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自岳陽至者,以滕侯之書、洞庭之圖來告曰:「願有所記。
」予發書按圖,自岳陽門西距金雞之右,其外隱然隆高以長者,曰偃虹堤。
問其作而名者,曰:「吾滕侯之所為也。
」問其所以作之利害,曰:「洞庭天下之至險,而岳陽,荊、潭、黔、蜀四會之沖也。
昔舟之往來湖中者,至無所寓,則皆泊南津,其有事於州者遠且勞,而又常有風波之恐,覆溺之虞。
今舟之至者皆泊堤下,有事於州者,近而且無患。
」問其大小之制,用人之力,曰:「長一千尺,高三十尺,厚加二尺,而殺其上得厚三分之二,用民力萬有五千五百工,而不逾時以成。
」問其始作之謀,曰:「州以事上轉運使,轉運使擇其吏之能者行視可否,凡三反覆,而又上於朝廷,決之三司,然後曰可,而皆不能易吾侯之議也。
」曰:「此君子之作也,可以書矣。
」蓋慮於民也深,則其謀始也精,故能用力少而為功多。
夫以百步之堤,御天下至險不測之虞,惠其民而及於荊、潭、黔、蜀,凡往來湖中,無遠邇之人皆蒙其利焉。
且岳陽四會之沖,舟之來而止者,日凡有幾!使堤土石幸久不朽,則滕侯之惠利於人物,可以數計哉?夫事不患於不成,而患於易壞。
蓋作者未始不欲其久存,而繼者常至於殆廢。
自古賢智之士,為其民捍患興利,其遺蹟往往而在。
使其繼者皆如始作之心,則民到於今受其賜,天下豈有遺利乎?此滕侯之所以慮,而欲有紀於後也。
滕侯志大材高,名聞當世。
方朝廷用兵急人之時,嘗顯用之。
而功未及就,退守一州,無所用心,略施其餘,以利及物。
夫慮熟謀審,力不勞而功倍,作事可以為後法,一宜書。
不苟一時之譽,思為利於無窮,而告來者不以廢,二宜書。
岳之民人與湖中之往來者,皆欲為滕侯紀,三宜書。
以三宜書不可以不書,乃為之書。
慶曆六年某月某日記。
自余為僇人,居是州,恆惴慄。
其隙也,則施施而行,漫漫而游。
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
到則披草而坐,傾壺而醉。
醉則更相枕以臥,臥而夢。
意有所極,夢亦同趣。
覺而起,起而歸;以為凡是州之山水有異態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華西亭,望西山,始指異之。
遂命僕人過湘江,緣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窮山之高而止。
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則凡數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
其高下之勢,岈然窪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攢蹙累積,莫得遁隱。
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
然後知是山之特立,不與培塿為類。
悠悠乎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窮。
引觴滿酌,頹然就醉,不知日之入。
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
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
然後知吾向之未始游,游於是乎始。
故為之文以志。
是歲,元和四年也。
嗚呼!盛衰之理,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原莊宗之所以得天下,與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
世言晉王之將終也,以三矢賜莊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丹與吾約為兄弟;而皆背晉以歸梁。
此三者,吾遺恨也。
與爾三矢,爾其無忘乃父之志!」莊宗受而藏之於廟。
其後用兵,則遣從事以一少牢告廟,請其矢,盛以錦囊,負而前驅,及凱旋而納之。
方其系燕父子以組,函梁君臣之首,入於太廟,還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氣之盛,可謂壯哉!及仇讎已滅,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亂者四應,倉皇東出,未及見賊而士卒離散,君臣相顧,不知所歸。
至於誓天斷髮,泣下沾襟,何其衰也!豈得之難而失之易歟?抑本其成敗之跡,而皆自於人歟?《書》曰:「滿招損,謙得益。
」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
故方其盛也,舉天下之豪傑,莫能與之爭;及其衰也,數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國滅,為天下笑。
夫禍患常積於忽微,而智勇多困於所溺,豈獨伶人也哉?作《伶官傳》。
沛公軍霸上,未得與項羽相見。
沛公左司馬曹無傷使人言於項羽曰:「沛公欲王關中,使子嬰為相,珍寶盡有之。
」項羽大怒曰:「旦日饗士卒,為擊破沛公軍!」當是時,項羽兵四十萬,在新豐鴻門;沛公兵十萬,在霸上。
范增說項羽曰:「沛公居山東時,貪於財貨,好美姬。
今入關,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此其志不在小。
吾令人望其氣,皆為龍虎,成五采,此天子氣也。
急擊勿失!」楚左尹項伯者,項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張良。
張良是時從沛公,項伯乃夜馳之沛公軍,私見張良,具告以事,欲呼張良與俱去,曰:「毋從俱死也。
」張良曰:「臣為韓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義,不可不語。
」良乃入,具告沛公。
沛公大驚,曰:「為之奈何?」張良曰:「誰為大王為此計者?」曰:「鯫生說我曰:『距關,毋內諸侯,秦地可盡王也。
』故聽之。
」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當項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
且為之奈何?」張良曰:「請往謂項伯,言沛公不敢背項王也。
」沛公曰:「君安與項伯有故?」張良曰:「秦時與臣游,項伯殺人,臣活之。
今事有急,故幸來告良。
」沛公曰:「孰與君少長?」良曰:「長於臣。
」沛公曰:「君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
」張良出,要項伯。
項伯即入見沛公。
沛公奉卮酒為壽,約為婚姻,曰:「吾入關,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庫,而待將軍。
所以遣將守關者,備他盜之出入與非常也。
日夜望將軍至,豈敢反乎!願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
」項伯許諾,謂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來謝項王。
」沛公曰:「諾。
」於是項伯復夜去,至軍中,具以沛公言報項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關中,公豈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擊之,不義也。
不如因善遇之。
」項王許諾。
沛公旦日從百餘騎來見項王,至鴻門,謝曰:「臣與將軍戮力而攻秦,將軍戰河北,臣戰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關破秦,得復見將軍於此。
