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古文观止) /

古诗(古文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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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稽列传》

司马迁 〔两汉〕

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

《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义。

”太史公曰:“天道恢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

淳于髡者,齐之赘婿也。

长不满七尺,滑稽多辩,数使诸侯,未尝屈辱。

齐威王之时喜隐,好为淫乐长夜之饮,沉湎不治,委政卿大夫。

百官荒乱,诸侯并侵,国且危亡,在于旦暮,左右莫敢谏。

淳于髡说之以隐曰:“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呜,王知此鸟何也?”王曰:“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于是乃朝诸县令长七十二人,赏一人,诛一人,奋兵而出。

诸侯振惊,皆还齐侵地。

威行三十六年。

语在《田完世家》中。

威王八年,楚人发兵加齐。

齐王使淳于髡之赵请救兵,赍金百斤,车马十驷。

淳于髡仰天大笑,冠缨索绝。

王曰:“先生少之乎?”髡曰:“何敢!”王曰:“笑岂有说乎?”髡曰:“今者臣从东方来,见道旁有禳田者,操一豚蹄,酒一盂,祝曰:‘瓯窭满篝,污邪满车,五谷蕃熟,穰穰满家。

’臣见其所持者狭而所欲者奢,故笑之。

”于是齐威王乃益赍黄金千溢,白璧十双,车马百驷。

髡辞而行,至赵。

赵王与之精兵十万,革车千乘。

楚闻之,夜引兵而去。

威王大悦,置酒后宫,召髡赐之酒。

问曰:“先生能饮几何而醉?”对曰:“臣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

”威王曰:“先生饮一斗而醉,恶能饮一石哉!其说可得闻乎?”髡曰:“赐酒大王之前,执法在傍,御史在后,髡恐惧俯伏而饮,不过一斗径醉矣。

若亲有严客,髡帣韝鞠,侍酒于前,时赐馀沥,奉觞上寿,数起,饮不过二斗径醉矣。

若朋友交游,久不相见,卒然相覩,欢然道故,私情相语,饮可五六斗径醉矣。

若乃州闾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壶,相引为曹,握手无罚,目眙不禁,前有堕珥,后有遗簪,髡窃乐此,饮可八斗而醉二三。

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

罗襦襟解,微闻芗泽,当此之时,髡心最欢,能饮一石。

故曰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

”言不可极,极之而衰,以讽谏焉。

齐王曰:“善。

”乃罢长夜之饮,以髡为诸侯主客。

宗室置酒,髡尝在侧。

《黄州新建小竹楼记 / 黄州竹楼记》

王禹偁 〔宋代〕

黄冈之地多竹,大者如椽。

竹工破之,刳去其节,用代陶瓦。

比屋皆然,以其价廉而工省也。

子城西北隅,雉堞圮毁,蓁莽荒秽,因作小楼二间,与月波楼通。

远吞山光,平挹江濑,幽阒辽夐,不可具状。

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

宜鼓琴,琴调和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宜投壶,矢声铮铮然;皆竹楼之所助也。

公退之暇,被鹤氅衣,戴华阳巾,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虑。

江山之外,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

待其酒力醒,茶烟歇,送夕阳,迎素月,亦谪居之胜概也。

彼齐云、落星,高则高矣;井干、丽谯,华则华矣;止于贮妓女,藏歌舞,非骚人之事,吾所不取。

吾闻竹工云:“竹之为瓦,仅十稔;若重覆之,得二十稔。

”噫!吾以至道乙未岁,自翰林出滁上,丙申,移广陵;丁酉又入西掖;戊戌岁除日,新旧岁之交,即除夕。

有齐安之命;己亥闰三月到郡。

四年之间,奔走不暇;未知明年又在何处,岂惧竹楼之易朽乎!幸后之人与我同志,嗣而葺之,庶斯楼之不朽也!咸平二年八月十五日记。

《赤壁赋》

苏轼 〔宋代〕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

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

白露横江,水光接天。

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

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

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

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

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

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

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

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

肴核既尽,杯盘狼籍。

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谏逐客书》

李斯 〔先秦〕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

昔缪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丕豹、公孙支于晋。

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缪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

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

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

昭王得范雎,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

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

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

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良駃騠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

所以饰后宫,充下陈,娱心意,说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

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昭》《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

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

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

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

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

是以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

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

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者也。

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

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谏太宗十思疏》

魏征 〔唐代〕

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

源不深而望流之远,根不固而求木之长,德不厚而思国之理,臣虽下愚,知其不可,而况于明哲乎!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将崇极天之峻,永保无疆之休。

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俭,德不处其厚,情不胜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者也。

