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地支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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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徙戎论》

江统 〔魏晋〕

夫夷蠻戎狄,謂之四夷,九服之制,地在要荒。

《春秋》之義,內諸夏而外夷狄。

以其言語不通,贄幣不同,法俗詭異,種類乖殊;或居絕域之外,山河之表,崎嶇川谷阻險之地,與中國壤斷土隔,不相侵涉,賦役不及,正朔不加,故曰「天子有道,守在四夷」。

禹平九土,而西戎即敘。

其性氣貪婪,兇悍不仁,四夷之中,戎狄為甚。

弱則畏服,強則侵叛。

雖有賢聖之世,大德之君,咸未能以通化率導,而以恩德柔懷也。

當其強也,以殷之高宗而憊於鬼方,有周文王而患昆夷、獫狁,高祖困於白登,孝文軍於霸上。

及其弱也,周公來九譯之貢,中宗納單于之朝,以元成之微,而猶四夷賓服。

此其已然之效也。

故匈奴求守邊塞,而侯應陳其不可,單于屈膝未央,望之議以不臣。

是以有道之君牧夷狄也,惟以待之有備,御之有常,雖稽顙執贄,而邊城不弛固守;為寇賊強暴,而兵甲不加遠征,期令境內獲安,疆埸不侵而已。

及至周室失統,諸侯專征,以大兼小,轉相殘滅,封疆不固,而利害異心。

戎狄乘間,得入中國。

或招誘安撫,以為己用。

故申、繒之禍,顛覆宗周;襄公要秦,遽興姜戎。

當春秋時,義渠、大荔居秦、晉之域,陸渾、陰戎處伊、洛之間,鄋瞞之屬害及濟東,侵入齊、宋,陵虐邢、衛,南夷與北狄交侵中國,不絕若線。

齊桓攘之,存亡繼絕,北伐山戎,以開燕路。

故仲尼稱管仲之力,嘉左衽之功。

逮至春秋之末,戰國方盛,楚吞蠻氏,晉翦陸渾,趙武胡服,開榆中之地,秦雄咸陽,滅義渠之等。

始皇之並天下也,南兼百越,北走匈奴,五嶺長城,戎卒億計。

雖師役煩殷,寇賊橫暴,然一世之功,戎虜奔卻,當時中國無復四夷也。

漢興而都長安,關中之郡號曰三輔,《禹貢》雍州,宗周豐、鎬之舊也。

及至王莽之敗,赤眉因之,西都荒毀,百姓流亡。

建武中,以馬援領隴西太守,討叛羌,徙其餘種於關中,居馮翊、河東空地,而與華人雜處。

數歲之後,族類蕃息,既恃其肥強,且苦漢人侵之。

永初之元,騎都尉王弘使西域,發調羌、氏,以為行衛。

於是群羌奔駭,互相扇動,二州之戎,一時俱發,覆沒將守,屠破城邑。

鄧騭之徵,棄甲委兵,輿屍喪師,前後相繼,諸戎遂熾,至於南入蜀漢,東掠趙、魏,唐突軹關,侵及河內。

及遣北軍中候朱寵將五營士於孟津距羌,十年之中,夷夏俱斃,任尚、馬賢僅乃克之。

此所以為害深重、累年不定者,雖由御者之無方,將非其才,亦豈不以寇發心腹,害起肘腋,疢篤難療,瘡大遲愈之故哉!自此之後,餘燼不盡,小有際會,輒復侵叛。

馬賢忸忲,終於覆敗;段穎臨沖,自西徂樂。

雍州之戎,常為國患,中世之寇,惟此為大。

漢末之亂,關中殘滅。

魏興之初,與蜀分隔,疆埸之戎,一彼一此。

魏武皇帝令將軍夏侯妙才(夏侯淵)討叛氏阿貴、千萬等,後因拔棄漢中,遂徙武都之種於秦川,欲以弱寇強國,扞御蜀虜。

此蓋權宜之計,一時之勢,非所以為萬世之利也。

今者當之,已受其弊矣。

」夫關中土沃物豐,厥田上上,加以涇、渭之流溉其舄鹵,鄭國、白渠灌浸相通,黍稷之饒,畝號一鍾,百姓謠詠其殷實,帝王之都每以為居,未聞戎狄宜在此土也。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戎狄志態,不與華同。

而因其衰弊,遷之畿服,士庶玩習,侮其輕弱,使其怨恨之氣毒於骨髓。

至於蕃育眾盛,則坐生其心。

以貪悍之性,挾憤怒之情,候隙乘便,輒為橫逆。

而居封域之內,無障塞之隔,掩不備之人,收散野之積,故能為禍滋擾,暴害不測。

此必然之勢,已驗之事也。

當今之宜,宜及兵威方盛,眾事未罷,徙馮翊、北地、新平、安定界內諸羌,著先零、罕並、析支之地;徙扶風、始平、京兆之氐,出還隴右,著陰平、武都之界。

廩其道路之糧,令足自致,各附本種,反其舊土,使屬國、撫夷就安集之。

戎晉不雜,並得其所,上合往古即敘之義,下為盛世永久之規。

縱有猾夏之心,風塵之警,則絕遠中國,隔閡山河,雖為寇暴,所害不廣。

是以充國、子明能以數萬之眾制群羌之命,有徵無戰,全軍獨克,雖有謀謨深計,廟勝遠圖,豈不以華夷異處,戎夏區別,要塞易守之故,得成其功也哉!難者曰:方今關中之禍,暴兵二載,征戍之勞,老師十萬,水旱之害,荐饑累荒,疫癘之災,札瘥夭昏。