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將軍與臣有郤。
」項王曰:「此沛公左司馬曹無傷言之。
不然,籍何以至此?」項王即日因留沛公與飲。
項王、項伯東向坐,亞父南向坐,——亞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張良西向侍。
范增數目項王,舉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項王默然不應。
范增起,出,召項莊,謂曰:「君王為人不忍。
若入前為壽,壽畢,請以劍舞,因擊沛公於坐,殺之。
不者,若屬皆且為所虜。
」莊則入為壽。
壽畢,曰:「君王與沛公飲,軍中無以為樂,請以劍舞。
」項王曰:「諾。
」項莊拔劍起舞,項伯亦拔劍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莊不得擊。
於是張良至軍門見樊噲。
樊噲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項莊拔劍舞,其意常在沛公也。
」噲曰:「此迫矣!臣請入,與之同命。
」噲即帶劍擁盾入軍門。
交戟之衛士欲止不內,樊噲側其盾以撞,衛士仆地,噲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視項王,頭髮上指,目眥盡裂。
項王按劍而跽曰:「客何為者?」張良曰:「沛公之參乘樊噲者也。
」項王曰:「壯士!賜之卮酒。
」則與斗卮酒。
噲拜謝,起,立而飲之。
項王曰:「賜之彘肩。
」則與一生彘肩。
樊噲覆其盾於地,加彘肩上,拔劍切而啖之。
項王曰:「壯士!能復飲乎?」樊噲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天下皆叛之。
懷王與諸將約曰:『先破秦入咸陽者王之。
』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陽,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閉宮室,還軍霸上,以待大王來。
故遣將守關者,備他盜出入與非常也。
勞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賞,而聽細說,欲誅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續耳。
竊為大王不取也!」項王未有以應,曰:「坐。
」樊噲從良坐。
坐須臾,沛公起如廁,因招樊噲出。
沛公已出,項王使都尉陳平召沛公。
沛公曰:「今者出,未辭也,為之奈何?」樊噲曰:「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
如今人方為刀俎,我為魚肉,何辭為?」於是遂去。
乃令張良留謝。
良問曰:「大王來何操?」曰:「我持白璧一雙,欲獻項王,玉斗一雙,欲與亞父。
會其怒,不敢獻。
公為我獻之。
」張良曰:「謹諾。
」當是時,項王軍在鴻門下,沛公軍在霸上,相去四十里。
沛公則置車騎,脫身獨騎,與樊噲、夏侯嬰、靳強、紀信等四人持劍盾步走,從酈山下,道芷陽間行。
沛公謂張良曰:「從此道至吾軍,不過二十里耳。
度我至軍中,公乃入。
」沛公已去,間至軍中。
張良入謝,曰:「沛公不勝杯杓,不能辭。
謹使臣良奉白璧一雙,再拜獻大王足下,玉斗一雙,再拜奉大將軍足下。
」項王曰:「沛公安在?」良曰:「聞大王有意督過之,脫身獨去,已至軍矣。
」項王則受璧,置之坐上。
亞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劍撞而破之,曰:「唉!豎子不足與謀。
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
吾屬今為之虜矣!」沛公至軍,立誅殺曹無傷。
(外扮監斬官上,雲)下官監斬官是也。
今日處決犯人,着做公的把住巷口,休放往來人閒走。
(淨扮公人鼓三通、鑼三下科。
劊子磨旗、提刀,押正旦帶枷上)(劊子云)行動些,行動些,監斬官去法場上多時了!(正旦唱)【正宮】【端正好】沒來由犯王法,不堤防遭刑憲,叫聲屈動地驚天!頃刻間遊魂先赴森羅殿,怎不將天地也生埋怨?【滾繡球】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盜跖、顏淵?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
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元來也這般順水推船。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哎,只落得兩淚漣漣。
(劊子云)快行動些,誤了時辰也。
(正旦唱)【倘秀才】則被這枷扭的我左側右偏,人擁的我前合後偃,我竇娥向哥哥行有句言。
(劊子云)你有甚麼話說?(正旦唱)前街里去心懷恨,后街里去死無冤,休推辭路遠。
(劊子云)你如今到法場上面,有甚麼親眷要見的,可教他過來,見你一面也好。
(正旦唱)【叨叨令】可憐我孤身隻影無親眷,則落的吞聲忍氣空嗟怨。
(劊子云)難道你爺娘家也沒的?(正旦雲)止有個爹爹,十三年前上朝取應去了,至今杳無音信。
(唱)早已是十年多不睹爹爹面。
(劊子云)你適才要我往后街里去,是甚麼主意?(正旦唱)怕則怕前街里被我婆婆見。
(劊子云)你的性命也顧不得,怕他見怎的?(正旦雲)俺婆婆若見我披枷帶鎖赴法場餐刀去呵,(唱)枉將他氣殺也麼哥,枉將他氣殺也麼哥!告哥哥,臨危好與人行方便。
(卜兒哭上科,雲)天那,兀的不是我媳婦兒!(劊子云)婆子靠後!(正旦雲)既是俺婆婆來了,叫他來,待我囑付他幾句話咱。
(劊子云)那婆子,近前來,你媳婦要囑付你話哩。
(卜兒雲)孩兒,痛殺我也!(正旦雲)婆婆,那張驢兒把毒藥放在羊肚兒湯里,實指望藥死了你,要霸占我為妻。
不想婆婆讓與他老子吃,倒把他老子藥死了。
我怕連累婆婆,屈招了藥死公公,今日赴法場典刑。
婆婆,此後遇着冬時年節,月一十五,有瀽不了的漿水飯,瀽半碗兒與我吃;燒不了的紙錢,與竇娥燒一陌兒。
則是看你死的孩兒面上!(唱)【快活三】念竇娥葫蘆提當罪愆,念竇娥身首不完全,念竇娥從前已往幹家緣。
婆婆也,你只看竇娥少爺無娘面。
【鮑老兒】念竇娥伏侍婆婆這幾年,遇時節將碗涼漿奠;你去那受刑法屍骸上烈些紙錢,只當把你亡化的孩兒薦。
(卜兒哭科,雲)孩兒放心,這個老身都記得。
天那,兀的不痛殺我也!(正旦唱)婆婆也,再也不要啼啼哭哭,煩煩惱惱,怨氣衝天。
這都是我做竇娥的沒時沒運,不明不暗,負屈銜冤。
(劊子做喝科,雲)兀那婆子靠後,時辰到了也。
(正旦跪科)(劊子開枷科)(正旦雲)竇娥告監斬大人,有一事肯依竇娥,便死而無怨。
(監斬官雲)你有甚麼事?你說。
(正旦雲)要一領淨席,等我竇娥站立;又要丈二白練,掛在旗槍上:若是我竇娥委實冤枉,刀過處頭落,一腔熱血休半點兒沾在地下,都飛在白練上者。
(監斬官雲)這個就依你,打甚麼不緊。
(劊子做取席站科,又取白練掛旗上科)(正旦唱)【耍孩兒】不是我竇娥罰下這等無頭願,委實的冤情不淺;若沒些兒靈聖與世人傳,也不見得湛湛青天。
我不要半星熱血紅塵灑,都只在八尺旗槍素練懸。
等他四下里皆瞧見,這就是咱萇弘化碧,望帝啼鵑。
(劊子云)你還有甚的說話?此時不對監斬大人說,幾時說那?(正旦再跪科,雲)大人,如今是三伏天道,若竇娥委實冤枉,身死之後,天降三尺瑞雪,遮掩了竇娥屍首。
(監斬官雲)這等三伏天道,你便有沖天的怨氣,也召不得一片雪來,可不胡說!(正旦唱)【二煞】你道是暑氣暄,不是那下雪天;豈不聞飛霜六月因鄒衍?若果有一腔怨氣噴如火,定要感的六出冰花滾似綿,免着我屍骸現;要什麼素車白馬,斷送出古陌荒阡!(正里再跪科,雲)大人,我竇娥死的委實冤枉,從今以後,着這楚州亢旱三年!(監斬官雲)打嘴!那有這等說話!(正旦唱)【一煞】你道是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憐,不知皇天也肯從人願。
