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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诗(古文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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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王不许请隧》

佚名 〔先秦〕

晋文公既定襄王于郏,王劳之以地,辞,请隧焉。

王弗许,曰:“昔我先王之有天下也,规方千里,以为甸服,以供上帝山川百神之祀,以备百姓兆民之用,以待不庭、不虞之患。

其馀,以均分公、侯、伯、子、男,使各有宁宇,以顺及天地,无逢其灾害。

先王岂有赖焉?内官不过九御,外官不过九品,足以供给神祇而已,岂敢厌纵其耳目心腹,以乱百度?亦唯是死生之服物采章,以临长百姓而轻重布之,王何异之有?”“今天降祸灾於周室,余一人仅亦守府,又不佞以勤叔父,而班先王之大物以赏私德,其叔父实应且憎,以非余一人,余一人岂敢有爱也?先民有言曰:‘改玉改行。

’叔父若能光裕大德,更姓改物,以创制天下,自显庸也,而缩取备物,以镇抚百姓,余一人其流辟於裔土,何辞之有与?若犹是姬姓也,尚将列为公侯,以复先王之职,大物其未可改也。

叔父其茂昭明德,物将自至,余何敢以私劳变前之大章,以忝天下,其若先王与百姓何?何政令之为也?若不然,叔父有地而隧焉,余安能知之?”文公遂不敢请,受地而还。

《超然台记》

苏轼 〔宋代〕

凡物皆有可观。

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

哺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

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夫所为求褔而辞祸者,以褔可喜而祸可悲也。

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

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

是谓求祸而辞褔。

夫求祸而辞褔,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

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

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

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复,如隙中之观斗,又焉知胜负之所在。

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余自钱塘移守胶西,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蔽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观,而适桑麻之野。

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

人固疑余之不乐也。

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

予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

于是治其园圃,洁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为苟全之计。

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葺而新之。

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

南望马耳、常山,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而其东则庐山,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

西望穆陵,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桓公之遗烈,犹有存者。

北俯潍水,慨然太息,思淮阴之功,而吊其不终。

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

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予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

撷园蔬,取池鱼,酿秫酒,瀹脱粟而食之,曰:“乐哉游乎!"方是时,予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释秘演诗集序》

欧阳修 〔宋代〕

予少以进士游京师,因得尽交当世之贤豪。

然犹以谓国家臣一四海,休兵革,养息天下以无事者四十年,而智谋雄伟非常之士,无所用其能者,往往伏而不出,山林屠贩,必有老死而世莫见者,欲从而求之不可得。

其后得吾亡友石曼卿。

曼卿为人,廓然有大志,时人不能用其材,曼卿亦不屈以求合。

无所放其意,则往往从布衣野老酣嬉,淋漓颠倒而不厌。

予疑所谓伏而不见者,庶几狎而得之,故尝喜从曼卿游,欲因以阴求天下奇士。

浮屠秘演者,与曼卿交最久,亦能遗外世俗,以气节相高。

二人欢然无所间。

曼卿隐于酒,秘演隐于浮屠,皆奇男子也。

然喜为歌诗以自娱,当其极饮大醉,歌吟笑呼,以适天下之乐,何其壮也!一时贤士,皆愿从其游,予亦时至其室。

十年之间,秘演北渡河,东之济、郓,无所合,困而归,曼卿已死,秘演亦老病。

嗟夫!二人者,予乃见其盛衰,则予亦将老矣! 夫曼卿诗辞清绝,尤称秘演之作,以为雅健有诗人之意。

秘演状貌雄杰,其胸中浩然。

既习于佛,无所用,独其诗可行于世。

而懒不自惜,已老,胠其橐,尚得三、四百篇,皆可喜者。

曼卿死,秘演漠然无所向。

闻东南多山水,其巅崖崛峍,江涛汹涌,甚可壮也,欲往游焉。

足以知其老而志在也。

于其将行,为叙其诗,因道其盛时以悲其衰。

庆历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庐陵欧阳修序。

《梅圣俞诗集序》

欧阳修 〔宋代〕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

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

盖愈穷则愈工。

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

予友梅圣俞,少以荫补为吏,累举进士,辄抑于有司,困于州县,凡十余年。

年今五十,犹从辟书,为人之佐,郁其所蓄,不得奋见于事业。

其家宛陵,幼习于诗,自为童子,出语已惊其长老。

既长,学乎六经仁义之说,其为文章,简古纯粹,不求苟说于世。

世之人徒知其诗而已。

然时无贤愚,语诗者必求之圣俞;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乐于诗而发之,故其平生所作,于诗尤多。