凶逆既戮,悔惡初附,且款且畏,咸懷危懼,百姓愁苦,異人同慮,望寧息之有期,若枯旱之思雨露,誠宜鎮之以安豫。

而子方欲作役起徒,興功造事,使疲悴之眾,徙自猜之寇,以無谷之人,遷乏食之虜,恐勢盡力屈,緒業不卒,羌戎離散,心不可一,前害未及弭,而後變復橫出矣。

答曰:羌戎狡猾,擅相號署,攻城野戰,傷害牧守,連兵聚眾,載離寒暑矣。

而今異類瓦解,同種土崩,老幼系虜,丁壯降散,禽離獸迸,不能相一。

子以此等為尚挾余資,悔惡反善,懷我德惠而來柔附乎?將勢窮道盡,智力俱困,懼我兵誅以至於此乎?曰,無有餘力,勢窮道盡故也。

然則我能制其短長之命,而令其進退由己矣。

夫樂其業者不易事,安其居者無遷志。

方其自疑危懼,畏怖促遽,故可制以兵威,使之左右無違也。

迨其死亡散流,離逷未鳩,與關中之人,戶皆為仇,故可遐遷遠處,令其心不懷土也。

夫聖賢之謀事也,為之於未有,理之於未亂,道不著而平,德不顯而成。

其次則能轉禍為福,因敗為功,值困必濟,遇否能通。

今子遭弊事之終而不圖更制之始,愛易轍之勤而得覆車之軌,何哉?且關中之人百餘萬口,率其少多,戎狄居半,處之與遷,必須口實。

若有窮乏糝粒不繼者,故當傾關中之谷以全其生生之計,必無擠於溝壑而不為侵掠之害也。

今我遷之,傳食而至,附其種族,自使相贍,而秦地之人得其半谷,此為濟行者以廩糧,遺居者以積倉,寬關中之逼,去盜賊之原,除旦夕之損,建終年之益。

若憚暫舉之小勞,而忘永逸之弘策;惜日月之煩苦,而遺累世之寇敵,非所謂能開物成務,創業垂統,崇其拓跡,謀及子孫者也。

并州之胡,本實匈奴桀惡之寇也。

漢宣之世,凍餒殘破,國內五裂,後合為二,呼韓邪遂衰弱孤危,不能自存,依阻塞下,委質柔服。

建武中,南單于復來降附,遂令入塞,居於漠南,數世之後,亦輒叛戾,故何熙、梁槿戎車屢征。

中平中,以黃巾賊起,發調其兵,部眾不從,而殺羌渠。

由是於彌扶羅求助於漢,以討其賊。

仍值世喪亂,遂乘釁而作,鹵掠趙、魏,寇至河南。

建安中,又使右賢王去卑誘質呼廚泉,聽其部落散居六郡。

咸熙之際,以一部太強,分為三率。

泰始之初,又增為四。

於是劉猛內叛,連結外虜。

近者郝散之變,發於谷遠。

今五部之眾,戶至數萬,人口之盛,過於西戎。

然其天性驍勇,弓馬便利,倍於氐、羌。

若有不虞風塵之慮,則并州之域可為寒心。

滎陽句驪本居遼東塞外,正始中,幽州刺史毋丘儉伐其叛者,徙其餘種。

始徙之時,戶落百數,子孫孳息,今以千計,數世之後,必至殷熾。

今百姓失職,猶或亡叛,犬馬肥充,則有噬齧,況於夷狄,能不為變!但顧其微弱勢力不陳耳。

夫為邦者,患不在貧而在不均,憂不在寡而在不安。

以四海之廣,士庶之富,豈須夷虜在內,然後取足哉!此等皆可申諭發遣,還其本域,慰彼羈旅懷土之思,釋我華夏纖介之憂。

惠此中國,以綏四方,德施永世,於計為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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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仲论》

苏洵 〔宋代〕

管仲相桓公,霸諸侯,攘夷狄,終其身齊國富強,諸侯不叛。

管仲死,豎刁、易牙、開方用,桓公薨於亂,五公子爭立,其禍蔓延,訖簡公,齊無寧歲。

夫功之成,非成於成之日,蓋必有所由起;禍之作,不作於作之日,亦必有所由兆。

故齊之治也,吾不曰管仲,而曰鮑叔;及其亂也,吾不曰豎刁、易牙、開方,而曰管仲。

何則?豎刁、易牙、開方三子,彼固亂人國者,顧其用之者,桓公也。

夫有舜而後知放四凶,有仲尼而後知去少正卯。

彼桓公何人也?顧其使桓公得用三子者,管仲也。

仲之疾也,公問之相。

當是時也,吾以仲且舉天下之賢者以對。

而其言乃不過曰豎刁、易牙、開方三子非人情,不可近而已。

嗚呼!仲以為桓公果能不用三子矣乎?仲與桓公處幾年矣,亦知桓公之為人矣乎?桓公聲不絕於耳,色不絕於目,而非三子者則無以遂其欲。

彼其初之所以不用者,徒以有仲焉耳。

一日無仲,則三子者可以彈冠而相慶矣。

仲以為將死之言可以縶桓公之手足耶?夫齊國不患有三子,而患無仲。

有仲,則三子者,三匹夫耳。

不然,天下豈少三子之徒?雖桓公幸而聽仲,誅此三人,而其餘者,仲能悉數而去之耶?嗚呼!仲可謂不知本者矣!因桓公之問,舉天下之賢者以自代,則仲雖死,而齊國未為無仲也。

夫何患?三子者不言可也。

五伯莫盛於桓、文,文公之才,不過桓公,其臣又皆不及仲;靈公之虐,不如孝公之寬厚。

文公死,諸侯不敢叛晉,晉襲文公之餘威,得為諸侯之盟主者百有餘年。

何者?其君雖不肖,而尚有老成人焉。

桓公之薨也,一亂塗地,無惑也,彼獨恃一管仲,而仲則死矣。

夫天下未嘗無賢者,蓋有有臣而無君者矣。

桓公在焉,而曰天下不復有管仲者,吾不信也。

仲之書有記其將死,論鮑叔、賓胥無之為人,且各疏其短,是其心以為數子者皆不足以托國,而又逆知其將死,則其書誕謾不足信也。

吾觀史鰌以不能進蘧伯玉而退彌子瑕,故有身後之諫;蕭何且死,舉曹參以自代。

大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

夫國以一人興,以一人亡,賢者不悲其身之死,而憂其國之衰,故必復有賢者而後可以死。

彼管仲者,何以死哉?。

《过秦论(上篇)》

贾谊 〔两汉〕

秦孝公據崤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窺周室,有席捲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併吞八荒之心。

當是時也,商君佐之,內立法度,務耕織,修守戰之具,外連衡而斗諸侯。

於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沒,惠文、武、昭襄蒙故業,因遺策,南取漢中,西舉巴、蜀,東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

諸侯恐懼,會盟而謀弱秦,不愛珍器重寶肥饒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從締交,相與為一。

當此之時,齊有孟嘗,趙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

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賢而重士,約從離衡,兼韓、魏、燕、楚、齊、趙、宋、衛、中山之眾。

於是六國之士,有寧越、徐尚、蘇秦、杜赫之屬為之謀,齊明、周最、陳軫、召滑、樓緩、翟景、蘇厲、樂毅之徒通其意,吳起、孫臏、帶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頗、趙奢之倫制其兵。

嘗以十倍之地,百萬之眾,叩關而攻秦。

秦人開關延敵,九國之師,逡巡而不敢進。

秦無亡矢遺鏃之費,而天下諸侯已困矣。

於是從散約敗,爭割地而賂秦。

秦有餘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屍百萬,流血漂櫓;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

強國請服,弱國入朝。

延及孝文王、莊襄王,享國之日淺,國家無事。

及至始皇,奮六世之餘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南取百越之地,以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頸,委命下吏。

乃使蒙恬北築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餘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

於是廢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殺豪傑;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鏑,鑄以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

然後踐華為城,因河為池,據億丈之城,臨不測之淵,以為固。

良將勁弩守要害之處,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

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為關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也。

始皇既沒,餘威震於殊俗。

然陳涉瓮牖繩樞之子,氓隸之人,而遷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賢,陶朱、猗頓之富;躡足行伍之間,而倔起阡陌之中,率疲弊之卒,將數百之眾,轉而攻秦;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天下雲集響應,贏糧而景從。

山東豪俊遂並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崤函之固,自若也。

陳涉之位,非尊於齊、楚、燕、趙、韓、魏、宋、衛、中山之君也;鋤櫌棘矜,非銛於鈎戟長鎩也;謫戍之眾,非抗於九國之師也;深謀遠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向時之士也。

然而成敗異變,功業相反,何也?試使山東之國與陳涉度長絜大,比權量力,則不可同年而語矣。

然秦以區區之地,致萬乘之勢,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餘年矣;然後以六合為家,崤函為宮;一夫作難而七廟隳,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晁错论》