做甚麼三年不見甘霖降?也只為東海曾經孝婦冤,如今輪到你山陽縣。
這都是官吏每無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難言!(劊子做磨旗科,雲)怎麼這一會兒天色陰了也?(內做風科,劊子云)好冷風也!(正旦唱)【煞尾】浮云為我陰,悲風為我旋,三樁兒誓願明題遍。
(做哭科,雲)婆婆也,直等待雪飛六月,亢旱三年呵,(唱)那其間才把你個屈死的冤魂這竇娥顯!(劊子做開刀,正旦倒科)(監斬官驚雲)呀,真箇下雪了,有這等異事!(劊子云)我也道平日殺人,滿地都是鮮血,這個竇娥的血都飛在那丈二白練上,並無半點落地,委實奇怪。
(監斬官雲)這死罪必有冤枉。
早兩樁兒應驗了,不知亢旱三年的說話,准也不准?且看後來如何。
左右,也不必等待雪睛,便與我抬他屍首,還了那蔡婆婆去罷。
(眾應科,抬屍下)。
臣聞吏議逐客,竊以為過矣。
昔繆公求士,西取由余於戎,東得百里奚於宛,迎蹇叔於宋,來丕豹、公孫支於晉。
此五子者,不產於秦,而繆公用之,並國二十,遂霸西戎。
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風易俗,民以殷盛,國以富強,百姓樂用,諸侯親服,獲楚、魏之師,舉地千里,至今治強。
惠王用張儀之計,拔三川之地,西並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漢中,包九夷,制鄢、郢,東據成皋之險,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國之從,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
昭王得范雎,廢穰侯,逐華陽,強公室,杜私門,蠶食諸侯,使秦成帝業。
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
由此觀之,客何負於秦哉!向使四君卻客而不內,疏士而不用,是使國無富利之實而秦無強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崑山之玉,有隨、和之寶,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劍,乘纖離之馬,建翠鳳之旗,樹靈鼉之鼓。
此數寶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說之,何也?必秦國之所生然後可,則是夜光之璧不飾朝廷,犀象之器不為玩好,鄭、衛之女不充後宮,而駿良駃騠不實外廄,江南金錫不為用,西蜀丹青不為采。
所以飾後宮,充下陳,娛心意,說耳目者,必出於秦然後可,則是宛珠之簪、傅璣之珥、阿縞之衣、錦繡之飾不進於前,而隨俗雅化佳冶窈窕趙女不立於側也。
夫擊瓮叩缶,彈箏搏髀,而歌呼嗚嗚快耳者,真秦之聲也;《鄭》《衛》《桑間》《昭》《虞》《武》《象》者,異國之樂也。
今棄擊瓮叩缶而就《鄭》《衛》,退彈箏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快意當前,適觀而已矣。
今取人則不然,不問可否,不論曲直,非秦者去,為客者逐。
然則是所重者在乎色、樂、珠玉,而所輕者在乎人民也。
此非所以跨海內、制諸侯之術也。
臣聞地廣者粟多,國大者人眾,兵強則士勇。
是以太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
是以地無四方,民無異國,四時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也。
今乃棄黔首以資敵國,卻賓客以業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謂「藉寇兵而齎盜糧」者也。
夫物不產於秦,可寶者多;士不產於秦,而願忠者眾。
今逐客以資敵國,損民以益仇,內自虛而外樹怨於諸侯,求國無危,不可得也。
。
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別矣!吾作此書時,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書時,吾已成為陰間一鬼。
吾作此書,淚珠和筆墨齊下,不能竟書而欲擱筆,又恐汝不察吾衷,謂吾忍舍汝而死,謂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為汝言之。
吾至愛汝,即此愛汝一念,使吾勇於就死也。
吾自遇汝以來,常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然遍地腥雲,滿街狼犬,稱心快意,幾家能彀?司馬春衫,吾不能學太上之忘情也。
語云:仁者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吾充吾愛汝之心,助天下人愛其所愛,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顧汝也。
汝體吾此心,於啼泣之餘,亦以天下人為念,當亦樂犧牲吾身與 汝身之福利,為天下人謀永福也。
汝其勿悲!汝憶否?四五年前某夕,吾嘗語曰:「與使吾先死也,無寧汝先我而死。
」汝初聞言而怒,後經吾婉解,雖不謂吾言為是,而亦無詞相答。
吾之意蓋謂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與汝,吾心不忍,故寧請汝先死,吾擔悲也。
嗟夫!誰知吾卒先汝而死乎?吾真真不能忘汝也!回憶后街之屋,入門穿廊,過前後廳,又三四折,有小廳,廳旁一室,為吾與汝雙棲之所。
初婚三四個月,適冬之望日前後,窗外疏梅篩月影,依稀掩映;吾與並肩攜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語?何情不訴?及今思之,空餘淚痕。
又回憶六七年前,吾之逃家復歸也,汝泣告我:「望今後有遠行,必以告妾,妾願隨君行。
」吾亦既許汝矣。
前十餘日回家,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語汝,及與汝相對,又不能啟口,且以汝之有身也,更恐不勝悲,故惟日日呼酒買醉。
嗟夫!當時余心之悲,蓋不能以寸管形容之。
吾誠願與汝相守以死,第以今日事勢觀之,天災可以死,盜賊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吾輩處今日之中國,國中無地無時不可以死。
到那時使吾眼睜睜看汝死,或使汝眼睜睜看吾死,吾能之乎?抑汝能之乎?即可不死,而離散不相見,徒使兩地眼成穿而骨化石,試問古來幾曾見破鏡能重圓?則較死為苦也,將奈之何?今日吾與汝幸雙健。
天下人不當死而死與不願離而離者,不可數計,鍾情如我輩者,能忍之乎?此吾所以敢率性就死不顧汝也。
吾今死無餘憾,國事成不成自有同志者在。
依新已五歲,轉眼成人,汝其善撫之,使之肖我。
汝腹中之物,吾疑其女也,女必像汝,吾心甚慰。
或又是男,則亦教其以父志為志,則吾死後尚有二意洞在也。
幸甚,幸甚!吾家後日當甚貧,貧無所苦,清靜過日而已。
吾今與汝無言矣。
吾居九泉之下遙聞汝哭聲,當哭相和也。
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則又望其真有。
今是人又言心電感應有道,吾亦望其言是實,則吾之死,吾靈尚依依旁汝也,汝不必以無侶悲。
吾平生未嘗以吾所志語汝,是吾不是處;然語之,又恐汝日日為吾擔憂。
吾犧牲百死而不辭,而使汝擔憂,的的非吾所忍。
吾愛汝至,所以為汝謀者惟恐未盡。