凡百元首,承天景命,莫不殷忧而道著,功成而德衰。

有善始者实繁,能克终者盖寡。

岂取之易而守之难乎?昔取之而有余,今守之而不足,何也?夫在殷忧,必竭诚以待下;既得志,则纵情以傲物。

竭诚则吴越为一体,傲物则骨肉为行路。

虽董之以严刑,振之以威怒,终苟免而不怀仁,貌恭而不心服。

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奔车朽索,其可忽乎! 君人者,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将有作则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惧满溢则思江海下百川,乐盘游则思三驱以为度,忧懈怠则思慎始而敬终,虑壅蔽则思虚心以纳下,想谗邪则思正身以黜恶,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罚所及则思无因怒而滥刑。

总此十思,弘兹九德,简能而任之,择善而从之,则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

文武争驰,在君无事,可以尽豫游之乐,可以养松、乔之寿,鸣琴垂拱,不言而化。

何必劳神苦思,代下司职,役聪明之耳目,亏无为之大道哉!。

《屈原列传》

司马迁 〔两汉〕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

为楚怀王左徒。

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

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

王甚任之。

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

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

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

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

’”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

“离骚”者,犹离忧也。

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

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

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

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

《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

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

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

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

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

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

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

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

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屈原既绌。

其后秦欲伐齐,齐与楚从亲,惠王患之。

乃令张仪佯去秦,厚币委质事楚,曰:“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於之地六百里。

”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

张仪诈之曰:“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

”楚使怒去,归告怀王。

怀王怒,大兴师伐秦。

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淅,斩首八万,虏楚将屈匄,遂取楚之汉中地。

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战于蓝田。

魏闻之,袭楚至邓。

楚兵惧,自秦归。

而齐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明年,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

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

”张仪闻,乃曰:“以一仪而当汉中地,臣请往如楚。

”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而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

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

是时屈原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顾反,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怀王悔,追张仪,不及。

其后,诸侯共击楚,大破之,杀其将唐眜。

时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

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毋行。

”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怀王卒行。

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

怀王怒,不听。

亡走赵,赵不内。

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

长子顷襄王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

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

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

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

其存君兴国,而欲反复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

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

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

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

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

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祸也。

《易》曰:“井渫不食,为我心恻,可以汲。

王明,并受其福。

”王之不明,岂足福哉!令尹子兰闻之,大怒。

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

顷襄王怒而迁之。

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

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而至此?”屈原曰:“举世皆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

”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

举世皆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

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

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乎?”乃作《怀沙》之赋。

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

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

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

自屈原沉汨罗后百有馀年,汉有贾生,为长沙王太傅。

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

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

适长沙,过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

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读《鵩鸟赋》,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 。

《五代史伶官传序》

欧阳修 〔宋代〕

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

世言晋王之将终也,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丹与吾约为兄弟;而皆背晋以归梁。

此三者,吾遗恨也。

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之志!”庄宗受而藏之于庙。

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请其矢,盛以锦囊,负而前驱,及凯旋而纳之。

方其系燕父子以组,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及仇雠已灭,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乱者四应,仓皇东出,未及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

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书》曰:“满招损,谦得益。

”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

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

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作《伶官传》。

《方山子传》

苏轼 〔宋代〕

方山子,光、黄间隐人也。

少时慕朱家、郭解为人,闾里之侠皆宗之。

稍壮,折节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然终不遇。

晚乃遁于光、黄间,曰岐亭。

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山中,人莫识也。

见其所著帽,方耸而高,曰:“此岂古方山冠之遗像乎?”因谓之方山子。

余谪居于黄,过岐亭,适见焉。

曰:“呜呼!此吾故人陈慥季常也,何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问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

