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古文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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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道》

韩愈 〔唐代〕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

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

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

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

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

彼以煦煦为仁,孑孑为义,其小之也则宜。

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

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

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

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

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归于墨;不入于老,则归于佛。

入于彼,必出于此。

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

噫!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

”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

”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

不惟举之于口,而又笔之于其书。

噫!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

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

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

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

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

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

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古之时,人之害多矣。

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

为之君,为之师。

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

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

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

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

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

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

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

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剖斗折衡,而民不争。

”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

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

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

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

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相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

呜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与王,其号虽殊,其所以为圣一也。

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虽殊,其所以为智一也。

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

”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

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

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

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

”《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

由是而之焉之谓道。

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

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

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

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

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

效焉而天神假,庙焉而人鬼飨。

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

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

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

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

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

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

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

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

其亦庶乎其可也!” 。

《送孟东野序》

韩愈 〔唐代〕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

水之无声,风荡之鸣。

其跃也,或激之;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

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

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

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乐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

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鸣者也。

维天之于时也亦然,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

是故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

四时之相推敚,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其于人也亦然。

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

其在唐、虞,咎陶、禹,其善鸣者也,而假以鸣,夔弗能以文辞鸣,又自假于《韶》以鸣。

夏之时,五子以其歌鸣。

伊尹鸣殷,周公鸣周。

凡载于《诗》、《书》六艺,皆鸣之善者也。

周之衰,孔子之徒鸣之,其声大而远。

传曰:“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其弗信矣乎!其末也,庄周以其荒唐之辞鸣。

楚,大国也,其亡也以屈原鸣。

臧孙辰、孟轲、荀卿,以道鸣者也。

杨朱、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慎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之属,皆以其术鸣。

秦之兴,李斯鸣之。

汉之时,司马迁、相如、扬雄,最其善鸣者也。

其下魏晋氏,鸣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尝绝也。

就其善者,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其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为言也,乱杂而无章。

将天丑其德莫之顾邪?何为乎不鸣其善鸣者也!唐之有天下,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皆以其所能鸣。

其存而在下者,孟郊东野始以其诗鸣。

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其他浸淫乎汉氏矣。

从吾游者,李翱、张籍其尤也。

三子者之鸣信善矣。

抑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邪,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则悬乎天矣。

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东野之役于江南也,有若不释然者,故吾道其于天者以解之。

《杂说一·龙说》

韩愈 〔唐代〕

龙嘘气成云,云固弗灵于龙也。

然龙乘是气,茫洋穷乎玄间,薄日月,伏光景,感震电,神变化,水下土,汩陵谷,云亦灵怪矣哉!云,龙之所能使为灵也;若龙之灵,则非云之所能使为灵也。

然龙弗得云,无以神其灵矣。

失其所凭依,信不可欤 !异哉!其所凭依,乃其所自为也。

《易》曰:“云从龙。

”既曰:龙,云从之矣。

《圬者王承福传》

韩愈 〔唐代〕

圬之为技贱且劳者也。

有业之,其色若自得者。

听其言,约而尽。

问之,王其姓。

承福其名。

世为京兆长安农夫。

天宝之乱,发人为兵。

持弓矢十叁年,有官勋,弃之来归。

丧其土田,手衣食,馀叁十年。

舍于市之主人,而归其屋食之当焉。

视时屋食之贵贱,而上下其圬之以偿之;有馀,则以与道路之废疾饿者焉。

又曰:“粟,稼而生者也;若布与帛。

必蚕绩而后成者也;其他所以养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后完也;吾皆赖之。

然人不可遍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

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

任有大小,惟其所能,若器皿焉。

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镘以嬉。

夫镘易能,可力焉,又诚有功;取其直虽劳无愧,吾心安焉夫力易强而有功也;心难强而有智也。

用力者使于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

吾特择其易为无傀者取焉。

“嘻!吾操镘以入富贵之家有年矣。

有一至者焉,又往过之,则为墟矣;有再至、叁至者焉,而往过之,则为墟矣。

问之其邻,或曰:“噫!刑戮也。

”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孙不能有也。

”或曰:“死而归之官也。

”吾以是观之,非所谓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邪?非强心以智而不足,不择其才之称否而冒之者邪?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强为之者邪?将富贵难守,薄宝而厚飨之者邪?抑丰悴有时,一去一来而不可常者邪?吾之心悯焉,是故择其力之可能者行焉。

