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余為僇人,居是州,恆惴慄。
其隙也,則施施而行,漫漫而游。
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
到則披草而坐,傾壺而醉。
醉則更相枕以臥,臥而夢。
意有所極,夢亦同趣。
覺而起,起而歸;以為凡是州之山水有異態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華西亭,望西山,始指異之。
遂命僕人過湘江,緣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窮山之高而止。
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則凡數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
其高下之勢,岈然窪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攢蹙累積,莫得遁隱。
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
然後知是山之特立,不與培塿為類。
悠悠乎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窮。
引觴滿酌,頹然就醉,不知日之入。
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
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
然後知吾向之未始游,游於是乎始。
故為之文以志。
是歲,元和四年也。
參嘗讀佛經,聞有優缽羅花,目所未見。
天寶景申歲,參忝大理評事,攝監察御史,戀伊西北庭度支副使。
自公多暇,乃刀府庭內,栽樹種藥,為山鑿池。
婆娑乎其間,足以寄傲。
交河小吏有獻此花者,雲得之於天山之南。
其狀異於眾草,勢巃嵸如冠弁。
嶷然上聳,生不傍引,攢花中折,駢葉外包,異香騰風,秀色媚景。
因賞而嘆曰,爾不生於中土,僻在遐裔,使牡丹價重,芙蓉譽高,惜哉!夫天地無私,陰陽無偏,各遂其生,自物厥性,豈以偏地而不生乎,豈以無人而不芳乎?適此花不遭小吏,終委諸山谷,亦何異懷才之士,未會明主,擯於林藪邪!因感而為歌,歌曰:白山南,赤山北。
其間有花人不識,綠莖碧葉好顏色。
葉六瓣,花九房。
夜掩朝開多異香,何不生彼中國兮生西方。
移根在庭,媚我公堂。
恥與眾草之為伍,何亭亭而獨芳。
何不為人之所賞兮,深山窮谷委嚴霜。
吾竊悲陽關道路長,曾不得獻於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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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之生,或櫱而殤,或拱而夭;幸而至於任為棟樑,則伐;不幸而為風之所拔,水之所漂,或破折或腐;幸而得不破折不腐,則為人之所材,而有斧斤之患。
其最幸者,漂沉汩沒於湍沙之間,不知其幾百年,而其激射齧食之餘,或仿佛於山者,則為好事者取去,強之以為山,然後可以脫泥沙而遠斧斤。
而荒江之濆,如此者幾何,不為好事者所見,而為樵夫野人所薪者,何可勝數?則其最幸者之中,又有不幸者焉。
予家有三峰。
予每思之,則疑其有數存乎其間。
且其孽而不殤,拱而夭,任為棟樑而不伐;風拔水漂而不破折不腐,不破折不腐而不為人之所材,以及於斧斤之,出於湍沙之間,而不為樵夫野人之所薪,而後得至乎此,則其理似不偶然也。
然予之愛之,則非徒愛其似山,而又有所感焉;非徒愛之而又有所敬焉。
予見中峰,魁岸踞肆,意氣端重,若有以服其旁之二峰。
二峰者,莊栗刻削,凜乎不可犯,雖其勢服於中峰,而岌然決無阿附意。
吁!其可敬也夫!其可以有所感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