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中國!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國!卒不忍獨善其身。
嗟夫!巾短情長,所未盡者,尚有萬千,汝可以模擬得之。
吾今不能見汝矣!汝不能舍吾,其時時於夢中得我乎?一慟。
辛未三月廿六夜四鼓,意洞手書。
家中諸母皆通文,有不解處,望請其指教,當盡吾意為幸。
臣聞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思國之安者,必積其德義。
源不深而望流之遠,根不固而求木之長,德不厚而思國之理,臣雖下愚,知其不可,而況於明哲乎!人君當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將崇極天之峻,永保無疆之休。
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儉,德不處其厚,情不勝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長者也。
凡百元首,承天景命,莫不殷憂而道著,功成而德衰。
有善始者實繁,能克終者蓋寡。
豈取之易而守之難乎?昔取之而有餘,今守之而不足,何也?夫在殷憂,必竭誠以待下;既得志,則縱情以傲物。
竭誠則吳越為一體,傲物則骨肉為行路。
雖董之以嚴刑,振之以威怒,終苟免而不懷仁,貌恭而不心服。
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載舟覆舟,所宜深慎;奔車朽索,其可忽乎! 君人者,誠能見可欲則思知足以自戒,將有作則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則思謙沖而自牧,懼滿溢則思江海下百川,樂盤游則思三驅以為度,憂懈怠則思慎始而敬終,慮壅蔽則思虛心以納下,想讒邪則思正身以黜惡,恩所加則思無因喜以謬賞,罰所及則思無因怒而濫刑。
總此十思,弘茲九德,簡能而任之,擇善而從之,則智者盡其謀,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
文武爭馳,在君無事,可以盡豫游之樂,可以養松、喬之壽,鳴琴垂拱,不言而化。
何必勞神苦思,代下司職,役聰明之耳目,虧無為之大道哉!。
某啟:昨日蒙教,竊以為與君實游處相好之日久,而議事每不合,所操之術多異故也。
雖欲強聒,終必不蒙見察,故略上報,不復一一自辨。
重念蒙君實視遇厚,於反覆不宜鹵莽,故今具道所以,冀君實或見恕也。
蓋儒者所爭,尤在於名實,名實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
今君實所以見教者,以為侵官、生事、征利、拒諫,以致天下怨謗也。
某則以謂受命於人主,議法度而修之於朝廷,以授之於有司,不為侵官;舉先王之政,以興利除弊,不為生事;為天下理財,不為征利;辟邪說,難壬人,不為拒諫。
至於怨誹之多,則固前知其如此也。
人習於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國事、同俗自媚於眾為善,上乃欲變此,而某不量敵之眾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則眾何為而不洶洶然?盤庚之遷,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盤庚不為怨者故改其度,度義而後動,是而不見可悔故也。
如君實責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為,以膏澤斯民,則某知罪矣;如曰今日當一切不事事,守前所為而已,則非某之所敢知。
無由會晤,不任區區嚮往之至!。
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不善,弊在賂秦。
賂秦而力虧,破滅之道也。
或曰:六國互喪,率賂秦耶?曰:不賂者以賂者喪,蓋失強援,不能獨完。
故曰:弊在賂秦也。
秦以攻取之外,小則獲邑,大則得城。
較秦之所得,與戰勝而得者,其實百倍;諸侯之所亡,與戰敗而亡者,其實亦百倍。
則秦之所大欲,諸侯之所大患,固不在戰矣。
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斬荊棘,以有尺寸之地。
子孫視之不甚惜,舉以予人,如棄草芥。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後得一夕安寢。
起視四境,而秦兵又至矣。
然則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無厭,奉之彌繁,侵之愈急。
故不戰而強弱勝負已判矣。
至於顛覆,理固宜然。
古人云:「以地事秦,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
」此言得之。
齊人未嘗賂秦,終繼五國遷滅,何哉?與嬴而不助五國也。
五國既喪,齊亦不免矣。
燕趙之君,始有遠略,能守其土,義不賂秦。
是故燕雖小國而後亡,斯用兵之效也。
至丹以荊卿為計,始速禍焉。
趙嘗五戰於秦,二敗而三勝。
後秦擊趙者再,李牧連卻之。
洎牧以讒誅,邯鄲為郡,惜其用武而不終也。
且燕趙處秦革滅殆盡之際,可謂智力孤危,戰敗而亡,誠不得已。
向使三國各愛其地,齊人勿附於秦,刺客不行,良將猶在,則勝負之數,存亡之理,當與秦相較,或未易量。
嗚呼!以賂秦之地封天下之謀臣,以事秦之心禮天下之奇才,並力西向,則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咽也。
悲夫!有如此之勢,而為秦人積威之所劫,日削月割,以趨於亡。
為國者無使為積威之所劫哉!夫六國與秦皆諸侯,其勢弱於秦,而猶有可以不賂而勝之之勢。
苟以天下之大,下而從六國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國下矣。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
物有本末,事有終始。
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
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
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
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
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
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
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鄉 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
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
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
有是四端而自謂不能者,自賊者也;謂其君不能者,賊其君者也。
凡有四端於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
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
為楚懷王左徒。
博聞強志,明於治亂,嫻於辭令。
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
王甚任之。
上官大夫與之同列,爭寵而心害其能。
