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必乎?賢者不必貴,仁者不必壽。
天不可必乎?仁者必有後。
二者將安取衷哉?吾聞之申包胥曰:「人定者勝天,天定亦能勝人。
」世之論天者,皆不待其定而求之,故以天為茫茫。
善者以怠,惡者以肆。
盜跖之壽,孔、顏之厄,此皆天之未定者也。
松柏生於山林,其始也,困於蓬蒿,厄於牛羊;而其終也,貫四時、閱千歲而不改者,其天定也。
善惡之報,至於子孫,則其定也久矣。
吾以所見所聞考之,而其可必也審矣。
國之將興,必有世德之臣,厚施而不食其報,然後其子孫能與守文太平之主、共天下之福。
故兵部侍郎晉國王公,顯於漢、周之際,歷事太祖、太宗,文武忠孝,天下望以為相,而公卒以直道不容於時。
蓋嘗手植三槐於庭,曰:「吾子孫必有為三公者。
」已而其子魏國文正公,相真宗皇帝於景德、祥符之間,朝廷清明,天下無事之時,享其福祿榮名者十有八年。
今夫寓物於人,明日而取之,有得有否;而晉公修德於身,責報於天,取必於數十年之後,如持左契,交手相付。
吾是以知天之果可必也。
吾不及見魏公,而見其子懿敏公,以直諫事仁宗皇帝,出入侍從將帥三十餘年,位不滿其德。
天將復興王氏也歟!何其子孫之多賢也?世有以晉公比李棲筠者,其雄才直氣,真不相上下。
而棲筠之子吉甫,其孫德裕,功名富貴,略與王氏等;而忠恕仁厚,不及魏公父子。
由此觀之,王氏之福蓋未艾也。
懿敏公之子鞏與吾游,好德而文,以世其家,吾以是銘之。
銘曰:「嗚呼休哉!魏公之業,與槐俱萌;封植之勤,必世乃成。
既相真宗,四方砥平。
歸視其家,槐陰滿庭。
吾儕小人,朝不及夕,相時射利,皇恤厥德?庶幾僥倖,不種而獲。
不有君子,其何能國?王城之東,晉公所廬;鬱郁三槐,惟德之符。
嗚呼休哉!」。
士君子立身事主,既名知己,則當竭盡智謀,忠告善道,銷患於未形,保治於未然,俾身全而主安。
生為名臣,死為上鬼,垂光百世,照耀簡策,斯為美也。
苟遇知己,不能扶危為未亂之先,而乃捐軀殞命於既敗之後;釣名沽譽,眩世駭俗,由君子觀之,皆所不取也。
蓋嘗因而論之:豫讓臣事智伯,及趙襄子殺智伯,讓為之報仇。
聲名烈烈,雖愚夫愚婦莫不知其為忠臣義士也。
嗚呼!讓之死固忠矣,惜乎處死之道有未忠者存焉——何也?觀其漆身吞炭,謂其友曰:「凡吾所為者極難,將以愧天下後世之為人臣而懷二心者也。
」謂非忠可乎?及觀其斬衣三躍,襄子責以不死於中行氏,而獨死於智伯。
讓應曰:「中行氏以眾人待我,我故以眾人報之;智伯以國士待我,我故以國士報之。
」即此而論,讓餘徐憾矣。
段規之事韓康,任章之事魏獻,未聞以國士待之也;而規也章也,力勸其主從智伯之請,與之地以驕其志,而速其亡也 。
郄疵之事智伯,亦未嘗以國士待之也;而疵能察韓、魏之情以諫智伯。
雖不用其言以至滅亡,而疵之智謀忠告,已無愧於心也。
讓既自謂智伯待以國士矣,國士——濟國之上也。
當伯請地無厭之日,縱慾荒暴之時,為讓者正宜陳力就列,諄諄然而告之日:「諸侯大夫各安分地,無相侵奪,古之制也。
今無故而取地於人,人不與,而吾之忿心必生;與之,則吾之驕心以起。
忿必爭,爭必敗;驕必傲,傲必亡」。
諄切懇至,諫不從,再諫之,再諫不從,三諫之。
三諫不從,移其伏劍之死,死於是日。
伯雖頑冥不靈,感其至誠,庶幾復悟。
和韓、魏,釋趙圍,保全智宗,守其祭祀。
若然,則讓雖死猶生也,豈不勝於斬衣而死乎?讓於此時,曾無一語開悟主心,視伯之危亡,猶越人視秦人之肥瘠也。
袖手旁觀,坐待成敗,國士之報,曾若是乎?智伯既死,而乃不勝血氣之悻悻,甘自附於刺客之流。
何足道哉,何足道哉!雖然,以國士而論,豫讓固不足以當矣;彼朝為仇敵,暮為君臣,腆然而自得者,又讓之罪人也。
噫! 。
嗚呼!惟我皇考崇公,卜吉於瀧岡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於其阡。
非敢緩也,蓋有待也。
修不幸,生四歲而孤。
太夫人守節自誓;居窮,自力於衣食,以長以教俾至於成人。
太夫人告之曰:汝父為吏廉,而好施與,喜賓客;其俸祿雖薄,常不使有餘。
曰:「毋以是為我累。
」故其亡也,無一瓦之覆,一壟之植,以庇而為生;吾何恃而能自守邪?吾於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於汝也。
自吾為汝家婦,不及事吾姑;然知汝父之能養也。
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將有後也。
吾之始歸也,汝父免於母喪方逾年,歲時祭祀,則必涕泣,曰:「祭而豐,不如養之薄也。
」間御酒食,則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餘,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見之,以為新免於喪適然耳。
既而其後常然,至其終身,未嘗不然。
吾雖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養也。
