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怿,开封雍丘人。
其兄慥,本举进士有名,怿亦举进士,再不中,去游汝、颍间,得龙城废田数顷,退而力耕。
岁凶,汝旁诸县多盗,怿白令: “愿为耆长,往来里中察奸民。
”因召里中少年,戒曰:“盗不可为也!吾在此,不汝容也!”少年皆诺。
里老父子死未敛,盗夜脱其衣; 里父老怯,无他子,不敢告县,臝其尸不能葬。
怿闻而悲之,然疑少年王生者,夜人其家,探其箧,不使之知觉。
明日遇之,问曰:“尔诺我不为盗矣,今又盗里父子尸者,非尔邪?”少年色动;即推仆地,缚之。
诘共盗者,王生指某少年,怿呼壮丁守王生,又自驰取某少年者,送县, 皆伏法。
又尝之郏城,遇尉方出捕盗,招怿饮酒,遂与俱行。
至贼所藏,尉怯,阳为不知以过,怿曰:“贼在此,何之乎?”下马独格杀数人,因尽缚之。
又闻襄城有盗十许人,独提一剑以往,杀数人,缚其余。
汝旁县为之无盗。
京西转运使奏其事,授郏城尉。
天圣中,河南诸县多盗,转运奏移渑池尉。
崤,古险地,多深山,而青灰山尤阻险,为盗所恃。
恶盗王伯者,藏此山,时出为近县害。
当此时,王伯名闻朝廷,为巡检者,皆授名以捕之。
既怿至,巡检者伪为宣头以示怿,将谋招出之。
怿信之,不疑其伪也。
因谍知伯所在,挺身人贼中招之,与伯同卧起十余日,乃出。
巡检者反以兵邀于山口,怿几不自免。
怿曰:“巡检授名,惧无功尔。
”即以伯与巡检,使自为功,不复自言。
巡检俘献京师,朝廷知其实,罪黜巡检。
怿为尉岁余,改授右班殿直、永安县巡检。
明道、景祐之交,天下旱蝗,盗贼稍稍起,其间有恶贼二十三人,不能捕,枢密院以传召怿至京,授二十三人名,使往捕。
怿谋曰:“盗畏吾名,必已溃,溃则难得矣,宜先示之以怯。
”至则闭栅,戒军吏无一人得辄出。
居数日,军吏不知所为,数请出自效,辄不许。
既而夜与数卒变为盗服以出, 迹盗所尝行处,入民家,民皆走,独有一媪留,为作饮食,馈之如盗。
乃归,复避栅三日,又往,则携其具就媪馔,而以其余遗媪,媪待以为真盗矣。
乃稍就媪,与语及群盗辈。
媪曰:“彼闻桑怿来,始畏之,皆遁矣;又闻怿闭营不出,知其不足畏,今皆还也。
某在某处,某在某所矣。
”怿尽钩得之。
复三日,又往,厚遗之,遂以实告曰:“我,桑怿也,烦媪为察其实而慎勿泄!后三日,我复来矣。
”后又三日往,媪察其实审矣。
明旦,部分军士,用甲若干人于某所取某盗,卒若干人于某处取某盗。
其尤强者在某所,则自驰马以往,士卒不及从,惟四骑追之,遂与贼遇,手杀三人。
凡二十三人者,一日皆获。
二十八日,复命京师。
枢密吏谓曰:“与我银,为君致阁职。
”怿曰:“用赂得官,非我欲,况贫无银;有,固不可也。
”吏怒,匿其阀,以免短使送三班。
三班用例,与兵马监押。
未行,会交趾獠叛,杀海上巡检,昭、化诸州皆警,往者数辈不能定。
因命怿往,尽手杀之。
还,乃授阁门祗候。
怿曰:“是行也,非独吾功,位有居吾上者,吾乃其佐也,今彼留而我还,我赏厚而彼轻,得不疑我盖其功而自伐乎?受之徒惭吾心。
”将让其赏归己上者,以奏稿示予。
予谓曰:“让之,必不听,徒以好名与诈取讥也。
”怿叹曰:“亦思之,然士顾其心何如尔,当自信其心以行,讥何累也?若欲避名,则善皆不可为也已。
”余惭其言。
卒让之,不听。
怿虽举进士,而不甚知书,然其所为,皆合道理,多此类。
始居雍丘,遭大水,有粟二廪,将以舟载之,见民走避溺者,遂弃其粟,以舟载之。
见民荒岁,聚其里人饲之,粟尽乃止。
怿善剑及铁简,力过数人,而有谋略。
遇人常畏,若不自足。
其为人不甚长大,亦自修为威仪,言语如不出其口,卒然遇人,不知其健且勇也。
庐陵欧阳修曰:勇力人所有,而能知用其勇者,少矣。
若怿可谓义勇之士,其学问不深而能者,盖天性也。
余固喜传人事,尤爱司马迁善传,而其所书皆伟烈奇节,士喜读之,欲学其作,而怪今人如迁所书者何少也!乃疑迁特雄文,善壮其说,而古人未必然也?及得桑怿事,乃知古之人有然焉,迁书不诬也,知今人固有而但不尽知也。
怿所为壮矣,而不知予文能如迁书,使人读而喜否?姑次第之。
武字子卿,少以父任,兄弟并为郎。
稍迁至栘中厩监。
时汉连伐胡,数通使相窥观。
匈奴留汉使郭吉、路充国等,前后十余辈。
匈奴使来,汉亦留之以相当。
天汉元年,且鞮侯单于初立,恐汉袭之,乃曰:“汉天子我丈人行也。
”尽归汉使路充国等。
武帝嘉其义,乃遣武以中郎将使持节送匈奴使留在汉者,因厚赂单于,答其善意。
武与副中郎将张胜及假吏常惠等募士斥候百余人俱,既至匈奴,置币遗单于;单于益骄,非汉所望也。
方欲发使送武等,会缑王与长水虞常等谋反匈奴中。
缑王者,昆邪王姊子也,与昆邪王俱降汉,后随浞野侯没胡中,及卫律所将降者,阴相与谋劫单于母阏氏归汉。
会武等至匈奴,虞常在汉时,素与副张胜相知,私候胜曰:“闻汉天子甚怨卫律,常能为汉伏弩射杀之,吾母与弟在汉,幸蒙其赏赐。
”张胜许之,以货物与常。
后月余,单于出猎,独阏氏子弟在。
虞常等七十余人欲发,其一人夜亡,告之。
单于子弟发兵与战,缑王等皆死,虞常生得。
单于使卫律治其事,张胜闻之,恐前语发,以状语武。
武曰:“事如此,此必及我,见犯乃死,重负国。
”欲自杀,胜、惠共止之。
虞常果引张胜。
单于怒,召诸贵人议,欲杀汉使者。
左伊秩訾曰:“即谋单于,何以复加?宜皆降之。
”单于使卫律召武受辞。
武谓惠等:“屈节辱命,虽生,何面目以归汉!”引佩刀自刺。