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荐于上者。

昔王文康公尝见而叹曰:“二百年无此作矣!”虽知之深,亦不果荐也。

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为雅、颂,以歌咏大宋之功德,荐之清庙,而追商、周、鲁颂之作者,岂不伟欤!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为穷者之诗,乃徒发于虫鱼物类,羁愁感叹之言。

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穷之久而将老也!可不惜哉! 圣俞诗既多,不自收拾。

其妻之兄子谢景初,惧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阳至于吴兴以来所作,次为十卷。

予尝嗜圣俞诗,而患不能尽得之,遽喜谢氏之能类次也,辄序而藏之。

其后十五年,圣俞以疾卒于京师,余既哭而铭之,因索于其家,得其遗稿千余篇,并旧所藏,掇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为一十五卷。

呜呼!吾于圣俞诗论之详矣,故不复云。

庐陵欧阳修序。

《五代史宦官传序》

欧阳修 〔宋代〕

自古宦者乱人之国,其源深于女祸。

女,色而已,宦者之害,非一端也。

盖其用事也近而习,其为心也专而忍。

能以小善中人之意,小信固人之心,使人主必信而亲之。

待其已信,然后惧以祸福而把持之。

虽有忠臣、硕士列于朝廷,而人主以为去己疏远,不若起居饮食、前后左右之亲可恃也。

故前后左右者日益亲,而忠臣、硕士日益疏,而人主之势日益孤。

势孤,则惧祸之心日益切,而把持者日益牢。

安危出其喜怒,祸患伏于帷闼,则向之所谓可恃者,乃所以为患也。

患已深而觉之,欲与疏远之臣图左右之亲近,缓之则养祸而益深,急之则挟人主以为质。

虽有圣智,不能与谋。

谋之而不可为,为之而不可成,至其甚,则俱伤而两败。

故其大者亡国,其次亡身,而使奸豪得借以为资而起,至抉其种类,尽杀以快天下之心而后已。

此前史所载宦者之祸常如此者,非一世也。

夫为人主者,非欲养祸于内而疏忠臣、硕士于外,盖其渐积而势使之然也。

夫女色之惑,不幸而不悟,而祸斯及矣。

使其一悟,捽而去之可也。

宦者之为祸,虽欲悔悟,而势有不得而去也,唐昭宗之事是已。

故曰“深于女祸者”,谓此也。

可不戒哉?。

《辨奸论》

苏洵 〔宋代〕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

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而知著。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人人知之。

人事之推移,理势之相因,其疏阔而难知,变化而不可测者,孰与天地阴阳之事。

而贤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恶乱其中,而利害夺其外也!昔者,山巨源见王衍曰:“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阳见卢杞曰:“此人得志。

吾子孙无遗类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见者。

以吾观之,王衍之为人,容貌言语,固有以欺世而盗名者。

然不忮不求,与物浮沉。

使晋无惠帝,仅得中主,虽衍百千,何从而乱天下乎?卢杞之奸,固足以败国。

然而不学无文,容貌不足以动人,言语不足以眩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从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轲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