苏轼 〔宋代〕

天下之患,最不可為者,名為治平無事,而其實有不測之憂。

坐觀其變,而不為之所,則恐至於不可救;起而強為之,則天下狃於治平之安而不吾信。

惟仁人君子豪傑之士,為能出身為天下犯大難,以求成大功;此固非勉強期月之間,而苟以求名之所能也。

天下治平,無故而發大難之端;吾發之,吾能收之,然後有辭於天下。

事至而循循焉欲去之,使他人任其責,則天下之禍,必集於我。

昔者晁錯盡忠為漢,謀弱山東之諸侯,山東諸侯並起,以誅錯為名;而天子不以察,以錯為之說。

天下悲錯之以忠而受禍,不知錯有以取之也。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忍不拔之志。

昔禹之治水,鑿龍門,決大河而放之海。

方其功之未成也,蓋亦有潰冒衝突可畏之患;惟能前知其當然,事至不懼,而徐為之圖,是以得至於成功。

夫以七國之強,而驟削之,其為變,豈足怪哉?錯不於此時捐其身,為天下當大難之沖,而制吳楚之命,乃為自全之計,欲使天子自將而己居守。

且夫發七國之難者,誰乎?己欲求其名,安所逃其患。

以自將之至危,與居守至安;己為難首,擇其至安,而遣天子以其至危,此忠臣義士所以憤怨而不平者也。

當此之時,雖無袁盎,錯亦未免於禍。

何者?己欲居守,而使人主自將。

以情而言,天子固已難之矣,而重違其議。

是以袁盎之說,得行於其間。

使吳楚反,錯已身任其危,日夜淬礪,東向而待之,使不至於累其君,則天子將恃之以為無恐,雖有百盎,可得而間哉?嗟夫!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則無務為自全之計。

使錯自將而討吳楚,未必無功,惟其欲自固其身,而天子不悅。

奸臣得以乘其隙,錯之所以自全者,乃其所以自禍歟! 。

《敬姜论劳逸》

佚名 〔先秦〕

公父文伯退朝,朝其母,其母方績,文伯曰:「以歜之家而主猶績,懼乾季孫之怒也。

其以歜為不能事主乎?」其母嘆曰:「魯其亡乎?使僮子備官而未之聞耶?居,吾語女。

昔聖王之處民也,擇瘠土而處之,勞其民而用之,故長王天下。

夫民勞則思,思則善心生;逸則淫,淫則忘善;忘善則噁心生。

沃土之民不材,淫也。

瘠土之民,莫不向義,勞也。

是故天子大采朝日,與三公九卿,祖識地德,日中考政,與百官之政事。

師尹惟旅牧相,宣序民事。

少採夕月,與大史司載糾虔天刑。

日入,監九御,使潔奉鐕郊之粢盛,而後即安。

諸侯朝修天子之業命,晝考其國國職,夕省其典刑,夜儆百工,使無慆淫,而後即安。

卿大朝考其職,晝講其庶政,夕序其業,夜庀其家事,而後即安。

士朝受業,晝而講貫,夕而習復,夜而計過,無憾,而後即安。

自庶人以下,明而動,晦而休,無日以怠。

王后親織玄紞,公侯之夫人,加之紘、綖。

卿之內子為大帶,命婦成祭服。

列士之妻,加之以朝服。

自庶士以下,皆衣其夫。

社而賦事,蒸而獻功,男女效績,愆則有辟。

古之制也!君子勞心,小人勞力,先王之訓也!自上以下,誰敢淫心舍力?今我寡也,爾又在下位,朝夕處事,猶恐忘先人之業。

況有怠惰,其何以避辟?吾冀而朝夕修我,曰:『必無廢先人。

』爾今曰:『胡不自安?』以是承君之官,余懼穆伯之絕祀也?」仲尼聞之曰:「弟子志之,季氏之婦不淫矣!」。

《留侯论》

苏轼 〔宋代〕

古之所謂豪傑之士者,必有過人之節,人情有所不能忍者。

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為勇也。

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

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

夫子房受書於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隱君子者出而試之。

觀其所以微見其意者,皆聖賢相與警戒之義;而世不察,以為鬼物,亦已過矣。

且其意不在書。

當韓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鋸鼎鑊待天下之士。

其平居無罪夷滅者,不可勝數。

雖有賁、育,無所復施。

夫持法太急者,其鋒不可犯,而其勢未可乘。

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於一擊之間;當此之時,子房之不死者,其間不能容發,蓋亦已危矣。

千金之子,不死於盜賊,何者?其身之可愛,而盜賊之不足以死也。

子房以蓋世之才,不為伊尹、太公之謀,而特出於荊軻、聶政之計,以僥倖於不死,此圯上老人所為深惜者也。

是故倨傲鮮腆而深折之。

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後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楚莊王伐鄭,鄭伯肉袒牽羊以逆;莊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

」遂舍之。

勾踐之困於會稽,而歸臣妾於吳者,三年而不倦。

且夫有報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剛也。

夫老人者,以為子房才有餘,而憂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剛銳之氣,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謀。

何則?非有生平之素,卒然相遇於草野之間,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驚,而項籍之所不能怒也。

觀夫高祖之所以勝,而項籍之所以敗者,在能忍與不能忍之間而已矣。

項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戰百勝而輕用其鋒;高祖忍之,養其全鋒而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

當淮陰破齊而欲自王,高祖發怒,見於詞色。

由此觀之,猶有剛強不忍之氣,非子房其誰全之?太史公疑子房以為魁梧奇偉,而其狀貌乃如婦人女子,不稱其志氣。

嗚呼!此其所以為子房歟! 。

《蔺相如完璧归赵论》

王世贞 〔明代〕

藺相如之完璧,人皆稱之。

予未敢以為信也。

夫秦以十五城之空名,詐趙而脅其璧。

是時言取璧者,情也,非欲以窺趙也。

趙得其情則弗予,不得其情則予;得其情而畏之則予,得其情而弗畏之則弗予。

此兩言決耳,奈之何既畏而復挑其怒也!且夫秦欲璧,趙弗予璧,兩無所曲直也。

入璧而秦弗予城,曲在秦;秦出城而璧歸,曲在趙。

欲使曲在秦,則莫如棄璧;畏棄璧,則莫如弗予。

夫秦王既按圖以予城,又設九賓,齋而受璧,其勢不得不予城。

璧入而城弗予,相如則前請曰:「臣固知大王之弗予城也。

夫璧非趙璧乎?而十五城秦寶也。

今使大王以璧故,而亡其十五城,十五城之子弟,皆厚怨大王以棄我如草芥也。

大王弗與城,而紿趙璧,以一璧故,而失信於天下,臣請就死於國,以明大王之失信!」秦王未必不返璧也。

今奈何使舍人懷而逃之,而歸直於秦?是時秦意未欲與趙絕耳。

令秦王怒而僇相如於市,武安君十萬眾壓邯鄲,而責璧與信,一勝而相如族,再勝而璧終入秦矣。

吾故曰:藺相如之獲全於璧也,天也。

若其勁澠池,柔廉頗,則愈出而愈妙於用。

所以能完趙者,天固曲全之哉!。

《贾谊论》

苏轼 〔宋代〕

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

惜乎!賈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

夫君子之所取者遠,則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則必有所忍。

古之賢人,皆負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萬一者,未必皆其時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愚觀賈生之論,如其所言,雖三代何以遠過?得君如漢文,猶且以不用死。