乐富贵而悲贫贱,我岂异于人哉?”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

妻与子,皆养于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

又吾所谓劳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则心又劳也。

”一身而二任焉,虽圣者石可为也。

愈始闻而惑之,又从而思之,盖所谓“独善其身”者也。

然吾有讥焉;谓其自为也过多,其为人也过少。

其学杨朱之道者邪?杨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

而夫人以有家为劳心,不肯一动其心以蓄其妻子,其肯劳其心以为人乎哉?虽然,其贤于世者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济其生之欲,贪邪而亡道以丧其身者,其亦远矣!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为之传而自鉴焉。

《讳辩》

韩愈 〔唐代〕

愈与李贺书,劝贺举进士。

贺举进士有名,与贺争名者毁之,曰贺父名晋肃,贺不举进士为是,劝之举者为非。

听者不察也,和而唱之,同然一辞。

皇甫湜曰:“若不明白,子与贺且得罪。

”愈曰:“然。

”律曰:“二名不偏讳。

”释之者曰:“谓若言‘征’不称‘在’,言‘在’不称‘征’是也。

”律曰:“不讳嫌名。

”释之者曰:“谓若‘禹’与‘雨’、‘丘’与‘蓲’之类是也。

”今贺父名晋肃,贺举进士,为犯二名律乎?为犯嫌名律乎?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夫讳始于何时?作法制以教天下者,非周公孔子欤?周公作诗不讳,孔子不偏讳二名,《春秋》不讥不讳嫌名,康王钊之孙,实为昭王。

曾参之父名晳,曾子不讳昔。

周之时有骐期,汉之时有杜度,此其子宜如何讳?将讳其嫌遂讳其姓乎?将不讳其嫌者乎?汉讳武帝名彻为通,不闻又讳车辙之辙为某字也;讳吕后名雉为野鸡,不闻又讳治天下之治为某字也。

今上章及诏,不闻讳浒、势、秉、机也。

惟宦官宫妾,乃不敢言谕及机,以为触犯。

士君子言语行事,宜何所法守也?今考之于经,质之于律,稽之以国家之典,贺举进士为可邪?为不可邪?凡事父母,得如曾参,可以无讥矣;作人得如周公孔子,亦可以止矣。

今世之士,不务行曾参周公孔子之行,而讳亲之名,则务胜于曾参周公孔子,亦见其惑也。

夫周公孔子曾参卒不可胜,胜周公孔子曾参,乃比于宦者宫妾,则是宦者宫妾之孝于其亲,贤于周公孔子曾参者邪? 。

《后十九日复上宰相书》

韩愈 〔唐代〕

二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再拜言相公阁下:向上书及所著文后,待命凡十有九日,不得命。

恐惧不敢逃遁,不知所为,乃复敢自纳于不测之诛,以求毕其说,而请命于左右。

愈闻之:蹈水火者之求免于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呼而望之也。

将有介于其侧者,虽其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大其声疾呼而望其仁之也。

彼介于其侧者,闻其声而见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往而全之也。

虽有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狂奔尽气,濡手足,焦毛发,救之而不辞也。

若是者何哉?其势诚急而其情诚可悲也。

愈之强学力行有年矣。

愚不惟道之险夷,行且不息,以蹈于穷饿之水火,其既危且亟矣,大其声而疾呼矣。

阁下其亦闻而见之矣,其将往而全之欤?抑将安而不救欤?有来言于阁下者曰:“有观溺于水而爇于火者,有可救之道,而终莫之救也。

”阁下且以为仁人乎哉?不然,若愈者,亦君子之所宜动心者也。

或谓愈:“子言则然矣,宰相则知子矣,如时不可何?”愈窃谓之不知言者。

诚其材能不足当吾贤相之举耳;若所谓时者,固在上位者之为耳,非天之所为也。

前五六年时,宰相荐闻,尚有自布衣蒙抽擢者,与今岂异时哉?且今节度、观察使及防御营田诸小使等,尚得自举判官,无间于已仕未仕者;况在宰相,吾君所尊敬者,而曰不可乎?古之进人者,或取于盗,或举于管库。