汝父為吏,嘗夜燭治官書,屢廢而嘆。
吾問之,則曰:「此死獄也,我求其生不得爾。
」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則死者與我皆無恨也;矧求而有得邪,以其有得,則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
夫常求其生,猶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
」回顧乳者劍汝而立於旁,因指而嘆,曰:「術者謂我歲行在戌將死,使其言然,吾不及見兒之立也,後當以我語告之。
」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語,吾耳熟焉,故能詳也。
其施於外事,吾不能知;其居於家,無所矜飾,而所為如此,是真發於中者邪!嗚呼!其心厚於仁者邪!此吾知汝父之必將有後也。
汝其勉之!夫養不必豐,要於孝;利雖不得博於物,要其心之厚於仁。
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
」修泣而志之,不敢忘。
先公少孤力學,咸平三年進士及第,為道州判官,泗綿二州推官;又為泰州判官。
享年五十有九,葬沙溪之瀧岡。
太夫人姓鄭氏,考諱德儀,世為江南名族。
太夫人恭儉仁愛而有禮;初封福昌縣太君,進封樂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
自其家少微時,治其家以儉約,其後常不使過之,曰:「吾兒不能苟合於世,儉薄所以居患難也。
」其後修貶夷陵,太夫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貧賤也,吾處之有素矣。
汝能安之,吾亦安矣。
」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祿而養。
又十有二年,烈官於朝,始得贈封其親。
又十年,修為龍圖閣直學士,尚書吏部郎中,留守南京,太夫人以疾終於官舍,享年七十有二。
又八年,修以非才入副樞密,遂參政事,又七年而罷。
自登二府,天子推恩,褒其三世,蓋自嘉祐以來,逢國大慶,必加寵錫。
皇曾祖府君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曾祖妣累封楚國太夫人。
皇祖府君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祖妣累封吳國太夫人。
皇考崇公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
皇妣累封越國太夫人。
今上初郊,皇考賜爵為崇國公,太夫人進號魏國。
於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嗚呼!為善無不報,而遲速有時,此理之常也。
惟我祖考,積善成德,宜享其隆,雖不克有於其躬,而賜爵受封,顯榮褒大,實有三朝之錫命,是足以表見於後世,而庇賴其子孫矣。
」乃列其世譜,具刻於碑,既又載我皇考崇公之遺訓,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於修者,並揭於阡。
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鮮,遭時竊位,而幸全大節,不辱其先者,其來有自。
熙寧三年,歲次庚戌,四月辛酉朔,十有五日乙亥,男推誠、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觀文殿學士,特進,行兵部尚書,知青州軍州事,兼管內勸農使,充京東路安撫使,上柱國,樂安郡開國公,食邑四千三百戶,食實封一千二百戶,修表。
。
管仲相桓公,霸諸侯,攘夷狄,終其身齊國富強,諸侯不叛。
管仲死,豎刁、易牙、開方用,桓公薨於亂,五公子爭立,其禍蔓延,訖簡公,齊無寧歲。
夫功之成,非成於成之日,蓋必有所由起;禍之作,不作於作之日,亦必有所由兆。
故齊之治也,吾不曰管仲,而曰鮑叔;及其亂也,吾不曰豎刁、易牙、開方,而曰管仲。
何則?豎刁、易牙、開方三子,彼固亂人國者,顧其用之者,桓公也。
夫有舜而後知放四凶,有仲尼而後知去少正卯。
彼桓公何人也?顧其使桓公得用三子者,管仲也。
仲之疾也,公問之相。
當是時也,吾以仲且舉天下之賢者以對。
而其言乃不過曰豎刁、易牙、開方三子非人情,不可近而已。
嗚呼!仲以為桓公果能不用三子矣乎?仲與桓公處幾年矣,亦知桓公之為人矣乎?桓公聲不絕於耳,色不絕於目,而非三子者則無以遂其欲。
彼其初之所以不用者,徒以有仲焉耳。
一日無仲,則三子者可以彈冠而相慶矣。
仲以為將死之言可以縶桓公之手足耶?夫齊國不患有三子,而患無仲。
有仲,則三子者,三匹夫耳。