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

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

余既耸然异之,独念方山子少时,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

前十有九年,余在岐山,见方山子从两骑,挟二矢,游西山。

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

方山子怒马独出,一发得之。

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世豪士。

今几日耳,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而岂山中之人哉?然方山子世有勋阀,当得官。

使从事于其间,今已显闻。

而其家在洛阳,园宅壮丽,与公侯等。

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亦足以富乐。

皆弃不取,独来穷山中,此岂无得而然哉?余闻光、黄间多异人,往往阳狂垢污,不可得而见,方山子傥见之欤? 。

《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 / 春夜宴桃李园序》

李白 〔唐代〕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

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

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

幽赏未已,高谈转清。

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

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

《象祠记》

王守仁 〔明代〕

灵、博之山,有象祠焉。

其下诸苗夷之居者,咸神而祠之。

宣慰安君,因诸苗夷之请,新其祠屋,而请记于予。

予曰:“毁之乎,其新之也?”曰:“新之。

”“新之也,何居乎?”曰:“斯祠之肇也,盖莫知其原。

然吾诸蛮夷之居是者,自吾父、吾祖溯曾高而上,皆尊奉而禋祀焉,举而不敢废也。

”予曰:“胡然乎?有鼻之祀,唐之人盖尝毁之。

象之道,以为子则不孝,以为弟则傲。

斥于唐,而犹存于今;坏于有鼻,而犹盛于兹土也,胡然乎?”我知之矣:君子之爱若人也,推及于其屋之乌,而况于圣人之弟乎哉?然则祀者为舜,非为象也。

意象之死,其在干羽既格之后乎?不然,古之骜桀者岂少哉?而象之祠独延于世,吾于是盖有以见舜德之至,入人之深,而流泽之远且久也。

象之不仁,盖其始焉耳,又乌知其终之不见化于舜也?《书》不云乎:“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

” 瞽瞍亦允若,则已化而为慈父。

象犹不弟,不可以为谐。

进治于善,则不至于恶;不抵于奸,则必入于善。

信乎,象盖已化于舜矣!《孟子》曰:“天子使吏治其国,象不得以有为也。

”斯盖舜爱象之深而虑之详,所以扶持辅导之者之周也。

不然,周公之圣,而管、蔡不免焉。

斯可以见象之既化于舜,故能任贤使能而安于其位,泽加于其民,既死而人怀之也。

诸侯之卿,命于天子,盖《周官》之制,其殆仿于舜之封象欤?吾于是益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无不可化之人也。