懷王使屈原造為憲令,屈平屬草稿未定。
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屈平不與,因讒之曰:「王使屈平為令,眾莫不知。
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為『非我莫能為也。
』」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
「離騷」者,猶離憂也。
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
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
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
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
《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
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
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
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
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
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
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
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於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
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屈原既絀。
其後秦欲伐齊,齊與楚從親,惠王患之。
乃令張儀佯去秦,厚幣委質事楚,曰:「秦甚憎齊,齊與楚從親,楚誠能絕齊,秦願獻商、於之地六百里。
」楚懷王貪而信張儀,遂絕齊,使使如秦受地。
張儀詐之曰:「儀與王約六里,不聞六百里。
」楚使怒去,歸告懷王。
懷王怒,大興師伐秦。
秦發兵擊之,大破楚師于丹、淅,斬首八萬,虜楚將屈匄,遂取楚之漢中地。
懷王乃悉發國中兵,以深入擊秦,戰於藍田。
魏聞之,襲楚至鄧。
楚兵懼,自秦歸。
而齊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明年,秦割漢中地與楚以和。
楚王曰:「不願得地,願得張儀而甘心焉。
」張儀聞,乃曰:「以一儀而當漢中地,臣請往如楚。
」如楚,又因厚幣用事者臣靳尚,而設詭辯於懷王之寵姬鄭袖。
懷王竟聽鄭袖,復釋去張儀。
是時屈原既疏,不復在位,使於齊,顧反,諫懷王曰:「何不殺張儀?」懷王悔,追張儀,不及。
其後,諸侯共擊楚,大破之,殺其將唐眜。
時秦昭王與楚婚,欲與懷王會。
懷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國,不可信,不如毋行。
」懷王稚子子蘭勸王行:「奈何絕秦歡!」懷王卒行。
入武關,秦伏兵絕其後,因留懷王,以求割地。
懷王怒,不聽。
亡走趙,趙不內。
復之秦,竟死於秦而歸葬。
長子頃襄王立,以其弟子蘭為令尹。
楚人既咎子蘭以勸懷王入秦而不反也。
屈平既嫉之,雖放流,眷顧楚國,繫心懷王,不忘欲反。
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
其存君興國,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
然終無可奈何,故不可以反。
卒以此見懷王之終不悟也。
人君無愚智賢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為,舉賢以自佐。
然亡國破家相隨屬,而聖君治國累世而不見者,其所謂忠者不忠,而所謂賢者不賢也。
懷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內惑於鄭袖,外欺於張儀,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蘭,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於秦,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禍也。
《易》曰:「井渫不食,為我心惻,可以汲。
王明,並受其福。
」王之不明,豈足福哉!令尹子蘭聞之,大怒。
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於頃襄王。
頃襄王怒而遷之。
屈原至於江濱,被發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
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而至此?」屈原曰:「舉世皆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
」漁父曰:「夫聖人者,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
舉世皆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為?」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
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
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溫蠖乎?」乃作《懷沙》之賦。
於是懷石,遂自投汨羅以死。
屈原既死之後,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
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
其後楚日以削,數十年竟為秦所滅。
自屈原沉汨羅後百有餘年,漢有賈生,為長沙王太傅。
過湘水,投書以吊屈原。
太史公曰:「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
適長沙,過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
及見賈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讀《鵩鳥賦》,同死生,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 。
武字子卿,少以父任,兄弟並為郎。
稍遷至栘中廄監。
時漢連伐胡,數通使相窺觀。
匈奴留漢使郭吉、路充國等,前後十餘輩。
匈奴使來,漢亦留之以相當。
天漢元年,且鞮侯單于初立,恐漢襲之,乃曰:「漢天子我丈人行也。
」盡歸漢使路充國等。
武帝嘉其義,乃遣武以中郎將使持節送匈奴使留在漢者,因厚賂單于,答其善意。
武與副中郎將張勝及假吏常惠等募士斥候百餘人俱,既至匈奴,置幣遺單于;單于益驕,非漢所望也。
方欲發使送武等,會緱王與長水虞常等謀反匈奴中。
緱王者,昆邪王姊子也,與昆邪王俱降漢,後隨浞野侯沒胡中,及衛律所將降者,陰相與謀劫單于母閼氏歸漢。