是王衍、卢杞合而为一人也。

其祸岂可胜言哉?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

此人之至情也。

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

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竖刁、易牙、开方是也。

以盖世之名,而济其未形之患。

虽有愿治之主,好贤之相,犹将举而用之。

则其为天下患,必然而无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

孙子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

”使斯人而不用也,则吾言为过,而斯人有不遇之叹。

孰知祸之至于此哉?不然。

天下将被其祸,而吾获知言之名,悲夫! 。

《心术》

苏洵 〔宋代〕

为将之道,当先治心。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凡兵上义;不义,虽利勿动。

非一动之为利害,而他日将有所不可措手足也。

夫惟义可以怒士,士以义怒,可与百战。

凡战之道,未战养其财,将战养其力,既战养其气,既胜养其心。

谨烽燧,严斥堠,使耕者无所顾忌,所以养其财;丰犒而优游之,所以养其力;小胜益急,小挫益厉,所以养其气;用人不尽其所欲为,所以养其心。

故士常蓄其怒、怀其欲而不尽。

怒不尽则有馀勇,欲不尽则有馀贪。

故虽并天下,而士不厌兵,此黄帝之所以七十战而兵不殆也。

不养其心,一战而胜,不可用矣。

凡将欲智而严,凡士欲愚。

智则不可测,严则不可犯,故士皆委己而听命,夫安得不愚?夫惟士愚,而后可与之皆死。

凡兵之动,知敌之主,知敌之将,而后可以动于险。

邓艾缒兵于蜀中,非刘禅之庸,则百万之师可以坐缚,彼固有所侮而动也。

故古之贤将,能以兵尝敌,而又以敌自尝,故去就可以决。

凡主将之道,知理而后可以举兵,知势而后可以加兵,知节而后可以用兵。

知理则不屈,知势则不沮,知节则不穷。

见小利不动,见小患不避,小利小患,不足以辱吾技也,夫然后有以支大利大患。

夫惟养技而自爱者,无敌于天下。

故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静可以制百动。

兵有长短,敌我一也。

敢问:“吾之所长,吾出而用之,彼将不与吾校;吾之所短,吾蔽而置之,彼将强与吾角,奈何?”曰:“吾之所短,吾抗而暴之,使之疑而却;吾之所长,吾阴而养之,使之狎而堕其中。

此用长短之术也。

”善用兵者,使之无所顾,有所恃。

无所顾,则知死之不足惜;有所恃,则知不至于必败。

尺箠当猛虎,奋呼而操击;徒手遇蜥蜴,变色而却步,人之情也。

知此者,可以将矣。

袒裼而案剑,则乌获不敢逼;冠胄衣甲,据兵而寝,则童子弯弓杀之矣。

故善用兵者以形固。

夫能以形固,则力有馀矣。

《刑赏忠厚之至论》

苏轼 〔宋代〕

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际,何其爱民之深,忧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长者之道也。