今布衣虽贱,犹足以方乎此。

情隘辞蹙,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怜焉。

愈再拜。

《后廿九日复上宰相书》

韩愈 〔唐代〕

三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再拜言相公阁下。

愈闻周公之为辅相,其急于见贤也,方一食三吐其哺,方一沐三握其发。

天下之贤才皆已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皆已除去,四海皆已无虞,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皆已宾贡,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皆已销息,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皆已修理,风俗皆已敦厚,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沾被者皆已得宜,休征嘉瑞、麟凤龟龙之属皆已备至,而周公以圣人之才,凭叔父之亲,其所辅理承化之功又尽章章如是。

其所求进见之士,岂复有贤于周公者哉?不惟不贤于周公而已,岂复有贤于时百执事者哉?岂复有所计议、能补于周公之化者哉?然而周公求之如此其急,惟恐耳目有所不闻见,思虑有所未及,以负成王托周公之意,不得于天下之心。

如周公之心,设使其时辅理承化之功未尽章章如是,而非圣人之才,而无叔父之亲,则将不暇食与沐矣,岂特吐哺握发为勤而止哉?维其如是,故于今颂成王之德,而称周公之功不衰。

今阁下为辅相亦近耳。

天下之贤才岂尽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岂尽除去?四海岂尽无虞?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岂尽宾贡?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岂尽销息?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岂尽修理?风俗岂尽敦厚?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沾被者岂尽得宜?休征嘉瑞、麟凤龟龙之属岂尽备至?其所求进见之士,虽不足以希望盛德,至比于百执事,岂尽出其下哉?其所称说,岂尽无所补哉?今虽不能如周公吐哺握发,亦宜引而进之,察其所以而去就之,不宜默默而已也。

愈之待命,四十馀日矣。

书再上,而志不得通。

足三及门,而阍人辞焉。

惟其昏愚,不知逃遁,故复有周公之说焉。

阁下其亦察之。

古之士三月不仕则相吊,故出疆必载质。

然所以重于自进者,以其于周不可则去之鲁,于鲁不可则去之齐,于齐不可则去之宋,之郑,之秦,之楚也。

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国,舍乎此则夷狄矣,去父母之邦矣。

故士之行道者,不得于朝,则山林而已矣。

山林者,士之所独善自养,而不忧天下者之所能安也。

如有忧天下之心,则不能矣。

故愈每自进而不知愧焉,书亟上,足数及门,而不知止焉。

宁独如此而已,惴惴焉惟,不得出大贤之门下是惧。

亦惟少垂察焉。

渎冒威尊,惶恐无已。

愈再拜。

《与于襄阳书》

韩愈 〔唐代〕

七月三日,将仕郎、守国子四门博士韩愈,谨奉书尚书阁下。

士之能享大名、显当世者,莫不有先达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前焉。

士之能垂休光、照后世者,亦莫不有后进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后焉。

莫为之前,虽美而不彰;莫为之后,虽盛而不传。

是二人者,未始不相须也。

然而千百载乃一相遇焉。

岂上之人无可援、下之人无可推欤?何其相须之殷而相遇之疏也?其故在下之人负其能不肯谄其上,上之人负其位不肯顾其下。

故高材多戚戚之穷,盛位无赫赫之光。

是二人者之所为皆过也。

未尝干之,不可谓上无其人;未尝求之,不可谓下无其人。

愈之诵此言久矣,未尝敢以闻于人。

侧闻阁下抱不世之才,特立而独行,道方而事实,卷舒不随乎时,文武唯其所用,岂愈所谓其人哉?抑未闻后进之士,有遇知于左右、获礼于门下者,岂求之而未得邪?将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虽遇其人,未暇礼邪?何其宜闻而久不闻也?愈虽不才,其自处不敢后于恒人,阁下将求之而未得欤?古人有言:“请自隗始。