卫律惊,自抱持武,驰召医。
凿地为坎,置煴火,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
武气绝,半日复息。
惠等哭,舆归营。
单于壮其节,朝夕遣人候问武,而收系张胜。
武益愈,单于使使晓武,会论虞常,欲因此时降武。
剑斩虞常已,律曰:“汉使张胜谋杀单于近臣,当死。
单于募降者赦罪。
”举剑欲击之,胜请降。
律谓武曰:“副有罪,当相坐。
”武曰:“本无谋,又非亲属,何谓相坐?”复举剑拟之,武不动。
律曰:“苏君,律前负汉归匈奴,幸蒙大恩,赐号称王,拥众数万,马畜弥山,富贵如此!苏君今日降,明日复然。
空以身膏草野,谁复知之!”武不应。
律曰:“君因我降,与君为兄弟;今不听吾计,后虽复欲见我,尚可得乎?”武骂律曰:“汝为人臣子,不顾恩义,畔主背亲,为降虏于蛮夷,何以汝为见?且单于信汝,使决人死生,不平心持正,反欲斗两主,观祸败。
若知我不降明,欲令两国相攻,匈奴之祸,从我始矣。
”律知武终不可胁,白单于。
单于愈益欲降之。
乃幽武置大窖中,绝不饮食。
天雨雪。
武卧啮雪,与旃毛并咽之,数日不死。
匈奴以为神。
乃徙武北海上无人处,使牧羝,羝乳乃得归。
别其官属常惠等各置他所。
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掘野鼠去草实而食之。
杖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
积五六年,单于弟於靬王弋射海上。
武能网纺缴,檠弓弩,於靬王爱之,给其衣食。
三岁余,王病,赐武马畜、服匿、穹庐。
王死后,人众徙去。
其冬,丁令盗武牛羊,武复穷厄。
初,武与李陵俱为侍中。
武使匈奴,明年,陵降,不敢求武。
久之,单于使陵至海上,为武置酒设乐。
因谓武曰:“单于闻陵与子卿素厚,故使陵来说足下,虚心欲相待。
终不得归汉,空自苦亡人之地,信义安所见乎?前长君为奉车,从至雍棫阳宫,扶辇下除,触柱折辕,劾大不敬,伏剑自刎,赐钱二百万以葬。
孺卿从祠河东后土,宦骑与黄门驸马争船,推堕驸马河中溺死,宦骑亡,诏使孺卿逐捕,不得,惶恐饮药而死。
来时太夫人已不幸,陵送葬至阳陵。
子卿妇年少,闻已更嫁矣。
独有女弟二人,两女一男,今复十余年,存亡不可知。
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时,忽忽如狂,自痛负汉,加以老母系保宫。
子卿不欲降,何以过陵?且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灭者数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尚复谁为乎?愿听陵计,勿复有云。
”武曰:“武父子亡功德,皆为陛下所成就,位列将,爵通侯,兄弟亲近,常愿肝脑涂地。
今得杀身自效,虽蒙斧钺汤镬,诚甘乐之。
臣事君,犹子事父也。
子为父死,亡所恨,愿无复再言!”陵与武饮数日,复曰:“子卿壹听陵言!”武曰:“自分已死久矣!王必欲降武,请毕今日之欢,效死于前!”陵见其至诚,喟然叹曰:“嗟呼,义士!陵与卫律之罪上通于天!”因泣下霑衿,与武决去。
昭帝即位,数年,匈奴与汉和亲。
汉求武等,匈奴诡言武死。
后汉使复至匈奴,常惠请其守者与俱,得夜见汉使,具自陈道。
教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某泽中。
使者大喜,如惠语以让单于。
单于视左右而惊,谢汉使曰:“武等实在。
”单于召会武官属,前以降及物故,凡随武还者九人。
武以始元六年春至京师。
武留匈奴凡十九岁,始以强壮出,及还,须发尽白。
。
方山子,光、黄间隐人也。
少时慕朱家、郭解为人,闾里之侠皆宗之。
稍壮,折节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然终不遇。
晚乃遁于光、黄间,曰岐亭。
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山中,人莫识也。
见其所著帽,方耸而高,曰:“此岂古方山冠之遗像乎?”因谓之方山子。
余谪居于黄,过岐亭,适见焉。
曰:“呜呼!此吾故人陈慥季常也,何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问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
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
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
余既耸然异之,独念方山子少时,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
前十有九年,余在岐山,见方山子从两骑,挟二矢,游西山。
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
方山子怒马独出,一发得之。
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世豪士。