然则唐人之毁之也,据象之始也;今之诸夷之奉之也,承象之终也。

斯义也,吾将以表于世,使知人之不善,虽若象焉,犹可以改;而君子之修德,及其至也,虽若象之不仁,而犹可以化之也。

” 。

《里革断罟匡君》

佚名 〔先秦〕

宣公夏滥于泗渊,里革断其罟而弃之,曰:“古者大寒降,土蛰发,水虞于是乎讲罛罶,取名鱼,登川禽,而尝之寝庙,行诸国,助宣气也。

鸟兽孕,水虫成,兽虞于是乎禁罝罗,矠鱼鳖,以为夏槁,助生阜也。

鸟兽成,水虫孕,水虞于是乎禁罜䍡,设阱鄂,以实庙庖,畜功用也。

且夫山不槎蘖,泽不伐夭,鱼禁鲲鲕,兽长麑麋,鸟翼鷇卵,虫舍蚔蝝,蕃庶物也,古之训也。

今鱼方别孕,不教鱼长,又行网罟,贪无艺也。

”公闻之,曰:“吾过而里革匡我,不亦善乎!是良罟也!为我得法。

使有司藏之,使吾无忘谂。

”师存侍,曰:“藏罟不如置里革于侧之不忘也。

” 。

《书洛阳名园记后》

李格非 〔宋代〕

洛阳处天下之中,挟崤渑之阻,当秦陇之襟喉,而赵魏之走集,盖四方必争之地也。

天下当无事则已,有事,则洛阳先受兵。

予故尝曰:“洛阳之盛衰,天下治乱之候也。

”方唐贞观、开元之间,公卿贵戚开馆列第于东都者,号千有余邸。

及其乱离,继以五季之酷,其池塘竹树,兵车蹂践,废而为丘墟。

高亭大榭,烟火焚燎,化而为灰烬,与唐俱灭而共亡,无馀处矣。

予故尝曰:“园圃之废兴,洛阳盛衰之候也。

”且天下之治乱,候于洛阳之盛衰而知;洛阳之盛衰,候于园圃之废兴而得。

则《名园记》之作,予岂徒然哉?呜呼!公卿大夫方进于朝,放乎一己之私以自为,而忘天下之治忽,欲退享此乐,得乎?唐之末路是已。

《晁错论》

苏轼 〔宋代〕

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

坐观其变,而不为之所,则恐至於不可救;起而强为之,则天下狃於治平之安而不吾信。

惟仁人君子豪杰之士,为能出身为天下犯大难,以求成大功;此固非勉强期月之间,而苟以求名之所能也。

天下治平,无故而发大难之端;吾发之,吾能收之,然后有辞於天下。

事至而循循焉欲去之,使他人任其责,则天下之祸,必集於我。

昔者晁错尽忠为汉,谋弱山东之诸侯,山东诸侯并起,以诛错为名;而天子不以察,以错为之说。

天下悲错之以忠而受祸,不知错有以取之也。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

昔禹之治水,凿龙门,决大河而放之海。

方其功之未成也,盖亦有溃冒冲突可畏之患;惟能前知其当然,事至不惧,而徐为之图,是以得至於成功。

夫以七国之强,而骤削之,其为变,岂足怪哉?错不於此时捐其身,为天下当大难之冲,而制吴楚之命,乃为自全之计,欲使天子自将而己居守。

且夫发七国之难者,谁乎?己欲求其名,安所逃其患。

以自将之至危,与居守至安;己为难首,择其至安,而遣天子以其至危,此忠臣义士所以愤怨而不平者也。

当此之时,虽无袁盎,错亦未免於祸。

何者?己欲居守,而使人主自将。

以情而言,天子固已难之矣,而重违其议。

是以袁盎之说,得行於其间。

使吴楚反,错已身任其危,日夜淬砺,东向而待之,使不至於累其君,则天子将恃之以为无恐,虽有百盎,可得而间哉?嗟夫!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则无务为自全之计。

使错自将而讨吴楚,未必无功,惟其欲自固其身,而天子不悦。

奸臣得以乘其隙,错之所以自全者,乃其所以自祸欤! 。

《送董邵南游河北序》

韩愈 〔唐代〕

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

董生举进士,屡不得志于有司,怀抱利器,郁郁适兹土。

吾知其必有合也。

董生勉乎哉!夫以子之不遇时,苟慕义强仁者皆爱惜焉。

矧燕赵之士出乎其性者哉!然吾尝闻风俗与化移易,吾恶知其今不异于古所云邪?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

董生勉乎哉!吾因子有所感矣。

为我吊望诸君之墓,而观于其市,复有昔时屠狗者乎?为我谢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 。