不然,天下豈少三子之徒?雖桓公幸而聽仲,誅此三人,而其餘者,仲能悉數而去之耶?嗚呼!仲可謂不知本者矣!因桓公之問,舉天下之賢者以自代,則仲雖死,而齊國未為無仲也。
夫何患?三子者不言可也。
五伯莫盛於桓、文,文公之才,不過桓公,其臣又皆不及仲;靈公之虐,不如孝公之寬厚。
文公死,諸侯不敢叛晉,晉襲文公之餘威,得為諸侯之盟主者百有餘年。
何者?其君雖不肖,而尚有老成人焉。
桓公之薨也,一亂塗地,無惑也,彼獨恃一管仲,而仲則死矣。
夫天下未嘗無賢者,蓋有有臣而無君者矣。
桓公在焉,而曰天下不復有管仲者,吾不信也。
仲之書有記其將死,論鮑叔、賓胥無之為人,且各疏其短,是其心以為數子者皆不足以托國,而又逆知其將死,則其書誕謾不足信也。
吾觀史鰌以不能進蘧伯玉而退彌子瑕,故有身後之諫;蕭何且死,舉曹參以自代。
大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
夫國以一人興,以一人亡,賢者不悲其身之死,而憂其國之衰,故必復有賢者而後可以死。
彼管仲者,何以死哉?。
臣聞忠無不報,信不見疑,臣常以為然,徒虛語耳。
昔荊軻慕燕丹之義,白虹貫日,太子畏之;衛先生為秦畫長平之事,太白食昴,昭王疑之。
夫精變天地而信不諭兩主,豈不哀哉!今臣盡忠竭誠,畢議願知,左右不明,卒從吏訊,為世所疑。
是使荊軻、衛先生復起,而燕、秦不寤也。
願大王孰察之。
昔玉人獻寶,楚王誅之;李斯竭忠,胡亥極刑。
是以箕子陽狂,接輿避世,恐遭此患也。
願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後楚王、胡亥之聽,毋使臣為箕子、接輿所笑。
臣聞比干剖心,子胥鴟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
願大王孰察,少加憐焉。
語曰:「有白頭如新,傾蓋如故。
」何則?知與不知也。
故樊於期逃秦之燕,借荊軻首以奉丹事;王奢去齊之魏,臨城自剄以卻齊而存魏。
夫王奢、樊於期非新於齊、秦而故於燕、魏也,所以去二國、死兩君者,行合於志,慕義無窮也。
是以蘇秦不信於天下,為燕尾生;白圭戰亡六城,為魏取中山。
何則?誠有以相知也。
蘇秦相燕,人惡之燕王,燕王按劍而怒,食以駃騠;白圭顯於中山,人惡之於魏文侯,文侯賜以夜光之璧。
何則?兩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豈移於浮辭哉!故女無美惡,入宮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
昔司馬喜臏腳於宋,卒相中山;范雎拉脅折齒於魏,卒為應侯。
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畫,捐朋黨之私,挾孤獨之交,故不能自免於嫉妒之人也。
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徐衍負石入海,不容於世,義不苟取比周於朝以移主上之心。
故百里奚乞食於道路,繆公委之以政;甯戚飯牛車下,桓公任之以國。
此二人者,豈素宦於朝,借譽於左右,然後二主用之哉?感於心,合於行,堅如膠漆,昆弟不能離,豈惑於眾口哉?故偏聽生奸,獨任成亂。
昔魯聽季孫之說逐孔子,宋任子冉之計囚墨翟。
夫以孔、墨之辯,不能自免於讒諛,而二國以危。
何則?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也。
秦用戎人由余而伯中國,齊用越人子臧而強威、宣。
此二國豈繫於俗,牽於世,系奇偏之浮辭哉?公聽並觀,垂明當世。
故意合則胡越為兄弟,由余,子臧是矣;不合則骨肉為仇敵,朱、象、管、蔡是矣。
今人主誠能用齊、秦之明,後宋、魯之聽,則五伯不足侔,而三王易為也。
是以聖王覺寤,捐子之之心,而不說田常之賢,封比干之後,修孕婦之墓,故功業覆於天下。
何則?欲善亡厭也。
夫晉文親其讎,強伯諸侯;齊桓用其仇,而一匡天下。
何則?慈仁殷勤,誠加於心,不可以虛辭借也。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東弱韓、魏,立強天下,卒車裂之。
越用大夫種之謀,禽勁吳而伯中國,遂誅其身。
是以孫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辭三公為人灌園。
今人主誠能去驕傲之心,懷可報之意,披心腹,見情素,墮肝膽,施德厚,終與之窮達,無愛於士,則桀之犬可使呔堯,跖之客可使刺由,何況因萬乘之權,假聖王之資乎!然則荊軻湛七族,要離燔妻子,豈足為大王道哉!臣聞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闇投人於道,眾莫不按劍相眄者。
何則?無因而至前也。
蟠木根柢,輪囷離奇,而為萬乘器者,以左右先為之容也。
故無因而至前,雖出隨珠和璧,祗怨結而不見德;有人先游,則枯木朽株,樹功而不忘。