然則是天下無堯、舜,終不可有所為耶?仲尼聖人,歷試於天下,苟非大無道之國,皆欲勉強扶持,庶幾一日得行其道。

將之荊,先之以冉有,申之以子夏。

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

孟子去齊,三宿而後出晝,猶曰:「王其庶幾召我。

」君子之不忍棄其君,如此其厚也。

公孫丑問曰:「夫子何為不豫?」孟子曰:「方今天下,捨我其誰哉?而吾何為不豫?」君子之愛其身,如此其至也。

夫如此而不用,然後知天下果不足與有為,而可以無憾矣。

若賈生者,非漢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漢文也。

夫絳侯親握天子璽而授之文帝,灌嬰連兵數十萬,以決劉、呂之雌雄,又皆高帝之舊將,此其君臣相得之分,豈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賈生,洛陽之少年。

欲使其一朝之間,盡棄其舊而謀其新,亦已難矣。

為賈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絳、灌之屬,優遊浸漬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後舉天下而唯吾之所欲為,不過十年,可以得志。

安有立談之間,而遽為人「痛哭」哉!觀其過湘,為賦以吊屈原,縈紆鬱悶,趯然有遠舉之志。

其後以自傷哭泣,至於夭絕。

是亦不善處窮者也。

夫謀之一不見用,則安知終不復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變,而自殘至此。

嗚呼!賈生志大而量小,才有餘而識不足也。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遺俗之累。

是故非聰明睿智不惑之主,則不能全其用。

古今稱苻堅得王猛於草茅之中,一朝盡斥去其舊臣,而與之謀。

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愚深悲生之志,故備論之。

亦使人君得如賈生之臣,則知其有狷介之操,一不見用,則憂傷病沮,不能復振。

而為賈生者,亦謹其所發哉! 。

《豫让论》

方孝孺 〔明代〕

士君子立身事主,既名知己,則當竭盡智謀,忠告善道,銷患於未形,保治於未然,俾身全而主安。

生為名臣,死為上鬼,垂光百世,照耀簡策,斯為美也。

苟遇知己,不能扶危為未亂之先,而乃捐軀殞命於既敗之後;釣名沽譽,眩世駭俗,由君子觀之,皆所不取也。

蓋嘗因而論之:豫讓臣事智伯,及趙襄子殺智伯,讓為之報仇。

聲名烈烈,雖愚夫愚婦莫不知其為忠臣義士也。

嗚呼!讓之死固忠矣,惜乎處死之道有未忠者存焉——何也?觀其漆身吞炭,謂其友曰:「凡吾所為者極難,將以愧天下後世之為人臣而懷二心者也。

」謂非忠可乎?及觀其斬衣三躍,襄子責以不死於中行氏,而獨死於智伯。

讓應曰:「中行氏以眾人待我,我故以眾人報之;智伯以國士待我,我故以國士報之。

」即此而論,讓餘徐憾矣。

段規之事韓康,任章之事魏獻,未聞以國士待之也;而規也章也,力勸其主從智伯之請,與之地以驕其志,而速其亡也 。

郄疵之事智伯,亦未嘗以國士待之也;而疵能察韓、魏之情以諫智伯。

雖不用其言以至滅亡,而疵之智謀忠告,已無愧於心也。

讓既自謂智伯待以國士矣,國士——濟國之上也。

當伯請地無厭之日,縱慾荒暴之時,為讓者正宜陳力就列,諄諄然而告之日:「諸侯大夫各安分地,無相侵奪,古之制也。

今無故而取地於人,人不與,而吾之忿心必生;與之,則吾之驕心以起。

忿必爭,爭必敗;驕必傲,傲必亡」。

諄切懇至,諫不從,再諫之,再諫不從,三諫之。

三諫不從,移其伏劍之死,死於是日。

伯雖頑冥不靈,感其至誠,庶幾復悟。

和韓、魏,釋趙圍,保全智宗,守其祭祀。

若然,則讓雖死猶生也,豈不勝於斬衣而死乎?讓於此時,曾無一語開悟主心,視伯之危亡,猶越人視秦人之肥瘠也。

袖手旁觀,坐待成敗,國士之報,曾若是乎?智伯既死,而乃不勝血氣之悻悻,甘自附於刺客之流。

何足道哉,何足道哉!雖然,以國士而論,豫讓固不足以當矣;彼朝為仇敵,暮為君臣,腆然而自得者,又讓之罪人也。

噫! 。

《刑赏忠厚之至论》

苏轼 〔宋代〕

堯、舜、禹、湯、文、武、成、康之際,何其愛民之深,憂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長者之道也。

有一善,從而賞之,又從而詠歌嗟嘆之,所以樂其始而勉其終。

有一不善,從而罰之,又從而哀矜懲創之,所以棄其舊而開其新。

故其吁俞之聲,歡忻慘戚,見於虞、夏、商、周之書。

成、康既沒,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猶命其臣呂侯,而告之以祥刑。

其言憂而不傷,威而不怒,慈愛而能斷,惻然有哀憐無辜之心,故孔子猶有取焉。

《傳》曰:「賞疑從與,所以廣恩也;罰疑從去,所以慎刑也。

當堯之時,皋陶為士。

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

故天下畏皋陶執法之堅,而樂堯用刑之寬。

四岳曰「鯀可用」,堯曰「不可,鯀方命圮族」,既而曰「試之」。

何堯之不聽皋陶之殺人,而從四岳之用鯀也?然則聖人之意,蓋亦可見矣。

《書》曰:「罪疑惟輕,功疑惟重。

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

」嗚呼,盡之矣。

可以賞,可以無賞,賞之過乎仁;可以罰,可以無罰,罰之過乎義。

過乎仁,不失為君子;過乎義,則流而入於忍人。

故仁可過也,義不可過也。

古者賞不以爵祿,刑不以刀鋸。

賞之以爵祿,是賞之道行於爵祿之所加,而不行於爵祿之所不加也。

刑之以刀鋸,是刑之威施於刀鋸之所及,而不施於刀鋸之所不及也。

先王知天下之善不勝賞,而爵祿不足以勸也;知天下之惡不勝刑,而刀鋸不足以裁也。

是故疑則舉而歸之於仁,以君子長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歸於君子長者之道。

故曰:忠厚之至也。

《詩》曰:「君子如祉,亂庶遄已。

君子如怒,亂庶遄沮。

」夫君子之已亂,豈有異術哉?時其喜怒,而無失乎仁而已矣。

《春秋》之義,立法貴嚴,而責人貴寬。

因其褒貶之義,以制賞罰,亦忠厚之至也。

《争臣论》

韩愈 〔唐代〕

或問諫議大夫陽城於愈,可以為有道之士乎哉?學廣而聞多,不求聞於人也。

行古人之道,居於晉之鄙。

晉之鄙人,熏其德而善良者幾千人。

大臣聞而薦之,天子以為諫議大夫。

人皆以為華,陽子不色喜。

居於位五年矣,視其德,如在野,彼豈以富貴移易其心哉?愈應之曰:是《易》所謂恆其德貞,而夫子凶者也。

惡得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蠱》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

」《蹇》之「六二」則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

」夫亦以所居之時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

若《蠱》之「上九」,居無用之地,而致匪躬之節;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則冒進之患生,曠官之刺興。

志不可則,而尤不終無也。

今陽子在位,不為不久矣;聞天下之得失,不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為不加矣。

而未嘗一言及於政。

視政之得失,若越人視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於其心。

問其官,則曰諫議也;問其祿,則曰下大夫之秩秩也;問其政,則曰我不知也。

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聞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

今陽子以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與不得其言而不去,無一可者也。

陽子將為祿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為貧,而有時乎為貧。

」謂祿仕者也。

宜乎辭尊而居卑,辭富而居貧,若抱關擊柝者可也。

蓋孔子嘗為委吏矣,嘗為乘田矣,亦不敢曠其職,必曰「會計當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