今几日耳,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而岂山中之人哉?然方山子世有勋阀,当得官。
使从事于其间,今已显闻。
而其家在洛阳,园宅壮丽,与公侯等。
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亦足以富乐。
皆弃不取,独来穷山中,此岂无得而然哉?余闻光、黄间多异人,往往阳狂垢污,不可得而见,方山子傥见之欤? 。
张衡字平子,南阳西鄂人也。
衡少善属文,游于三辅,因入京师,观太学,遂通五经,贯六艺。
虽才高于世,而无骄尚之情。
常从容淡静,不好交接俗人。
永元中,举孝廉不行,连辟公府不就。
时天下承平日久,自王侯以下,莫不逾侈。
衡乃拟班固《两都》作《二京赋》,因以讽谏。
精思傅会,十年乃成。
大将军邓骘奇其才,累召不应。
衡善机巧,尤致思于天文、阴阳、历算。
安帝雅闻衡善术学,公车特征拜郎中,再迁为太史令。
遂乃研核阴阳,妙尽璇玑之正,作浑天仪,著《灵宪》、《算罔论》,言甚详明。
顺帝初,再转,复为太史令。
衡不慕当世,所居之官辄积年不徙。
自去史职,五载复还。
阳嘉元年,复造候风地动仪。
以精铜铸成,员径八尺,合盖隆起,形似酒尊,饰以篆文山龟鸟兽之形。
中有都柱,傍行八道,施关发机。
外有八龙,首衔铜丸,下有蟾蜍,张口承之。
其牙机巧制,皆隐在尊中,覆盖周密无际。
如有地动,尊则振龙,机发吐丸,而蟾蜍衔之。
振声激扬,伺者因此觉知。
虽一龙发机,而七首不动,寻其方面,乃知震之所在。
验之以事,合契若神。
自书典所记,未之有也。
尝一龙机发而地不觉动,京师学者咸怪其无征。
后数日驿至,果地震陇西,于是皆服其妙。
自此以后,乃令史官记地动所从方起。
时政事渐损,权移于下,衡因上疏陈事。
后迁侍中,帝引在帷幄,讽议左右。
尝问天下所疾恶者。
宦官惧其毁己,皆共目之,衡乃诡对而出。
阉竖恐终为其患,遂共谗之。
衡常思图身之事,以为吉凶倚伏,幽微难明。
乃作《思玄赋》以宣寄情志。
永和初,出为河间相。
时国王骄奢,不遵典宪;又多豪右,共为不轨。
衡下车,治威严,整法度,阴知奸党名姓,一时收禽,上下肃然,称为政理。
视事三年,上书乞骸骨,征拜尚书。
年六十二,永和四年卒。
裴封叔之第,在光德里。
有梓人款其门,愿佣隙宇而处焉。
所职,寻引、规矩、绳墨,家不居砻斫之器。
问其能,曰:“吾善度材,视栋宇之制,高深圆方短长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
舍我,众莫能就一宇。
故食于官府,吾受禄三倍;作于私家,吾收其直太半焉。
”他日,入其室,其床阙足而不能理,曰:“将求他工。
”余甚笑之,谓其无能而贪禄嗜货者。
其后京兆尹将饰官署,余往过焉。
委群材,会群工,或执斧斤,或执刀锯,皆环立。
向之梓人左持引,右执杖,而中处焉。
量栋宇之任,视木之能举,挥其杖,曰“斧!”彼执斧者奔而右;顾而指曰:“锯!”彼执锯者趋而左。
俄而,斤者斫,刀者削,皆视其色,俟其言,莫敢自断者。
其不胜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愠焉。
画宫于堵,盈尺而曲尽其制,计其毫厘而构大厦,无进退焉。
既成,书于上栋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
则其姓字也。
凡执用之工不在列。
余圜视大骇,然后知其术之工大矣。
继而叹曰:彼将舍其手艺,专其心智,而能知体要者欤!吾闻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
彼其劳心者欤!能者用而智者谋,彼其智者欤!是足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
物莫近乎此也。
彼为天下者,本于人。
其执役者为徒隶,为乡师、里胥;其上为下士;又其上为中士,为上士;又其上为大夫,为卿,为公。
离而为六职,判而为百役。
外薄四海,有方伯、连率。
郡有守,邑有宰,皆有佐政;其下有胥吏,又其下皆有啬夫、版尹,以就役焉,犹众工之各有执伎以食力也。
彼佐天子相天下者,举而加焉,指而使焉,条其纲纪而盈缩焉,齐其法制而整顿焉;犹梓人之有规矩、绳墨以定制也。
择天下之士,使称其职;居天下之人,使安其业。
视都知野,视野知国,视国知天下,其远迩细大,可手据其图而究焉,犹梓人画宫于堵而绩于成也。
能者进而由之,使无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愠。
不炫能,不矜名,不亲小劳,不侵众官,日与天下之英才,讨论其大经,犹梓人之善运众工而不伐艺也。
夫然后相道得而万国理矣。
相道既得,万国既理,天下举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后之人循迹而慕曰:“彼相之才也!”士或谈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
”其百执事之勤劳,而不得纪焉;犹梓人自名其功,而执用者不列也。
大哉相乎!通是道者,所谓相而已矣。
其不知体要者反此;以恪勤为公,以簿书为尊,炫能矜名,亲小劳,侵众官,窃取六职、百役之事,听听于府庭,而遗其大者远者焉,所谓不通是道者也。