今夫天下布衣窮居之士,身在貧羸,雖蒙堯、舜之術,挾伊、管之辯,懷龍逢、比干之意,而素無根柢之容,雖竭精神,欲開忠於當世之君,則人主必襲按劍相眄之跡矣。
是使布衣之士不得為枯木朽株之資也。
是以聖王制世御俗,獨化於陶鈞之上,而不牽乎卑辭之語,不奪乎眾多之口。
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荊軻,而匕首竊發;周文王獵涇渭,載呂尚歸,以王天下。
秦信左右而亡,周用烏集而王。
何則?以其能越攣拘之語,馳域外之議,獨觀乎昭曠之道也。
今人主沈諂諛之辭,牽帷廧之制,使不羈之士與牛驥同皁,此鮑焦所以憤於世也。
臣聞盛飾入朝者不以私污義,底厲名號者不以利傷行。
故里名勝母,曾子不入;邑號朝歌,墨子回車。
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籠於威重之權,脅於位勢之貴,回面污行,以事諂諛之人,而求親近於左右,則士有伏死堀穴岩藪之中耳,安有盡忠信而趨闕下者哉! 。
夏四月戊午,晉侯使呂相絕秦,曰:「昔逮我獻公及穆公相好,戮力同心,申之以盟誓,重之以昏姻。
天禍晉國,文公如齊,惠公如秦。
無祿,獻公即世。
穆公不忘舊德,俾我惠公用能奉祀於晉。
又不能成大勛,而為韓之師。
亦悔於厥心,用集我文公。
是穆之成也。
「文公躬擐甲冑,跋履山川,逾越險阻,征東之諸侯,虞、夏、商、周之胤,而朝諸秦,則亦既報舊德矣。
鄭人怒君之疆埸,我文公帥諸侯及秦圍鄭。
秦大夫不詢於我寡君,擅及鄭盟。
諸侯疾之,將致命於秦。
文公恐懼,綏靜諸侯,秦師克還無害,則是我有大造於西也。
「無祿,文公即世;穆為不弔,蔑死我君,寡我襄公,迭我餚地,奸絕我好,伐我保城。
殄滅我費滑,散離我兄弟,撓亂我同盟,傾覆我國家。
我襄公未忘君之舊勛,而懼社稷之隕,是以有淆之師。
猶願赦罪於穆公,穆公弗聽,而即楚謀我。
天誘其衷,成王隕命,穆公是以不克逞志於我。
「穆、襄即世,康、靈即位。
康公,我之自出,又欲闕翦我公室,傾覆我社稷,帥我蝥賊,以來盪搖我邊疆,我是以有令狐之役。
康猶不悛,入我河曲,伐我涑川,俘我王官,翦我羈馬,我是以有河曲之戰。
東道之不通,則是康公絕我好也。
「及君之嗣也,我君景公引領西望曰:『庶撫我乎!』君亦不惠稱盟,利吾有狄難,入我河縣,焚我箕、郜,芟夷我農功,虔劉我邊垂,我是以有輔氏之聚。
君亦悔禍之延,而欲徼福於先君獻、穆,使伯車來命我景公曰:『吾與女同好棄惡,復脩舊德,以追念前勛。
』言誓未就,景公即世,我寡君是以有令狐之會。
君又不祥,背棄盟誓。
白狄及君同州,君之仇讎,而我昏姻也。
君來賜命曰:『吾與女伐狄。
』寡君不敢顧昏姻。
畏君之威,而受命於吏。
君有二心於狄,曰:『晉將伐女。
』狄應且憎,是用告我。
楚人惡君之二三其德也,亦來告我曰:『秦背令狐之盟,而來求盟於我:「昭告昊天上帝、秦三公、楚三王曰:『余雖與晉出入,余唯利是視。
』」不榖惡其無成德,是用宣之,以懲不壹。
』諸侯備聞此言,斯是用痛心疾首,暱就寡人。
寡人帥以聽命,唯好是求。
君若惠顧諸侯,矜哀寡人,而賜之盟,則寡人之願也,其承寧諸侯以退,豈敢徼亂?君若不施大惠,寡人不佞,其不能以諸侯退矣。
敢盡布之執事,俾執事實圖利之。
」 。
裴封叔之第,在光德里。
有梓人款其門,願傭隙宇而處焉。
所職,尋引、規矩、繩墨,家不居礱斫之器。
問其能,曰:「吾善度材,視棟宇之制,高深圓方短長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
舍我,眾莫能就一宇。
故食於官府,吾受祿三倍;作於私家,吾收其直太半焉。
」他日,入其室,其床闕足而不能理,曰:「將求他工。
」余甚笑之,謂其無能而貪祿嗜貨者。
其後京兆尹將飾官署,余往過焉。
委群材,會群工,或執斧斤,或執刀鋸,皆環立。
向之梓人左持引,右執杖,而中處焉。
量棟宇之任,視木之能舉,揮其杖,曰「斧!」彼執斧者奔而右;顧而指曰:「鋸!」彼執鋸者趨而左。
俄而,斤者斫,刀者削,皆視其色,俟其言,莫敢自斷者。
其不勝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慍焉。
畫宮於堵,盈尺而曲盡其制,計其毫釐而構大廈,無進退焉。
既成,書於上棟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
則其姓字也。
凡執用之工不在列。
余圜視大駭,然後知其術之工大矣。
繼而嘆曰:彼將舍其手藝,專其心智,而能知體要者歟!吾聞勞心者役人,勞力者役於人。
彼其勞心者歟!能者用而智者謀,彼其智者歟!是足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
物莫近乎此也。
彼為天下者,本於人。
其執役者為徒隸,為鄉師、里胥;其上為下士;又其上為中士,為上士;又其上為大夫,為卿,為公。
離而為六職,判而為百役。
外薄四海,有方伯、連率。
郡有守,邑有宰,皆有佐政;其下有胥吏,又其下皆有嗇夫、版尹,以就役焉,猶眾工之各有執伎以食力也。