會武等至匈奴,虞常在漢時,素與副張勝相知,私候勝曰:「聞漢天子甚怨衛律,常能為漢伏弩射殺之,吾母與弟在漢,幸蒙其賞賜。
」張勝許之,以貨物與常。
後月余,單于出獵,獨閼氏子弟在。
虞常等七十餘人慾發,其一人夜亡,告之。
單于子弟發兵與戰,緱王等皆死,虞常生得。
單于使衛律治其事,張勝聞之,恐前語發,以狀語武。
武曰:「事如此,此必及我,見犯乃死,重負國。
」欲自殺,勝、惠共止之。
虞常果引張勝。
單于怒,召諸貴人議,欲殺漢使者。
左伊秩訾曰:「即謀單于,何以復加?宜皆降之。
」單于使衛律召武受辭。
武謂惠等:「屈節辱命,雖生,何面目以歸漢!」引佩刀自刺。
衛律驚,自抱持武,馳召醫。
鑿地為坎,置熅火,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
武氣絕,半日復息。
惠等哭,輿歸營。
單于壯其節,朝夕遣人候問武,而收系張勝。
武益愈,單于使使曉武,會論虞常,欲因此時降武。
劍斬虞常已,律曰:「漢使張勝謀殺單于近臣,當死。
單于募降者赦罪。
」舉劍欲擊之,勝請降。
律謂武曰:「副有罪,當相坐。
」武曰:「本無謀,又非親屬,何謂相坐?」復舉劍擬之,武不動。
律曰:「蘇君,律前負漢歸匈奴,幸蒙大恩,賜號稱王,擁眾數萬,馬畜彌山,富貴如此!蘇君今日降,明日復然。
空以身膏草野,誰復知之!」武不應。
律曰:「君因我降,與君為兄弟;今不聽吾計,後雖復欲見我,尚可得乎?」武罵律曰:「汝為人臣子,不顧恩義,畔主背親,為降虜於蠻夷,何以汝為見?且單于信汝,使決人死生,不平心持正,反欲斗兩主,觀禍敗。
若知我不降明,欲令兩國相攻,匈奴之禍,從我始矣。
」律知武終不可脅,白單于。
單于愈益欲降之。
乃幽武置大窖中,絕不飲食。
天雨雪。
武臥齧雪,與旃毛並咽之,數日不死。
匈奴以為神。
乃徙武北海上無人處,使牧羝,羝乳乃得歸。
別其官屬常惠等各置他所。
武既至海上,廩食不至,掘野鼠去草實而食之。
杖漢節牧羊,臥起操持,節旄盡落。
積五六年,單于弟於靬王弋射海上。
武能網紡繳,檠弓弩,於靬王愛之,給其衣食。
三歲余,王病,賜武馬畜、服匿、穹廬。
王死後,人眾徙去。
其冬,丁令盜武牛羊,武復窮厄。
初,武與李陵俱為侍中。
武使匈奴,明年,陵降,不敢求武。
久之,單于使陵至海上,為武置酒設樂。
因謂武曰:「單于聞陵與子卿素厚,故使陵來說足下,虛心欲相待。
終不得歸漢,空自苦亡人之地,信義安所見乎?前長君為奉車,從至雍棫陽宮,扶輦下除,觸柱折轅,劾大不敬,伏劍自刎,賜錢二百萬以葬。
孺卿從祠河東后土,宦騎與黃門駙馬爭船,推墮駙馬河中溺死,宦騎亡,詔使孺卿逐捕,不得,惶恐飲藥而死。
來時太夫人已不幸,陵送葬至陽陵。
子卿婦年少,聞已更嫁矣。
獨有女弟二人,兩女一男,今復十餘年,存亡不可知。
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時,忽忽如狂,自痛負漢,加以老母系保宮。
子卿不欲降,何以過陵?且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滅者數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尚復誰為乎?願聽陵計,勿復有雲。
」武曰:「武父子亡功德,皆為陛下所成就,位列將,爵通侯,兄弟親近,常願肝腦塗地。
今得殺身自效,雖蒙斧鉞湯鑊,誠甘樂之。
臣事君,猶子事父也。
子為父死,亡所恨,願無復再言!」陵與武飲數日,復曰:「子卿壹聽陵言!」武曰:「自分已死久矣!王必欲降武,請畢今日之歡,效死於前!」陵見其至誠,喟然嘆曰:「嗟呼,義士!陵與衛律之罪上通於天!」因泣下霑衿,與武決去。
昭帝即位,數年,匈奴與漢和親。
漢求武等,匈奴詭言武死。
後漢使復至匈奴,常惠請其守者與俱,得夜見漢使,具自陳道。
教使者謂單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書,言武等在某澤中。
使者大喜,如惠語以讓單于。
單于視左右而驚,謝漢使曰:「武等實在。
」單于召會武官屬,前以降及物故,凡隨武還者九人。
武以始元六年春至京師。
武留匈奴凡十九歲,始以強壯出,及還,鬚髮盡白。
。
秦孝公據崤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窺周室,有席捲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併吞八荒之心。
當是時也,商君佐之,內立法度,務耕織,修守戰之具,外連衡而斗諸侯。
於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沒,惠文、武、昭襄蒙故業,因遺策,南取漢中,西舉巴、蜀,東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
諸侯恐懼,會盟而謀弱秦,不愛珍器重寶肥饒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從締交,相與為一。
當此之時,齊有孟嘗,趙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
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賢而重士,約從離衡,兼韓、魏、燕、楚、齊、趙、宋、衛、中山之眾。
於是六國之士,有寧越、徐尚、蘇秦、杜赫之屬為之謀,齊明、周最、陳軫、召滑、樓緩、翟景、蘇厲、樂毅之徒通其意,吳起、孫臏、帶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頗、趙奢之倫制其兵。
嘗以十倍之地,百萬之眾,叩關而攻秦。
秦人開關延敵,九國之師,逡巡而不敢進。
秦無亡矢遺鏃之費,而天下諸侯已困矣。
於是從散約敗,爭割地而賂秦。
秦有餘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屍百萬,流血漂櫓;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
強國請服,弱國入朝。
延及孝文王、莊襄王,享國之日淺,國家無事。
及至始皇,奮六世之餘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南取百越之地,以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頸,委命下吏。
乃使蒙恬北築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餘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
於是廢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殺豪傑;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鏑,鑄以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
然後踐華為城,因河為池,據億丈之城,臨不測之淵,以為固。
良將勁弩守要害之處,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
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為關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也。
始皇既沒,餘威震於殊俗。
然陳涉瓮牖繩樞之子,氓隸之人,而遷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賢,陶朱、猗頓之富;躡足行伍之間,而倔起阡陌之中,率疲弊之卒,將數百之眾,轉而攻秦;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天下雲集響應,贏糧而景從。