”愈今者惟朝夕刍米、仆赁之资是急,不过费阁下一朝之享而足也。

如曰:“吾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

虽遇其人,未暇礼焉。

”则非愈之所敢知也。

世之龊龊者,既不足以语之;磊落奇伟之人,又不能听焉。

则信乎命之穷也!谨献旧所为文一十八首,如赐览观,亦足知其志之所存。

愈恐惧再拜。

《应科目时与人书》

韩愈 〔唐代〕

月日,愈再拜:天地之滨,大江之濆,有怪物焉,盖非常鳞凡介之品匹俦也。

其得水,变化风雨,上下于天不难也。

其不及水,盖寻常尺寸之间耳,无高山大陵旷途绝险为之关隔也,然其穷涸,不能自致乎水,为獱獭之笑者,盖十八九矣。

如有力者,哀其穷而运转之,盖一举手一投足之劳也。

然是物也,负其异於众也,且曰:“烂死于沙泥,吾宁乐之;若俯首贴耳,摇尾而乞怜者,非我之志也。

”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视之若无睹也。

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

今又有有力者当其前矣,聊试仰首一鸣号焉,庸讵知有力者不哀其穷而忘一举手,一投足之劳,而转之清波乎?其哀之,命也;其不哀之,命也;知其在命,而且鸣号之者,亦命也。

愈今者,实有类于是,是以忘其疏愚之罪,而有是说焉。

阁下其亦怜察之。

《送石处士序》

韩愈 〔唐代〕

河阳军节度、御史大夫乌公,为节度之三月,求士于从事之贤者。

有荐石先生者。

公曰:“先生何如?”曰:“先生居嵩、邙、瀍、谷之间,冬一裘,夏一葛,食朝夕,饭一盂,蔬一盘。

人与之钱,则辞;请与出游,未尝以事免;劝之仕,不应。

坐一室,左右图书。

与之语道理,辨古今事当否,论人高下,事后当成败,若河决下流而东注;若驷马驾轻车就熟路,而王良、造父为之先后也;若烛照、数计而龟卜也。

”大夫曰:“先生有以自老,无求于人,其肯为某来邪?”从事曰:“大夫文武忠孝,求士为国,不私于家。

方今寇聚于恒,师还其疆,农不耕收,财粟殚亡。

吾所处地,归输之涂,治法征谋,宜有所出。

先生仁且勇。

若以义请而强委重焉,其何说之辞?”于是撰书词,具马币,卜日以受使者,求先生之庐而请焉。

先生不告于妻子,不谋于朋友,冠带出见客,拜受书礼于门内。

宵则沫浴,戒行李,载书册,问道所由,告行于常所来往。

晨则毕至,张上东门外。

酒三行,且起,有执爵而言者曰:“大夫真能以义取人,先生真能以道自任,决去就。

为先生别。

”又酌而祝曰:“凡去就出处何常,惟义之归。

遂以为先生寿。

”又酌而祝曰:“使大夫恒无变其初,无务富其家而饥其师,无甘受佞人而外敬正士,无昧于谄言,惟先生是听,以能有成功,保天子之宠命。

”又祝曰:“使先生无图利于大夫而私便其身。

”先生起拜祝辞曰:“敢不敬蚤夜以求从祝规。

”于是东都之人士咸知大夫与先生果能相与以有成也。

遂各为歌诗六韵,遣愈为之序云。

《待漏院记》

王禹偁 〔宋代〕

天道不言,而品物亨、岁功成者,何谓也?四时之吏,五行之佐,宣其气矣。

圣人不言而百姓亲、万邦宁者,何谓也?三公论道,六卿分职,张其教矣。

是知君逸于上,臣劳于下,法乎天也。

古之善相天下者,自咎、夔至房、魏,可数也,是不独有其德,亦皆务于勤耳,况夙兴夜寐,以事一人。