彼佐天子相天下者,舉而加焉,指而使焉,條其綱紀而盈縮焉,齊其法制而整頓焉;猶梓人之有規矩、繩墨以定製也。
擇天下之士,使稱其職;居天下之人,使安其業。
視都知野,視野知國,視國知天下,其遠邇細大,可手據其圖而究焉,猶梓人畫宮於堵而績於成也。
能者進而由之,使無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慍。
不炫能,不矜名,不親小勞,不侵眾官,日與天下之英才,討論其大經,猶梓人之善運眾工而不伐藝也。
夫然後相道得而萬國理矣。
相道既得,萬國既理,天下舉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後之人循跡而慕曰:「彼相之才也!」士或談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
」其百執事之勤勞,而不得紀焉;猶梓人自名其功,而執用者不列也。
大哉相乎!通是道者,所謂相而已矣。
其不知體要者反此;以恪勤為公,以簿書為尊,炫能矜名,親小勞,侵眾官,竊取六職、百役之事,聽聽於府庭,而遺其大者遠者焉,所謂不通是道者也。
猶梓人而不知繩墨之曲直,規矩之方圓,尋引之短長,姑奪眾工之斧斤刀鋸以佐其藝,又不能備其工,以至敗績,用而無所成也,不亦謬歟!或曰:「彼主為室者,儻或發其私智,牽制梓人之慮,奪其世守,而道謀是用。
雖不能成功,豈其罪耶?亦在任之而已!」余曰:「不然!夫繩墨誠陳,規矩誠設,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狹者不可張而廣也。
由我則固,不由我則圮。
彼將樂去固而就圮也,則卷其術,默其智,悠爾而去。
不屈吾道,是誠良梓人耳!其或嗜其貨利,忍而不能舍也,喪其制量,屈而不能守也,棟橈屋壞,則曰:『非我罪也!』可乎哉?可乎哉?」余謂梓人之道類於相,故書而藏之。
梓人,蓋古之審曲面勢者,今謂之「都料匠」雲。
余所遇者,楊氏,潛其名。
吳、長洲二縣,在郡治所,分境而治。
而郡西諸山,皆在吳縣。
其最高者,穹窿、陽山、鄧尉、西脊、銅井。
而靈岩,吳之故宮在焉,尚有西子之遺蹟。
若虎丘、劍池及天平、尚方、支硎,皆勝地也。
而太湖汪洋三萬六千頃,七十二峰沉浸其間,則海內之奇觀矣。
余同年友魏君用晦為吳縣,未及三年,以高第召入為給事中。
君之為縣,有惠愛,百姓扳留之,不能得,而君亦不忍於其民。
由是好事者繪《吳山圖》以為贈。
夫令之於民,誠重矣。
令誠賢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澤而有榮也;令誠不賢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殃而有辱也。
君於吳之山川,蓋增重矣。
異時吾民將擇勝於岩巒之間,尸祝於浮屠、老子之宮也,固宜。
而君則亦既去矣,何復惓惓於此山哉?昔蘇子瞻稱韓魏公去黃州四十餘年而思之不忘,至以為《思黃州》詩,子瞻為黃人刻之於石。
然後知賢者於其所至,不獨使其人之不忍忘而已,亦不能自忘於其人也。
君今去縣已三年矣。
一日,與余同在內庭,出示此圖,展玩太息,因命余記之,噫!君之於吾吳有情如此,如之何而使吾民能忘之也! 。
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
此人情之所榮,而今昔之所同也。
蓋士方窮時,困厄閭里,庸人孺子,皆得易而侮之。
若季子不禮於其嫂,買臣見棄於其妻。
一旦高車駟馬,旗旄導前,而騎卒擁後,夾道之人,相與駢肩累跡,瞻望咨嗟;而所謂庸夫愚婦者,奔走駭汗,羞愧俯伏,以自悔罪於車塵馬足之間。
此一介之士,得志於當時,而意氣之盛,昔人比之衣錦之榮者也。
惟大丞相魏國公則不然:公,相人也,世有令德,為時名卿。
自公少時,已擢高科,登顯仕。
海內之士,聞下風而望餘光者,蓋亦有年矣。
所謂將相而富貴,皆公所宜素有;非如窮厄之人,僥倖得志於一時,出於庸夫愚婦之不意,以驚駭而誇耀之也。
然則高牙大纛,不足為公榮;桓圭袞冕,不足為公貴。
惟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勒之金石,播之聲詩,以耀後世而垂無窮,此公之志,而士亦以此望於公也。
豈止夸一時而榮一鄉哉!公在至和中,嘗以武康之節,來治於相,乃作「晝錦」之堂於後圃。
既又刻詩於石,以遺相人。
其言以快恩仇、矜名譽為可薄,蓋不以昔人所夸者為榮,而以為戒。
於此見公之視富貴為何如,而其志豈易量哉!故能出入將相,勤勞王家,而夷險一節。
至於臨大事,決大議,垂紳正笏,不動聲色,而措天下於泰山之安:可謂社稷之臣矣!其豐功盛烈,所以銘彝鼎而被弦歌者,乃邦家之光,非閭里之榮也。
余雖不獲登公之堂,幸嘗竊誦公之詩,樂公之志有成,而喜為天下道也。
於是乎書。
尚書吏部侍郎、參知政事歐陽修記。
。
晉師從齊師,入自丘輿,擊馬陘。
齊侯使賓媚人賂以紀甗、玉磬與地。
「不可,則聽客之所為。