若陽子之秩祿,不為卑且貧,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或曰:否,非若此也。

夫陽子惡訕上者,惡為人臣招其君之過而以為名者。

故雖諫且議,使人不得而知焉。

《書》曰:「爾有嘉謨嘉猷,則人告爾後於內,爾乃順之於外,曰:斯謨斯猷,惟我後之德」若陽子之用心,亦若此者。

愈應之曰:若陽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謂惑者矣。

入則諫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陽子之所宜行也。

夫陽子,本以布衣隱於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誼,擢在此位,官以諫為名,誠宜有以奉其職,使四方後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鯁之臣,天子有不僭賞、從諫如流之美。

庶岩穴之士,聞而慕之,束帶結髮,願進於闕下,而伸其辭說,致吾君於堯舜,熙鴻號於無窮也。

若《書》所謂,則大臣宰相之事,非陽子之所宜行也。

且陽子之心,將使君人者惡聞其過乎?是啟之也。

或曰:陽子之不求聞而人聞之,不求用而君用之。

不得已而起。

守其道而不變,何子過之深也?愈曰:自古聖人賢士,皆非有求於聞用也。

閔其時之不平,人之不義,得其道。

不敢獨善其身,而必以兼濟天下也。

孜孜矻矻,死而後已。

故禹過家門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

彼二聖一賢者,豈不知自安佚之為樂哉誠畏天命而悲人窮也。

夫天授人以賢聖才能,豈使自有餘而已,誠欲以補其不足者也。

耳目之於身也,耳司聞而目司見,聽其是非,視其險易,然後身得安焉。

聖賢者,時人之耳目也;時人者,聖賢之身也。

且陽子之不賢,則將役於賢以奉其上矣;若果賢,則固畏天命而閔人窮也。

惡得以自暇逸乎哉?或曰:吾聞君子不欲加諸人,而惡訐以為直者。

若吾子之論,直則直矣,無乃傷於德而費於辭乎?好盡言以招人過,國武子之所以見殺於齊也,吾子其亦聞乎?愈曰:君子居其位,則思死其官。

未得位,則思修其辭以明其道。

我將以明道也,非以為直而加入也。

且國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盡言於亂國,是以見殺。

《傳》曰:「惟善人能受盡言。

」謂其聞而能改之也。

子告我曰:「陽子可以為有之士也。

」今雖不能及已,陽子將不得為善人乎哉?。

《过秦论》

贾谊 〔两汉〕

上篇秦孝公據崤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窺周室,有席捲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併吞八荒之心。

當是時也,商君佐之,內立法度,務耕織,修守戰之具;外連衡而斗諸侯。

於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沒,惠文、武、昭襄蒙故業,因遺策,南取漢中,西舉巴、蜀,東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

諸侯恐懼,會盟而謀弱秦,不愛珍器重寶肥饒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從締交,相與為一。

當此之時,齊有孟嘗,趙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

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賢而重士,約從離衡,兼韓、魏、燕、楚、齊、趙、宋、衛、中山之眾。

於是六國之士,有寧越、徐尚、蘇秦、杜赫之屬為之謀,齊明、周最、陳軫、召滑、樓緩、翟景、蘇厲、樂毅之徒通其意,吳起、孫臏、帶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頗、趙奢之倫制其兵。

嘗以十倍之地,百萬之眾,叩關而攻秦。

秦人開關延敵,九國之師,逡巡而不敢進。

秦無亡矢遺鏃之費,而天下諸侯已困矣。

於是從散約敗,爭割地而賂秦。

秦有餘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屍百萬,流血漂櫓。

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

強國請服,弱國入朝。

延及孝文王、莊襄王,享國之日淺,國家無事。

及至始皇,奮六世之餘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南取百越之地,以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頸,委命下吏。

乃使蒙恬北築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餘里。

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

於是廢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殺豪傑,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鏑,鑄以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

然後踐華為城,因河為池,據億丈之城,臨不測之淵,以為固。

良將勁弩守要害之處,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

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為關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也。

始皇既沒,餘威震於殊俗。

然陳涉瓮牖繩樞之子,氓隸之人,而遷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賢,陶朱、猗頓之富;躡足行伍之間,而倔起阡陌之中,率疲弊之卒,將數百之眾,轉而攻秦,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天下雲集響應,贏糧而景從。

山東豪俊遂並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崤函之固,自若也。

陳涉之位,非尊於齊、楚、燕、趙、韓、魏、宋、衛、中山之君也;鋤耰棘矜,非銛於鈎戟長鎩也;謫戍之眾,非抗於九國之師也;深謀遠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向時之士也。

然而成敗異變,功業相反,何也?試使山東之國與陳涉度長絜大,比權量力,則不可同年而語矣。

然秦以區區之地,致萬乘之勢,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餘年矣;然後以六合為家,崤函為宮;一夫作難而七廟隳,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中篇秦滅周祀,並海內,兼諸侯,南面稱帝,以養四海。

天下之士,斐然向風。

若是,何也?曰:近古之無王者久矣。

周室卑微,五霸既滅,令不行於天下。

是以諸侯力政,強凌弱,眾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罷弊。

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

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虛心而仰上。

當此之時,專威定功,安危之本,在於此矣。

秦王懷貪鄙之心,行自奮之智,不信功臣,不親士民,廢王道而立私愛,焚文書而酷刑法,先詐力而後仁義,以暴虐為天下始。

夫兼併者高詐力,安危者貴順權,此言取與守不同術也。

秦離戰國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無異也。

孤獨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也。

借使秦王論上世之事,並殷、周之跡,以制御其政,後雖有淫驕之主,猶未有傾危之患也。

故三王之建天下,名號顯美,功業長久。

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領而觀其政。

夫寒者利裋褐,而飢者甘糟糠。

天下囂囂,新主之資也。

此言勞民之易為仁也。

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賢,臣主一心而憂海內之患,縞素而正先帝之過;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後,建國立君以禮天下;虛囹圄而免刑戮,去收孥污穢之罪,使各反其鄉里;發倉廩,散財幣,以振孤獨窮困之士;輕賦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約法省刑,以持其後,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節修行,各慎其身;塞萬民之望,而以盛德與天下,天下息矣。

即四海之內皆歡然各自安樂其處,惟恐有變。

雖有狡害之民,無離上之心,則不軌之臣無以飾其智,而暴亂之奸弭矣。

二世不行此術,而重以無道:壞宗廟與民,更始作阿房之宮;繁刑嚴誅,吏治刻深;賞罰不當,賦斂無度。

天下多事,吏不能紀;百姓困窮,而主不收恤。

然後奸偽並起,而上下相遁;蒙罪者眾,刑戮相望於道,而天下苦之。

自群卿以下至於眾庶,人懷自危之心,親處窮苦之實,咸不安其位,故易動也。

是以陳涉不用湯、武之賢,不借公侯之尊,奮臂於大澤,而天下響應者,其民危也。

故先王者,見終始不變,知存亡之由。

是以牧民之道,務在安之而已矣。

下雖有逆行之臣,必無響應之助。

故曰:「安民可與為義,而危民易與為非」,此之謂也。

貴為天子,富有四海,身在於戮者,正之非也。

是二世之過也。

下篇秦兼諸侯山東三十餘郡,脩津關,據險塞,繕甲兵而守之。

然陳涉率散亂之眾數百,奮臂大呼,不用弓戟之兵,鉏耰白梃,望屋而食,橫行天下。

秦人阻險不守,關梁不閉,長戟不刺,強弩不射。

楚師深入,戰於鴻門,曾無藩籬之難。

於是山東諸侯並起,豪俊相立。

秦使章邯將而東征,章邯因其三軍之眾,要市於外,以謀其上。

群臣之不相信,可見於此矣。

子嬰立,遂不悟。

借使子嬰有庸主之材而僅得中佐,山東雖亂,三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廟之祀宜未絕也。