有一善,从而赏之,又从而咏歌嗟叹之,所以乐其始而勉其终。

有一不善,从而罚之,又从而哀矜惩创之,所以弃其旧而开其新。

故其吁俞之声,欢忻惨戚,见于虞、夏、商、周之书。

成、康既没,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犹命其臣吕侯,而告之以祥刑。

其言忧而不伤,威而不怒,慈爱而能断,恻然有哀怜无辜之心,故孔子犹有取焉。

《传》曰:“赏疑从与,所以广恩也;罚疑从去,所以慎刑也。

当尧之时,皋陶为士。

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

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

四岳曰“鲧可用”,尧曰“不可,鲧方命圮族”,既而曰“试之”。

何尧之不听皋陶之杀人,而从四岳之用鲧也?然则圣人之意,盖亦可见矣。

《书》曰:“罪疑惟轻,功疑惟重。

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

”呜呼,尽之矣。

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

过乎仁,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

故仁可过也,义不可过也。

古者赏不以爵禄,刑不以刀锯。

赏之以爵禄,是赏之道行于爵禄之所加,而不行于爵禄之所不加也。

刑之以刀锯,是刑之威施于刀锯之所及,而不施于刀锯之所不及也。

先王知天下之善不胜赏,而爵禄不足以劝也;知天下之恶不胜刑,而刀锯不足以裁也。

是故疑则举而归之于仁,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

故曰:忠厚之至也。

《诗》曰:“君子如祉,乱庶遄已。

君子如怒,乱庶遄沮。

”夫君子之已乱,岂有异术哉?时其喜怒,而无失乎仁而已矣。

《春秋》之义,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

因其褒贬之义,以制赏罚,亦忠厚之至也。

《范增论》

苏轼 〔宋代〕

汉用陈平计,间疏楚君臣,项羽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其权。

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归卒伍。

”未至彭城,疽发背,死。

苏子曰:“增之去,善矣。

不去,羽必杀增。

独恨其不早尔。

”然则当以何事去?增劝羽杀沛公,羽不听,终以此失天下,当以是去耶?曰:“否。

增之欲杀沛公,人臣之分也;羽之不杀,犹有君人之度也。

增曷为以此去哉?《易》曰:‘知几其神乎!’《诗》曰:‘如彼雨雪,先集为霰。

’增之去,当于羽杀卿子冠军时也。

”陈涉之得民也,以项燕。

项氏之兴也,以立楚怀王孙心;而诸侯之叛之也,以弑义帝。

且义帝之立,增为谋主矣。

义帝之存亡,岂独为楚之盛衰,亦增之所与同祸福也;未有义帝亡而增独能久存者也。

羽之杀卿子冠军也,是弑义帝之兆也。

其弑义帝,则疑增之本也,岂必待陈平哉?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后谗入之。

陈平虽智,安能间无疑之主哉?吾尝论义帝,天下之贤主也。

独遣沛公入关,而不遣项羽;识卿子冠军于稠人之中,而擢为上将,不贤而能如是乎?羽既矫杀卿子冠军,义帝必不能堪,非羽弑帝,则帝杀羽,不待智者而后知也。

增始劝项梁立义帝,诸侯以此服从。

中道而弑之,非增之意也。

夫岂独非其意,将必力争而不听也。

不用其言,而杀其所立,羽之疑增必自此始矣。

方羽杀卿子冠军,增与羽比肩而事义帝,君臣之分未定也。

为增计者,力能诛羽则诛之,不能则去之,岂不毅然大丈夫也哉?增年七十,合则留,不合即去,不以此时明去就之分,而欲依羽以成功名,陋矣!虽然,增,高帝之所畏也;增不去,项羽不亡。

亦人杰也哉! 。

《放鹤亭记》

苏轼 〔宋代〕

熙宁十年秋,彭城大水。

云龙山人张君之草堂,水及其半扉。

明年春,水落,迁于故居之东,东山之麓。

升高而望,得异境焉,作亭于其上。

彭城之山,冈岭四合,隐然如大环,独缺其西一面,而山人之亭,适当其缺。

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

山人有二鹤,甚驯而善飞,旦则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纵其所如,或立于陂田,或翔于云表;暮则傃东山而归。

故名之曰“放鹤亭”。

郡守苏轼,时从宾佐僚吏往见山人,饮酒于斯亭而乐之。

挹山人而告之曰:“子知隐居之乐乎?虽南面之君,未可与易也。

《易》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

’ 《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

’盖其为物,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埃之外,故《易》《诗》人以比贤人君子。

隐德之士,狎而玩之,宜若有益而无损者;然卫懿公好鹤则亡其国。

周公作《酒诰》,卫武公作《抑戒》,以为荒惑败乱,无若酒者;而刘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后世。

嗟夫!南面之君,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好之则亡其国;而山林遁世之士,虽荒惑败乱如酒者,犹不能为害,而况于鹤乎?由此观之,其为乐未可以同日而语也。

”山人忻然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鹤、招鹤之歌曰: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

翻然敛翼,宛将集兮,忽何所见,矫然而复击。

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

鹤归来兮,东山之阴。

其下有人兮,黄冠草屦,葛衣而鼓琴。

躬耕而食兮,其馀以汝饱。

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元丰元年十一月初八日记 《放鹤亭记》。

《朋党论》

欧阳修 〔宋代〕

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

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

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

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禄利也,所贪者财货也。

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自保。

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

君子则不然。

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

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

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尧之时,小人共工、驩兜等四人为一朋,君子八元、八恺十六人为一朋。

舜佐尧,退四凶小人之朋,而进元、恺君子之朋,尧之天下大治。

及舜自为天子,而皋、夔、稷、契等二十二人并列于朝,更相称美,更相推让,凡二十二人为一朋,而舜皆用之,天下亦大治。

《书》曰:“纣有臣亿万,惟亿万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

”纣之时,亿万人各异心,可谓不为朋矣,然纣以亡国。

周武王之臣,三千人为一大朋,而周用以兴。

后汉献帝时,尽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为党人。

及黄巾贼起,汉室大乱,后方悔悟,尽解党人而释之,然已无救矣。

唐之晚年,渐起朋党之论。

及昭宗时,尽杀朝之名士,或投之黄河,曰:“此辈清流,可投浊流。

”而唐遂亡矣。

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异心不为朋,莫如纣;能禁绝善人为朋,莫如汉献帝;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乱亡其国。

更相称美推让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然而后世不诮舜为二十二人朋党所欺,而称舜为聪明之圣者,以能辨君子与小人也。

周武之世,举其国之臣三千人共为一朋,自古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兴者,善人虽多而不厌也。