卿大夫犹然,况宰相乎!朝廷自国初因旧制,设宰臣待漏院于丹凤门之右,示勤政也。

至若北阙向曙,东方未明,相君启行,煌煌火城;相君至止,哕哕銮声。

金门未辟,玉漏犹滴,彻盖下车,于焉以息。

待漏之际,相君其有思乎?其或兆民未安,思所泰之;四夷未附,思所来之。

兵革未息,何以弭之;田畴多芜,何以辟之。

贤人在野,我将进之;佞臣立朝,我将斥之。

六气不和,灾眚荐至,愿避位以禳之;五刑未措,欺诈日生,请修德以厘之。

忧心忡忡,待旦而入,九门既启,四聪甚迩。

相君言焉,时君纳焉。

皇风于是乎清夷,苍生以之而富庶。

若然,总百官、食万钱,非幸也,宜也。

其或私仇未复,思所逐之;旧恩未报,思所荣之。

子女玉帛,何以致之;车马器玩,何以取之。

奸人附势,我将陟之;直士抗言,我将黜之。

三时告灾,上有忧也,构巧词以悦之;群吏弄法,君闻怨言,进谄容以媚之。

私心慆慆,假寐而坐,九门既开,重瞳屡回。

相君言焉,时君惑焉。

政柄于是乎隳哉,帝位以之而危矣。

若然,则下死狱、投远方,非不幸也,亦宜也。

是知一国之政,万人之命,悬于宰相,可不慎欤?复有无毁无誉,旅进旅退,窃位而苟禄,备员而全身者,亦无所取焉。

棘寺小吏王某为文,请志院壁,用规于执政者。

《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

韩愈 〔唐代〕

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

夫冀北马多天下。

伯乐虽善知马,安能空其郡邪?解之者曰:“吾所谓空,非无马也,无良马也。

伯乐知马,遇其良,辄取之,群无留良焉。

苟无良,虽谓无马,不为虚语矣。

”东都,固士大夫之冀北也。

恃才能深藏而不市者,洛之北涯曰石生,其南涯曰温生。

大夫乌公,以鈇钺镇河阳之三月,以石生为才,以礼为罗,罗而致之幕下。

未数月也,以温生为才,于是以石生为媒,以礼为罗,又罗而致之幕下。

东都虽信多才士,朝取一人焉,拔其尤;暮取一人焉,拔其尤。

自居守河南尹,以及百司之执事,与吾辈二县之大夫,政有所不通,事有所可疑,奚所咨而处焉?士大夫之去位而巷处者,谁与嬉游?小子后生,于何考德而问业焉?缙绅之东西行过是都者,无所礼于其庐。

若是而称曰:“大夫乌公一镇河阳,而东都处士之庐无人焉。

”岂不可也?夫南面而听天下,其所托重而恃力者,惟相与将耳。

相为天子得人于朝廷,将为天子得文武士于幕下,求内外无治,不可得也。

愈縻于兹,不能自引去,资二生以待老。

今皆为有力者夺之,其何能无介然于怀邪?生既至,拜公于军门,其为吾以前所称,为天下贺;以后所称,为吾致私怨于尽取也。

留守相公首为四韵诗歌其事,愈因推其意而序之。

《祭鳄鱼文》

韩愈 〔唐代〕

维年月日,潮州刺史韩愈使军事衙推秦济,以羊一、猪一,投恶溪之潭水,以与鳄鱼食,而告之曰:昔先王既有天下,列山泽,罔绳擉刃,以除虫蛇恶物为民害者,驱而出之四海之外。

及后王德薄,不能远有,则江汉之间,尚皆弃之以与蛮、夷、楚、越;况潮岭海之间,去京师万里哉!鳄鱼之涵淹卵育于此,亦固其所。

今天子嗣唐位,神圣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内,皆抚而有之;况禹迹所揜,扬州之近地,刺史、县令之所治,出贡赋以供天地宗庙百神之祀之壤者哉?鳄鱼其不可与刺史杂处此土也。

