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光顿首,子实足下;顷到山中,登万峰,得足下读书处,徘徊惆怅,不能自归。深山荒寂,无与晤言;意之所至,独往独来。思古人而不得见。往往悲歌感慨,至于泪下。
科举之学,驱一世于利禄之中,而成一番人材世道,其敝已极。士方没首濡溺于其间,无复知有人生当为之事。荣辱得丧,缠绵萦系,不可解脱,以至老死而不悟。足下独卓然不惑,痛流俗之沉迷,勤勤恳恳,欲追古贤人志士之所为,考论圣人之遗经于千百载之下。以仆之无似,至仅诲语累数百言。感发之余,岂敢终自废弃!
又窃谓经学至宋而大明,今宋儒之书具在,而何明经者之少也?夫经非一世之书,亦非一人之见所能定。而学者固守沉溺而不化,甚者又好高自大,听其言汪洋恣肆,而实无所折衷:此今世之通患也。故欲明经者,不求圣人之心,而区区于言语之间好同而尚异,则圣人之志,愈不可得而见矣。足下之高明,必有以警愦愦者。无惜教我,幸甚!
先妣周孺人,弘治元年二月二十一日生。
年十六年来归。
逾年生女淑静,淑静者大姊也;期而生有光;又期而生女子,殇一人,期而不育者一人;又逾年生有尚,妊十二月;逾年,生淑顺;一岁,又生有功。
有功之生也,孺人比乳他子加健。
然数颦蹙顾诸婢曰:“吾为多子苦!”老妪以杯水盛二螺进,曰:“饮此,后妊不数矣。
”孺人举之尽,喑不能言。
正德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孺人卒。
诸儿见家人泣,则随之泣。
然犹以为母寝也,伤哉!于是家人延画工画,出二子,命之曰:鼻以上画有光,鼻以下画大姊。
以二子肖母也。
孺人讳桂。
外曾祖讳明。
外祖讳行,太学生。
母何氏,世居吴家桥,去县城东南三十里;由千墩浦而南,直桥并小港以东,居人环聚,尽周氏也。
外祖与其三兄皆以资雄,敦尚简实;与人姁姁说村中语,见子弟甥侄无不爱。
孺人之吴家桥则治木绵;入城则缉纑,灯火荧荧,每至夜分。
外祖不二日使人问遗。
孺人不忧米盐,乃劳苦若不谋夕。
冬月炉火炭屑,使婢子为团,累累暴阶下。
室靡弃物,家无闲人。
儿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手中纫缀不辍。
户内洒然。
遇僮奴有恩,虽至棰楚,皆不忍有后言。
吴家桥岁致鱼蟹饼饵,率人人得食。
家中人闻吴家桥人至,皆喜。
有光七岁,与从兄有嘉入学,每阴风细雨,从兄辄留,有光意恋恋,不得留也。
孺人中夜觉寝,促有光暗诵《孝经》即熟读,无一字龃龉,乃喜。
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
周氏家有羊狗之痾。
舅母卒,四姨归顾氏,又卒,死三十人而定。
惟外祖与二舅存。
孺人死十一年,大姊归王三接,孺人所许聘者也。
十二年,有光补学官弟子,十六年而有妇,孺人所聘者也。
期而抱女,抚爱之,益念孺人。
中夜与其妇泣,追惟一二,仿佛如昨,馀则茫然矣。
世乃有无母之人,天乎?痛哉!。
婢,魏孺人媵也。
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
葬虚丘。
事我而不卒,命也夫!婢初媵时,年十岁,垂双鬟,曳深绿布裳。
一日天寒,爇火煮荸荠熟,婢削之盈瓯,予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与。
魏孺人笑之。
孺人每令婢倚几旁饭,即饭,目眶冉冉动,孺人又指予以为笑。
回思是时,奄忽便已十年。
吁,可悲也已!。
昔年曾读《山海经》,所称怪兽多异名。
仲尼删书述禹贡,九州无过万里程。
抟木青羌何以至,伯益所疏疑非真。
西旅底贡召公惧,作书训戒尤谆谆。
周史独著王会篇,睢盱百怪来殊庭。
载笔或是夸卓荦,传久孰辨伪与诚。
虽然宇宙亦何尽,环海之外皆生人。
阴阳变幻靡不有,异物非异亦非神。
曾闻汉朝进扶拔,唐时方贡来东旌。
壹角马尾出绝壁,绿毛忽向人间行。
近代所闻非孟浪,往往史牒皆有征。
今之画者何所似,毋乃诞漫不足凭。
考古图记岂必合,任情意造皆成形。
画狐似可作九尾,赤首圜题随丹青。
呜呼!孰谓解衣盘礴称良史,不识驺牙与麟趾。
十八学士谁比方,争如瑚琏登明堂。
立本丹青褚亮赞,至今遗事犹焜煌。
有隋之季天壤坼,英雄草昧皆侯王。
真人挥霍静区宇,遂偃干戈兴文章。
天策弘开盛儒雅,群髦会萃皆才良。
丈夫逢时能自见,智谋艺术皆雄长。
惜哉嘉猷亦未远,风流犹自沿齐梁。
吾读成周《卷阿》诗,吉士蔼蔼如凤凰。
能以六典致太平,远追二帝轶夏商。
唐初得士宜比迹,胡为致治非成康。
中间岂无河汾徒,唵遏师门竟不扬。
吁嗟房杜已如此,何恨薛生先蚤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