嗟呼!兴亡治乱之迹,为人君者,可以鉴矣。

《乞校正陆贽奏议进御札子》

苏轼 〔宋代〕

臣等猥以空疏,备员讲读。

圣明天纵,学问日新。

臣等才有限而道无穷,心欲言而口不逮,以此自愧,莫知所为。

窃谓人臣之纳忠,譬如医者之用药,药虽进于医手,方多传于古人。

若已经效于世间,不必皆从于己出。

伏见唐宰相陆贽,才本王佐,学为帝师。

论深切于事情,言不离于道德。

智如子房而文则过,辩如贾谊而术不疏,上以格君心之非,下以通天下之志。

但其不幸,仕不遇时。

德宗以苛刻为能,而贽谏之以忠厚;德宗以猜疑为术,而贽劝之以推诚;德宗好用兵,而贽以消兵为先;德宗好聚财,而贽以散财为急。

至于用人听言之法,治边驭将之方,罪己以收人心,改过以应天道,去小人以除民患,惜名器以待有功,如此之流,未易悉数。

可谓进苦口之乐石,针害身之膏肓。

使德宗尽用其言,则贞观可得而复。

臣等每退自西阁,即私相告言,以陛下圣明,必喜贽议论。

但使圣贤之相契,即如臣主之同时。

昔冯唐论颇、牧之贤,则汉文为之太息;魏相条晁、董之对,则孝宣以致中兴。

若陛下能自得师,莫若近取诸贽。

夫六经三史,诸子百家,非无可观,皆足为治。

但圣言幽远,末学支离,譬如山海之崇深,难以一二而推择。

如贽之论,开卷了然。

聚古今之精英,实治乱之龟鉴。

臣等欲取其奏议,稍加校正,缮写进呈。

愿陛下置之坐隅,如见贽面,反覆熟读,如与贽言。

必能发圣性之高明,成治功于岁月。

臣等不胜区区之意,取进止。

《上枢密韩太尉书》

苏辙 〔宋代〕

太尉执事: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

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

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今观其文章,宽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

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

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辙生十有九年矣。

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其邻里乡党之人;所见不过数百里之间,无高山大野可登览以自广;百氏之书,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之陈迹,不足以激发其志气。

恐遂汩没,故决然舍去,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

过秦、汉之故都,恣观终南、嵩、华之高,北顾黄河之奔流,慨然想见古之豪杰。

至京师,仰观天子宫阙之壮,与仓廪、府库、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后知天下之巨丽。

见翰林欧阳公,听其议论之宏辩,观其容貌之秀伟,与其门人贤士大夫游,而后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

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无忧,四夷之所惮以不敢发,入则周公、召公,出则方叔、召虎。

而辙也未之见焉。

且夫人之学也,不志其大,虽多而何为?辙之来也,于山见终南、嵩、华之高,于水见黄河之大且深,于人见欧阳公,而犹以为未见太尉也。

故愿得观贤人之光耀,闻一言以自壮,然后可以尽天下之大观而无憾者矣。

辙年少,未能通习吏事。

向之来,非有取于斗升之禄,偶然得之,非其所乐。

然幸得赐归待选,使得优游数年之间,将以益治其文,且学为政。

太尉苟以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

《赠黎安二生序》

曾巩 〔宋代〕

赵郡苏轼,余之同年友也。

自蜀以书至京师遗余,称蜀之士,曰黎生、安生者。

既而黎生携其文数十万言,安生携其文亦数千言,辱以顾余。

读其文,诚闳壮隽伟,善反复驰骋,穷尽事理;而其材力之放纵,若不可极者也。

二生固可谓魁奇特起之士,而苏君固可谓善知人者也。

顷之,黎生补江陵府司法参军。

将行,请予言以为赠。

余曰:「余之知生,既得之于心矣,乃将以言相求于外邪?」黎生曰:「生与安生之学于斯文,里之人皆笑以为迂阔。

今求子之言,盖将解惑于里人。

」余闻之,自顾而笑。

夫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予乎?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知志乎道,而不知同乎俗。

此余所以困于今而不自知也。

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予乎?今生之迂,特以文不近俗,迂之小者耳,患为笑于里之人。

若余之迂大矣,使生持吾言而归,且重得罪,庸讵止于笑乎?然则若余之于生,将何言哉?谓余之迂为善,则其患若此;谓为不善,则有以合乎世,必违乎古,有以同乎俗,必离乎道矣。