犹梓人而不知绳墨之曲直,规矩之方圆,寻引之短长,姑夺众工之斧斤刀锯以佐其艺,又不能备其工,以至败绩,用而无所成也,不亦谬欤!或曰:“彼主为室者,傥或发其私智,牵制梓人之虑,夺其世守,而道谋是用。
虽不能成功,岂其罪耶?亦在任之而已!”余曰:“不然!夫绳墨诚陈,规矩诚设,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狭者不可张而广也。
由我则固,不由我则圮。
彼将乐去固而就圮也,则卷其术,默其智,悠尔而去。
不屈吾道,是诚良梓人耳!其或嗜其货利,忍而不能舍也,丧其制量,屈而不能守也,栋桡屋坏,则曰:‘非我罪也!’可乎哉?可乎哉?”余谓梓人之道类于相,故书而藏之。
梓人,盖古之审曲面势者,今谓之“都料匠”云。
余所遇者,杨氏,潜其名。
余读《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记》,当时演史小说者数十人。
自此以来,其姓名不可得闻。
乃近年共称柳敬亭之说书。
柳敬亭者,扬之泰州人,本姓曹。
年十五,犷悍无赖,犯法当死,变姓柳,之盱眙市中为人说书,已能倾动其市人。
久之,过江,云间有儒生莫后光见之,曰:“此子机变,可使以其技鸣。
”于是谓之曰:“说书虽小技,然必句性情,习方俗,如优孟摇头而歌,而后可以得志。
”敬亭退而凝神定气,简练揣摩,期月而诣莫生。
生曰:“子之说,能使人欢咍嗢噱矣。
”又期月,生曰:“子之说,能使人慷慨涕泣矣。
”又期月,生喟然曰:“子言未发而哀乐具乎其前,使人之性情不能自主,盖进乎技矣。
”由是之扬,之杭,之金陵,名达于缙绅间。
华堂旅会,闲亭独坐,争延之使奏其技,无不当于心称善也。
宁南南下,皖帅欲结欢宁南,致敬亭于幕府。
宁南以为相见之晚,使参机密。
军中亦不敢以说书目敬亭。
宁南不知书,所有文檄,幕下儒生设意修词,援古证今,极力为之,宁南皆不悦。
而敬亭耳剽口熟,从委巷活套中来者,无不与宁南意合。
尝奉命至金陵,是时朝中皆畏宁南,闻其使人来,莫不倾动加礼,宰执以下俱使之南面上坐,称柳将军,敬亭亦无所不安也。
其市井小人昔与敬亭尔汝者,从道旁私语:“此故吾侪同说书者也,今富贵若此!”亡何国变,宁南死。
敬亭丧失其资略尽,贫困如故时,始复上街头理其故业。
敬亭既在军中久,其豪猾大侠、杀人亡命、流离遇合、破家失国之事,无不身亲见之,且五方土音,乡俗好尚,习见习闻,每发一声,使人闻之,或如刀剑铁骑,飒然浮空,或如风号雨泣,鸟悲兽骇,亡国之恨顿生,檀板之声无色,有非莫生之言可尽者矣。
郭橐驼,不知始何名。
病偻,隆然伏行,有类橐驼者,故乡人号之“驼”。
驼闻之曰:“甚善。
名我固当。
”因舍其名,亦自谓“橐驼”云。
其乡曰丰乐乡,在长安西。
驼业种树,凡长安豪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皆争迎取养。
视驼所种树,或移徙,无不活;且硕茂,早实以蕃。
他植者虽窥伺效慕,莫能如也。
有问之,对曰:“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也,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
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
既然已,勿动勿虑,去不复顾。
其莳也若子,其置也若弃,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
故吾不害其长而已,非有能硕茂之也;不抑耗其实而已,非有能早而蕃之也。
他植者则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过焉则不及。
苟有能反是者,则又爱之太恩,忧之太勤。
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
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离矣。
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故不我若也。
吾又何能为哉?”问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驼曰:“我知种树而已,官理,非吾业也。
然吾居乡,见长人者好烦其令,若甚怜焉,而卒以祸。
旦暮吏来而呼曰:‘官命促尔耕,勖尔植,督尔获,早缫而绪,早织而缕,字而幼孩,遂而鸡豚。
’鸣鼓而聚之,击木而召之。
吾小人辍飧饔以劳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故病且怠。
若是,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问者曰:“嘻,不亦善夫!吾问养树,得养人术。
”传其事以为官戒。
圬之为技贱且劳者也。
有业之,其色若自得者。
听其言,约而尽。
问之,王其姓。
承福其名。
世为京兆长安农夫。
天宝之乱,发人为兵。
持弓矢十叁年,有官勋,弃之来归。
丧其土田,手衣食,馀叁十年。
