也,已年七十。
从弟子女十人所,皆衣缯单衣,立大巫后。
西门豹曰:“呼河伯妇来,视其好丑。
”即将女出帷中,来至前。
豹视之,顾谓三老,巫祝、父老曰:“是女子不好,烦大巫妪为入报河伯,得更求好女,后日送之。
”即使吏卒共抱大巫妪投之河中。
有顷,曰:“巫妪何久也?弟子趣之?”复以弟子一人投河中。
有顷,曰:“弟子何久也?复使一人趣之!”复投一弟子河中。
凡投三弟子。
西门豹曰:“巫妪、弟子,是女子也,不能白事。
烦三老为入白之。
”复投三老河中。
西门豹簪笔磬折,向河立待良久。
长老、吏傍观者皆惊恐。
西门豹曰:“巫妪、三老不来还,柰之何?”欲复使廷掾与豪长者一人入趣之。
皆叩头,叩头且破,额血流地,色如死灰。
西门豹曰:“诺,且留待之须臾。
”须臾,豹曰:“廷掾起矣。
状河伯留客之久,若皆罢去归矣。
”邺吏民大惊恐,从是以后,不敢复言为河伯娶妇。
西门豹即发民凿十二渠,引河水灌民田,田皆溉。
当其时,民治渠少烦苦,不欲也。
豹曰:“民可以乐成,不可与虑始。
今父老子弟虽患苦我,然百岁后期令父老子孙思我言。
”至今皆得水利,民人以给足富。
灵峰之山,其上曰金鸡之峰。
其草多竹;其木多枫槠,多松;其鸟多竹鸡。
其状如鸡而小,有文采,善鸣。
寺居山中,山四面环之。
其前山曰陶山,华阳外史弘景之所隐居。
其东南山曰日铸之峰,欧冶子之所铸剑也。
寺之后,薄崖石有阁曰松风阁,奎上人居之。
有泉焉,其始出石罅,涓涓然冬温而夏寒。
浸为小渠,冬夏不枯,乃溢而西南流,乃伏行沙土中,旁出为四小池,东至山麓,潴 为大池,又东注于若耶之溪,又东北入于湖。
其初为渠时,深不逾尺,而澄澈可鉴;俯视,则崖上松竹花木皆在水底。
故秘书卿白野公恒来游,终日坐水旁,名之曰活水源。
其中有石蟹,大如钱,有小鲼鱼,色正黑,居石穴中,有水鼠常来食之。
其草多水松、菖蒲。
有鸟大如鸜鹆,黑色而赤觜,恒鸣其上,其音如竹鸡而滑。
有二脊令,恒从竹中下,立石上,浴饮毕,鸣而去。
予早春来时方甚寒,诸水族皆隐不出。
至是,悉出。
又有虫四、五枚,皆大如小指,状如半莲子,终日旋转行水面,日照其背,色若紫水晶,不知其何虫也。
予既爱兹水之清,又爱其出之不穷,而能使群动咸来依,有君子之德焉。
上人又曰:“属岁旱时 ,水所出,能溉田数十亩。
”则其泽又能及物,宜乎白野公之深爱之也。
沱江自岷而别,张若、李冰之守蜀,始作堋以揵水,而阔.沟以导之,大溉蜀郡、广汉之田,而蜀已富饶。
今成都二水,皆江沱支流,来自西北而汇于府之东南,乃所谓二江双流者也。
沱旧循南隍,与江并流以东。
唐人髙骈始凿新渠,缭出府城之北,然犹合于旧渚。
渚者,合江故亭。
唐人宴饯之地,名士题诗往往在焉。
从茀不治,余始命葺之,以为船官治事之所。
俯而观水,沧波修阔,渺然数里之远,东山翠麓,与烟林篁竹列峙.于其前。
鸣瀬抑扬,鸥鸟上下。
商舟渔艇,错落游衍。
春朝秋夕置酒其上,亦一府之佳观也。
既而主吏请记其事,余以为蜀田仰成官渎,不为塘埭以居水,故陂湖汉漾之胜.比他方为少。
倘能悉知潴水之利,则蒲鱼菱芡之饶,固不减于蹲鸱之助。
古之人多因事以为饰,俾其得地之利,又从而有观游之乐,岂不美哉?兹或可书以视后,盖因合江而发之。
郑子玄者,丘长孺父子之文会友也。
文虽不如其父子,而质实有耻,不肯讲学,亦可喜,故喜之。
盖彼全不曾亲见颜、曾、思、孟,又不曾亲见周、程、张、朱,但见今之讲周、程、张、朱者,以为周、程、张、朱实实如是尔也,故耻而不肯讲。