生其无急于解里人之惑,则于是焉,必能择而取之。

遂书以赠二生,并示苏君,以为何如也? 。

《泰州海陵县主簿许君墓志铭》

王安石 〔宋代〕

君讳平,字秉之,姓许氏。

余尝谱其世家,所谓今泰州海陵县主簿者也。

君既与兄元相友爱称天下,而自少卓荦不羁,善辩说,与其兄俱以智略为当世大人所器。

宝元时,朝廷开方略之选,以招天下异能之士,而陕西大帅范文正公、郑文肃公争以君所为书以荐,于是得召试,为太庙斋郎,已而选泰州海陵县主簿。

贵人多荐君有大才,可试以事,不宜弃之州县。

君亦常慨然自许,欲有所为。

然终不得一用其智能以卒。

噫!其可哀也已。

士固有离世异俗,独行其意,骂讥、笑侮、困辱而不悔,彼皆无众人之求而有所待于后世者也,其龃龉固宜。

若夫智谋功名之士,窥时俯仰以赴势物之会,而辄不遇者,乃亦不可胜数。

辩足以移万物,而穷于用说之时;谋足以夺三军,而辱于右武之国,此又何说哉!嗟乎!彼有所待而不遇者,其知之矣。

君年五十九,以嘉祐某年某月某甲子葬真州之扬子县甘露乡某所之原。

夫人李氏。

子男瓌,不仕;璋,真州司户参军;琦,太庙斋郎;琳,进士。

女子五人,已嫁二人,进士周奉先、泰州泰兴县令陶舜元。

铭曰:有拔而起之,莫挤而止之。

呜呼许君!而已于斯,谁或使之? 。

《阅江楼记》

宋濂 〔明代〕

金陵为帝王之州。

自六朝迄于南唐,类皆偏据一方,无以应山川之王气。

逮我皇帝,定鼎于兹,始足以当之。

由是声教所暨,罔间朔南;存神穆清,与天同体。

虽一豫一游,亦可为天下后世法。

京城之西北有狮子山,自卢龙蜿蜒而来。

长江如虹贯,蟠绕其下。

上以其地雄胜,诏建楼于巅,与民同游观之乐。

遂锡嘉名为“阅江”云。

登览之顷,万象森列,千载之秘,一旦轩露。

岂非天造地设,以俟大一统之君,而开千万世之伟观者欤?当风日清美,法驾幸临,升其崇椒,凭阑遥瞩,必悠然而动遐思。

见江汉之朝宗,诸侯之述职,城池之高深,关阨之严固,必曰:“此朕沐风栉雨、战胜攻取之所致也。

”中夏之广,益思有以保之。

见波涛之浩荡,风帆之上下,番舶接迹而来庭,蛮琛联肩而入贡,必曰:“此朕德绥威服,覃及外内之所及也。

”四陲之远,益思所以柔之。

见两岸之间、四郊之上,耕人有炙肤皲足之烦,农女有捋桑行馌之勤,必曰:“此朕拔诸水火、而登于衽席者也。

”万方之民,益思有以安之。

触类而思,不一而足。

臣知斯楼之建,皇上所以发舒精神,因物兴感,无不寓其致治之思,奚此阅夫长江而已哉?彼临春、结绮,非弗华矣;齐云、落星,非不高矣。

不过乐管弦之淫响,藏燕赵之艳姬。

一旋踵间而感慨系之,臣不知其为何说也。

虽然,长江发源岷山,委蛇七千余里而始入海,白涌碧翻,六朝之时,往往倚之为天堑;今则南北一家,视为安流,无所事乎战争矣。

然则,果谁之力欤?逢掖之士,有登斯楼而阅斯江者,当思帝德如天,荡荡难名,与神禹疏凿之功同一罔极。

忠君报上之心,其有不油然而兴者耶?臣不敏,奉旨撰记,欲上推宵旰图治之切者,勒诸贞珉。

他若留连光景之辞,皆略而不陈,惧亵也。

《司马季主论卜》

刘基 〔明代〕

东陵侯既废,过司马季主而卜焉。

季主曰:“君侯何卜也?”东陵侯曰:“久卧者思起,久蛰者思启,久懑者思嚏。

吾闻之蓄极则泄,閟极则达。

热极则风,壅极则通。

一冬一春,靡屈不伸,一起一伏,无往不复。

仆窃有疑,愿受教焉。

”季主曰:“若是,则君侯已喻之矣,又何卜为?”东陵侯曰:“仆未究其奥也,愿先生卒教之。

”季主乃言曰:“呜呼!天道何亲?惟德之亲;鬼神何灵?因人而灵。

夫蓍,枯草也;龟,枯骨也,物也。

人,灵于物者也,何不自听而听于物乎?且君侯何不思昔者也?有昔者必有今日,是故碎瓦颓垣,昔日之歌楼舞馆也;荒榛断梗,昔日之琼蕤玉树也;露蛬风蝉,昔日之凤笙龙笛也;鬼燐萤火,昔日之金釭华烛也;秋荼春荠,昔日之象白驼峰也;丹枫白荻,昔日之蜀锦齐纨也。