」賓媚人致賂,晉人不可,曰:「必以肖同叔子為質,而使齊之封內盡東其畝。
」對曰:「肖同叔子非他,寡君之母也;若以匹敵,則亦晉君之母也。
吾子布大命於諸侯,而曰必質其母以為信,其若王命何?且是以不孝令也。
詩曰:『孝子不匱,永錫爾類。
』若以不孝令於諸侯,其無乃非德類也乎?先王疆理天下,物土之宜,而布其利。
故詩曰:『我疆我理,南東其畝。
』今吾子疆理諸侯,而曰『盡東其畝』而已;唯吾子戎車是利,無顧土宜,其無乃非先王之命也乎?反先王則不義,何以為盟主?其晉實有闕。
四王之王也,樹德而濟同欲焉;五伯之霸也,勤而撫之,以役王命;今吾子求合諸侯,以逞無疆之欲。
詩曰:『布政優優,百祿是遒。
』子實不優,而棄百祿,諸侯何害焉?不然,寡君之命使臣,則有辭矣。
曰『子以君師辱於敝邑,不腆敝賦,以犒從者;畏君之震,師徒橈敗。
吾子惠徼齊國之福,不泯其社稷,使繼舊好,唯是先君之敝器、土地不敢愛。
子又不許,請收合餘燼,背城借一。
敝邑之幸,亦云從也;況其不幸,敢不唯命是聽?』」 。
維治平四年七月日,具官歐陽修,謹遣尚書都省令史李敭,至於太清,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於亡友曼卿之墓下,而吊之以文。
曰:嗚呼曼卿!生而為英,死而為靈。
其同乎萬物生死,而復歸於無物者,暫聚之形;不與萬物共盡,而卓然其不配者,後世之名。
此自古聖賢,莫不皆然,而著在簡冊者,昭如日星。
嗚呼曼卿!吾不見子久矣,猶能仿佛子之平生。
其軒昂磊落,突兀崢嶸而埋藏於地下者,意其不化為朽壤,而為金玉之精。
不然,生長松之千尺,產靈芝而九莖。
奈何荒煙野蔓,荊棘縱橫;風淒露下,走磷飛螢!但見牧童樵叟,歌吟上下,與夫驚禽駭獸,悲鳴躑躅而咿嚶。
今固如此,更千秋而萬歲兮,安知其不穴藏孤貉與鼯鼪?此自古聖賢亦皆然兮,獨不見夫累累乎曠野與荒城!嗚呼曼卿!盛衰之理,吾固知其如此,而感念疇昔,悲涼悽愴,不覺臨風而隕涕者,有愧乎太上之忘情。
尚饗!。
或問諫議大夫陽城於愈,可以為有道之士乎哉?學廣而聞多,不求聞於人也。
行古人之道,居於晉之鄙。
晉之鄙人,熏其德而善良者幾千人。
大臣聞而薦之,天子以為諫議大夫。
人皆以為華,陽子不色喜。
居於位五年矣,視其德,如在野,彼豈以富貴移易其心哉?愈應之曰:是《易》所謂恆其德貞,而夫子凶者也。
惡得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蠱》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
」《蹇》之「六二」則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
」夫亦以所居之時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
若《蠱》之「上九」,居無用之地,而致匪躬之節;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則冒進之患生,曠官之刺興。
志不可則,而尤不終無也。
今陽子在位,不為不久矣;聞天下之得失,不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為不加矣。
而未嘗一言及於政。
視政之得失,若越人視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於其心。
問其官,則曰諫議也;問其祿,則曰下大夫之秩秩也;問其政,則曰我不知也。
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聞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
今陽子以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與不得其言而不去,無一可者也。
陽子將為祿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為貧,而有時乎為貧。
」謂祿仕者也。
宜乎辭尊而居卑,辭富而居貧,若抱關擊柝者可也。
蓋孔子嘗為委吏矣,嘗為乘田矣,亦不敢曠其職,必曰「會計當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
若陽子之秩祿,不為卑且貧,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或曰:否,非若此也。
夫陽子惡訕上者,惡為人臣招其君之過而以為名者。
故雖諫且議,使人不得而知焉。
《書》曰:「爾有嘉謨嘉猷,則人告爾後於內,爾乃順之於外,曰:斯謨斯猷,惟我後之德」若陽子之用心,亦若此者。
愈應之曰:若陽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謂惑者矣。