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鳄鱼睅然不安溪潭,据处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种其子孙;与刺史亢拒,争为长雄;刺史虽驽弱,亦安肯为鳄鱼低首下心,伈伈睍睍,为民吏羞,以偷活于此邪!且承天子命以来为吏,固其势不得不与鳄鱼辨。

鳄鱼有知,其听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鲸、鹏之大,虾、蟹之细,无不归容,以生以食,鳄鱼朝发而夕至也。

今与鳄鱼约: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

是不有刺史、听从其言也;不然,则是鳄鱼冥顽不灵,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

夫傲天子之命吏,不听其言,不徙以避之,与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皆可杀。

刺史则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

其无悔!。

《柳子厚墓志铭》

韩愈 〔唐代〕

子厚,讳宗元。

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封济阴公。

曾伯祖奭,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

皇考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

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

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

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

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

众谓柳氏有子矣。

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

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

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

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

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

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

未至,又例贬永州司马。

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

而自肆于山水间。

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

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

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没为奴婢。

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

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

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

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

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

”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

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

呜呼!士穷乃见节义。

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

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

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

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籍,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

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

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

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

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

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

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

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

女子二人,皆幼。

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

行立有节概,重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

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

遵,涿人,性谨慎,学问不厌。

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

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

铭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 。

《驳复仇议》

柳宗元 〔唐代〕

臣伏见天后时,有同州下邽人徐元庆者,父爽为县吏赵师韫所杀,卒能手刃父仇,束身归罪。

当时谏臣陈子昂建议诛之而旌其闾;且请“编之于令,永为国典”。

臣窃独过之。

臣闻礼之大本,以防乱也。

若曰无为贼虐,凡为子者杀无赦。

刑之大本,亦以防乱也。

若曰无为贼虐,凡为理者杀无赦。

其本则合,其用则异,旌与诛莫得而并焉。

诛其可旌,兹谓滥;黩刑甚矣。

旌其可诛,兹谓僭;坏礼甚矣。

果以是示于天下,传于后代,趋义者不知所向,违害者不知所立,以是为典可乎?盖圣人之制,穷理以定赏罚,本情以正褒贬,统于一而已矣。

向使刺谳其诚伪,考正其曲直,原始而求其端,则刑礼之用,判然离矣。

何者?若元庆之父,不陷于公罪,师韫之诛,独以其私怨,奋其吏气,虐于非辜,州牧不知罪,刑官不知问,上下蒙冒,吁号不闻;而元庆能以戴天为大耻,枕戈为得礼,处心积虑,以冲仇人之胸,介然自克,即死无憾,是守礼而行义也。

执事者宜有惭色,将谢之不暇,而又何诛焉?其或元庆之父,不免于罪,师韫之诛,不愆于法,是非死于吏也,是死于法也。

法其可仇乎?仇天子之法,而戕奉法之吏,是悖骜而凌上也。

执而诛之,所以正邦典,而又何旌焉?且其议曰:“人必有子,子必有亲,亲亲相仇,其乱谁救?”是惑于礼也甚矣。

礼之所谓仇者,盖其冤抑沉痛而号无告也;非谓抵罪触法,陷于大戮。

而曰“彼杀之,我乃杀之”。

不议曲直,暴寡胁弱而已。

其非经背圣,不亦甚哉!《周礼》:“调人,掌司万人之仇。

凡杀人而义者,令勿仇;仇之则死。

有反杀者,邦国交仇之。

”又安得亲亲相仇也?《春秋公羊传》曰:“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

父受诛,子复仇,此推刃之道,复仇不除害。

”今若取此以断两下相杀,则合于礼矣。

且夫不忘仇,孝也;不爱死,义也。

元庆能不越于礼,服孝死义,是必达理而闻道者也。

夫达理闻道之人,岂其以王法为敌仇者哉?议者反以为戮,黩刑坏礼,其不可以为典,明矣。

请下臣议附于令。

有断斯狱者,不宜以前议从事。

谨议。

《愚溪诗序》

柳宗元 〔唐代〕

灌水之阳有溪焉,东流入于潇水。

或曰:冉氏尝居也,故姓是溪为冉溪。

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谓之染溪。

予以愚触罪,谪潇水上。

爱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绝者家焉。

古有愚公谷,今予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士之居者,犹龂龂然,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为愚溪。