秦地被山帶河以為固,四塞之國也。

自繆公以來,至於秦王,二十餘君,常為諸侯雄。

此豈世賢哉?其勢居然也。

且天下嘗同心併力攻秦矣,當此之世,賢智並列,良將行其師,賢相通其謀,然困於阻險而不能進,秦乃延入戰而為之開關,百萬之徒逃北而遂壞。

豈勇力智慧不足哉?形不利,勢不便也。

秦小邑並大城,守險塞而軍,高壘毋戰,閉關據厄,荷戟而守之。

諸侯起於匹夫,以利合,非有素王之行也。

其交未親,其下未附,名曰亡秦,其實利之也。

彼見秦阻之難犯也,必退師。

案土息民,以待其敝,收弱扶罷,以令大國之君,不患不得意於海內。

貴為天子,富有四海,而身為禽者,其救敗非也。

秦王足己而不問,遂過而不變。

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禍。

子嬰孤立無親,危弱無輔。

三主之惑,終身不悟,亡不亦宜乎?當此時也,也非無深謀遠慮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盡忠指過者,秦俗多忌諱之禁也,——忠言未卒於口而身糜沒矣。

故使天下之士傾耳而聽,重足而立,闔口而不言。

是以三主失道,而忠臣不諫,智士不謀也。

天下已亂,奸不上聞,豈不悲哉!先王知壅蔽之傷國也,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飾法設刑而天下治。

其強也,禁暴誅亂而天下服;其弱也,王霸征而諸侯從;其削也,內守外附而社稷存。

故秦之盛也,繁法嚴刑而天下震;及其衰也,百姓怨而海內叛矣。

故周王序得其道,千餘載不絕;秦本末並失,故不能長。

由是觀之,安危之統相去遠矣。

鄙諺曰:「前事之不忘,後事之師也。

」是以君子為國,觀之上古,驗之當世,參之人事,察盛衰之理,審權勢之宜,去就有序,變化因時,故曠日長久而社稷安矣。

《朋党论》

欧阳修 〔宋代〕

臣聞朋黨之說,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

大凡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此自然之理也。

然臣謂小人無朋,惟君子則有之。

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祿利也,所貪者財貨也。

當其同利之時,暫相黨引以為朋者,偽也;及其見利而爭先,或利盡而交疏,則反相賊害,雖其兄弟親戚,不能自保。

故臣謂小人無朋,其暫為朋者,偽也。

君子則不然。

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

以之修身,則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國,則同心而共濟;終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

故為人君者,但當退小人之偽朋,用君子之真朋,則天下治矣。

堯之時,小人共工、驩兜等四人為一朋,君子八元、八愷十六人為一朋。

舜佐堯,退四凶小人之朋,而進元、愷君子之朋,堯之天下大治。

及舜自為天子,而皋、夔、稷、契等二十二人並列於朝,更相稱美,更相推讓,凡二十二人為一朋,而舜皆用之,天下亦大治。

《書》曰:「紂有臣億萬,惟億萬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

」紂之時,億萬人各異心,可謂不為朋矣,然紂以亡國。

周武王之臣,三千人為一大朋,而周用以興。

後漢獻帝時,盡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為黨人。

及黃巾賊起,漢室大亂,後方悔悟,盡解黨人而釋之,然已無救矣。

唐之晚年,漸起朋黨之論。

及昭宗時,盡殺朝之名士,或投之黃河,曰:「此輩清流,可投濁流。

」而唐遂亡矣。

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異心不為朋,莫如紂;能禁絕善人為朋,莫如漢獻帝;能誅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亂亡其國。

更相稱美推讓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然而後世不誚舜為二十二人朋黨所欺,而稱舜為聰明之聖者,以能辨君子與小人也。

周武之世,舉其國之臣三千人共為一朋,自古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興者,善人雖多而不厭也。

嗟呼!興亡治亂之跡,為人君者,可以鑒矣。

《纵囚论》

欧阳修 〔宋代〕

信義行於君子,而刑戮施於小人。

刑入於死者,乃罪大惡極,此又小人之尤甚者也。

寧以義死,不苟幸生,而視死如歸,此又君子之尤難者也。

方唐太宗之六年,錄大辟囚三百餘人,縱使還家,約其自歸以就死。

是以君子之難能,期小人之尤者以必能也。

其囚及期,而卒自歸無後者。

是君子之所難,而小人之所易也。

此豈近於人情哉?或曰:罪大惡極,誠小人矣;及施恩德以臨之,可使變而為君子。

蓋恩德入人之深,而移人之速,有如是者矣。

曰:太宗之為此,所以求此名也。

然安知夫縱之去也,不意其必來以冀免,所以縱之乎?又安知夫被縱而去也,不意其自歸而必獲免,所以復來乎?夫意其必來而縱之,是上賊下之情也;意其必免而復來,是下賊上之心也。

吾見上下交相賊以成此名也,烏有所謂施恩德與夫知信義者哉?不然,太宗施德於天下,於茲六年矣,不能使小人不為極惡大罪,而一日之恩,能使視死如歸,而存信義。

此又不通之論也!然則何為而可?曰:縱而來歸,殺之無赦。

而又縱之,而又來,則可知為恩德之致爾。

然此必無之事也。

若夫縱而來歸而赦之,可偶一為之爾。

若屢為之,則殺人者皆不死。

是可為天下之常法乎?不可為常者,其聖人之法乎?是以堯、舜、三王之治,必本於人情,不立異以為高,不逆情以干譽。

《辨奸论》

苏洵 〔宋代〕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

惟天下之靜者,乃能見微而知著。

月暈而風,礎潤而雨,人人知之。

人事之推移,理勢之相因,其疏闊而難知,變化而不可測者,孰與天地陰陽之事。

而賢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惡亂其中,而利害奪其外也!昔者,山巨源見王衍曰:「誤天下蒼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陽見盧杞曰:「此人得志。

吾子孫無遺類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見者。

以吾觀之,王衍之為人,容貌言語,固有以欺世而盜名者。

然不忮不求,與物浮沉。

使晉無惠帝,僅得中主,雖衍百千,何從而亂天下乎?盧杞之奸,固足以敗國。

然而不學無文,容貌不足以動人,言語不足以眩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從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今有人,口誦孔、老之言,身履夷、齊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與造作言語,私立名字,以為顏淵、孟軻復出,而陰賊險狠,與人異趣。

是王衍、盧杞合而為一人也。

其禍豈可勝言哉?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

此人之至情也。

今也不然,衣臣虜之衣。

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面,而談詩書,此豈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慝,豎刁、易牙、開方是也。