入則諫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陽子之所宜行也。
夫陽子,本以布衣隱於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誼,擢在此位,官以諫為名,誠宜有以奉其職,使四方後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鯁之臣,天子有不僭賞、從諫如流之美。
庶岩穴之士,聞而慕之,束帶結髮,願進於闕下,而伸其辭說,致吾君於堯舜,熙鴻號於無窮也。
若《書》所謂,則大臣宰相之事,非陽子之所宜行也。
且陽子之心,將使君人者惡聞其過乎?是啟之也。
或曰:陽子之不求聞而人聞之,不求用而君用之。
不得已而起。
守其道而不變,何子過之深也?愈曰:自古聖人賢士,皆非有求於聞用也。
閔其時之不平,人之不義,得其道。
不敢獨善其身,而必以兼濟天下也。
孜孜矻矻,死而後已。
故禹過家門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
彼二聖一賢者,豈不知自安佚之為樂哉誠畏天命而悲人窮也。
夫天授人以賢聖才能,豈使自有餘而已,誠欲以補其不足者也。
耳目之於身也,耳司聞而目司見,聽其是非,視其險易,然後身得安焉。
聖賢者,時人之耳目也;時人者,聖賢之身也。
且陽子之不賢,則將役於賢以奉其上矣;若果賢,則固畏天命而閔人窮也。
惡得以自暇逸乎哉?或曰:吾聞君子不欲加諸人,而惡訐以為直者。
若吾子之論,直則直矣,無乃傷於德而費於辭乎?好盡言以招人過,國武子之所以見殺於齊也,吾子其亦聞乎?愈曰:君子居其位,則思死其官。
未得位,則思修其辭以明其道。
我將以明道也,非以為直而加入也。
且國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盡言於亂國,是以見殺。
《傳》曰:「惟善人能受盡言。
」謂其聞而能改之也。
子告我曰:「陽子可以為有之士也。
」今雖不能及已,陽子將不得為善人乎哉?。
欒盈出奔楚。
宣子殺羊舌虎,囚叔向。
人謂叔向曰:「子離於罪,其為不知乎?」叔向曰:「與其死亡若何?詩曰:『優哉游哉,聊以卒歲。
』知也。
」樂王鮒見叔向曰:「吾為子請。
」叔向弗應,出不拜。
其人皆咎叔向。
叔向曰:「必祁大夫。
」室老聞之曰:「樂王鮒言於君無不行,求赦吾子,吾子不許;祁大夫所不能也,而曰必由之。
何也?」叔向曰:「樂王鮒從君者也,何能行?祁大夫外舉不棄仇,內舉不失親,其獨遺我乎?詩曰:『有覺德行,四國順之。
』夫子,覺者也。
」晉侯問叔向之罪於樂王鮒。
對曰:「不棄其親,其有焉。
」於是祁奚老矣,聞之,乘馹而見宣子,曰:「《詩》曰:『惠我無疆,子孫保之。
』《書》曰:『聖有謨勛,明徵定保。
』夫謀而鮮過,惠訓不倦者,叔向有焉,社稷之固也。
猶將十世宥之,以勸能者。
今壹不免其身,以棄社稷,不亦惑乎?鯀殛而禹興;伊尹放大甲而相之,卒無怨色;管蔡為戮,周公右王。
若之何其以虎也棄社稷?子為善,誰敢不勉,多殺何為?」宣子說,與之乘,以言諸公而免之。
不見叔向而歸,叔向亦不告免焉而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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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於向,將執戎子駒支。
范宣子親數諸朝。
曰:「來,姜戎氏。
昔秦人迫逐乃祖吾離於瓜州,乃祖吾離被苫蓋,蒙荊棘,以來歸我先君。
我先君惠公有不腆之田,與女剖分而食之。
今諸侯之事我寡君不如昔者,蓋言語漏泄,則職女之由。
詰朝之事,爾無與焉!與,將執女。
」對曰:「昔秦人負恃其眾,貪於土地,逐我諸戎。
惠公蠲其大德,謂我諸戎是四岳之裔胄也,毋是翦棄。
賜我南鄙之田,狐狸所居,豺狼所嗥。
我諸戎除翦其荊棘,驅其狐狸豺狼,以為先君不侵不叛之臣,至於今不貳。
昔文公與秦伐鄭,秦人竊與鄭盟而舍戍焉,於是乎有餚之師。
晉御其上,戎亢其下,秦師不復,我諸戎實然。
譬如捕鹿,晉人角之,諸戎掎之,與晉踣之,戎何以不免?自是以來,晉之百役,與我諸戎相繼於時,以從執政,猶餚志也,豈敢離逷?今官之師旅,無乃實有所闕,以攜諸侯,而罪我諸戎。
我諸戎飲食衣服不與華同,贄幣不通,言語不達,何惡之能為?不與於會,亦無瞢焉。
」賦《青蠅》而退。
宣子辭焉,使即事於會,成愷悌也。
慮天下者,常圖其所難而忽其所易,備其所可畏而遺其所不疑。
然而,禍常發於所忽之中,而亂常起於不足疑之事。
豈其慮之未周歟?蓋慮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於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
當秦之世,而滅諸侯,一天下。
而其心以為周之亡在乎諸侯之強耳,變封建而為郡縣。