不讲虽是过,然使学者耻而不讲,以为周、程、张、朱卒如是而止,则今之讲周、程、张、朱者可诛也。
彼以为周、程、张、朱者皆口谈道德而心存高官,志在巨富;既已得高官巨富矣,仍讲道德,说仁义自若也;又从而哓哓然语人曰:“我欲厉俗而风世。
”彼谓败俗伤世者,莫甚于讲周、程、张、朱者也,是以益不信。
不信故不讲。
然则不讲亦未为过矣。
黄生过此,闻其自京师往长芦抽丰,复跟长芦长官别赴新任。
至九江,遇一显者,乃舍旧从新,随转而北,冲风冒寒,不顾年老生死。
既到麻城,见我言曰:“我欲游嵩少,彼显者亦欲游嵩少,拉我同行,是以至此。
然显者俟我于城中,势不能一宿。
回日当复道此,道此则多聚三五日而别,兹卒卒诚难割舍云。
”其言如此,其情何如?我揣其中实为林汝宁好一口食难割舍耳。
然林汝宁向者三任,彼无一任不往,往必满载而归,兹尚未厌足,如饿狗思想隔日屎,乃敢欺我以为游嵩少。
夫以游嵩少藏林汝宁之抽丰来嗛我;又恐林汝宁之疑其为再寻己也,复以舍不得李卓老,当再来访李卓老,以嗛林汝宁:名利两得,身行俱全。
我与林汝宁几皆在其术中而不悟矣;可不谓巧乎!今之道学,何以异此!由此观之,今之所谓圣人者,其与今之所谓山人者一也,特有幸不幸之异耳。
幸而能诗,则自称曰山人;不幸而不能诗,则辞却山人而以圣人名。
幸而能讲良知,则自称曰圣人;不幸而不能讲良知,则谢却圣人而以山人称。
展转反复,以欺世获利。
名为山人而心同商贾,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
夫名山人而心商贾,既已可鄙矣,乃反掩抽丰而显嵩少,谓人可得而欺焉,尤可鄙也!今之讲道德性命者,皆游嵩少者也;今之患得患失,志于高官重禄,好田宅,美风水,以为子孙荫者,皆其托名于林汝宁,以为舍不得李卓老者也。
然则郑子玄之不肯讲学,信乎其不足怪矣。
且商贾亦何可鄙之有?挟数万之赀,经风涛之险,受辱于关吏,忍诟于市易,辛勤万状,所挟者重,所得者末。
然必交结于卿大夫之门,然后可以收其利而远其害,安能傲然而坐于公卿大夫之上哉!今山人者,名之为商贾,则其实不持一文;称之为山人,则非公卿之门不履,故可贱耳。
虽然,我宁无有是乎?然安知我无商贾之行之心,而释迦其衣以欺世而盗名也耶?有则幸为我加诛,我不护痛也。
虽然,若其患得而又患失,买田宅,求风水等事,决知免矣。
关中风土完厚,人质直而尚义,风声习气,歌谣慷慨,且有秦汉之旧。
至于山川之胜,游观之富,天下莫与为比。
故有四方之志者8,多乐居焉。
予年二十许时,侍先人官略阳,以秋试留长安中八九月。
时纨绮气未除,沉涵酒间。
知有游观之美而不暇也。
长大来,与秦人游益多,知秦中事益熟,每闻谈周、汉都邑,及蓝田、鄠、杜间风物,则喜色津津然动于颜间。
二三君多秦人,与余游,道相合而意相得也。
常约近南山,寻一牛田,营五亩之宅,如举子结夏课时,聚书深读,时时酿酒为具,从宾客游,伸眉高谈,脱屣世事,览山川之胜概,考前世之遗迹,庶几乎不负古人者。
然予以家在嵩前,暑途千里,不若二三君之便于归也。
清秋扬鞭,先我就道,矫首西望,长吁青云。
今夫世俗惬意事如美食、大官、高赀、华屋,皆众人所必争,而造物者之所甚靳,有不可得者。
若夫闲居之乐,澹乎其无味,漠乎其无所得。
盖其放于方之外者之所贪,人何所争,而造物者亦何靳耶?行矣诸君,明年春风,待我于辋川之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