舍于市之主人,而归其屋食之当焉。
视时屋食之贵贱,而上下其圬之以偿之;有馀,则以与道路之废疾饿者焉。
又曰:“粟,稼而生者也;若布与帛。
必蚕绩而后成者也;其他所以养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后完也;吾皆赖之。
然人不可遍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
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
任有大小,惟其所能,若器皿焉。
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镘以嬉。
夫镘易能,可力焉,又诚有功;取其直虽劳无愧,吾心安焉夫力易强而有功也;心难强而有智也。
用力者使于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
吾特择其易为无傀者取焉。
“嘻!吾操镘以入富贵之家有年矣。
有一至者焉,又往过之,则为墟矣;有再至、叁至者焉,而往过之,则为墟矣。
问之其邻,或曰:“噫!刑戮也。
”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孙不能有也。
”或曰:“死而归之官也。
”吾以是观之,非所谓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邪?非强心以智而不足,不择其才之称否而冒之者邪?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强为之者邪?将富贵难守,薄宝而厚飨之者邪?抑丰悴有时,一去一来而不可常者邪?吾之心悯焉,是故择其力之可能者行焉。
乐富贵而悲贫贱,我岂异于人哉?”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
妻与子,皆养于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
又吾所谓劳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则心又劳也。
”一身而二任焉,虽圣者石可为也。
愈始闻而惑之,又从而思之,盖所谓“独善其身”者也。
然吾有讥焉;谓其自为也过多,其为人也过少。
其学杨朱之道者邪?杨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
而夫人以有家为劳心,不肯一动其心以蓄其妻子,其肯劳其心以为人乎哉?虽然,其贤于世者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济其生之欲,贪邪而亡道以丧其身者,其亦远矣!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为之传而自鉴焉。
。
大人先生盖老人也,不知姓字。
陈天地之始,言神农黄帝之事,昭然也;莫知其生年之数。
尝居苏门之山,故世或谓之闲。
养性延寿,与自然齐光。
其视尧、舜之所事,若手中耳。
以万里为一步,以千岁为一朝。
行不赴而居不处,求乎大道而无所寓。
先生以应变顺和,天地为家,运去势颓,魁然独存。
自以为能足与造化推移,故默探道德,不与世同。
自好者非之,无识者怪之,不知其变化神微也。
而先生不以世之非怪而易其务也。
先生以为中区之在天下,曾不若蝇蚊之著帷,故终不以为事,而极意乎异方奇域,游览观乐非世所见,徘徊无所终极。
遗其书於苏门之山而去。
天下莫知其所如往也。
或遗大人先生书,曰:“天下之贵,莫贵於君子。
服有常色,貌有常则,言有常度,行有常式。
立则磬折,拱若抱鼓。
动静有节,趋步商羽,进退周旋,咸有规矩。
心若怀冰,战战栗栗。
束身修行,日慎一日。
择地而行,唯恐遗失。
颂周、孔之遗训,叹唐、虞之道德,唯法是修,为礼是克。
手执珪璧,足履绳墨,行欲为目 前检,言欲为无穷则。
少称乡闾,长闻邦国,上欲图三公,下不失九州牧。
故挟金玉,垂文组,享尊位,取茅土。
扬声名於后世,齐功德於往古。
奉事君上,牧养百姓。
退营私家,育长妻子。
卜吉宅,虑乃亿祉。
远祸近福,永坚固己。
此诚士君子之高致,古今不易之美行也,今先生乃披发而居巨海之中,与若君子者远,吾恐世之叹先生而非之也。
行为世所笑,身无自由达,则可谓耻辱矣。
身处困苦之地,而行为世俗之所笑,吾为先生不取也。
”於是大人先生乃逌然而叹,假云霓而应之曰:“若之云尚何通哉!夫大人者,乃与造物同体,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变化散聚,不常其形。
天地制域於内,而浮明开达於外。
天地之永,固非世俗之所及也。
吾将为汝言之。
“往者天尝在下,地尝在上,反覆颠倒,未之安固。
焉得不失度式而常之?天因地动,山陷川起,云散震坏,六合失理,汝又焉得择地而行,趋步商羽?往者群气争存,万物死虑,支体不从,身为泥土,根拔枝殊,咸失其所,汝又焉得束身修行,磬折抱鼓?李牧功而身死,伯宗忠而世绝,进求利而丧身,营爵赏而家灭,汝又焉得挟金玉万亿,只奉君上,而全妻子乎?“且汝独不见夫虱之处於褌中,逃乎深缝,匿乎坏絮,自以为吉宅也。