方以為兵革不可復用,天子之位可以世守,而不知漢帝起隴畝之中,而卒亡秦之社稷。
漢懲秦之孤立,於是大建庶孽而為諸侯,以為同姓之親,可以相繼而無變,而七國萌篡弒之謀。
武、宣以後,稍削析之而分其勢,以為無事矣,而王莽卒移漢祚。
光武之懲哀、平,魏之懲漢,晉之懲魏,各懲其所由亡而為之備。
而其亡也,蓋出於所備之外。
唐太宗聞武氏之殺其子孫,求人於疑似之際而除之,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
宋太祖見五代方鎮之足以制其君,盡釋其兵權,使力弱而易制,而不知子孫卒困於敵國。
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蓋世之才,其於治亂存亡之幾,思之詳而備之審矣。
慮切於此而禍興於彼,終至亂亡者,何哉?蓋智可以謀人,而不可以謀天。
良醫之子,多死於病;良巫之子,多死於鬼。
豈工於活人,而拙於謀子也哉?乃工於謀人,而拙於謀天也。
古之聖人,知天下後世之變,非智慮之所能周,非法術之所能制,不敢肆其私謀詭計,而唯積至誠,用大德以結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釋。
故其子孫,雖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國,而天卒不忍遽亡之。
此慮之遠者也。
夫苟不能自結於天,而欲以區區之智籠絡當世之務,而必後世之無危亡,此理之所必無者,而豈天道哉!。
維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雲自京來者,不知其名氏,攜一子一仆,將之任,過龍場,投宿土苗家。
予從籬落間望見之,陰雨昏黑,欲就問訊北來事,不果。
明早,遣人覘之,已行矣。
薄午,有人自蜈蚣坡來,云:「一老人死坡下,傍兩人哭之哀。
」予曰:「此必吏目死矣。
傷哉!」薄暮,復有人來,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
」詢其狀,則其子又死矣。
明日,復有人來,云:「見坡下積屍三焉。
」則其仆又死矣,嗚呼傷哉!念其暴骨無主,將二童子持畚、鍤往瘞之,二童子有難色然。
予曰:「嘻!吾與爾猶彼也!」二童閔然涕下,請往。
就其傍山麓為三坎,埋之。
又以只雞、飯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嗚呼傷哉!繄何人?繄何人?吾龍場驛丞餘姚王守仁也。
吾與爾皆中土之產,吾不知爾郡邑,爾烏為乎來為茲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鄉,遊宦不逾千里。
吾以竄逐而來此,宜也。
爾亦何辜乎?聞爾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爾率妻子躬耕可有也。
烏為乎以五斗而易爾七尺之軀?又不足,而益以爾子與仆乎?嗚呼傷哉!爾誠戀茲五斗而來,則宜欣然就道,胡為乎吾昨望見爾容蹙然,蓋不勝其憂者?夫沖冒霧露,扳援崖壁,行萬峰之頂,饑渴勞頓,筋骨疲憊,而又瘴癧侵其外,憂鬱攻其中,其能以無死乎?吾固知爾之必死,然不謂若是其速,又不謂爾子爾仆亦遽然奄忽也!皆爾自取,謂之何哉!吾念爾三骨之無依而來瘞爾,乃使吾有無窮之愴也。
嗚呼傷哉!縱不爾瘞,幽崖之狐成群,陰壑之虺如車輪,亦必能葬爾於腹,不致久暴露爾。
爾既已無知,然吾何能違心乎?自吾去父母鄉國而來此,三年矣,歷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嘗一日之戚戚也。
今悲傷若此,是吾為爾者重,而自為者輕也。
吾不宜復為爾悲矣。
吾為爾歌,爾聽之。
」歌曰:「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
遊子懷鄉兮,莫知西東。
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
異域殊方兮,環海之中。
達觀隨寓兮,奚必予宮。
魂兮魂兮,無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與爾皆鄉土之離兮,蠻之人言語不相知兮。
性命不可期,吾苟死於茲兮,率爾子仆,來從予兮。
吾與爾遨以嬉兮,驂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鄉而噓唏兮。
吾苟獲生歸兮,爾子爾仆,尚爾隨兮,無以無侶為悲兮!道旁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離兮,相與呼嘯而徘徊兮。
餐風飲露,無爾飢兮。
朝友麋鹿,暮猿與棲兮。
爾安爾居兮,無為厲於茲墟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