《送天台陈庭学序》

宋濂 〔明代〕

西南山水,惟川蜀最奇。

然去中州万里,陆有剑阁栈道之险,水有瞿塘、滟滪之虞。

跨马行,则篁竹间山高者,累旬日不见其巅际。

临上而俯视,绝壑万仞,杳莫测其所穷,肝胆为之悼栗。

水行,则江石悍利,波恶涡诡,舟一失势尺寸,辄糜碎土沉,下饱鱼鳖。

其难至如此。

故非仕有力者,不可以游;非材有文者,纵游无所得;非壮强者,多老死于其地。

嗜奇之士恨焉。

天台陈君庭学,能为诗,由中书左司掾,屡从大将北征,有劳,擢四川都指挥司照磨,由水道至成都。

成都,川蜀之要地,扬子云、司马相如、诸葛武侯之所居,英雄俊杰战攻驻守之迹,诗人文士游眺饮射赋咏歌呼之所,庭学无不历览。

既览必发为诗,以纪其景物时世之变,于是其诗益工。

越三年,以例自免归,会予于京师;其气愈充,其语愈壮,其志意愈高;盖得于山水之助者侈矣。

予甚自愧,方予少时,尝有志于出游天下,顾以学未成而不暇。

及年壮方可出,而四方兵起,无所投足。

逮今圣主兴而宇内定,极海之际,合为一家,而予齿益加耄矣。

欲如庭学之游,尚可得乎?然吾闻古之贤士,若颜回、原宪,皆坐守陋室,蓬蒿没户,而志意常充然,有若囊括于天地者。

此其故何也?得无有出于山水之外者乎?庭学其试归而求焉?苟有所得,则以告予,予将不一愧而已也!。

《送杨寘序》

欧阳修 〔宋代〕

予尝有幽忧之疾,退而闲居,不能治也。

既而学琴于友人孙道滋,受宫声数引,久而乐之,不知其疾之在体也。

夫疾,生乎忧者也。

药之毒者,能攻其疾之聚,不若声之至者,能和其心之所不平。

心而平,不和者和,则疾之忘也宜哉。

夫琴之为技小矣,及其至也,大者为宫,细者为羽,操弦骤作,忽然变之,急者凄然以促,缓者舒然以和,如崩崖裂石、高山出泉,而风雨夜至也。

如怨夫寡妇之叹息,雌雄雍雍之相鸣也。

其忧深思远,则舜与文王、孔子之遗音也;悲愁感愤,则伯奇孤子、屈原忠臣之所叹也。

喜怒哀乐,动人必深。

而纯古淡泊,与夫尧舜三代之言语、孔子之文章、《易》之忧患、《诗》之怨刺无以异。

其能听之以耳,应之以手,取其和者,道其湮郁,写其幽思,则感人之际,亦有至者焉。

予友杨君,好学有文,累以进士举,不得志。

及从荫调,为尉于剑浦,区区在东南数千里外.是其心固有不平者。

且少又多疾,而南方少医药。

风俗饮食异宜。

以多疾之体,有不平之心,居异宜之俗,其能郁郁以久乎?然欲平其心以养其疾,于琴亦将有得焉。

故予作《琴说》以赠其行,且邀道滋酌酒,进琴以为别。

《送杨少尹序》

韩愈 〔唐代〕

昔疏广、受二子,以年老,一朝辞位而去。

于是公卿设供帐,祖道都门外,车数百辆;道路观者,多叹息泣下,共言其贤。

汉史既传其事,而后世工画者,又图其迹,至今照人耳目,赫赫若前日事。

国子司业杨君巨源,方以能诗训后进,一旦以年满七十,亦白相去,归其乡。

世常说古今人不相及,今杨与二疏,其意岂异也?予忝在公卿后,遇病不能出,不知杨侯去时,城门外送者几人,车几辆,马几匹,道旁观者,亦有叹息知其为贤与否;而太史氏又能张大其事为传,继二疏踪迹否,不落莫否。

见今世无工画者,而画与不画,固不论也。

然吾闻杨侯之去,相有爱而惜之者,白以为其都少尹,不绝其禄。

又为歌诗以劝之,京师之长于诗者,亦属而和之。

又不知当时二疏之去,有是事否。

古今人同不同,未可知也。

中世士大夫,以官为家,罢则无所于归。

杨侯始冠,举于其乡,歌《鹿鸣》而来也。

今之归,指其树曰:“某树,吾先人之所种也;某水、某丘,吾童子时所钓游也。

”乡人莫不加敬,诫子孙以杨侯不去其乡为法。

古之所谓乡先生没而可祭于社者,其在斯人欤?其在斯人欤? 。

《曾子易箦》

佚名 〔先秦〕

曾子寝疾,病。

乐正子春坐于床下,曾元、曾申坐于足,童子隅坐而执烛。

童子曰:“华而睆,大夫之箦与?”子春曰:“止!”曾子闻之,瞿然曰:“呼!”曰:“华而睆,大夫之箦与?”曾子曰:“然。

斯季孙之赐也,我未之能易也。

元,起易箦。

”曾元曰:“夫子之病革矣,不可以变。

幸而至于旦,请敬易之。

”曾子曰:“尔之爱我也不如彼。

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

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毙焉斯已矣。

”举扶而易之。

反席未安而没。

《介之推不言禄》

左丘明 〔先秦〕

晋侯赏从亡者,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

推曰:“献公之子九人,唯君在矣。

惠、怀无亲,外内弃之。

天未绝晋,必将有主。

主晋祀者,非君而谁?天实置之,而二三子以为己力,不亦诬乎?窃人之财,犹谓之盗。

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下义其罪,上赏其奸。

上下相蒙,难与处矣。

”其母曰:“盍亦求之?以死谁怼?”对曰:“尤而效之,罪又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食。

”其母曰:“亦使知之,若何?”对曰:“言,身之文也。

身将隐,焉用文之?是求显也。

”其母曰:“能如是乎?与汝偕隐。

”遂隐而死。

晋侯求之,不获,以绵上(地名)为之田。

曰:“以志吾过,且旌善人。

” 。

《徐文长传》

袁宏道 〔明代〕

余一夕坐陶太史楼,随意抽架上书,得《阙编》诗一帙,恶楮毛书,烟煤败黑,微有字形。

稍就灯间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急呼周望:“《阙编》何人作者,今邪古邪?”周望曰:“此余乡徐文长先生书也。

”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

盖不佞生三十年,而始知海内有文长先生,噫,是何相识之晚也!因以所闻于越人士者,略为次第,为《徐文长传》。

徐渭,字文长,为山阴诸生,声名藉甚。

薛公蕙校越时,奇其才,有国士之目。

然数奇,屡试辄蹶。

中丞胡公宗宪闻之,客诸幕。

文长每见,则葛衣乌巾,纵谈天下事,胡公大喜。

是时公督数边兵,威镇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议者方之刘真长、杜少陵云。

会得白鹿,属文长作表,表上,永陵喜。

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计,皆出其手。

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视一世士无可当意者。

然竟不偶。

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糵,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

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雨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

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

虽其体格时有卑者,然匠心独出,有王者气,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也。

文有卓识,气沉而法严,不以摸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韩、曾之流亚也。

文长既雅不与时调合,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文长皆叱而奴之,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欧阳公所谓“妖韶女老,自有余态”者也。

间以其余,旁溢为花鸟,皆超逸有致。

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

张太史元汴力解,乃得出。

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显者至门,或拒不纳。

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

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

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

周望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

”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抄录,今未至。

余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

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石公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

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

虽然,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独身未贵耳。

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梅客生尝寄予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

”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

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

悲夫!。