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褌裆,自以为得绳墨也。
饥则啮人,自以为无穷食也。
然炎丘火流,焦邑灭都,群虱死於褌中而不能出。
汝君子之处区内,亦何异夫虱之处褌中乎?悲夫!而乃自以为远祸近幅,坚无穷也。
亦观夫阳乌游於尘外,而鹪鹩戏于蓬艾,小大固不相及,汝又何以为若君子闻於余乎?“且近者,夏丧於商,周播之刘,耿薄为墟,丰、镐成丘。
至人未一顾,而世代相酬。
厥居未定,他人已有。
汝之茅土,谁将与久?是以至人不处而居,不修而治,日月为正,阴阳为期,岂吝情乎世,系累於一时,乘东云,驾西风,与阴守雌,据阳为雄。
志得欲从,物莫之穷。
又何不能自达而畏夫世笑哉?“昔者天地开辟,万物并生。
大者恬其性,细者静其形。
阴藏其气,阳发其精,害无所避,利无所争。
放之不失,收之不盈;亡不为夭,存不为寿。
福无所得,祸无所咎;各从其命,以度相守。
明者不以智胜,暗者不以愚败,弱者不以迫畏,强者不以力尽。
盖无君而庶物定,无臣而万事理,保身修性,不违其纪。
惟兹若然,故能长久。
今汝造音以乱声,作色以诡形,外易其貌,内隐其情。
怀欲以求多,诈伪以要名;君立而虐兴,臣设而贼生。
坐制礼法,束缚下民。
欺愚诳拙,藏智自神。
强者睽视而凌暴,弱者憔悴而事人。
假廉而成贪,内险而外仁,罪至不悔过,幸遇则自矜。
驰此以奏除,故循滞而不振。
“夫无贵则贱者不怨,无富则贫者不争,各足於身而无所求也。
恩泽无所归,则死败无所仇。
奇声不作,则耳不易听;淫色不显,则目不改视。
耳目不相易改,则无以乱其神矣。
此先世之所至止也。
今汝尊贤以相高,竞能以相尚,争势以相君,宠贵以相加,趋天下以趣之,此所以上下相残也。
竭天地万物之至,以奉声色无穷之欲,此非所以养百姓也。
於是惧民之知其然,故重赏以喜之,严刑以威之。
财匮而赏不供,刑尽而罚不行,乃始有亡国、戮君、溃败之祸。
此非汝君子之为乎?汝君子之礼法,诚天下残贼、乱危、死亡之术耳!而乃目以为美行不易之道,不亦过乎!“今吾乃飘颻於天地之外,与造化为友,朝飧汤谷,夕饮西海,将变化迁易,与道周始。
此之於万物,岂不厚哉!故不通於自然者,不足以言道;暗於昭昭者不足与达明,子之谓也。
”先生既申若言,天下之喜奇者异之,慷忾者高之。
其不知其体,不见其情,猜耳其道,虚伪之名。
莫识其真,弗达其情,虽异而高之,与向之非怪者,蔑如也。
至人者,不知乃贵,不见乃神。
神贵之道存乎内,而万物运於天外矣。
故天下终而不知其用也。
逌乎有宋,扶摇之野。
有隐士焉,见之而喜,自以为均志同行也。
曰:“善哉!吾得之见而舒愤也。
上古质朴纯厚之道已废,而末枝遗华并兴。
豺虎贪虐,群物无辜,以害为利,殒性亡驱。
吾不忍见也,故去而处兹。
人不可与为俦,不若与木石为邻。
安期逃乎蓬山,用李潜乎丹水,鲍焦立以枯槁,莱维去而逌死。
亦由兹夫!吾将抗志显高,遂终於斯。
禽生而兽死,埋形而遗骨,不复返余之生乎!夫志均者相求,好合者齐颜,与夫子同之。
”於是,先生乃舒虹霓以蕃尘,倾雪盖以蔽明,倚瑶厢而徘徊,总众辔而安行,顾而谓之曰:“泰初真人,唯大之根。
专气一志,万物以存。
退不见后,进不睹先,发西北而造制,启东南以为门。
微道德以久娱,跨天地而处尊。
夫然成吾体也。
是以不避物而处,所赌则宁;不以物为累,所逌则成。
彷徉是以舒其意,浮腾足以逞其情。
故至人无宅,天地为客;至人无主,天地为所;至人无事,天地为故。
无是非之别,无善恶之异。
故天下被其泽,而万物所以炽也。
若夫恶彼而好我,自是而非人,忿激以争求,贵志而贱身,伊禽生而兽死,尚何显而获荣?悲夫!子之用心也!薄安利以忘生,要求名以丧体,诚与彼其无诡,何枯槁而逌死?子之所好,何足言哉?吾将去子矣。
”乃扬眉而荡目,振袖而抚裳,令缓辔而纵策,遂风起而云翔。
彼人者瞻之而垂泣,自痛其志;衣草木之皮,伏於岩石之下,惧不终夕而死。
先生过神宫而息,漱吾泉而行,回乎逌而游览焉,见薪於阜者,叹曰:“汝将焉以是终乎哉?”薪者曰:“是终我乎?不以是终我乎?且圣人无怀,何其哀?盛衰变化,常不於兹?藏器於身,伏以俟时,孙刖足以擒庞,睢折胁而乃休,百里困而相嬴,牙既老而弼周。
既颠倒而更来兮,固先穷而后收。
秦破六国,兼并其地,夷灭诸侯,南面称帝。
姱盛色,崇靡丽。
凿南山以为阙,表东海以为门,门万室而不绝,图无穷而永存。
美宫室而盛帷□,击钟鼓而扬其章。
广苑囿而深池沼,兴渭北而建咸阳。
骊木曾未及成林,而荆棘已丛乎阿房。
时代存而迭处,故先得而后亡。
山东之徒虏,遂起而王天下。
由此视之,穷达讵可知耶?且圣人以道德为心,不以富贵为志;以无为用,不以人物为事。
尊显不加重,贫贱不自轻,失不自以为辱,得不自以为荣。
木根挺而枝远,叶繁茂而华零。
无穷之死,犹一朝之生。
身之多少,又何足营?”因叹曰而歌曰:“日没不周方,月出丹渊中。
阳精蔽不见,阴光大为雄。
亭亭在须臾,厌厌将复东。
离合云雾兮,往来如飘风。
富贵俛仰间,贫贱何必终?留侯起亡虏,威武赫夷荒。
召平封东陵,一旦为布衣。
枝叶托根柢,死生同盛衰。
得志从命生,失势与时颓。
寒暑代征迈,变化更相推。
祸福无常主,何忧身无归?推兹由斯理,负薪又何哀?”先生闻之,笑曰:“虽不及大,庶免小也。
”乃歌曰:“天地解兮六和开,星辰霄兮日月颓,我腾而上将何怀?衣弗袭而服美,佩弗饰而自章,上下徘徊兮谁识吾常?”遂去而遐浮,肆云轝,兴气盖,徜徉回翔兮漭漾之外。