以蓋世之名,而濟其未形之患。

雖有願治之主,好賢之相,猶將舉而用之。

則其為天下患,必然而無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

孫子曰:「善用兵者,無赫赫之功。

」使斯人而不用也,則吾言為過,而斯人有不遇之嘆。

孰知禍之至於此哉?不然。

天下將被其禍,而吾獲知言之名,悲夫! 。

《六国论》

苏辙 〔宋代〕

嘗讀六國《世家》,竊怪天下之諸侯,以五倍之地,十倍之眾,發憤西向,以攻山西千里之秦,而不免於死亡。

常為之深思遠慮,以為必有可以自安之計,蓋未嘗不咎其當時之士慮患之疏,而見利之淺,且不知天下之勢也。

夫秦之所以與諸侯爭天下者,不在齊、楚、燕、趙也,而在韓、魏之郊;諸侯之所與秦爭天下者,不在齊、楚、燕、趙也,而在韓、魏之野。

秦之有韓、魏,譬如人之有腹心之疾也。

韓、魏塞秦之沖,而弊山東之諸侯,故夫天下之所重者,莫如韓、魏也。

昔者范雎用於秦而收韓,商鞅用於秦而收魏,昭王未得韓、魏之心,而出兵以攻齊之剛、壽,而范雎以為憂。

然則秦之所忌者可以見矣。

秦之用兵於燕、趙,秦之危事也。

越韓過魏,而攻人之國都,燕、趙拒之於前,而韓、魏乘之於後,此危道也。

而秦之攻燕、趙,未嘗有韓、魏之憂,則韓、魏之附秦故也。

夫韓、魏諸侯之障,而使秦人得出入於其間,此豈知天下之勢邪!委區區之韓、魏,以當強虎狼之秦,彼安得不折而入於秦哉?韓、魏折而入於秦,然後秦人得通其兵於東諸侯,而使天下偏受其禍。

夫韓、魏不能獨當秦,而天下之諸侯,藉之以蔽其西,故莫如厚韓親魏以擯秦。

秦人不敢逾韓、魏以窺齊、楚、燕、趙之國,而齊、楚、燕、趙之國,因得以自完於其間矣。

以四無事之國,佐當寇之韓、魏,使韓、魏無東顧之憂,而為天下出身以當秦兵;以二國委秦,而四國休息於內,以陰助其急,若此,可以應夫無窮,彼秦者將何為哉!不知出此,而乃貪疆埸尺寸之利,背盟敗約,以自相屠滅,秦兵未出,而天下諸侯已自困矣。

至於秦人得伺其隙以取其國,可不悲哉!。

《深虑论》

方孝孺 〔明代〕

慮天下者,常圖其所難而忽其所易,備其所可畏而遺其所不疑。

然而,禍常發於所忽之中,而亂常起於不足疑之事。

豈其慮之未周歟?蓋慮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於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

當秦之世,而滅諸侯,一天下。

而其心以為周之亡在乎諸侯之強耳,變封建而為郡縣。

方以為兵革不可復用,天子之位可以世守,而不知漢帝起隴畝之中,而卒亡秦之社稷。

漢懲秦之孤立,於是大建庶孽而為諸侯,以為同姓之親,可以相繼而無變,而七國萌篡弒之謀。

武、宣以後,稍削析之而分其勢,以為無事矣,而王莽卒移漢祚。

光武之懲哀、平,魏之懲漢,晉之懲魏,各懲其所由亡而為之備。

而其亡也,蓋出於所備之外。

唐太宗聞武氏之殺其子孫,求人於疑似之際而除之,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

宋太祖見五代方鎮之足以制其君,盡釋其兵權,使力弱而易制,而不知子孫卒困於敵國。

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蓋世之才,其於治亂存亡之幾,思之詳而備之審矣。

慮切於此而禍興於彼,終至亂亡者,何哉?蓋智可以謀人,而不可以謀天。

良醫之子,多死於病;良巫之子,多死於鬼。

豈工於活人,而拙於謀子也哉?乃工於謀人,而拙於謀天也。

古之聖人,知天下後世之變,非智慮之所能周,非法術之所能制,不敢肆其私謀詭計,而唯積至誠,用大德以結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釋。

故其子孫,雖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國,而天卒不忍遽亡之。

此慮之遠者也。

夫苟不能自結於天,而欲以區區之智籠絡當世之務,而必後世之無危亡,此理之所必無者,而豈天道哉!。

《运命论》

李康 〔魏晋〕

夫治亂,運也;窮達,命也;貴賤,時也。

故運之將隆,必生聖明之君。

聖明之君,必有忠賢之臣。

其所以相遇也,不求而自合;其所以相親也,不介而自親。

唱之而必和,謀之而必從,道德玄同,曲折合符,得失不能疑其志,讒構不能離其交,然後得成功也。

其所以得然者,豈徒人事哉?授之者天也,告之者神也,成之者運也。

夫黃河清而聖人生,里社鳴而聖人出,群龍見而聖人用。

故伊尹,有莘氏之媵臣也,而阿衡於商。

太公,渭濱之賤老也,而尚父於周。

百里奚在虞而虞亡,在秦而秦霸,非不才於虞而才於秦也。

張良受黃石之符,誦三略之說,以游於群雄,其言也,如以水投石,莫之受也;及其遭漢祖,其言也,如以石投水,莫之逆也。

非張良之拙說於陳項,而巧言於沛公也。

然則張良之言一也,不識其所以合離?合離之由,神明之道也。

故彼四賢者,名載於籙圖,事應乎天人,其可格之賢愚哉?孔子曰:「清明在躬,氣志如神。

嗜欲將至,有開必先。

天降時雨,山川出雲。

」詩云:「惟岳降神,生甫及申;惟申及甫,惟周之翰。

」運命之謂也。

豈惟興主,亂亡者亦如之焉。

幽王之惑褒女也,祅始於夏庭。

曹伯陽之獲公孫強也,徵發於社宮。

叔孫豹之昵豎牛也,禍成於庚宗。

吉凶成敗,各以數至。

咸皆不求而自合,不介而自親矣。

昔者,聖人受命河洛曰:以文命者,七九而衰;以武興者,六八而謀。

及成王定鼎於郟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

故自幽厲之間,周道大壞,二霸之後,禮樂陵遲。

文薄之弊,漸於靈景;辯詐之偽,成於七國。

酷烈之極,積於亡秦;文章之貴,棄於漢祖。

雖仲尼至聖,顏冉大賢,揖讓於規矩之內,誾誾於洙、泗之上,不能遏其端;孟軻、孫卿體二希聖,從容正道,不能維其末,天下卒至於溺而不可援。

夫以仲尼之才也,而器不周於魯衛;以仲尼之辯也,而言不行於定哀;以仲尼之謙也,而見忌於子西;以仲尼之仁也,而取仇於桓魋;以仲尼之智也,而屈厄於陳蔡;以仲尼之行也,而招毀於叔孫。