山東豪俊遂並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崤函之固,自若也。
陳涉之位,非尊於齊、楚、燕、趙、韓、魏、宋、衛、中山之君也;鋤櫌棘矜,非銛於鈎戟長鎩也;謫戍之眾,非抗於九國之師也;深謀遠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向時之士也。
然而成敗異變,功業相反,何也?試使山東之國與陳涉度長絜大,比權量力,則不可同年而語矣。
然秦以區區之地,致萬乘之勢,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餘年矣;然後以六合為家,崤函為宮;一夫作難而七廟隳,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漢末建安中,廬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劉氏,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
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
仲卿聞之,亦自縊於庭樹。
時人傷之,為詩云爾。
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
「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
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
十七為君婦,心中常苦悲。
君既為府吏,守節情不移。
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
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
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
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妾不堪驅使,徒留無所施。
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遣歸。
」府吏得聞之,堂上啟阿母:「兒已薄祿相,幸復得此婦。
結髮同枕席,黃泉共為友。
共事二三年,始爾未為久。
女行無偏斜,何意致不厚。
」阿母謂府吏:「何乃太區區!此婦無禮節,舉動自專由。
吾意久懷忿,汝豈得自由!東家有賢女,自名秦羅敷。
可憐體無比,阿母為汝求。
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府吏長跪告:「伏惟啟阿母。
今若遣此婦,終老不復取!」阿母得聞之,槌床便大怒:「小子無所畏,何敢助婦語!吾已失恩義,會不相從許!」府吏默無聲,再拜還入戶。
舉言謂新婦,哽咽不能語:「我自不驅卿,逼迫有阿母。
卿但暫還家,吾今且報府。
不久當歸還,還必相迎取。
以此下心意,慎勿違吾語。
」新婦謂府吏:「勿復重紛紜。
往昔初陽歲,謝家來貴門。
奉事循公姥,進止敢自專?晝夜勤作息,伶俜縈苦辛。
謂言無罪過,供養卒大恩;仍更被驅遣,何言復來還!妾有繡腰襦,葳蕤自生光;紅羅復斗帳,四角垂香囊;箱簾六七十,綠碧青絲繩,物物各自異,種種在其中。
人賤物亦鄙,不足迎後人,留待作遺施,於今無會因。
時時為安慰,久久莫相忘!」雞鳴外欲曙,新婦起嚴妝。
著我繡袷裙,事事四五通。
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
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璫。
指如削蔥根,口如含朱丹。
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
上堂拜阿母,阿母怒不止。
「昔作女兒時,生小出野里。
本自無教訓,兼愧貴家子。
受母錢帛多,不堪母驅使。
今日還家去,念母勞家裡。
」卻與小姑別,淚落連珠子。
「新婦初來時,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驅遣,小姑如我長。
勤心養公姥,好自相扶將。
初七及下九,嬉戲莫相忘。
」出門登車去,涕落百餘行。
府吏馬在前,新婦車在後。
隱隱何甸甸,俱會大道口。
下馬入車中,低頭共耳語:「誓不相隔卿,且暫還家去。
吾今且赴府,不久當還歸。
誓天不相負!」新婦謂府吏:「感君區區懷!君既若見錄,不久望君來。
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
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
我有親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懷。
」舉手長勞勞,二情同依依 。
入門上家堂,進退無顏儀。
阿母大拊掌,不圖子自歸:「十三教汝織,十四能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知禮儀,十七遣汝嫁,謂言無誓違。
汝今何罪過,不迎而自歸?」蘭芝慚阿母:「兒實無罪過。
」阿母大悲摧。
還家十餘日,縣令遣媒來。
雲有第三郎,窈窕世無雙。
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
阿母謂阿女:「汝可去應之。
」阿女含淚答:「蘭芝初還時,府吏見丁寧,結誓不別離。
今日違情義,恐此事非奇。
自可斷來信,徐徐更謂之。
」阿母白媒人:「貧賤有此女,始適還家門。
不堪吏人婦,豈合令郎君?幸可廣問訊,不得便相許。
」媒人去數日,尋遣丞請還,說有蘭家女,承籍有宦官。
雲有第五郎,嬌逸未有婚。
遣丞為媒人,主簿通語言。
直說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結大義,故遣來貴門。
阿母謝媒人:「女子先有誓,老姥豈敢言!」阿兄得聞之,悵然心中煩。
舉言謂阿妹:「作計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後嫁得郎君。
否泰如天地,足以榮汝身。
不嫁義郎體,其往欲何雲?」蘭芝仰頭答:「理實如兄言。
謝家事夫婿,中道還兄門。
處分適兄意,那得自任專!雖與府吏要,渠會永無緣。
登即相許和,便可作婚姻。
」媒人下床去。
諾諾復爾爾。
還部白府君:「下官奉使命,言談大有緣。
」府君得聞之,心中大歡喜。
視歷復開書,便利此月內,六合正相應。
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卿可去成婚。
交語速裝束,絡繹如浮雲。
青雀白鵠舫,四角龍子幡。
婀娜隨風轉,金車玉作輪。
躑躅青驄馬,流蘇金鏤鞍。
齎錢三百萬,皆用青絲穿。
雜彩三百匹,交廣市鮭珍。
從人四五百,鬱郁登郡門。
阿母謂阿女:「適得府君書,明日來迎汝。
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舉!」阿女默無聲,手巾掩口啼,淚落便如瀉。
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
左手持刀尺,右手執綾羅。
朝成繡袷裙,晚成單羅衫。
晻晻日欲暝,愁思出門啼。
府吏聞此變,因求假暫歸。
未至二三里,摧藏馬悲哀。
新婦識馬聲,躡履相逢迎。
悵然遙相望,知是故人來。
舉手拍馬鞍,嗟嘆使心傷:「自君別我後,人事不可量。
果不如先願,又非君所詳。
我有親父母,逼迫兼弟兄。