建长星以为旗兮,击雷霆之康盖。
开不周而出车兮,出九野之夷泰。
坐中州而一顾兮,望崇山而回迈。
端余节而飞旃兮,纵心虑乎荒裔,释前者而弗修兮,驰蒙间而远逌。
弃世务之众为兮,何细事之足赖?虚形体而轻举兮,精微妙而神丰。
命夷羿使宽日兮,召忻来使缓风。
攀扶桑之长枝兮,登扶摇之隆崇。
跃潜飘之冥昧兮。
洗光曜之昭明。
遗衣裳而弗服兮,服云气而遂行。
朝造驾乎汤谷兮,夕息马乎长泉。
时崦嵫而易气兮,挥若华以照冥。
左朱阳以举麾兮,右玄阴以建旗,变容饰而改度,遂腾窃以修征。
阴阳更而代迈,四时奔而相逌,惟仙化之倏忽兮,心不乐乎久留。
惊风奋而遗乐兮,虽云起而忘忧,忽电消而神逌兮,历寥廓而遐游。
佩日月以舒光兮,登徜徉而上浮,压前进於彼逌道兮,将步足乎虚州。
扫紫宫而陈席兮,坐帝室而忽会酬。
萃众音而奏乐兮,声惊渺而悠悠。
五帝舞而再属兮,六神歌而代周。
乐啾啾肃肃,洞心达神,超遥茫茫,心往而忘返,虑大而志矜。
“粤大人微而弗复兮,扬云气而上陈。
召大幽之玉女兮,接上王之美人。
体云气之逌畅兮,服太清之淑贞。
合欢情而微授兮,先艳溢其若神。
华兹烨以俱发兮,采色焕其并振。
倾玄麾而垂鬓兮,曜红颜而自新。
时暧靆而将逝兮,风飘颻而振衣。
云气解而雾离兮,霭奔散而永归。
心惝惘而遥思兮,眇回目而弗晞。
“扬清风以为旟兮,翼旋轸而反衍。
腾炎阳而出疆兮,命祝融而使遣。
驱玄冥以摄坚兮,蓐收秉而先戈。
勾芒奉毂,浮惊朝霞,寥廓茫茫而靡都兮,邈无俦而独立。
倚瑶厢而一顾兮,哀下土之憔悴。
分是非以为行兮,又何足与比类?霓旌飘兮云旗蔼,乐游兮出天外。
”大人先生披发飞鬓,衣方离之衣,绕绂阳之带。
含奇芝,嚼甘华,吸浮雾,餐霄霞,兴朝云,颺春风。
奋乎太极之东,游乎昆仑之西,遗辔颓策,流盼乎唐、虞之都。
惘然而思,怅尔若忘,慨然而叹曰:“呜呼!时不若岁,岁不若天,天不若道,道不若神。
神者,自然之根也。
彼勾勾者自以为贵夫世矣,而恶知夫世之贱乎兹哉?故与世争贵,贵不足尊;与世争富,富不足先。
必超世而绝群,遗俗而独往,登乎太始之前,览乎忽漠之初,虑周流於无外,志浩荡而自舒,飘颻於四运,翻翱翔乎八隅。
欲从而彷佛,洸漾而靡拘,细行不足以为毁,圣贤不足以为誉。
变化移易,与神明扶。
廓无外以为宅,周宇宙以为庐,强八维而处安,据制物以永居。
夫如是,则可谓富贵矣。
是故不与尧、舜齐德,不与汤、武并功,王、许不足以为匹,杨、丘岂能与比纵?天地且不能越其寿,广成子曾何足与并容?激八风以扬声,蹑元吉之高踪,被九天以开除兮,来云气以驭飞龙,专上下以制统兮,殊古今而靡同。
夫世之名利,胡足以累之哉?故提齐而踧楚,掣赵而蹈秦,不满一朝而天下无人,东西南北莫之与邻。
悲夫!子之修饰,以余观之,将焉存乎於兹?”先生乃去之,纷泱莽,轨汤洋,流衍溢,历度重渊,跨青天,顾而逌览焉。
则有逍遥以永年,无存忽合,散而上臻。
霍分离荡,漾漾洋洋,飙涌云浮,达於摇光。
直驰骛乎太初之中,而休息乎无为之宫。
太初何如?无后无先。
莫究其极,谁识其根。
邈渺绵绵,乃反覆乎大道之所存。
莫畅其究,谁晓其根。
辟九灵而求索,曾何足以自隆?登其万天而通观,浴太始之和风。
漂逍遥以远游,遵大路之无穷。
遣太乙而弗使,陵天地而径行。
超蒙鸿而远迹,左荡莽而无涯,右幽悠而无方,上遥听而无声,下修视而无章。
施无有而宅神,永太清乎敖翔。
崔魏高山勃玄云,朔风横厉白雪纷,积水若陵寒伤人。
阴阳失位日月颓,地坼石裂林木摧,火冷阳凝寒伤怀。
阳和微弱隆阴竭,海冻不流绵絮折,呼吸不通寒伤裂。
气并代动变如神,寒倡热随害伤人。
熙与真人怀太清,精神专一用意平,寒暑勿伤莫不惊,忧患靡由素气宁。
浮雾凌天恣所经,往来微妙路无倾,好乐非世又何争。
人且皆死我独生。
真人游,驾八龙,曜日月,载云旗。
徘徊逌,乐所之。
真人游,太阶夷,□原辟,天地开。
雨蒙蒙、风浑浑。
登黄山,出栖迟。
江河清,洛无埃,云气消,真人来,惟乐哉!时世易,好乐颓,真人去,与天回。
反未央,延年寿,独敖世。
望我□,何时反?超漫漫,路日远。
先生从此去矣,天下莫知其所终极。
盖陵天地而与浮明遨游无始终,自然之至真也。
鸲鹆不逾济,貉不度汶,世之常人,亦由此矣。
曾不通区域,又况四海之表、天地之外哉!若先生者,以天地为卵耳。
如小物细人欲论其长短,议其是非,岂不哀也哉!。
昆山徐健菴先生,筑楼于所居之后,凡七楹。
间命工斫木为橱,贮书若干万卷,区为经史子集四种。
经则传注义疏之书附焉,史则日录、家乘、山经、野史之书附焉,子则附以卜筮、医药之书,集则附以乐府诗余之书。
凡为橱者七十有二,部居类汇,各以其次,素标缃帙,启钥灿然。
于是先生召诸子登斯楼而诏之曰:“吾何以传女曹哉?吾徐先世,故以清白起家,吾耳目濡染旧矣。
盖尝慨夫为人之父祖者,每欲传其土田货财,而子孙未必能世富也;欲传其金玉珍玩、鼎彝尊斝之物,而又未必能世宝也;欲传其园池台榭、舞歌舆马之具,而又未必能世享其娱乐也。
吾方以此为鉴。
然则吾何以传女曹哉?”因指书而欣然笑曰:“所传者惟是矣!”遂名其楼为“传是”,而问记于琬。
琬衰病不及为,则先生屡书督之,最后复于先生曰:甚矣,书之多厄也!由汉氏以来,人主往往重官赏以购之,其下名公贵卿,又往往厚金帛以易之,或亲操翰墨,及分命笔吏以缮录之。
然且裒聚未几,而辄至于散佚,以是知藏书之难也。