昔日之所无,今日有之不为过;昔日之所有,今日无之不为不足。

是故一昼一夜,华开者谢;一秋一春,物故者新。

激湍之下,必有深潭;高丘之下,必有浚谷。

君侯亦知之矣,何以卜为?”。

《卖柑者言》

刘基 〔明代〕

杭有卖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溃。

出之烨然,玉质而金色。

置于市,贾十倍,人争鬻之。

予贸得其一,剖之,如有烟扑口鼻,视其中,则干若败絮。

予怪而问之曰:“若所市于人者,将以实笾豆,奉祭祀,供宾客乎?将炫外以惑愚瞽也?甚矣哉,为欺也!”卖者笑曰:“吾业是有年矣,吾赖是以食吾躯。

吾售之,人取之,未尝有言,而独不足子所乎?世之为欺者不寡矣,而独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

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洸洸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孙、吴之略耶? 峨大冠、 拖长绅者,昂昂乎庙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业耶?盗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斁而不知理,坐糜廪粟而不知耻。

观其坐高堂,骑大马,醉醇醴而饫肥鲜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予默默无以应。

退而思其言,类东方生滑稽之流。

岂其愤世疾邪者耶?而托于柑以讽耶? 。

《纵囚论》

欧阳修 〔宋代〕

信义行于君子,而刑戮施于小人。

刑入于死者,乃罪大恶极,此又小人之尤甚者也。

宁以义死,不苟幸生,而视死如归,此又君子之尤难者也。

方唐太宗之六年,录大辟囚三百余人,纵使还家,约其自归以就死。

是以君子之难能,期小人之尤者以必能也。

其囚及期,而卒自归无后者。

是君子之所难,而小人之所易也。

此岂近于人情哉?或曰:罪大恶极,诚小人矣;及施恩德以临之,可使变而为君子。

盖恩德入人之深,而移人之速,有如是者矣。

曰:太宗之为此,所以求此名也。

然安知夫纵之去也,不意其必来以冀免,所以纵之乎?又安知夫被纵而去也,不意其自归而必获免,所以复来乎?夫意其必来而纵之,是上贼下之情也;意其必免而复来,是下贼上之心也。

吾见上下交相贼以成此名也,乌有所谓施恩德与夫知信义者哉?不然,太宗施德于天下,于兹六年矣,不能使小人不为极恶大罪,而一日之恩,能使视死如归,而存信义。

此又不通之论也!然则何为而可?曰:纵而来归,杀之无赦。

而又纵之,而又来,则可知为恩德之致尔。

然此必无之事也。

若夫纵而来归而赦之,可偶一为之尔。

若屡为之,则杀人者皆不死。

是可为天下之常法乎?不可为常者,其圣人之法乎?是以尧、舜、三王之治,必本于人情,不立异以为高,不逆情以干誉。

《谏院题名记》

司马光 〔宋代〕

古者谏无官,自公卿大夫,至於工商,无不得谏者。

汉兴以来,始置官。

夫以天下之政,四海之众,得失利病,萃於一官使言之,其为任亦重矣。

居是官者,常志其大,舍其细;先其急,后其缓;专利国家而不为身谋。

彼汲汲於名者,犹汲汲於利也,其间相去何远哉!天禧初,真宗诏置谏官六员,责其职事。

庆历中,钱君始书其名於版,光恐久而漫灭。

嘉祐八年,刻於石。

后之人将历指其名而议之曰:“某也忠,某也诈,某也直,某也曲。

”呜呼!可不惧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