以我應他人,君還何所望!」府吏謂新婦:「賀卿得高遷!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紉,便作旦夕間。
卿當日勝貴,吾獨向黃泉!」新婦謂府吏:「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爾妾亦然。
黃泉下相見,勿違今日言!」執手分道去,各各還家門。
生人作死別,恨恨那可論?念與世間辭,千萬不復全!府吏還家去,上堂拜阿母:「今日大風寒,寒風摧樹木,嚴霜結庭蘭。
兒今日冥冥,令母在後單。
故作不良計,勿復怨鬼神!命如南山石,四體康且直!」阿母得聞之,零淚應聲落:「汝是大家子,仕宦於台閣。
慎勿為婦死,貴賤情何薄!東家有賢女,窈窕艷城郭,阿母為汝求,便復在旦夕。
」府吏再拜還,長嘆空房中,作計乃爾立。
轉頭向戶里,漸見愁煎迫。
其日牛馬嘶,新婦入青廬。
奄奄黃昏後,寂寂人定初。
「我命絕今日,魂去屍長留!」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
府吏聞此事,心知長別離。
徘徊庭樹下,自掛東南枝。
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
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
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
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
仰頭相向鳴,夜夜達五更。
行人駐足聽,寡婦起彷徨。
多謝後世人,戒之慎勿忘。
。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
子曰:「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
居則曰:『不吾知也。
』如或知爾,則何以哉?」子路率爾而對曰:「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
」夫子哂之。
「求!爾何如?」對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
如其禮樂,以俟君子。
」「赤!爾何如?」對曰:「非曰能之,願學焉。
宗廟之事,如會同,端章甫,願為小相焉。
」「點!爾何如?」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
」子曰:「何傷乎?亦各言其志也。
」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三子者出,曾皙後。
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
」曰:「夫子何哂由也?」曰:「為國以禮,其言不讓,是故哂之。
」「唯求則非邦也與?」「安見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則非邦也與?」「宗廟會同,非諸侯而何?赤也為之小,孰能為之大?」。
八月一日,過烽火磯。
南朝自武昌至京口,列置烽燧,此山當是其一也。
自舟中望山,突兀而已。
及拋江過其下,嵌岩竇穴,怪奇萬狀,色澤瑩潤,亦與它石迥異。
又有一石,不附山,傑然特起,高百餘尺,丹藤翠蔓,羅絡其上,如寶裝屏風。
是日風靜,舟行頗遲,又秋深潦縮,故得盡見。
杜老所謂「幸有舟楫遲,得盡所歷妙」也。
過澎浪磯、小孤山,二山東西相望。
小孤屬舒州宿松縣,有戍兵。
凡江中獨山,如金山、焦山、落星之類,皆名天下,然峭拔秀麗皆不可與小孤比。
自數十里外望之,碧峰巉然孤起,上干雲霄,已非它山可擬,愈近愈秀,冬夏晴雨,姿態萬變,信造化之尤物也。
但祠宇極於荒殘,若稍飾以樓觀亭榭,與江山相發揮,自當高出金山之上矣。
廟在山之西麓,額曰「惠濟」,神曰「安濟夫人」。
紹興初,張魏公自湖湘還,嘗加營葺,有碑載其事。
又有別祠在澎浪磯,屬江州彭澤縣,三面臨江,倒影水中,亦占一山之勝。
舟過磯,雖無風,亦浪涌,蓋以此得名也。
昔人詩有「舟中估客莫漫狂,小姑前年嫁彭郎」之句,傳者因謂小孤廟有彭郎像,澎浪廟有小姑像,實不然也。
晚泊沙夾,距小孤一里。
微雨,復以小艇游廟中,南望彭澤、都昌諸山,煙雨空濛,鷗鷺滅沒,極登臨之勝,徙倚久之而歸。
方立廟門,有俊鶻摶水禽,掠江東南去,甚可壯也。
廟祝雲,山有棲鶻甚多。
二日早,行未二十里,忽風雲騰湧,急系纜。
俄復開霽,遂行。
泛彭蠡口,四望無際,乃知太白「開帆入天鏡」之句為妙。
始見廬山及大孤。
大孤狀類西梁,雖不可擬小姑之秀麗,然小孤之旁,頗有沙洲葭葦,大孤則四際渺彌皆大江,望之如浮水面,亦一奇也。
江自湖口分一支為南江,蓋江西路也。
江水渾濁,每汲用,皆以杏仁澄之,過夕乃可飲。
南江則極清澈,合處如引繩,不相亂。
晚抵江州。
州治德化縣,即唐之潯陽縣,柴桑、栗里,皆其地也;南唐為奉化軍節度,今為定江軍。
岸土赤而壁立,東坡先生所謂「舟人指點岸如赬」者也。
泊湓浦,水亦甚清,不與江水亂。
自七月二十六日至是,首尾才六日,其間一日阻風不行,實以四日半溯流行七百里雲。
項王軍壁垓下,兵少食盡,漢軍及諸侯兵圍之數重。
夜聞漢軍四面皆楚歌,項王乃大驚曰:「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項王則夜起,飲帳中。
有美人名虞,常幸從;駿馬名騅,常騎之。
於是項王乃悲歌慷慨,自為詩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數闋,美人和之。
項王泣數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
於是項王乃上馬騎,麾下壯士騎從者八百餘人,直夜潰圍南出,馳走。
平明,漢軍乃覺之,令騎將灌嬰以五千騎追之。
項王渡淮,騎能屬者百餘人耳。
項王至陰陵,迷失道,問一田父,田父紿曰「左」。
左,乃陷大澤中。
以故漢追及之。
項王乃復引兵而東,至東城,乃有二十八騎。
漢騎追者數千人。
項王自度不得脫。
謂其騎曰:「吾起兵至今八歲矣,身七十餘戰,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未嘗敗北,遂霸有天下。
然今卒困於此,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
今日固決死,願為諸君快戰,必三勝之,為諸君潰圍,斬將,刈旗,令諸君知天亡我,非戰之罪也。
」乃分其騎以為四隊,四向。
漢軍圍之數重。
項王謂其騎曰:「吾為公取彼一將。
」令四面騎馳下,期山東為三處。
於是項王大呼,馳下,漢軍皆披靡,遂斬漢一將。
是時,赤泉侯為騎將,追項王,項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馬俱驚,辟易數里。
與其騎會為三處。
漢軍不知項王所在,乃分軍為三,復圍之。
項王乃馳,復斬漢一都尉,殺數十百人,復聚其騎,亡其兩騎耳。
乃謂其騎曰:「何如?」騎皆伏曰:「如大王言。
」於是項王乃欲東渡烏江。
烏江亭長檥船待,謂項王曰:「江東雖小,地方千里,眾數十萬人,亦足王也。
願大王急渡。
今獨臣有船,漢軍至,無以渡。
」項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於心乎?」乃謂亭長曰:「吾知公長者。
吾騎此馬五歲,所當無敵,嘗一日行千里,不忍殺之,以賜公。
」乃令騎皆下馬步行,持短兵接戰。
獨籍所殺漢軍數百人。
項王身亦被十餘創。
顧見漢騎司馬呂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項王也。
」項王乃曰:「吾聞漢購我頭千金,邑萬戶,吾為若德。
」乃自刎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