琬顾谓藏之之难不若守之之难,守之之难不若读之之难,尤不若躬体而心得之之难。
是故藏而勿守,犹勿藏也;守而弗读,犹勿守也。
夫既已读之矣,而或口与躬违,心与迹忤,采其华而忘其实,是则呻占记诵之学所为哗众而窃名者也,与弗读奚以异哉!古之善读书者,始乎博,终乎约,博之而非夸多斗靡也,约之而非保残安陋也。
善读书者根柢于性命而究极于事功:沿流以溯源,无不探也;明体以适用,无不达也。
尊所闻,行所知,非善读书者而能如是乎!今健菴先生既出其所得于书者,上为天子之所器重,次为中朝士大夫之所矜式,藉是以润色大业,对扬休命,有余矣,而又推之以训敕其子姓,俾后先跻巍科,取宦仕,翕然有名于当世,琬然后喟焉太息,以为读书之益弘矣哉!循是道也,虽传诸子孙世世,何不可之有? 若琬则无以与于此矣。
居平质驽才下,患于有书而不能读。
延及暮年,则又跧伏穷山僻壤之中,耳目固陋,旧学消亡,盖本不足以记斯楼。
不得已勉承先生之命,姑为一言复之,先生亦恕其老誖否耶?。
六一居士初谪滁山,自号醉翁。
既老而衰且病,将退休于颍水之上,则又更号六一居士。
客有问曰:“六一,何谓也?”居士曰:“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
”客曰:“是为五一尔,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客笑曰:“子欲逃名者乎?而屡易其号。
此庄生所诮畏影而走乎日中者也;余将见子疾走大喘渴死,而名不得逃也。
”居士曰:“吾固知名之不可逃,然亦知夫不必逃也;吾为此名,聊以志吾之乐尔。
”客曰:“其乐如何?”居士曰:“吾之乐可胜道哉!方其得意于五物也,泰山在前而不见,疾雷破柱而不惊;虽响九奏于洞庭之野,阅大战于涿鹿之原,未足喻其乐且适也。
然常患不得极吾乐于其间者,世事之为吾累者众也。
其大者有二焉,轩裳珪组劳吾形于外,忧患思虑劳吾心于内,使吾形不病而已悴,心未老而先衰,尚何暇于五物哉?虽然,吾自乞其身于朝者三年矣,一日天子恻然哀之,赐其骸骨,使得与此五物偕返于田庐,庶几偿其夙愿焉。
此吾之所以志也。
”客复笑曰:“子知轩裳珪组之累其形,而不知五物之累其心乎?”居士曰:“不然。
累于彼者已劳矣,又多忧;累于此者既佚矣,幸无患。
吾其何择哉?”于是与客俱起,握手大笑曰:“置之,区区不足较也。
”已而叹曰:“夫士少而仕,老而休,盖有不待七十者矣。
吾素慕之,宜去一也。
吾尝用于时矣,而讫无称焉,宜去二也。
壮犹如此,今既老且病矣,乃以难强之筋骸,贪过分之荣禄,是将违其素志而自食其言,宜去三也。
吾负三宜去,虽无五物,其去宜矣,复何道哉!”熙宁三年九月七日,六一居士自传。
孙奇逢,字启泰,号钟元,北直容城入也。
少倜傥,好奇节,而内行笃修;负经世之略,常欲赫然著功烈,而不可强以仕。
先是,高攀龙、顾宪成讲学东林,海内士大夫立名义者多附焉。
及天启初,逆奄魏忠贤得政,叨秽者争出其门,而目东林诸君子为党。
由是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顺昌、缪昌期次第死厂狱,祸及亲党。
而奇逢独与定兴鹿正、张果中倾身为之,诸公卒赖以归骨,世所传“范阳三烈士”也。
方是时,孙承宗以大学士兼兵部尚书经略蓟、辽,奇逢之友归安茅元仪及鹿正之子善继皆在幕府。
奇逢密上书承宗,承宗以军事疏请入见。
忠贤大惧,绕御床而泣,以严旨遏承宗于中途。
而世以此益高奇逢之义。
台垣及巡抚交荐屡征,不起,承宗欲疏请以职方起赞军事,使元仪先之,奇逢亦不应也。
其后畿内盗贼数骇,容城危困,乃携家入易州五公山,门生亲故从而相保者数百家,奇逢为教条部署守御,而弦歌不辍。
入国朝,以国子祭酒征,有司敦趣,卒固辞。
移居新安,既而渡河,止苏门百泉。
水部郎马光裕奉以夏峰田庐,逆率子弟躬耕,四方来学,愿留者,亦授田使耕,所居遂成聚。
奇逢始与鹿善继讲学,以象山、阳明为宗,及晚年,乃更和通朱子之说。
其治身务自刻砥,执亲之丧,率兄弟庐墓侧凡六年。
人无贤愚,苟问学,必开以性之所近,使自力于庸行。
其与人无町畦,虽武夫悍卒工商隶圉野夫牧竖,必以诚意接之,用此名在天下,而人无忌嫉者。
方杨、左在难,众皆为奇逢危,而忠贤左右皆近畿人,夙重奇逢质行,无不阴为之地者。
鼎革后,诸公必欲强起奇逢,平凉胡廷佐曰:“人各有志,彼自乐处隐就闲,何故必令与吾侪一辙乎?”居夏峰二十有五年,卒,年九十有二。
河南北学者,岁时奉祀百泉书院,而容城与刘因、杨继盛同祀,保定与孙文正承宗、鹿忠节善继并祀学宫,天下无知与不知,皆称曰夏峰先生。
赞曰:先兄百川闻之夏峰之学者,征君尝语人曰:“吾始自分与杨、左诸贤同命,及涉乱离,可以犯死者数矣,而终无恙,是以学贵知命而不惑也。
”征君论学之书甚具,其质行,学者谱焉,兹故不论,而独著其荦荦大者。
方高阳孙少师以军事相属,先生力辞不就,众皆惜之,而少师再用再黜,讫无成功,《易》所谓“介于石,不终日”者,其殆庶几耶。
过隆中、桑柘倚斜阳,禾黍战悲风。
世若无徐庶,更无庞统,沈了英雄。
本计东荆西益,观变取奇功。
转尽青天粟,无路能通。
他日杂耕渭上,忽一星飞堕,万事成空。
使一曹三马,云雨动蛟龙。
看璀璨、出师一表,照乾坤、牛斗气常冲。
千年后,锦城相吊,遇草堂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