愚溪之上,买小丘,为愚丘。

自愚丘东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买居之,为愚泉。

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盖上出也。

合流屈曲而南,为愚沟。

遂负土累石,塞其隘,为愚池。

愚池之东为愚堂。

其南为愚亭。

池之中为愚岛。

嘉木异石错置,皆山水之奇者,以予故,咸以愚辱焉。

夫水,智者乐也。

今是溪独见辱于愚,何哉?盖其流甚下,不可以溉灌。

又峻急多坻石,大舟不可入也。

幽邃浅狭,蛟龙不屑,不能兴云雨,无以利世,而适类于予,然则虽辱而愚之,可也。

宁武子“邦无道则愚”,智而为愚者也;颜子“终日不违如愚”,睿而为愚者也。

皆不得为真愚。

今予遭有道而违于理,悖于事,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

夫然,则天下莫能争是溪,予得专而名焉。

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万类,清莹秀澈,锵鸣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

予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

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

于是作《八愚诗》,纪于溪石上。

《永州韦使君新堂记》

柳宗元 〔唐代〕

将为穹谷嵁岩渊池于郊邑之中,则必辇山石,沟涧壑,陵绝险阻,疲极人力,乃可以有为也。

然而求天作地生之状,咸无得焉。

逸其人,因其地,全其天,昔之所难,今于是乎在。

永州实惟九疑之麓。

其始度土者,环山为城。

有石焉,翳于奥草;有泉焉,伏于土涂。

蛇虺之所蟠,狸鼠之所游。

茂树恶木,嘉葩毒卉,乱杂而争植,号为秽墟。

韦公之来,既逾月,理甚无事。

望其地,且异之。

始命芟其芜,行其涂。

积之丘如,蠲之浏如。

既焚既酾,奇势迭出。

清浊辨质,美恶异位。

视其植,则清秀敷舒;视其蓄,则溶漾纡余。

怪石森然,周于四隅。

或列或跪,或立或仆,窍穴逶邃,堆阜突怒。

乃作栋宇,以为观游。

凡其物类,无不合形辅势,效伎于堂庑之下。

外之连山高原,林麓之崖,间厕隐显。

迩延野绿,远混天碧,咸会于谯门之内。

已乃延客入观,继以宴娱。

或赞且贺曰:“见公之作,知公之志。

公之因土而得胜,岂不欲因俗以成化?公之择恶而取美,岂不欲除残而佑仁?公之蠲浊而流清,岂不欲废贪而立廉?公之居高以望远,岂不欲家抚而户晓?夫然,则是堂也,岂独草木土石水泉之适欤?山原林麓之观欤?将使继公之理者,视其细知其大也。