夫道足以濟天下,而不得貴於人;言足以經萬世,而不見信於時;行足以應神明,而不能彌綸於俗;應聘七十國,而不一獲其主;驅驟於蠻夏之域,屈辱於公卿之門,其不遇也如此。

及其孫子思,希聖備體,而未之至,封己養高,勢動人主。

其所遊歷諸侯,莫不結駟而造門;雖造門猶有不得賓者焉。

其徒子夏,升堂而未入於室者也。

退老於家,魏文候師之,西河之人肅然歸德,比之於夫子而莫敢間其言。

故曰:治亂,運也;窮達,命也;貴賤,時也。

而後之君子,區區於一主,嘆息於一朝。

屈原以之沈湘,賈誼以之發憤,不亦過乎!然則聖人所以為聖者,蓋在乎樂天知命矣。

故遇之而不怨,居之而不疑也。

其身可抑,而道不可屈;其位可排,而名不可奪。

譬如水也,通之斯為川焉,塞之斯為淵焉,升之於雲則雨施,沈之於地則土潤。

體清以洗物,不亂於濁;受濁以濟物,不傷於清。

是以聖人處窮達如一也。

夫忠直之迕於主,獨立之負於俗,理勢然也。

故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

前監不遠,覆車繼軌。

然而志士仁人,猶蹈之而弗悔,操之而弗失,何哉?將以遂志而成名也。

求遂其志,而冒風波於險塗;求成其名,而歷謗議於當時。

彼所以處之,蓋有算矣。

子夏曰:「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故道之將行也,命之將貴也,則伊尹呂尚之興於商周,百里子房之用於秦漢,不求而自得,不徼而自遇矣。

道之將廢也,命之將賤也,豈獨君子恥之而弗為乎?蓋亦知為之而弗得矣。

凡希世苟合之士,蘧蒢戚施之人,俛仰尊貴之顏,逶迤勢利之間,意無是非,贊之如流;言無可否,應之如響。

以窺看為精神,以向背為變通。

勢之所集,從之如歸市;勢之所去,棄之如脫遺。

其言曰:名與身孰親也?得與失孰賢也?榮與辱孰珍也?故遂絜其衣服,矜其車徒,冒其貨賄,淫其聲色,脈脈然自以為得矣。

蓋見龍逢、比干之亡其身,而不惟飛廉、惡來之滅其族也。

蓋知伍子胥之屬鏤於吳,而不戒費無忌之誅夷於楚也。

蓋譏汲黯之白首於主爵,而不懲張湯牛車之禍也。

蓋笑蕭望之跋躓於前,而不懼石顯之絞縊於後也。

故夫達者之筭也,亦各有盡矣。

曰:凡人之所以奔競於富貴,何為者哉?若夫立德必須貴乎?則幽厲之為天子,不如仲尼之為陪臣也。

必須勢乎?則王莽、董賢之為三公,不如揚雄、仲舒之闃其門也。

必須富乎?則齊景之千駟,不如顏回、原憲之約其身也。

其為實乎?則執杓而飲河者,不過滿腹;棄室而灑雨者,不過濡身;過此以往,弗能受也。

其為名乎?則善惡書於史冊,毀譽流於千載;賞罰懸於天道,吉凶灼乎鬼神,固可畏也。

將以娛耳目、樂心意乎?譬命駕而游五都之市,則天下之貨畢陳矣。

褰裳而涉汶陽之丘,則天下之稼如雲矣。

椎紒而守敖庾、海陵之倉,則山坻之積在前矣。

扱衽而登鐘山、藍田之上,則夜光璵璠之珍可觀矣。

夫如是也,為物甚眾,為己甚寡,不愛其身,而嗇其神。

風驚塵起,散而不止。

六疾待其前,五刑隨其後。

利害生其左,攻奪出其右,而自以為見身名之親疏,分榮辱之客主哉。

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之大寶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正人曰義。

故古之王者,蓋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也。

古之仕者,蓋以官行其義,不以利冒其官也。

古之君子,蓋恥得之而弗能治也,不恥能治而弗得也。

原乎天人之性,核乎邪正之分,權乎禍福之門,終乎榮辱之算,其昭然矣。

故君子舍彼取此。

若夫出處不違其時,默語不失其人,天動星回而辰極猶居其所,璣旋輪轉,而衡軸猶執其中,既明且哲,以保其身,貽厥孫謀,以燕翼子者,昔吾先友,嘗從事於斯矣。

《论毅力》

梁启超 〔近现代〕

天下古今成敗之林,若是其莽然不一途也。

要其何以成,何以敗?曰:有毅力者成,反是者敗。

蓋人生歷程,大抵逆境居十六七,順境亦居十三四,而順逆兩境又常相間以迭乘。

無論事之大小,必有數次乃至十數次之阻力,其阻力雖或大或小,而要之必無可逃避者也。

其在志力薄弱之士,始固曰吾欲云云,其意以為天下事固易易也,及驟嘗焉而阻力猝來,頹然喪矣;其次弱者,乘一時之意氣,透過此第一關,遇再挫而退;稍強者,遇三四挫而退;更稍強者,遇五六挫而退;其事愈大者,其遇挫愈多;其不退也愈難,非至強之人,未有能善於其終者也。

夫苟其挫而不退矣,則小逆之後,必有小順。

大逆之後,必有大順。

盤根錯節之既經,而隨有應刃而解之一日。

旁觀者徒艷羨其功之成,以為是殆幸運兒,而天有以寵彼也,又以為我蹇於遭逢,故所就不彼若也。

庸詎知所謂蹇焉、幸焉者,皆彼與我之相同,而其能征服此蹇焉,利用此幸焉與否,即彼成我敗所由判也。

更譬諸操舟,如以兼旬之期,行千里之地者,其間風潮之或順或逆,常相參伍。

彼以堅苦忍耐之力,冒其逆而突過之,而後得從容以進度其順。

我則或一日而返焉,或二三日而返焉,或五六日而返焉,故彼岸終不可達也。

孔子曰:"譬如為山,未成一簣,止,吾止也;譬如平地,雖覆一簣,進,吾往也"孟子曰:"有為者,譬若掘井,掘井九仞,而不及泉,猶為棄井也"成敗之數,視此而已。

《六国论》

苏洵 〔宋代〕

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不善,弊在賂秦。

賂秦而力虧,破滅之道也。

或曰:六國互喪,率賂秦耶?曰:不賂者以賂者喪,蓋失強援,不能獨完。

故曰:弊在賂秦也。

秦以攻取之外,小則獲邑,大則得城。

較秦之所得,與戰勝而得者,其實百倍;諸侯之所亡,與戰敗而亡者,其實亦百倍。

則秦之所大欲,諸侯之所大患,固不在戰矣。

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斬荊棘,以有尺寸之地。

子孫視之不甚惜,舉以予人,如棄草芥。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後得一夕安寢。

起視四境,而秦兵又至矣。

然則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無厭,奉之彌繁,侵之愈急。

故不戰而強弱勝負已判矣。

至於顛覆,理固宜然。

古人云:「以地事秦,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

」此言得之。

齊人未嘗賂秦,終繼五國遷滅,何哉?與嬴而不助五國也。

五國既喪,齊亦不免矣。

燕趙之君,始有遠略,能守其土,義不賂秦。

是故燕雖小國而後亡,斯用兵之效也。

至丹以荊卿為計,始速禍焉。

趙嘗五戰於秦,二敗而三勝。

後秦擊趙者再,李牧連卻之。

洎牧以讒誅,邯鄲為郡,惜其用武而不終也。

且燕趙處秦革滅殆盡之際,可謂智力孤危,戰敗而亡,誠不得已。

向使三國各愛其地,齊人勿附於秦,刺客不行,良將猶在,則勝負之數,存亡之理,當與秦相較,或未易量。

嗚呼!以賂秦之地封天下之謀臣,以事秦之心禮天下之奇才,並力西向,則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咽也。

悲夫!有如此之勢,而為秦人積威之所劫,日削月割,以趨於亡。

為國者無使為積威之所劫哉!夫六國與秦皆諸侯,其勢弱於秦,而猶有可以不賂而勝之之勢。

苟以天下之大,下而從六國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國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