”宗元请志诸石,措诸壁,编以为二千石楷法。

《贺进士王参元失火书》

柳宗元 〔唐代〕

得杨八书,知足下遇火灾,家无余储。

仆始闻而骇,中而疑,终乃大喜。

盖将吊而更以贺也。

道远言略,犹未能究知其状,若果荡焉泯焉而悉无有,乃吾所以尤贺者也。

足下勤奉养,乐朝夕,惟恬安无事是望也。

今乃有焚炀赫烈之虞,以震骇左右,而脂膏滫瀡之具,或以不给,吾是以始而骇也。

凡人之言皆曰,盈虚倚伏,去来之不可常。

或将大有为也,乃始厄困震悸,于是有水火之孽,有群小之愠。

劳苦变动,而后能光明,古之人皆然。

斯道辽阔诞漫,虽圣人不能以是必信,是故中而疑也。

以足下读古人书,为文章,善小学,其为多能若是,而进不能出群士之上,以取显贵者,盖无他焉。

京城人多言足下家有积货,士之好廉名者,皆畏忌,不敢道足下之善,独自得之心,蓄之衔忍,而不能出诸口。

以公道之难明,而世之多嫌也。

一出口,则嗤嗤者以为得重赂。

仆自贞元十五年,见足下之文章,蓄之者盖六七年未尝言。

是仆私一身而负公道久矣,非特负足下也。

及为御史尚书郎,自以幸为天子近臣,得奋其舌,思以发明足下之郁塞。

然时称道于行列,犹有顾视而窃笑者。

仆良恨修己之不亮,素誉之不立,而为世嫌之所加,常与孟几道言而痛之。

乃今幸为天火之所涤荡,凡众之疑虑,举为灰埃。

黔其庐,赭其垣,以示其无有。

而足下之才能,乃可以显白而不污,其实出矣。

是祝融、回禄之相吾子也。

则仆与几道十年之相知,不若兹火一夕之为足下誉也。

宥而彰之,使夫蓄于心者,咸得开其喙;发策决科者,授子而不栗。

虽欲如向之蓄缩受侮,其可得乎?于兹吾有望于子,是以终乃大喜也。

古者列国有灾,同位者皆相吊。

许不吊灾,君子恶之。

今吾之所陈若是,有以异乎古,故将吊而更以贺也。

颜、曾之养,其为乐也大矣,又何阙焉?足下前章要仆文章古书,极不忘,候得数十篇乃并往耳。

吴二十一武陵来,言足下为《醉赋》及《对问》,大善,可寄一本。

仆近亦好作文,与在京城时颇异,思与足下辈言之,桎梏甚固,未可得也。

因人南来,致书访死生。

不悉。

宗元白。

《展禽论祀爰居》

佚名 〔先秦〕

海鸟曰“爰居”,止于鲁东门之外二日。

臧文仲使国人祭之。

展禽曰:“越哉,臧孙之为政也!夫祀,国之大节也,而节,政之所成也。

故慎制祀以为国典。

今无故而加典,非政之宜也。

“夫圣王之制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

非是族也,不在祀典。

昔烈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柱,能植百谷百蔬。

夏之兴也,周弃继之,故祀以为稷。

共工氏之伯九有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土,故祀以为社。

黄帝能成命百物,以明民共财。

颛顼能修之,帝喾能序三辰以固民,尧能单均刑法以议民,舜勤民事而野死,鲧障供水而殛死,禹能以德修鲧之功,契为司徒而民辑,冥勤其官而水死,汤以宽治民而除其邪,稷勤百谷雨山死,文王以文昭,武王去民之秽。

故有虞氏禘黄帝而祖颛顼,郊尧而宗舜;夏后氏禘黄帝面祖颛顼,郊鲧而宗禹;商人禘舜而祖契,郊冥而宗汤;周人禘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

幕,能帅颛顼者也,有虞氏报焉;杼,能帅禹者也,夏后氏报焉;上甲微,能帅契者也,商人报焉;高圉、太王,能帅稷者也,周人报焉。

凡禘、郊、祖、宗、报,此五者,国之典祀也。

加之以社稷山川之神,皆有功烈于民者也。

及前哲令德之人,所以为民质也;及天之三辰,民所以瞻仰也;及地之五行,所以生殖也;及九州名山川泽,所以出财用也。

非是,不在祀典。

今海鸟至,已不知而犯之,以为国典,难以为仁且知矣。

夫仁者讲功,而知者处物。

无功而祀之,非仁也;不知而不问,非知也。

今兹海其有灾乎?夫广川之鸟兽,恒知而避其灾也。

”是岁也,海多大风,冬暖。

文仲闻柳下季之言,曰:“信吾过也。

季子之言,不可不法也。

”使书以为三策。

《召公谏厉王止谤》

佚名 〔先秦〕

厉王虐,国人谤王。

召公告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卫巫,使监谤者。

以告,则杀之。

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

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谤矣,乃不敢言。

”召公曰:“是障之也。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

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

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曚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

民之有口,犹土之有山川也,财用于是乎出;犹其原隰之有衍沃也,衣食于是乎生。

口之宣言也,善败于是乎兴。

行善而备败,其所以阜财用衣食者也。

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胡可壅也?若壅其口,其与能几何?”王不听,于是国人莫敢出言。

三年,乃流王于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